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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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约心头积攒的怒火,终于在他的轻描淡写里爆发出来。她狠狠格开了他的手,“你给我下药了?那酒里头加了什么?你敢使诈?”
皇帝被她忽来的疾言厉色弄得一怔,迟疑了下才道:“那酒……只是寻常的补酒而已。”
“补酒会让人乱性?到底是什么酒?”
他没计奈何,只得坦言,“班龙酒就是鹿血酒,不过血量不如鹿血酒多,喝得过了,可以助兴。”
她衔恨凉笑,“我真是高看了你,你的所求原来只是这个,把人骗上床,贪图片刻的欢愉。现在得逞了,你很得意是么?”
他被她说得忿然,“我要是只图这个,还需要费尽心机讨你的好吗?我大可把你囚禁起来,关你一生一世,不怕你不从我。可我没有这么做,我心里是敬爱你的。由爱生痛,由爱生怖,我同你在一起的每一瞬都在思量,究竟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昨晚的种种,你真的不喜欢吗?这酒不过催发了你心底最真的想法而已,你也是爱着我的,难道不是吗?”
她真是恨透了他,他拉她共沉沦,把她描摹成像他一样的无耻小人。一旦他征服了她,许家的恩怨便就此了结了,他又是无懈可击的帝王,他无愧于心,不欠世上任何人。
“你在我眼里,和余崖岸没有什么分别。”她咬牙道,“我走到今时今日,是我技不如人,但你要是以为这样就能辖制我,那你就错打了算盘。”
她转身便要走,他心头慌乱,忙一跃而起,从背后抱住了她。
“你别走。”他放软了语调哀求,“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我只求你别走。我们在一起,明明彼此都很欢喜,你为什么偏要否认呢。我对你做过的错事,可以拿一切来弥补,只要你愿意,在我胸口捅刀子都可以。但我不能忍受你不要我,不能忍受你还要回余家去。余家的门头用不着你来支撑,我已经恩赏了国公的爵位给他们,还要怎么样?你喜欢那个孩子,将来可以让他袭爵,他可以平步青云出入朝堂,这些我都答应你。我对你的愧疚,用一辈子来填还,你要是果真恨我,就折磨我生生世世,永远不要放过我,这才是血债血偿,不是吗?”
他说着卑微的话,努力想要留住她,躬着高高的身量,紧紧困住了她。
斜对面有一架妆台,铜镜光可鉴人,正好照出他们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的模样有些可怜相,好像再也不是那个雄才大略、睥睨天下的帝王了。
如约心头五味杂陈,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你果真是一心对我的吗?即便我嫁过人,即便我不爱你?”
他说是,“我对你的心,苍天可见。我从来不在乎你有没有嫁过人,我也可以……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也许那些话终于打动了她,她转过身来,脸上神情晦涩难言,“你不怕这些话被别人听见,让人看轻吗?”
他轻撇了下唇角,“除你之外,谁配听我说这些?他们敢听,也要有命笑话才好。”
他揽她进怀里,却没有发现她的眼睛凉下来,凉得冰霜一样。
所以他还是他,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的残忍,一再提醒她看清,这些刽子手从来不拿人命当回事。当初余崖岸血洗金鱼胡同是为了图方便,而慕容存的草菅人命,只是不想听人说闲话。论到根儿上,他们的凶残难分伯仲,不能因自己没有那么反感他,就洗清他的罪孽。
可她还是把脸埋进了他胸怀里,很是委屈地告诉他:“其实我在余家的日子,过得很煎熬。我总觉得愧对余太夫人,因为你的肆意妄为,害得我里外不是人。”
“那就从余家搬出来。”他有他自认为最稳妥的规划,“你愿意进宫吗?养心殿后的体顺堂,是皇后留宿的寝殿,我从来没有让人住过。等回去了,我立时命人把那里收拾好,你就住在那里,这样我得闲就可以过去看你,我们时时刻刻都能在一起。”
如约到底还是摇头,“住在养心殿,名不正言不顺。皇后没有做错什么,我要是占了她的位置,对她来说是灭顶之灾,我不能这么做。”
皇帝犹豫了,“我要留你在身边,绝不能委屈了你。当初册封阎氏为后,只是为了顺应先帝入陵寝,要她顶皇后的名头行大礼罢了,其中利害我也同她说过。”
可是谁稀罕他的皇后之位呢。家人都死在他的屠刀下,自己反倒去当他的皇后,将来百年之后入土,怎么敢去面见父母兄弟。
“我不要名分。”她说,“我也不想进宫。”
这就让人两难了,她不想进宫,那个束缚人的囚笼困不住她,他早知道。但她为什么连皇后之位也不想要?如果说是体谅阎氏,当他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头时,就已经同阎氏彻谈过了。一个无宠的妃嫔一跃成为皇后,本朝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必要的时候自请退位让贤,他答应保她尊荣,保阎家满门平安,两下里早就谈妥了,一场交易,没有谁愧对谁一说。
可当他替她铺好了前路,她却不肯接受,这让他很觉得伤心。以往听说女人争取名分地位,为什么到了他这里,求取名分的竟成了他?
可他不敢质疑,怕触怒了她,她又改变主意。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仔细思忖后小心翼翼提出,“西苑景色宜人,比宫里灵秀。你要是喜欢,咱们可以住在琼华岛,一切以你高兴为上,成吗?”
她想了又想,终于松口答应,“那地方倒是清净,躲进去就见不着外人了。时候一长,能忘了年月,忘了自己是谁……也好。“
横竖只要能商量出个结果来,就是天大的幸事。皇帝忙说好,“我让人去筹备,往后白天我进宫料理政务,晚间回西海子陪你。倘或懒得走动,把议政大殿迁到岛上也使得。”
她的眉目这才逐渐舒展,“你既然应准了,那就容我回去准备准备吧。我这回进宫是为陪着太后过重阳,要是一去不回,怕老夫人会进宫讨人。倒时候事儿闹大了,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皇帝颔首,忖了忖道:“过会儿让人伺候你回去,等你交代好了,先送你去西苑,我入夜就来见你。”说完深吁了口气,拥着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哭腔,“你不知道我这会儿有多高兴。我没有正经娶过亲,也没有设想过和心爱的人朝夕向对,是种怎样的滋味儿。如今我知道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和你花前月下,我也想像个寻常男人一样,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口头心上念念不忘。”
他看不见如约的脸,也看不见她唇角的嘲讽。他们之间的仇恨还没理出头绪来,想得那么长远,不过是给自己编造美梦罢了。
可她亦伤心,总有一种羞惭萦绕在心头,怒己不争。
若说感情,自己当真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吗?其实欺骗得久了,会把自己也拖进深渊,这点她早就有准备。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如果她不必背负那么重的枷锁,想必她也会仰望他,像京城所有姑娘一样,孜孜地爱慕着他……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有如果,她宁愿自己的家人都在,哪怕是远离京城,逃到岭南或是漠北去,只要全家人都活着。
可惜一切不能重来,她的错漏却即将要发生,自己能够预见,所以痛苦也在成倍增长。也许到了不能再承受的时候,自行了断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算给这苦难的人生,做了圆满的总结吧。
她的凄楚纠结,不敢让他看出来,他还在为她的转变心生欢喜,抱着她,爱不释手地打量又打量。
如约难堪地别开了脸,“你老是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就是好看,“回头还要给你画一幅画像,长长久久挂在御案正前方。晚上我能看见你,白天要是想你了,睹画思人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腼腆的笑。她从他怀里脱身,“那我这就回去吧,回禀过了余老夫人,才好安心留在西海子。”
他自然不会阻止,看她慢条斯理地,一层层把衣裳穿上。
转回身,她移到镜前绾发,他体贴地候在一旁,给她递梳篦,替她往胭脂棍上蘸口脂。
她抬起眸子,就着镜子瞥了他一眼,他长发散落,穿一声轻薄素白的寝衣倚在边上,很有种闲云野鹤的禅意况味。修长的指尖盘弄着那根小棍儿,盯着她玲珑的面颊看了良久。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偏头凑到他面前,微微仰起脸,那姿势简直像在索吻。
忍不住的时候,千万不要压抑自己。他当机立断亲了上去,在她嗔怪之前忙撤回来,在那饱满的唇瓣上扣了个鲜红的章。
一切收拾停当了,她站起身抿抿发,悄然朝床前望了一眼。昨晚上隐约听见发簪落下的声响,可能是沿着脚踏边缘,滚到床底下去了。无奈这会儿没办法找回来,只好不了了之了。
外面的人已经在门前等了好久,她提裙出去,门前停着一抬小轿。
汪轸上来行礼,说夫人登轿吧,“马车在山脚下候着,您到这会儿还没用膳,车上牛乳茶和小茶食都是现成的,先垫吧垫吧,千万别饿着了。”
如约转头望皇帝,他眼眸微颤,轻声道:“我在西海子等你。”
她点了点头,回身坐进小轿。俯身的一瞬,掩在褙子下的饰物乍然一现,是他送她的那个玉吊坠。
心头被什么撞击了下,闷闷地痛。他目送小轿走远,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来越觉得惶恐,仿佛每一次分手都是生离死别,也许哪天她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万岁爷,”章回上来压声请示下,“西苑那头……”
他沉默了片刻,淡声道:“传话叶鸣廊,宫门上增派两队人,做足样子就成了。”
原本皇帝的行宫,合该里外全是负责警跸的锦衣卫,但他只要做做样子,看来有些说头。
御前伺候的人,首要一条就是不多嘴,不胡乱打听,该你知道的时候,一切自然见分晓。
章回应了声是,扭头望了望偏移的日头,“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万岁爷更衣,这就起驾回宫吧。”
如约回到余府,门上下人瞧她的目光都是闪躲的。
她知道,自己弄成这副样子,那些不知情的人在背后编排她,不知已经传成了什么样。
无所谓,要是在乎名声,也不能走到今天这步。她坦然挺直了脊梁,入西院见过余老夫人。余老夫人坐在窗前,想是料定她会来吧,看见她,淡然指了指玫瑰椅,“坐吧。”
昨儿重阳,皇帝闯进咸福宫,当着所有命妇们的面带走了她,这事儿已经在整个京城宣扬开了。若说脸面,哪儿还有半点脸面可言,余家这绿头巾戴得稳稳当当,死了的人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老夫人惨然看着眼前人,打从第一回 看见她起,自己就很喜欢她。她温婉娴静,身上那种叫人舒坦的韵致,搁在这杀伐过重的家里,像个镇宅的宝贝。自己还曾指望她能化一化元直身上的戾气,过刚易折的道理,谁都知道。可万没想到,最后竟是引祸上门,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头子,一连串的不幸都是她带来的。时至今日再看她,除了怨恨和厌弃,再也不剩其他了。
如约自然知道老夫人的心境,自己的苦衷,也不可能向她去阐明。不过彼此面上还保持着应有的客套,上前行了礼道:“不坐了,我来向太夫人辞行。”
余老夫人并不觉得意外,缓缓点头,“我料定会有这一天的,早晚而已。我们余家这小池塘,哪儿能留得住你呢,你合该跃上龙门,挣你自己的前程。”说罢微微叹息,“要是去意已决,那就照着你自己的意思办吧。我们婆媳一场,到底要好聚好散,我也盼你能有一段好姻缘,无论如何你还年轻,不该在我们余家虚度青春。”
如约俯了俯身,“多谢太夫人体谅。上回您说过,不想让余家塌了门头,今儿皇上亲口允诺了,将来让清羡袭爵。我不能为余家做什么,独这一件,就算我对清羡的交代吧。”
余老夫人闻言,心下倒是一动。本朝的爵位,鲜少有能承袭的,尤其这种死后追封的,下一辈儿至多沾个直入缇骑的光,哪儿有袭爵一说。现在金口玉言,答应让清羡受荫庇,可见实实在在是瞧着她的情面。
先前还对她诸多怨言,但得了好处,想法就有了转变。都是做女人的,哪能不知道其中缘故,爷们儿这个时候最爱掏心挖肺,但凡有什么要求,趁着当下请命,没有不答应的。
“难为你了,好孩子。”老夫人站起身,怅然道,“你是余家的好儿媳,怪只怪元直福薄,只和你做了半道儿夫妻。”
那些客气的场面话,其实不必再说了。如约道:“我这一去,想是再也没有机会见您的面了。虽说最后是这样收场,但我心里依旧很感激您,我没了母亲,却在您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五年了,我都快忘了被人疼爱,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余老夫人怔在那里,看她含着泪向自己褔了福,没有再停留,转身匆匆走出了院子,一晃人就不见了。
或许是这话对老夫人的冲击很大,她脚下蹒跚着,坐回了圈椅里。细想了想,自己也哭出来,“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又觉得她可恨,又觉得她可怜。她说往后再也不能见了,为什么?我身上有诰命,少不得要进宫见太后的,难道那种场合,她再也不露面了吗?”
涂嬷嬷掖着手,只管叹气,“谁知道呢。男人兴头上热络一阵子,她毕竟嫁过人,要迎进宫去,只怕不妥当。朝堂上那些言官是吃素的吗,回头一道接一道上折子弹劾,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皇上也怕。”
余老夫人垂着脑袋,还是不大明白,“五年?她说五年是什么意思?她不是自小没了娘吗,她那亲爹是今年才没的呀……”
无奈再多不解,也找不到答案了。横竖就是心里不安稳,总觉得她这话像诀别似的,听上去不大吉利。
那厢如约把东西收拾出来,余家的一样没有带走,只挑自己的物件装进了包袱里。
汪轸在二门上接应,见她回身望了望,料想住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有些留恋的。不过前事都像过眼云烟似的,散了就散了吧,汪轸道:“您往后就要过好日子去了,以前的种种别放在心上,琢磨得多了,心境儿不好。您就想想在宫里那会儿,往来于永寿宫和养心殿之间,那会儿多自在,还有闲心和奴婢逗闷子呢。”
那时候其实过得也不怎么样,但比起现在,竟也算安稳的了。
举步迈出门槛,正要登车的时候,闪嬷嬷和谷儿、小秋急急追了出来,惨然叫着夫人,“您要离开余家了吗?奴婢们可怎么办,您带上我们吧,我们照旧伺候您。”
如约这才想起来,前阵子把她们安顿在别处,因不常在自己跟前,一时竟把她们给忘了。
思忖了下,取出一包银子放到闪嬷嬷手上,“这些钱你们分一分,我没法子带着你们。魏家散摊子那会儿,你们的身契都已经毁了,不必给人为奴为婢了,往后就各奔前尘,自谋生路去吧。”
闪嬷嬷托着银子,愁眉苦脸望着她,“夫人要进宫做娘娘,奴婢们本以为也有好造化呢。”
如约抿唇笑了笑,没有应她。
转回身登上马车,穿过窗,看街道两旁的屋舍快速倒退着,约摸两刻钟光景吧,就到了陟山门前。
马车停住了,汪轸上前打帘回禀:“夫人,到地方了。”
如约踩着脚凳下车,陟山门前的水廊直通琼华岛,这是上岛最便捷的一条路。时值仲秋,周遭景致开始变得萧索了,她还记得上巳节登岛,彼时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即便当时一门心思寻找机会,得空的时候也深深为这景色沉醉。现在半年过去了,树上的枝叶由绿转黄,许多人和事都悄然发生了改变。自己的心情也如秋景,逐渐地、逐渐地,变得破败不堪。
汪轸在前面引路,边引边回头,“万岁老爷爷说了,岛上的漪澜堂景色最好,让人仔细收拾出来,把坐卧用度全搬到那儿去。回头宫里御膳房的人也一并过来,必会好生照顾夫人饮食起居的。夫人您瞧,往后奴婢就在您跟前服侍吧,您有什么示下,只管吩咐奴婢,奴婢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如约一步步从水廊上走过,淡淡一笑道:“你在万岁爷跟前伺候得不好吗,怎么要来伺候我?”
汪轸靦着脸道:“万岁爷跟前已经有我师父和康掌事了,哪儿轮得着我冒头。奴婢来伺候您,伺候得好了,万岁爷都瞧在眼里,没准儿还能升我个带班当当。这叫爱屋及乌,奴婢在宫里这些年,眼力劲儿早练出来了,知道往哪儿巴结,才能谋个好前程。”
如约听他说完,心道这眼力劲儿未必灵验。要是知道跟着她,有朝一日会受牵连,他还会上赶着讨好儿,要来伺候她吗?
她不应,汪轸就蹬鼻子上脸,“您不说话,奴婢可当您答应了。”边说边笑着搓手,“回头我就回师父去,就说夫人待见我,指明了要我服侍。往后我在您跟前办事儿,连我师父都管不着我,还能在万岁爷跟前多露脸,嘿!奴婢是个有造化的,也叫那起子瞧不起我的人看看,这叫莫欺少年穷,是吧夫人?”
如约未置可否,说交情,诚是有一个饼子的交情。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确实很奇妙,谁也没想到,一个看人下菜碟的守门小太监,说话儿就给提拔到御前,如今上蹿下跳地,混得有模有样了。
至于伺候不伺候的,她并不在意究竟谁在她跟前。自己花了五年时间,早历练得什么都能干了,即便没人伺候,也能活得好好的。
反正这事儿汪轸单方面决定了,喜滋滋地送她进了漪澜堂。
山水间的屋子,突出的是个灵巧秀美。这处不像北面广寒殿壮阔雄伟,但也是雕梁画栋,翘角飞檐。不过里头内寝要比殿阁小一些,都说寝室小些聚气,一间大屋子里放张床,四面不着边的,躺在上头也不滋润。
忙了大半天,眼看太阳要落山了,汪轸先把人安置好,又去接应那些运送御用物件的小火者。
如约坐在窗前,看日头一点点沉下去,暮色苍茫,把天际晕染出稀薄的酪黄。海子边上有根孤单的芦苇,在临水处摇曳,枯萎的穗子簌簌发抖,为这秋景平添了几分凄凉。
廊庑上有脚步声匆匆来去,这是圣驾驾临,应当有的排场。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慕容存习惯了她的冷淡,要是这会儿热情迎接他,事出反常,才会引他怀疑。
果然他来了,上前就要拥她,被她婉拒了,“咱们好好说话,不要一见面就搂搂抱抱,我不喜欢。”
他听了,眼里似有一丝委屈划过,但须臾便又释然了,笑着说好,“一切都安顿妥当了吗?要是缺什么,就吩咐下去,让他们置办。”
如约说什么都不缺,“来也是孑然一身,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罢了。所以搬家最方便,人到了,家就搬过来了,像我这样的孤女是最好安顿的。”
听得出她话里的负气,也确实很让他惭愧。他到现在都没敢正面和她提及她的身世,因为当年的错漏,让她家破人亡,甚至连那所老宅子,也被一把大火烧尽了。
一无所有的姑娘,像天涯的野草,落到哪里就是哪里。所以现在面对她的冷嘲,他没有脸去接话,唯一的应对,无非就是把自己赔给她。
“从今往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们慢慢营造好么?给我些时间,等日子安定下来,咱们有了孩子……看见孩子,就能看见希望。”他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唐突她,只是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我不会让你忘记前事,但我想尽力补偿你。将来让孩子随你姓,那个垮塌的门头,可以重新营建起来,我会让它成为大邺第一世家……你给我个机会,也给自己机会,好不好?”
如约怔忡了下,这是个多好的提议啊,让孩子姓许,重建许家。如果换作旁人,心思必定动摇了,看看皇帝多有诚意,他是真心的。
可她心里的家,不是空空的门楣,是里头住着的一个个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了那些人,要这门头有什么用?就算在乾清宫的匾额上写个“许”字,又能挽回什么?
然而心里的激愤只能按捺,她须得深思熟虑,须得欣然接受。
“你说过的话,算数吗?将来我的孩子随我姓,是吗?”
他说是,“我对你的承诺,从来不会反悔。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让他为你重振门庭,是成全他的忠孝。”
她眼里有泪光闪过,极慢地点头,“果然是个好主意……”
他以为她动摇了,他一直在奢望,事到如今她能退一步,放彼此一条生路。过去五年的执着,让她吃够了苦,他知道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但恨堆积得太多,只会让自己坠入无边的苦海。如果她能回心转意,对彼此都是救赎,有些事,说放下就柳暗花明了。
低下头,他仔细抚摩她的手背,“我的话要时间去验证,我会不会食言,等有了孩子你就看见了。”他重新拾起笑意,牵她在桌前坐下,“已经命人预备晚膳了,先头忙了大半天,你累了么?我替你捏捏好么?”
她让了让,“我何德何能,让皇上给我松筋骨。”
言辞还是柔软的,也许一切尚可以商议。
“我知道你喜欢清净,人来人往的,让你烦心了。”他说着,朝外发了话,让章回把人都撤了。复转身来讨她的好儿,在那纤柔的肩颈上拿捏着,“其实我早前也盼着过这样的日子,不要那么多人寸步不离,也不要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案上的灯光照亮她的眉眼,她身上总有一种恬淡的书卷气,不慌不忙,自若地美着。
“人与人,生来不同呀。”她曼声说,“你是万众瞩目的天潢贵胄,你的一言一行是万民表率,既然受得起滔天富贵,就要舍弃些个人的喜好,这才是顺应天道。”
他笑着点头,“你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老师,什么都讲究平衡。五十来岁得了个儿子,第二天就向先帝辞官,说多年无后,终于如愿以偿。老天给了恩典,这官是当不成了,非得归隐山林回家养猪去。先帝觉得他迂腐,留又留不住,最后只好答应了。”
可是这样的选择,何尝不是最明智的呢。那位老师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也许早就看出晋王不是池中物,他的身上必有一番血雨腥风。所以及早辞官,人保住了,家保住了,连猪也保住了,谁敢说他没有先见之明。
太入骨的话不便说,如约玩笑道:“那你往后认我做老师吧,我还有很多大道理,没有和你细说分辨呢。”
彼此都是敏锐的人,彼此都知道刻意绕开不好的话题。她的大道理里,有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很想问,但问不出口,只好借着戏谑盖脸,拱手朝她做了一揖,“老师受长浓一拜吧。”
她忙站起身,伸手虚扶了一把,“这样了不得的学生,朝我参拜岂不是折我的寿。快免礼,吓得我想不出学问来教你了。”
两个人笑闹着拉拉扯扯,不知不觉便搂抱到一起。他贴在她耳边叹息,“我好像得了一种毛病,不抱着你就浑身难受,害怕你不要我了,抛下我了。”
如约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了,唇角难以自抑地轻捺了下。垂落的双手抬起来,抱住了他,灰心道:“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呢,真是熬死人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吧,她也有痛苦和挣扎,她心里也深爱着他。
他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接,轻声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全交给我。苦也好,难也好,让我替你受着。”
眼里落下的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忍不住哽咽出声,“长浓……长浓……我难过欲死,这是为什么呀……”
他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慌忙安抚她,“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如约心头涌出更大的失望,他到现在都不肯说出口,说他对不起她的家人,说后悔当初的行径。也许在他的认知里,成王败寇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们生长于帝王家,每时每刻都在互相撕咬,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值得提防,除了兄弟。
所以他不懂亲情的可贵,他从小被养在一个装满毒虫的缸里,只有咬死所有同类,才能活着从那口缸里出来。她也明白,权力的交锋永远不是单方面的争斗,太子一方必定也曾伤害过晋王身边的人,比如柳希音和她的孩子。但晋王获胜了,就要屠尽东宫吗?但凡他们肯手下留情,给她留下哪怕一个至亲,她也不会走上这条路,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
但她现在的痛,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的眼泪也是真的,为自己的彷徨和偶尔的不坚定而哭。
太多复杂的情绪撕扯,必要狠狠流一场泪才痛快。哭过了,伤心也渐渐平复了,便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嘟囔着:“我饿了。”
他失笑,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和娇憨回来了吗?这时候什么都别去琢磨,赶紧让她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外间的晚膳已经备好了,他拉她出去,安排她坐下,一样样菜色送到她面前,这也尝尝吧,那也尝尝吧。
如约指着那条樱桃鱼告诉他:“我父亲会用鱼骨拼仙鹤,还能拼桌椅。”
他说巧了,“我也会。”
于是让汪轸端水进来,把拆下的鱼骨仔细清洗干净。碗盏边摆上雪白的手巾,上面一根根鱼骨分明。他就着光,从大骨开始拼接,那专心致志的模样,比在朝堂上应付晤对还要仔细。
慢慢地,仙鹤的身子成型了,接下来按脖子,按脑袋。
如约托腮看着,说不清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流逝的年月又回来了。恍惚看见父亲坐在灯下,含着笑,让他们不许吵闹,拼成一只仙鹤,要先给家里唯一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