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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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管得了令儿,打发徒弟不芣往养心殿跑一趟,“远远儿打探,别惊动里头的人。尤其御前那两个人精,别叫他门发现太后知道了,明白吗?”
不芣说得嘞,“您擎好儿。”
小太监们,自有他们的门道,曲里拐弯地找见了养心殿里办事的,偷摸着打听一遍,里头人说:“万岁爷照常在务政呢。御案上的折子,堆得像山一样老高,人都快看不见了。”
不芣“哦”了声,“没发火,没摔东西?”
小太监说没有,“出什么事儿了,要摔东西?御用的文房那么贵,摔了多可惜。”
可见这事儿养心殿的人还不知道呢,不芣揉了下鼻子,说没什么。
退出遵义门往回走,上了西二长街,经过崇禧门前时,不妨被人一把拽进了翊坤宫前夹道。
“哎哟,这是谁?”不芣脚下蹒跚,正要抬头骂娘,仔细一打量,忙浮起了笑模样,“原来是杨大人,您老怎么在这儿,吓我一大跳!”
杨稳淡然笑了笑,“我有件事要托你。上回你说欠着我的情儿,扒了一身皮也要还我。今儿我找上门来了,先前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寒衣节,家家户户追忆死去的亲人,那些早就预备好的过冬衣裳,都放在院门外的街道上烧化。
老辈儿里传下来的惯例,越是十字的路口,越是亡魂往来频繁。如果你能站在高处俯瞰整个四九城,今晚,那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几乎每隔两三丈,就有熊熊燃烧的火堆。这里一丛,那里又有一丛,烧得灰烬漫天飞,到处都是布料被烤糊了的气味。这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串联起错综的脉络,城池好像有了生命,到处都血脉丰盈。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抱着竹竿和预备烧化的寒衣出门,刚要放下,不知怎的刮来一阵妖风,还没看明白,一大队人马狂奔而过,险些把人掀翻。
再定眼瞧,马蹄飒沓跑远了,身后溅起漫天的火星子。老头儿一时闹不明白,转头问老太婆:“先前那是什么?阴兵过境了”
老太婆比他机灵,赶紧放下手里的纸钱来拽他,拽进门,紧紧插上了门闩。
老头儿还懵着,“没烧完呢,怎么进来了?”
老太婆说:“还烧什么呀,出事儿啦,京里又要乱套了!”
才过了五年消停的日子,眼看又来一回,不早不晚,挑了寒衣节这天。慕容家的子孙又要窝里斗了,不过这回动静不大,怎么往常街巷里巡逻的锦衣卫全不见了?那些闯进来的人马长驱直入,直奔承天门,别不是紫禁城里的皇帝弄女人,弄得昏了头,要把江山拱手让人吧!
领兵的湘王等人也是这么想的,两万大军到了城门外,虽然遇见了守城禁军的阻拦,但那点抵抗可以忽略不计,不消一炷香时间就攻破了。
大军进城,简直易如反掌,起先兖王心头打鼓,偏头说:“二哥,别不是有诈吧,这也太容易了。”
可湘王问他:“你半夜带着大军进城,进都进了,这会儿回去,还来得及吗?”
兖王无话可说,事实确实如此,一只脚都快迈进紫禁城了,眼下缩脖儿,没用了。
湘王给两个兄弟吃定心丸,“容易是因为东厂早就替咱们把锦衣卫摁住了。宫里头的消息,我也摸得一清二楚,苏味说老三被女人捅伤了心肺,虽没死,却也伤得不轻,走道儿拄拐。他又舍不下那女人,预备牡丹花下死呢。这主儿已经有二十来天没召见内阁了,批红全靠司礼监,敢是清闲日子过得舒坦了,不愿意理会朝政了。头前他在重阳节扛人,你们不知道?扛上景山又吃鹿肉又喝鹿血,能活着下来就不错了。咱们这会儿起事,正是时候,他一脑门子扎进肉山里,不趁着他要捂死的当口把他拱下来,等他恢复了元气,再想动摇他,可是不能够了。”
多么振奋人心的一番分析,三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早前藩王们被朝廷压制,削了他们的兵权,手上这些人马是当时私藏的,虽说人数不算多,但个个是精兵强将,一打十不在话下。
推翻慕容存有望,但转瞬又有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摆在面前,三个和尚没水喝,攻破了紫禁城,攻进了皇极殿,到底谁来做这个皇帝?
各自心下都有小算盘,饼子还没够着,就开始琢磨该怎么分了。加上这一路摧枯拉朽,就像河边上捡鱼虾,越捡越多,越捡越顺畅,没消半个时辰,就已经攻到正阳门前了。
穿过棋盘街,跑过都督府直道,前面就是承天门。可三个人又停住了,直道上未必没有五军都督府的禁军把守,哪儿那么容易就让他们攻进内城。
再者皇极门就在眼前,事先他们商量过的,湘王攻正门,彰王攻西华门,兖王攻东华门,如此分散兵力,可以免于被人设套,来个瓮中捉鳖。
结果事到临头,彰王和兖王不愿意遵照事先的计划行事了,毕竟谁先攻进皇极殿,谁就能坐上那张九龙椅。明明大家一样出力,凭什么让他湘王拔头筹,他们陪着白忙活一场?
彰王说:“二哥,要不你殿后,等我们先冲开了东西两道门,你再进来。”
湘王说:“五军都督府的人都是泥塑木雕,眼睁睁看着你们攻占皇极殿,还挡在承天门前等我?咱们兵力毕竟有限,须得一鼓作气攻占那三道门,事儿才算办成了,懂不懂?”
腹诽、狐疑、满腹猜忌,毫不掩饰地从那两个兄弟脸上流露出来。这是最让人头大的,就差最后一哆嗦,结果自己人内斗起来。更可气是等不来老二一句敞亮话,说皇位归谁再商议。仿佛他发起,他就是头儿,他们这些跟他浴血奋战的哥们儿都是点缀,给他的帝王之路铺石子儿用的。
其实说到根儿,他们都不算将才,会领兵,但筹谋上差了一截子。且要论胆子,他们没有老三大,放着太子这会儿没死,让他们在灵堂里杀人,他们也不敢。
只不过眼下箭在弦上,不能再等了,湘王大喝,“都他妈是婆娘,计较着尺头长短做衣裳。再不攻,大伙儿擎等着同死,你们的女人孩子,还有老娘,一块儿上法场!”
这么一骂,把人骂醒了,不醒也没辙,湘王已经率领麾下冲出去了。
彰王和兖王一看,知道最后浪费的都是自己的时间,再不能耽搁了,一鼓作气举起了手里的刀,“杀呀!”
攻城门,咦,奇得很,没费力气怎么就进来了?
三路人马在皇极门前天街上汇合,身后的宫门轰然合上了,响声震耳欲聋。一瞬火把子组成的长龙,从归极、会极两道门上鱼贯而入,把天街照得亮如白昼。
内阁首辅踱着四方步,从皇极门上出来,手里托着象牙轴的诏书,“哗”地一声展开,亮嗓门对着天街上的众人诵读: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诸王与朕,系出同宗,然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欲窃盗鼎司,倾覆朝纲……”
彰王和兖王都朝湘王看过来,“二哥,你不是说老三沉迷女色,已经不成事了吗?”
湘王脸都绿了,“我哪儿知道他使诈!他一向心高气傲,天王老子都不买账,谁知道为了削藩挖空心思,借着女人做文章!”
“那现在怎么办?”彰王惨然说,“这回可真是被你坑死了。”
可恨的是他们攻进城里,这么大的事,慕容存竟然还是一副悠闲的做派。闲庭信步般从敞开的大门内走出来,手里拄着的拐杖,顺势扔给了一旁的太监,淡声道:“上回聚得这么齐全,还是先帝下葬的时候。怎么,诸位兄弟远在藩地,想朕了?若要见面,大白天进宫不好么,偏趁着百鬼横行的时节,半夜闯进宫里来,叫朕怎么想你们?”
湘王自知兵败如山,到最后还是硬气了一把,“慕容存,你不用下诏痛斥我们,你应当先罪己,让天下百姓都评评理!为君者身不正,就不要怪人揭竿而起。你夺位不过五年,日思夜想的都是削藩,祖宗藩王共天下的旨意,你哪有半分放在眼里!”
皇帝凉笑了声,调转视线望向彰王和兖王,“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湘王看了那两兄弟一眼,他们显然是在考虑退路了,膝头子一软就跪下来,伏首道:“请皇上恕罪,臣等是听了湘王的调唆蛊惑,才走上这条路的。臣等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向皇上乞命,只求皇上看在手足一场的份上,保全世子,臣等就算下去见了先帝,也会向先帝称道皇上仁政,对皇上感恩戴德的。”
火把那么亮,照出了皇帝眼里的阴霾,“你们谋逆前,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儿,如今犯下弥天大罪,拿话来堵朕的嘴,可惜朕不吃这一套。藩王夺宫是死罪,合该诛满门,你们的前车之鉴,正好给余下的藩王们作个警醒,在朕治下想弄鬼儿,且看你们有没有这能耐。”
湘王顿时气得拿脚踢他们,“没骨气的窝囊废,磕头顶什么用,人家就想要你们的命!不如决一死战,横竖已经到了这样田地了……”
他举起刀再想顽抗,岂知皇帝接过了锦衣卫送来的弓箭。
搭弓射箭,他的准头还如以前一样分毫不差。“咻”地一声穿云破雾,笔直插进了湘王的眉心。
湘王像被重拳击中般,脚步蓦地顿住了,然后仰天重重倒下去,像个扔在地上的皮口袋。
袋口破了,红的白的一齐流出来,填充了墁砖的缝隙,蜿蜒向前流淌。彰王和兖王几乎吓得发疯,三哥皇上混叫一气,但引来的,却是对准他们的第二支箭。
皇帝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先射你……”箭镞瞄准兖王,复又调转过来,朝彰王点了点,“还是先射你?”
那兄弟俩这刻哪还有半点出身帝王家的尊贵从容,跪在地上嚎叫不止,“三哥……三哥……看着兄弟一场……看着皇父的面子……”
张满弓,两根白净纤长的手指扣着弓弦,只要轻轻一放,必有一个人会归西。要是照着他以前的铁腕,当场把这些人处置了,也免得事后麻烦。
可如今江山大定,好像不能再随意杀伐了。他想起她,想起许家满门,紧绷的弓弦终于松下来,最后掷在地上,淡声吩咐:“把他们押入大牢,交三司会审后定罪。家眷看管在府邸,不得随意轻慢,日后如何发落,容朕再思量。”
五军都督及锦衣卫指挥使拱手领命,拱卫左右的缇骑上前,把所有参与谋逆的人都押了下去。
内阁的官员们则庆幸不已,“好在皇上洞察微毫,及早防范,才没有让事态扩大,殃及城中百姓……”
然而这里话音方落,康尔寿从后面急急跑过来,喘着粗气道:“万岁爷,不好了,延春阁走水,夫人困在火海里头,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