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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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悯微捧着酒壶,说道:“我的师弟当真厉害,这座天上城汇集了多少术法,竟然能运转如常,地下该埋有多少苍晶?”
叶悯微习惯性地划着手指,道:“即便是我乾坤袋里的苍晶全部用上,也只能支撑一个月的消耗,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苍晶?”
“不是苍晶,应该是浮空界碑。”
温辞背靠窗框,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招招手酒壶便又回到了他手里。
“逍遥门内曾经有一座高塔,名为袭明,九十九层屹立不倒,是因为有镇门之宝——浮空界碑的支撑。传闻大论道之后你离开逍遥门,卫渊紧接着叛教而出,将镇门之宝浮空界碑偷走,数十年里下落不明。”
“我在昆吾山上遇见你之时,浮空界碑却在你的手中。”
他们初遇时叶悯微还记得卫渊。她说与卫渊相见的最后一面,是这个师弟浑身是血地把浮空界碑交给她,说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还说欠她的恩情,他还清了。
但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对他有过什么恩情。
“我们在昆吾山上的第二十三年,卫渊出现在昆吾山下与你以传音术交谈。我不知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最终你把浮空界碑送还给他。那时你已经改造过浮空界碑,它就如同一颗巨型的苍晶。”
“而后你便把关于他的记忆彻底清理,遗忘了卫渊这个人。”
叶悯微眼眸微动,从中浮现出一丝愧疚。
温辞看见她眼里的波动,沉默一瞬,将话题引回去道:“天上城之所以能漂浮在空中,这里万事万物之所以能以术法运转,大概是因为浮空界碑正在城内。”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呢?”叶悯微却道。
“说什么?”
“我也对你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遗忘了你。”
叶悯微眼底映着视石上的蓝光,语气缓慢却笃定。
她这句话仿佛打破了自苍术之死到今日,她与温辞之间心照不宣的风平浪静。
这些日子来他们没有人主动提起过鬼市的那个夜晚。他们仿佛还和之前一样,为了共同的目的而一同行事,说起灵器、术法、灵匪、局势,说起谢玉珠和林雪庚。
却没有再说起她的舍弃,和他的痛心切骨与义愤填膺。
可是那些过往分明没有过去,她才刚刚明白,而他也远没有释怀。
温辞与叶悯微无声对视片刻,目光渐沉。他轻笑一声道:“所以呢?你终于得到答案,可喜可贺。你想再说什么?又要逼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你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说道:“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反正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歉意。”
“你喜欢我,我却让你伤心了。”
“那就不要再追问,再让我难堪。”
“你为什么会难堪?”
“一个人太喜欢另一个人,而对方并没那么在意他,这本是件难堪的事情。”
“不应该是那个未能付出爱的人感到难堪吗?”
叶悯微还是一样,有着她奇奇怪怪的道理。
温辞看着坐在满地纸张之上,眼神歉疚的叶悯微。他眼眸里映着街上的辉煌灯火,路过的飞舟带起风吹得竹帘摇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悯微,我问你。”他终于再度开口。
“我把好梦交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扭转我的意志,让我就此原谅你?”
这是温辞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他赠予她心神的时候,便没想过她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借用过魇术,就把好梦归还于她。
叶悯微仰着头,她认真答道:“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害怕。”
“害怕?”
“我想温辞并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改变了你,那么那个原谅我的温辞又是谁呢?他还是你吗?”
叶悯微边说边摇头,她说道:“我已经自以为是地剪坏了自己,不能再这样伤害你。”
他说过她是他所无法塑造的叶悯微,那时候她发现,她也是一样的。
或许任何人都不能以人的意志去塑造,只能投身于世间万物众生,相刃相靡,才能获得一副鲜活完整的模样。
叶悯微披着一层街上灯火的暖光,视石跳跃的蓝色光芒之后,她的眼神诚恳真挚。
她和从前那个叶悯微别无二致,却又仿佛有什么已经改变。
从那次不告而别之后,她一直在缓慢而琐碎地发生变化,逐渐累积。当温辞再次认真地端详叶悯微时,她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有了同伴与徒弟,看过人情冷暖,看过世事波澜,努力地爱人,失去了她的哥哥,知晓自己所作所为对他人的伤害,感到歉疚与痛苦。
她为此温柔、失落、疑惑、痛苦、嚎啕,扎下新的根须,生出新的枝丫。
温辞从来没有想过叶悯微会改变。
这想法在数十年来所历经的种种事件中,几乎成为一种笃信——无人可以撼动叶悯微。她的心中除了她的灵脉术法各式算题之外,再无别人能够进驻。
她只会好奇和探究,一旦失去兴趣就丢弃,视他人的伤痕如无物。
她不适合爱人。
叶悯微不会爱人。
若有一天她学会了……她真的能够学会吗?
温辞恍然之间,因自己的动摇而心悸。
他慢慢地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将前尘过往说清楚,便不必纠缠于此。”
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仿佛曾双眸通红,痛心切骨地道出那些过往的温辞是别人似的。
“如今你师弟坐拥这一座天上城,令举世震惊,仙门侧目,灵器之名或有反转。正好我也对将生的变革很感兴趣,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看看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温辞的语气让叶悯微稍一怔愣,她道:“只是这样吗?”
温辞沉默一瞬,慢慢道:“你还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呢?”
“叶悯微,以后如果你需要,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还不够吗?”
“若是我一辈子都需要你呢?”
叶悯微紧追不放。
温辞嗤笑一声,他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向街道中五花八门、接连不断的术法。
“一辈子……你的一辈子长得很,有你的苍晶、术法、灵脉、灵修,有这人间的未来,我算什么?”
“你别误会了,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也并不想记得我。我下山后二十年里,你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对你的价值,只是世上最后的巫族血脉,只是我逼你许诺记得我而已。”
顿了顿,温辞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现在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不会一辈子都需要我的。”
窗外的街中游人如织,人声嘈杂,牵丝假人们吆喝贩售。而这室内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温辞望着窗外的人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手里的酒壶。
漫长的寂静里,温辞以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时,却突然听见叶悯微的声音。
她的语调一贯平静,其中却隐隐蛰伏着什么。
“我能抱你吗?”
温辞讶异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什么?”
“我能亲你吗?”
“我能与你欢爱吗?”
“你不是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吗?”
叶悯微前倾身体靠近他,一句接着一句,每说一句便贴近他一寸,直至与他鼻尖相对,呼吸相闻。
温辞眉头紧皱,指着她警告道:“叶悯微你要干什么!现在可是晚上,是魇术……”
叶悯微只是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蛰伏之物熊熊燃烧。
温辞看着这双眼眸,不由得一愣,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叶悯微……难道……你生气了吗?”
相识五十年里,温辞从来没见过叶悯微发怒生气。
她眼里的火势转弱,迷惑顿起:“我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
温辞对这学舌鹦鹉怒道: “……我在问你呢!”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又抬起眼睛看向温辞,怒火和迷惑退去,她眼底是温辞熟悉的坚定与锐利。
她说道:“你指责或者痛恨我,我无话可说,我确实咎由自取,无法要求你的原谅。”
“但是温辞,你不要看轻我的喜欢。”
第105章 喜欢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不知道世人如何定义喜欢,之前我喜欢你的方式总也不让你满意。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温辞怔住, 叶悯微却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视石冰冷的表面擦过温辞的脸侧, 她埋首在他的颈侧, 心房贴着他的胸膛, 心跳声炽烈而快速,仿佛是证言。
“我想拥抱你,想亲吻你,想要与你欢好,我对别人却不会这样。你生得好看,但是我并不是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动了这些念头, 不知从何时起, 我开始觉得你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我迷惑痛苦时就会想起你。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只是觉得看见你,我就有力气想到答案。”
“我不想你伤心,不想你受伤,想要一直在你身边。我希望能弥合你的伤口, 让你因喜欢我而幸福, 让欢喜胜过痛苦。”
“我喜欢你,你总不愿意听我这么说,或许我还没能学会你想要的喜欢, 但是我可以慢慢学。”
“温辞, 我可以说无数次,我一辈子都需要你。”
温辞仿佛一座安静的塑像, 沉默许久后,他突然伸手捂住叶悯微的嘴, 低声说道:“不要说了。”
叶悯微温润的唇擦过他的掌心:“我真的一辈子都需要你。”
“闭嘴……”
“我喜欢你,温辞。”
温辞仿佛不能再听下去,忽然揽着叶悯微的后背,一个翻身从窗台上滚下。
轰然一声,纸张与从梦魇而来的落花一起纷飞,温辞支起身来看着身下的叶悯微。
她长发散落,视石滚落一边,仰面躺在画满灵脉图与数符的纸张上,像是漂浮在她那天马行空的神奇世界之上。
她躺在她曾舍弃一切,全身心沉溺之物上,面对着她曾为之舍弃的温辞。
温辞咬牙骂道:“混蛋!混蛋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他一拳狠狠砸在叶悯微的脸侧,纸张脆响,他浑身颤抖,说道:“你对我说这些……你想让我相信……”
“你喜欢我……”
“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五十年……五十年后又二十一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
一滴滴眼泪落在叶悯微的脸上,滴落在她身下的纸张上,晕开墨色,模糊所有数符与图案。
他紧紧地咬住下唇,仿佛是忍泪忍到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话。
温辞终于慢慢弯下腰去,伏在叶悯微的颈侧悲泣起来。
他似乎有太多的委屈与不甘,只是事事以她为先,总觉得她不会懂得,她抱住他哭泣的时候他都没有言说。
以至于到今日他已经不知如果不是愤怒,他该何以言说。
叶悯微抱紧温辞的后背,她说道:“对不起,可我真的很喜欢你,温辞,我一辈子都需要……”
温辞嘲笑一声,突然俯下身吻住她的唇,她的声音骤然消失。
他的吻里掺着泪,辛咸苦涩,从他们的唇齿间流入咽喉,不知是酿了多少年,已经打算带进棺材里陪葬的苦酒。
叶悯微仰起下巴,抬手搂住温辞的脖颈,他因激动皮肤泛红,身上温热而香气四溢,尤其动人心魄。
这是她的温辞,叶悯微的温辞,万象之宗的挚友、仇敌,和爱人。
气息交缠间他们便裹着魇术召来的花瓣,从地上翻起又落在床上。
温辞低头咬破叶悯微的唇角,她因刺痛而吸气,血珠滚落床榻晕开,纱幔随之落下挡住床上之人的身影。
温辞觉得自己怕是失心疯了。他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偏执所操纵,被失衡的爱恨所淹没,一切举动都不受控制,头脑警钟作响,心却只觉得痛快。
他解起叶悯微的衣带,夏夜燥热,再未有人说过一句话,唯有衣衫一件件落在地面白纸墨色上,掩住那些复杂难懂的符文。
他们太久没有肌肤相亲,手指一触碰到光滑裸露的皮肤,便像是上瘾一般,欲望骤然间灼烧得炽烈。
温辞知道,叶悯微一向喜欢他的身体,从前他待叶悯微总是无比疼惜,今日却着了魔一样想让她疼。
他并不温柔,像是狼一般噬咬她,令她抽气痛呼,仿佛不肯让她太畅快,而想要让她铭记。
叶悯微则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也紧紧搂住他,指甲划开他的皮肤,照着温辞的样子将他咬出血来。
他们像是在互相撕咬搏斗的野兽,互相伤害又舔舐伤口。
又有人哭了,不知是谁在哭,不知是为什么而哭。
而后又有人哭着哭着笑了,不知是谁在笑,不知是为什么而笑。
竹帘被风掀起,纸张随风飘飞,床幔颤动,满室花香。
而此刻天上城的另一边街道上,却是人声鼎沸,人流汹涌。
谢玉珠捧着一只白色小鸟,左看右看。
她疑惑道:“这不是大师父的纸鸟吗?你怎么不飞呢,你该带我找大师父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白鸟哗啦一下,变回了纸鸟。
谢玉珠沉默片刻,奇道:“大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们怎么放出纸鸟找她,找到一半又不找了?
“谢小姐。”
谢玉珠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街中人来人往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黑衣身影。
他面戴一枚彩绘狮纹面具负手而立,笑意深深,身上光影斑斓,和谢玉珠在宁裕的金神节中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谢玉珠愣了愣,便见卫渊迈步走向她,问道:“谢小姐怎么独自在此处?我师姐与梦墟主人又去了哪里?”
“我……跟他们走散了。”
卫渊微微一笑,揶揄道:“谢小姐怎么总是与人走散呢?”
按理说谢玉珠此时遇见卫渊,正是见到了救星——没人比他更熟悉天上城,她该请他带她去找两位师父。
然而最近谢玉珠一见卫渊就觉得心中酸涩,以至于没给他好脸色:“我怎么样与你何干?倒是你,怎么每次都在我落单的时候来见我。”
卫渊正要答话,却见谢玉珠竖起手掌,说道:“你等等。”
只见她转身从乾坤袋里唰得拎出一个鸟笼,这鸟笼用木条子编成,简单却不失精巧,笼子里关着一只黑不溜秋的小鸟。
她将那鸟笼提在手里,对卫渊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嘲雀陡然见到光,在笼子里慌乱地上下扑腾。
卫渊瞥了那笼子一眼,似笑非笑道:“好巧每次谢小姐落单时都能与卫某相遇,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那嘲雀瞬间跳起来,喊道:“假的!假的!”
谢玉珠挑挑眉,以眼神警告卫渊。
卫渊倒也不窘迫或恼怒,仿佛猜想得到了验证,从容道:“这果然是一件有趣的法宝。”
顿了顿,他又说道:“前面几次相见确实是偶遇,不过今日我是见谢小姐难得独行,特意来找谢小姐的。”
嘲雀贴着栏杆,这次倒是安安静静。
卫渊侧过身举手做请的姿势,道:“不知道卫某有没有这个荣幸,陪谢小姐游览天上城。”
谢玉珠抿抿唇,提着鸟笼对他说道:“好吧,走吧。”
卫渊与谢玉珠于是并肩而行,漫步于天上城明亮热闹的街头。
“想来最初相遇时,谢小姐尚且叫我一声公子、卫大人,如今除了一声‘你’之外,卫某却什么也听不着了。难不成是我最近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谢小姐?”
谢玉珠板着一张脸:“城主大人有话快说,小女子赶时间。”
卫渊倒也不介意,只是转头看向这热闹的客栈、店铺与摊贩,笑道:“当日我答应谢小姐鬼市会安然无恙,拿这座天上城来换鬼市。谢小姐今日见到天上城,感觉如何?”
谢玉珠心想,卫渊应当早就想向世人展示这座天上城了。他掐好时机拿此事作为交易的筹码,顺水推舟,真是无本万利。
“这里当真是鬼斧神工的奇迹,它的未来将会如何呢?仙门不会放过天上城吧。”
卫渊答道:“如今仙门内部对天上城的态度大有分歧。有人大为震撼,希望接纳天上城做出改革;有人意图摧毁天上城,恢复仙门旧日荣光;有人试图将天上城据为己有,圈为仙门私地。如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逍遥门或许会为此重开大论道。”
“若朝廷与仙门兵戈相向,以术法为刃,天下当生灵涂炭,伏尸百里,血流成河,便如淮北。”
“卫某真希望能有一位靠得住的领袖站出来,代表改革一派说服众仙门,带领仙门与朝廷、天上城合作。摘去灵匪之名,将太清坛会的法令与朝廷法律合二为一,从此接受灵器在世上的流通,将术法用于民生,重造人间。”
“如此天下免去战乱,再归于安定。”
卫渊侃侃而谈,仿佛只是在同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诉说一番寻常愿景。
嘲雀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谢玉珠沉默片刻,说道:“你这些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策玉师君说的?”
卫渊勾起唇角,道:“兼而有之。”
“你希望我变回策玉师君。”
“没错。”
“既然如此,你为何在豫钧城开解我,又在鬼市救我?”
“卫某希望的策玉师君,是以谢玉珠的身份历经人情世态,以谢玉珠的眼睛见过天上城后的策玉师君。”
他要谢玉珠的信念存在于策玉师君的身体里。
谢玉珠嘁了一声,道:“说什么只管烧自己的命,何需照耀世人。那果然不是你的真心话。”
卫渊理所当然道:“道理自然是正反怎么说都说得通,语言只是手段罢了。”
谢玉珠沉默地捏紧了拳头,鸟笼里的嘲雀似乎感觉到某种压力,在笼子里不安地上下跳跃。
卫渊并不标榜光明磊落,他自然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做之事并不光彩。但是这座天上城,还有他的目的,却又如此合乎情理,以至于无私。
谢玉珠盯着卫渊,在某种无声的,隐而不发的愤怒与无力的目光中,她突然指着卫渊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勾引我!”
卫渊似真似假的笑容褪去,露出真诚的惊讶神情来。
谢玉珠仿佛是满心窒闷无处释放,索性破罐破摔道:“是啊,就是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这个气质的男人!我打小听说书看画册,魏蜀吴里喜欢曹操,封神里喜欢申公豹!我就是这个癖好,我见色起意不行吗?”
她知道这个人很危险,原本也把这种浅薄的心动克制得很好。结果在鬼市她绝望慌张之际,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只管做她想做之事,自己会为她兜底。
这杀千刀的家伙耍什么帅?
她这浅薄的心动就在那一刻,一发不可收拾,变成难以抑制的心动了。
“所以我这几天才老躲着你,不对你说好话还赶你走,你巴巴地上来找我说这说那干什么?想让我早点变回策玉师君,你就别来勾我啊!难道我不知道我注定要消失吗?你上赶着给我增添遗憾干什么!”
谢玉珠越说越愤怒,越说越委屈,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
她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嚷了一通,继而泪眼婆娑,路过的人纷纷驻足围观,对她面前的卫渊指指点点。
卫城主惊讶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想接过谢玉珠手里的鸟笼,她一只手抹着眼泪,攥着鸟笼的这只手还不肯放。
“我帮你提着,一会儿还给你。”卫渊哭笑不得。
谢玉珠这才松了手。
他牵起谢玉珠的手腕向旁边走去,谢玉珠这次倒是没抗拒,松开脚步跟他走了。
卫渊只觉手里握着的手腕冰凉,身后的姑娘抽噎着,低声说:“……徒增遗憾……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卫渊没忍住笑出声来,又不想继续惹怒谢玉珠,忍着笑说道:“谢小姐,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谢玉珠瘪了瘪嘴,似乎再次万分不甘,她道:“是啊我见了那么多世面,遇到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多挑几个人动心呢?挑个不错的人,轰轰烈烈爱他一场然后再消失那也好啊!”
“你方才所说欣赏的对象,都不是什么‘不错’的人呐。”
“就是说啊!还有你,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家伙!”
卫渊沉默片刻,回过头来看着身后泪流满面的姑娘,说道:“卫某明明是被人表白情意,怎么感觉倒像是被骂了一通?”
谢玉珠甩开他的手,指着他道:“你不该骂吗!”
“我为什么该骂?”
“你不该骂吗!?”
“……好,卫某该骂。”
第106章 人群
谢玉珠对自己早晚会变回策玉师君的预言, 一直表现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
毕竟这预言出自大名鼎鼎的策因道长,若非他对此十分笃定, 当日也不会放她离开扶光宗。
自从鬼市兵荒马乱的一夜之后, 谢玉珠更觉世事波澜身不由己。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或许她作为“谢玉珠”生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是以卫渊这种提醒一个时日无多之人该准备死期的行为, 谢玉珠愿称之为找骂。
在大街上被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后,卫渊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拉着谢玉珠登上一座十层楼阁楼顶。
他抬手拦下一辆飞行的车辇,与谢玉珠乘车绕着天上城半空转了两圈,谢玉珠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辆车看起来像是个在空中行驶的四面通风的木亭子,四周垂下纱帘, 并无牛马拉动, 唯有一位牵丝假人掌舵。
车夫一见两人上车就认出了卫渊, 低声喊了句城主大人。
卫渊令他不要声张,那车夫十分听话,不仅不说话,还仗着自己是个假人, 将头直扭到肩膀后头去。
这一派真挚的眼观鼻鼻观心, 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卫渊将桌上的糕点推给谢玉珠,安抚道:“谢小姐眼睛如此红肿,师姐看了恐怕会以为我欺负你。卫某百口莫辩, 到时候被揍一顿该如何是好?”
谢玉珠原本还在抽噎, 闻言转过头瞪着他:“什么如何是好,好得很!叫我大师父狠狠揍你!”
“卫某只是陈明利弊, 罪不至此吧?”
“什么陈明利弊!你分明是居心不良!你这个……你这个王八羔子!”
谢玉珠竟骂出粗俗之语,尚未熄灭的怒火又噌地一下燃烧起来, 旺盛得能从眼里看见火苗。
卫渊眉眼弯起,终于没忍住,抚着膝盖哈哈大笑。他平日里将情绪藏得极深,少有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声,这模样倒叫谢玉珠一时愣住。
卫渊胳膊支在茶几上,掩面道:“哈哈哈哈,谢小姐见谅。卫某平日来往于满腹心思、蝇营狗苟之辈间,许久没有见过谢小姐这般纯粹张扬的性子,实在是……耳目一新。”
谢玉珠沉默片刻,怀疑道:“你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卫某句句属实,小姐的鉴谎之物可以为我作证。”
谢玉珠低眸看向怀里的嘲雀,她戳戳那只鸟,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肩膀塌下去抱紧鸟笼。
这一叹仿佛把所有力气都叹了出去,谢玉珠疲倦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明明喜欢卫渊的容貌,此刻却只看向飞车之下星星点点明亮的天上城,不看旁边这个英俊又位高权重的男子。
“谢小姐喜欢卫某的脸吗?”
安静之中,卫渊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谢玉珠半死不活地回答道:“是啊。”
“谢小姐还喜欢危险的,有悖于世俗纲常之事。”
“是吧。”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谢家六小姐不做,缠着要拜她两位师父为师,跟他们一路历经波澜以至于今日。
曾几何时她的毕生梦想就是脱离谢家大宅,去见大千世界,浪迹天涯。
如今天地广阔,她的归途却只狭窄一线。
“由婴孩重活一次,到底还是同一个人,谢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年少策玉十分相似。”
卫渊仿佛玩笑般说道。
谢玉珠沉默片刻,转回头来看向卫渊。
桌上的灯笼中光芒摇曳,来自天上城的光明将天空也映得明亮,星辰皆隐匿不见,唯有夜色无边。
四周纱幔随风飘扬,卫渊的笑意浅浅似真似假。
“看来你想和我继续聊策玉。”谢玉珠说道。
“不如我们来交换吧。我们先来说说你,你为何叛出逍遥门又入朝为官?你说得我开心了,我就跟你聊策玉。”
卫渊眸光渐深,他眼里映着灯火,剑眉星目,一身黑袍,慵懒中偶而透露出一点威压感,让人琢磨不透。
谢玉珠并不畏惧,她哼了一声道:“怎么,只许你说我不喜欢听的,不许我说你不喜欢讲的?”
“倒也没什么不喜欢讲的。”
卫渊倏忽又笑起来,方才那透露出的威压被收敛得不留痕迹。
“只是突然想起来,卫某会叛出逍遥门,说来还是拜您所赐呢,策玉师君。”
这一声“策玉师君”被卫渊咬得有些重,仿佛是透过谢玉珠,在讽刺另一个人。
卫渊虽然日日喊叶悯微师姐,却并非叶悯微嫡亲的师弟。他的师父不是老门主,而是老门主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兄。
他师父曾经惹下祸事,早早被逐出师门,在民间四处游荡。当年沧州瘟疫爆发,他师父去往沧州捉拿疫魔,本也是想要以此戴罪立功,回归师门。
然而他师父到达沧州时,疫魔突然间销声匿迹,他师父做出的寻魔符咒似被人所阻,也失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