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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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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俯了俯身,“多谢圣上天恩,劳烦大人亲临传话。”
杨稳还了一礼,“夫人客气了。”
这时正值开席宴客的时候,左右人都散尽了,灵堂里只余他们,和两个跟随前来的小火者。
杨稳抬手把人屏退了,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悄声问她:“你一切都好么?”
如约乏累地点了点头。
杨稳看她憔悴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落忍,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她必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让皇帝决意痛下杀手的。
余崖岸、屠暮行,还有李镝弩,这三人一夜之间全死了,其中玄机,一眼便看得出来。接下来锦衣卫要变天了,那个一直默默无闻的同知,必定是下一任指挥使。关于叶鸣廊,常听人说他厚道,但锦衣卫中真有厚道的人吗?当初余崖岸就是杀了前任指挥使上位的,这个叶鸣廊,未必不是同样的人,甚至佛面蛇心更为危险,也更需要提防。
“余崖岸的死,其中有蹊跷,你一切小心,尤其要留神那个姓叶的。”
杨稳并不知道,叶鸣廊就是火场外拽了她一把的人,但这件事现在提起没有必要,叶鸣廊究竟是敌是友,她也不敢确定。因此嘱咐他:“锦衣卫改天换日,不知道新任指挥使是怎样的办事章程,你在司礼监也要小心。”
杨稳说省得,“籍月章如今沉迷阿芙蓉膏,东厂的事管得不多了,不过留他顶个头才好办事,因此暂且不动他。”说罢又黯然望了她一眼,“你这会儿改主意了吗?要是改了,咱们想法子离开这里,去外埠吧,走得远远的。”
她却不说话了,好半晌才摇头,“我不走,我的事还没办完。我要找到今安,确定他还活着,才好告慰爹娘和哥嫂。”
杨稳叹了口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无论如何,千万保重自己。”
如约勉强牵了下唇角,“你回去吧,逗留得太久惹人起疑,我这里自会小心的,你不必担忧。”
待送走了杨稳,她把追封的诏书放在了香案上。
天暗下来,底下人几次来劝她用饭,她都摇头拒绝了。独自一人跪在火盆前烧化纸钱,孝帽很深,遮挡住了两侧的视线,只觉蓬蓬的火光烘炙得脸颊发烫,眼皮也酸涩得厉害。
身边人来人往,她没再挪动身子,几个余家族亲上前劝慰她,她都勉力支应了。
夜渐深,灵堂上人也少了,偶尔两个添灯油点香的家仆和婢女走动,剩下便是一派死寂。
直到一双绣着游龙的靴子走进视野,她才抬起头来。一张小小的脸,一双含泪的眼,轻轻嗫嚅了下,“皇上来了。”

第74章
皇帝轻蹙了下眉,伸手把她搀扶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膝盖一时打不直,他几乎是半抱着,才让她站立稳当。
可她能行动了,却也避讳他了,退后两步俯首道:“臣妇失仪,请皇上恕罪。”
想是灵堂之上有所顾忌吧,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心里虽有些难过,但也还是包涵了。
转过身,他亲自拈了香,插进供桌上的香案里,这才对她道:“人死不能复生,请余夫人节哀。日后生计,自有朝廷抚恤,余大人在天之灵,也会宽怀的。”
他气定神闲,即便在这灵堂上,面对着那个死在他旨意下的冤魂,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愧怍。本就是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也许在余崖岸看来,这是夺妻之恨,但在他眼里,又何尝不是呢。
她原本是他身边的人,徐徐图之却被人横刀夺爱,作为帝王,实在难以容忍。他知道锦衣卫无法无天,余崖岸的胆子很大,强娶也好,菩提手串也好,他看在他以往的功绩上,勉强都忍耐了。但他对她用强,实在是猪狗不如的恶行,他的好耐性也终于用完了,既然他要作死,那就让他求仁得仁吧。
解决了余崖岸,他才觉得有脸面对她。只怪自己妇人之仁,让她多吃了这些苦。她怨他吧?心里转不过弯来,重又变得和他那么生疏。他看着她,愁肠百结,那些宽慰的话说起来像例行公事,半点温度也没有。
可他急于知道她的情况,沉吟了下道:“夫人领朕上耳房里坐坐吧,朕还有些话,想同夫人交代。”
如约说是,牵着麻衣的袖子往东边引了引,“家里都乱套了,唯恐招待不周,还请皇上见谅。”
皇帝随她进了东边的屋子里,这里挂着白布的帘幔,案上堆满宾客吊唁的祭奠用品,连空气里都是纸钱和桑麻的味道。
她比手,请他在南炕上坐,他没有挪动步子,只是低头问她:“你好不好?他伤着你了吗?”
如约知道,这府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倒也不必搪塞,“皇上何必问这些,如今人都没了,他伤不伤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也就是人死债消,可以既往不咎了。所以死亡是最好的解药,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甚至可以连带着,让一盘死棋走活。
他舒了口气,“他付出代价了,我料这样,你也应该消气了。只是你别远着我,我特意来见你,不是为了让你对我退避三舍的。”
他丝毫没有隐瞒她的意思,这事就是他做下的,只为哄她高兴而已。
如约当然心知肚明,但她必须惊讶,惊讶过后心领神会,垂首道:“我真是罪孽深重,将来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往后咱们也不要私下见面了,让我一心一意伺候着婆母,消除我犯下的业障吧。”
可他并不答应,“所有业障,都由我一人承担,和你没有关系。你大可不必因为他死了,就觉得对不起他,忘了他对你造下的孽。”
如约脸色发白,翕动着嘴唇道:“万岁爷手眼通天,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想必都知道了。我自觉没脸面对你,你又何必逼我呢。”
“我没有逼你,”他望着她,语调平稳,没有一丝波澜,“我只希望你不要自苦而已。再说我根本不在意那些,认定你的时候你就是他的夫人,我从未生过不该有的奢望。但事情闹到这样地步,我只懊悔自己没有保护好你,绝不会去挑你的不是。所以你别去想那许多,我知道你不受用,你得学会遗忘,败兴的事儿不要放在心上。人生那么长,第一个遇见的,未必就是对的人,你还有机会另选,不是么?”
她面色凝重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我现在不想思量那些,万岁爷别说了。”
“不说,然后你就开始回避我,长长久久不见我,是吗?”他想起之前一次又一次被她戏弄,实在是有些后怕,拽住她的腕子道,“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横竖我的名声不好,大不了现在就去见余太夫人,直接带你走。”
如约甩开了他的手,“你疯了么,这是什么时候,人还在灵堂上躺着,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他的唇角划过一丝笑意,“余指挥懂我,生生死死,何必看得那么重。”说罢重又把她带进怀里,靠在她鬓边说,“如约,你我之间终于扫清了障碍,这样不好吗?其实做锦衣卫的,没有几个能活着从这个位置上走下来,他自己也知道。想杀他的人太多,不过旁人杀他,他尚有应对,我想杀他,他必死无疑罢了。再说你,难道就不盼着他死吗?”
那阴冷的语调,像蛇一样滑进她的领口,淡淡的气音满带蛊惑的味道,仿佛要把她心里的邪念都钓出来似的。
如约自然不肯承认,“我没有盼着他死,一切都是你的主张。”
皇帝说也许吧,“横竖我就是不想让他活,尤其他对你做了那种事,我愈发要置他于死地。”
如约不说话了,纳罕地审视他。
这个人,似乎对死亡没有任何忌讳,离灵堂不过咫尺之遥,他完全不讳言,也不怕被死去的人听见。也许在他心里,余崖岸活着的时候为他所用,死了也照样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是真龙天子,他百无禁忌,就算棺材里的人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也还是对他束手无策。
可她的凝视,让他有些不自在,“怎么了?不认得我了?我什么都不管,只要你高兴。他不在了,你就再也没有借口拒绝我了,对我来说是一本万利。”
不知为什么,如约总有一种惨遭算计的感觉。明明布局的是她自己,但到最后,自己反倒成了猎物,挣不出这无底的深渊了。
但愿是错觉,是的,一切只是错觉。接下来只要继续沉住气,一步一步再走得稳妥些,对付他,她甚至觉得比对付余崖岸更简单。
李镝弩和屠暮行都死了,她知道,一定是叶鸣廊借着这次机会,把知情者全都解决了。这样做不单是为保住她的秘密,也是为他自己开疆拓土,以便建立属于他自己的锦衣卫。
她不必再忧心忡忡,害怕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底细,今后只要专心对付皇帝一个人足矣。能让他的江山得而复失当然是最好的,但若是不能,她就豁出一条命去弑君,不管是下毒还是用刀。
于是她抬起手,抓紧他腰侧的衣裳,“你会不要我吗?将来遇见更好的,会将我弃之不顾吗?”
他失笑,“疯过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恐怕江山都要顾不成了。”
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唇角,要不是碍于流言,他甚至想留下陪她到天亮,免得她孤寂地面对这灵堂。
“回去吧。”她贴在他耳边说,“往后有的是机会相见,别争这一朝一夕。”
他说好,“都听你的,只要我想见你的时候,你不会借故推脱。”
确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得他每次都要有意拉出来提一提,免得她老毛病又犯了。
如约讪讪道:“上回确实是陪着婆母外出,没法子进宫,你也不要总拿这个来说事儿。”
“那下回,你又要陪太夫人出门拜佛,到时候我应当怎么办呢?”
她心头顿时一趔趄,他的语调看似寻常,但她品出了隐藏的危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比锦衣卫指挥使容易对付得多,想让她消失,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不说话,看来想得有点多。他笑了笑,“我若是翻墙进来见你,你可不要嫌我不尊重。”
“有这想头儿,已经很不尊重了。”她带着怨怼,推了他一下,“回去吧,来了老半天了,回头传到婆母耳朵里,我没法子解释。”
他不以为意,“如果解释不清,就不要解释了。余家这一脉虽然只有余崖岸一个,但旁支人可不少。太夫人是聪明人,她知道顾全大局,不会有意和你过不去的。”
所以帝王就是帝王,她怎么能误会他过于温存,泯灭了嗜杀的天性。京里那些王公大臣,哪一家的生死不攥在他手上,所以即便余老夫人看破余崖岸的死,是他鸟尽弓藏,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因为还要保全整个家族。余崖岸身后有哀荣,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要是像对付金阁老一样,罗织罪名,推到菜市口斩首,那全家便都有罪,那些还在朝中任职的亲眷们,就该人人自危了。
这算是安慰吗?也许在皇帝眼中,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吧。
也是,她想。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做出好多伤人又自伤的事来。可是很久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她也曾经天真烂漫,心无尘埃啊。
他看她眼波流转,眼底有万千情绪闪现,并不想去探究。抬手抿了抿她鬓角的发,温声道:“我走了,你一个女孩子阳气不旺,半夜阴森得很,多叫几个人陪夜,不要独自在灵堂上,记着了?”
她点点头,“记着了,你放心。”
携手走到耳房门前,自发又松开了。皇帝提起曳撒迈出去,临走吩咐:“让汪轸留下,帮着打点,有什么事也好即刻回禀御前。忠勇公的丧仪,一切照着公侯的规制行事,出殡的时候赏锦衣卫抬棺,不许怠慢,也不许含糊。”
康尔寿听令道是,一面给汪轸使眼色,自己虾着腰开路,把皇帝引出了余家大门。
这回是光明正大地吊唁,大门外站着护卫的缇骑,叶鸣廊在车旁静待,见圣驾出门,忙上前接应。待皇帝落了座儿,方才抬手一击掌,驱动御辇向西华门方向行进。
这一路都是静悄悄的,深夜出行,路上基本没了行人,就算有,也早早被清了道儿。
叶鸣廊策马随行,微转眼眸,拿余光瞥了瞥御辇敞开的窗。
皇帝肃容坐在里头,侧脸看上去不可侵犯。他有天生的威仪,早年朝中有个八十岁还未退隐的太师,看见他便惊叹,说观之俨然,可惜不是长子,否则前途不可限量。后来那不是长子的缺陷被他弥补了,立嫡立长的老条例,到这里也算是破除了。
只不过他一向对情事不怎么看重,如今为了许家那个姑娘,一头扎进去出不来了,这事儿着实让叶鸣廊自危。
世上有多少隐情,是能真正瞒过他的?皇帝可以忍受你偶尔的出格,但不能忍受你的欺瞒和不忠。如果自己像余崖岸一样自大,那么下一个躺在灵堂里的人,就该是自己了。
迟迟收回余光,叶鸣廊抿紧唇,心里打定了主张。等车辇行至西华门上,趋身迎皇帝下辇,复又低低道了句:“皇上,臣有事回禀。”
皇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举步进了门劵,撂下一句话:“跟着来。”
一路缄默无言,从十八槐向北直入养心殿,入殿后屏退了站班的人,皇帝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吧。”
可叶鸣廊并未落座,提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一件事,隐瞒了皇上五年,臣死罪。”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慢条斯理道:“既然隐瞒了五年,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
叶鸣廊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咬牙道:“臣一直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向皇上言明。臣想两头兼顾,但这件事实在太难,再隐瞒下去,恐怕会危及皇上。因此臣冒死和盘托出,不求皇上赦免臣,只求皇上保重圣躬,千万不要再以身涉险了。”
皇帝听他说完,慢慢靠向了椅背,“什么实情,你只管说吧。朕也来听听,究竟和朕目前掌握的消息,是否合得上。”
这下叶鸣廊愈发惶恐了,可见今天这个决定做得对,要是再拖延下去,自己保不定就是下一个余崖岸。
尽力平稳住气息,他字斟句酌道:“五年前,锦衣卫奉命追缴前太子余党,余指挥带人屠遍东宫詹事许锡纯满门,阖家五十六口人因此丧生,只余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出门礼佛,逃过了一劫。臣彼时在锦衣卫任千户,余指挥下令烧毁许家大宅,第二日臣领命善后,在人堆里发现了那个孩子……臣有罪,并未把那孩子捉拿起来,反倒网开一面,放她离开了。三年后那女孩儿回京,应选入针工局,被金贵妃选中提拔进宫做了女官。后来身世被余指挥发现,以此作为要挟,进而强娶……许家幸存的女儿,就是余指挥的夫人魏氏。”
他说完,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又涌起更大的悲哀,自己终究是为了自保,辜负了许大人,出卖了她。
等着雷霆震怒吧,等着那手握生杀的人断情绝爱,把山川夷为平地。他闭上了眼,一切都是自己该受的,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可等了半晌,并未像预料的那样。这养心殿里异常地安静,皇帝不过淡笑了声,“叶大人明知道内情,却隐而不发,等除掉了余指挥才向朕坦言,看来你还是有私心啊。”
叶鸣廊耳根子都红起来,皇帝对人心的拿捏,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三言两语就让他羞愧不已。
“是,皇上面前不敢狡赖,臣有私心,臣想取而代之。”
皇帝看了跪地的人一眼,淡声道:“有野心,本不是坏事,想取而代之没什么错,起来吧。”
叶鸣廊悬着的心,这时才重新落下来。谢了恩站起身,见御座上的皇帝调转视线望向灯火,一片迟重的金芒晕染了他的脸,他语调平静一如既往,“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江山尽在吾手,皇城根儿下还有什么新鲜事,能瞒住朕的耳目。要是照着以往的做法,这丫头该交给你们锦衣卫处置,剥皮抽筋,送她去和家人团聚。可是朕……如今舍不得了,那就让她好好地活着,朕甚至愿意陪她唱大戏,只要她还在朕身边就好。”
皇帝说罢,又淡淡笑了笑,“云妨,朕和你曾经一同死里逃生,有些事朕不瞒你。一个要随王伴驾的女人,怎么能不去查访来龙去脉,可是查到了又怎么样,已经到了这样地步,来不及了。朕就是喜欢她,不管她是哪家的遗孤,不管她是不是要杀朕,都不能断绝朕对她的情义。你可能觉得好笑,一国之君遇见个女人,忽然就不可自拔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朕确实中了邪,后宫那些女人朕都可以不要,朕只要她。至于余崖岸,他敢伤她,朕必不能留他。那些阴谋阳谋,不耽误用在别处,但朕对她是一片丹心,不管她做什么都可以原谅。她也苦得很,所有的不幸都是朕造成的,她想报仇是人之常情,朕能理解她。”
所以这是半疯了吗,皇帝可以去理解要弑君的人,因为把那个人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人只有对待自己时,才是真正宽容的。
叶鸣廊呢,原以为自己的倒戈一击会害了她,事实证明他多虑了,也低估了皇帝对她的感情。
长长一叹,上首的人又吩咐:“今天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御前那些太监。你在她面前继续做那个好人吧,不要让她对这世道灰心,就算她继续对朕阳奉阴违,朕也甘之如饴,懂么?”
懂不懂……叶鸣廊就算不懂,也还是坚定地应了声是。
不过仍旧好奇,“皇上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皇帝抬手撑住了额角,“魏家夫妇一死,全家就搬离了京城,她的手还是不够黑,只有一个不留,才不会令人起疑。结果她瞻前顾后,坑了自己,魏家二小子根本不念她的不杀之恩,随便命人一盘查,就什么都说了。这样的人家,本不够格做她的幌子,市井小民难负其重,尤其还是那种黑心肝的牙侩。”
不过知道得太晚,那时候已经没办法把心收回来了。因为她身世凄惨,一切都情有可原,他刚知道那会儿也觉得失望,但转瞬又心甘情愿落进她虚情假意的陷阱里。
对于她,更多的是心疼,他隐约记得许锡纯带她进过宫,那个一脸明媚,浑身放着光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往来穿梭于三座门桥上。那时候不过随意一瞥,并未放在心上,谁能想到多年之后,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离奇地产生联系。
想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结果命运轮转,忽然就合上了榫卯,这下只有不死不休,纠缠生生世世了。

第75章
“余家那头,你替朕好好看顾。”皇帝道,“还有她要找的那个孩子,实在不成就安排上一个,总是多给她一点希望,弄个假的也不打紧。”
叶鸣廊心下不由忐忑,他连找孩子这件事都知道,可见自己要是继续隐瞒下去,等到他主动来揭露,那就什么都晚了。
“是,臣会照着皇上的示下行事。”他俯首道,“明儿臣再往余府去一趟,看看那头有什么要照应的。总之请皇上放心,臣必定妥当把余大人发送了,尽量不叫夫人操心。”
皇帝点了点头,“你回去吧,指挥使一职不能悬空,明早任状就到了。余崖岸手里堆积的案子,照常承办下去,别因死了几个人,就弄得衙门动荡不安。”
叶鸣廊应了,方才行礼退下。
返回锦衣卫衙门,独自一人走上正堂,堂上悬挂的灯笼照着长案后的交椅,乌油油发着冷光。他凝眉看了半晌,没有坐上去,略停顿了会儿,转身走开了。
留在衙门里值夜的千户刑恕上前拱手,“余指挥手底下那几个老人儿,都想辙调往别处任职了,空缺的职位填上咱们的人,往后行事就稳妥了。”
叶鸣廊寥寥颔首,“累了,早点儿歇着吧。”
第二天安排好公务,没等上头发任状,就赶到了白帽胡同。府里念经的声响遍布整个坊院,他进门看,今天吊唁的客人比前一天更多,如约迎来送往,脸色很不好,他便过去接应,“外头的事儿,衙门里会派人支应的。夫人进去歇一歇吧,这么下去,人会撑不住的。”
她的脸显见熬得小了一圈,迟迟说:“那就劳烦大人了。”
一直陪在左右的湘王妃来搀扶她,把她搀进了东边厢房里。
摘下头上的孝帽,她才在圈椅里落了做,不忘招呼湘王妃:“您也歇歇,这会儿上下一团乱麻,请您见谅吧。”
湘王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见外。我昨儿给我姨母贺寿去了,回来听说了这个消息,吓得腿都软了。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如约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湘王妃倒是一点没耽误刺探军情,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道:“才从陕西回来就出了事,别不是和那件事有关吧。”
递到嘴上的话,没有不接的道理,如约为难道:“我也说不好,不敢胡乱揣测。不过我们大人出事儿前一天,饭桌上闲谈起,说庆王关押进了昭狱,家眷要另行处置。”
这是关乎切身存亡的大事,湘王妃愕着眼问:“朝廷预备怎么处置?”
如约乏累地偏过身,靠近她耳边道:“说是家眷一个不留,省得麻烦。我们大人其实心眼儿不坏,还有些同情庆王妃她们,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头下的令,他也没法子。”
湘王妃几乎吓晕过去,“一个不留?庆王生不出孩子,那些女眷能有多大牵扯啊!”
如约叹了口气,“好在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多可怜,白投一回胎了。”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庆王家没有孩子,但湘王有。这要是一削藩,连着女眷和孩子都不得好死,对于湘王妃来说实在是灭顶之灾。
昏头胀恼,湘王妃抚着发烫的脑门子唏嘘,“嫁进帝王家,到底有什么好的。当初聘王妃,京城里头但凡有闺女的人家,哪家不是卯足了劲儿钻营。选上了,全家荣耀一阵子,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小命都未必保得住,早知道这样,还当什么狗脚王妃。”
“各有各的造化吧。”如约道,“寻常官员也保不定事事都好,我如今是孀居的寡妇,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湘王妃凄恻地望了望她,成亲不过三四个月,男人就遭逢意外没了,这命也是够苦的。尤其还听说,昨儿夜里圣驾亲临了,尽挑着没人的时候来,宫里那位心思如此缜密,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妥当吗?
湘王妃挪了挪身子,隔山打牛般说:“余大人身后有哀荣,朝廷也没亏待他,追谥了忠勇公,不枉追随皇上一场。”
如约没有接话,扭曲着唇角笑了笑,这一笑,是非恩怨都尽在不言中了。
这头正说着话,后院打发人来传话,说老夫人在床上哭得止也止不住,请少夫人过去看看。
如约忙起身赶往余老夫人卧房,老夫人仰在床上,面如金纸一般,看见她愈发嚎啕起来,哭得直捶床板。
她脚下略踟蹰,不敢估量老夫人知道了多少,现在看见她,是不是拿她当仇敌一样。毕竟关于她和皇帝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老夫人并不是个糊涂的人,蛛丝马迹窥出来了,只是暂时不敢确认余崖岸的死,是不是和皇帝有关。当然即便有怀疑,嘴上也不会说出来。
“婆母……”她挨到床前,小心翼翼道,“您节哀吧,仔细身子。”
出乎她的预料,余老夫人倾前身子抱住了她,哭道:“我可怜的孩子,元直对不起你,你才进门三个多月,他就这么撒手去了,叫你一个年轻妇人,往后可怎么办!”
如约五味杂陈,眼泪也泼洒下来,哽声道:“婆母放心,他虽不在了,我照旧还像以前一样孝敬您,伺候您终老。”
余老夫人听后,哭得更是震心,“咱们娘两个一样的命苦,我没了儿子,你也没了父母,往后就相依为命吧,好好支撑门户,千万不能让这门头倒了,惹人笑话。”
也许这就是老夫人的高明之处吧,心里什么都知道,但还是可以忍辱负重,尽力地笼络住她。
如约终究不是个薄情的人,十五那晚余崖岸说出许家灭门时的惨状,她曾想过不欠余老夫人什么,她只是把余崖岸加诸在她身上的痛,照原样奉还罢了。可事儿真出来了,看老夫人难受得这样,她又觉得愧对她,心里像刀割一样。
将来的事态会如何发展,眼下也说不准,但为了安抚老夫人,她自然要答应,“我和您一起撑起门头来,不会让他的心血白费的,婆母放心。”
老夫人连连点头,到底坐不住了,仰身又倒回了引枕上。
顺了顺气,她惨然道:“我听说昨儿皇上来了,我病得起不来,也不能迎接,但愿皇上不要怪罪吧。后头还有王公诰命们往来,咱们要仔细款待,不能叫人背后说嘴。你交代底下人,都打起精神来,别一副天要塌的样子。心里再怎么苦,自己心里知道就罢了,万万不要做在脸上,晓得吗?”
如约说是,“媳妇都记住了。”
老夫人调转过视线,含着泪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难为你,接连经受这样的打击。我的身子又不争气,担子落到你一个人肩上,你小小的人儿,怎么扛得住。”
如约替她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您别担心我,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衙门里派人来主持丧仪了,叶大人也在呢,您只管放心。”
老夫人轻叹了口气,“这位叶大人,想是要接替元直的职务了,咱们得和他打好交道,说不定将来还有劳烦人家的地方。”
她面面俱到,想得十分周全,并不因丧子之痛就乱了方寸。
到了第三天,是出殡的正日子了,她又撑着病体出来,把如约叫到耳房里商议,“你和元直没有孩子,回头摔盆起灵,得议定个合适的人选。我这两天左思右想,把族里的孩子都仔细权衡了一遍,有个生母没了,父亲又续弦的,今年不过四五岁光景,可以过继到咱们家来,承继元直的香火。孩子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善待他,他知道好歹,将来不会顾念他亲爹。退一万步,就算他惦记本家儿,咱们还图什么,只要他孝敬你,不就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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