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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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渊眸光微动,并没有回答。
却见叶悯微叹息一声,她真挚道:“我应该要记得你的。”
“为什么?”
“我不太会劝人,如果我记得你就会更了解你,现在就有更多的话对你说。”
卫渊凝视叶悯微片刻,却说道:“师姐,你知道温辞明日进入梦墟之后,或许会被某个叫做众生识海的地方吞没吗?”
叶悯微竟没有显露出惊讶之色,仿佛早就知晓此事。
她反问道:“可若是温辞没有被吞没,他回来了呢?你能原谅他吗?”
卫渊冷笑一声:“不可能。”
“就算你杀了他,你的亲人也不会复活。”
“难道他活着,我的亲人就能回来?”
叶悯微望着卫渊的眼睛,她点点头,笃定道:“你原谅温辞,我便让你的亲人回来。”
她举起手里的时轮,那陨铁上的黑色在月光下翻起奇异的色彩,她说道:“你说过要拿足够打动你的东西,来与你交易。”
卫渊看向时轮,他眸色深沉道:“那并非真的复活,有其时限。”
“可你不想见他们吗?”
卫渊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叶悯微,夜色深沉,黑暗中枯荷摇曳,仿佛某种不宁的心绪。
月上中天之时,叶悯微终于在屋顶上找到了温辞。温辞坐在月光下,指尖挑着一把扇子,那金色的扇子便在他的手指上旋转飞舞,抛上又落下,听话得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叶悯微想起她最初在摘月楼里遇见温辞时,看他演的弄扇戏,真是好看得不像话。
温辞低眸看向她,微微一笑道:“你来啦。”
第119章 老叟
那金色扇子在夜空中一划而过, 温辞收起扇子,站起身走到叶悯微面前说道:“这里是魇师的地盘,夜晚比白日热闹百倍, 要不要陪我在镇子上转转?”
他神色如常, 看起来轻松又慵懒。
叶悯微点头答应, 温辞便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走吧!”
随着温辞的话音落下,这一蓝一彩两道身影便从屋顶而下,落入街道之中。
夜晚梦还镇的街道上果真热闹非凡,各式从梦魇中召出之物来往不绝,蛇鼠熊豹、刀枪棍棒与风火雷电从街道上而过,而其中行走的居民与魇师早已习惯于此, 只管波澜不惊地做自己的事。
这诡谲的梦魇与人间混杂在一起, 仿佛百鬼夜行, 壮观绮丽。
叶悯微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遇见温辞的时候,在阜江的摘月楼,那魇师盟会里她曾经历过的无数奇妙的梦魇。
她走在街道之中,在这种绮丽的幻景中转头看向温辞。温辞的黑发披散, 没有五颜六色的铃铛, 没有编着彩绳的发辫,难得看起来如此素净。却因为素净,多了几分内敛的摄人心魄的美丽, 从前像是妖魔, 此刻像是鬼魅。
温辞的眼眸转向她,他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的铃铛呢?”
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穿过黑发, 淡淡道:“送人了。”
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并肩走在街上时, 便仿佛一对寻常佳偶。
月光下人群熙攘,只见不远处有一座擂台,台中插着一根十丈高杆,杆顶插着面金光闪闪的旌旗。台子两边正站着两位汉子,看起来都是魇师,双手握拳互相一拜。
台底下的乐师们吹锣打鼓,唱起曲子,似是在为他们助威。
温辞和叶悯微站在台下围观的人群之中,温辞偏头对叶悯微道:“这群初出茅庐的小子,刚学得魇术就要来比试,谁先摘下那旗子谁就赢了。”
初初习得魇术的魇师从梦墟出来,少不了兴奋地摆弄展示一番魇术,这里每夜的景象大多是他们造的。
“呦,看来您是行家啊。”
旁边一同看擂的老爷子搭讪,他叹息道:“只可惜二十年多前梦墟主人封闭了小半个梦墟,如今的魇师只能到二十重梦境,实力大不如前了。从前的擂台可比现在要精彩多了!”
温辞并未回答,那老爷子便自顾自说道:“不过听说梦墟主人要重开梦墟,恢复原本的三十二重梦。你们再多留几天,后面的擂台一定比今日的精彩。”
温辞抬头看向杆顶的旗子,嘴里渐渐哼起什么,竟是擂台下那吹拉弹唱的曲子。
“你会唱他们演奏的曲子?”叶悯微问道。
“是梦还镇当地的老曲子。那时候梦还镇不叫梦还,这一带民风剽悍,村镇之间经常有械斗,哪里赢了哪里就奏这个乐,叫做霸王令。”
台上的两位魇师纷纷施展魇术,已经热热闹闹地打了起来,台下的观众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叫好,人声鼎沸。
温辞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你知不知道,昆吾山下还有人专门把你当神仙供奉着,那神像塑得和你一点儿也不一样,只不过套了个你的名字,年年还给你办祭典。”
叶悯微对此有点印象,她最初下山看到神像,还想着原来还有个神仙也叫叶悯微,完全没想到是她自己。
“那祭乐调子怪好听的,你回去可以听听,祭典的日子便是你的生辰。”
温辞轻笑一声,淡淡道:“唉……这一年半里若不是你这些麻烦事,我该能去多少地方,多看多少好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看多少也看不够吧。”
叶悯微安静片刻,她指向那擂台道:“你不上台吗?”
温辞挑眉道:“我?我可是他们的祖师爷,我上去也太欺负人了吧?”
“那面旗子还蛮好看的。”
温辞凝视叶悯微半晌,松开她的手拿一根红绳将披散的头发绑了,皱眉道:“真是的。”
忽有狂风大作,铃铛响声纷乱,台上斗得正酣的两位魇师倏忽间被冲得东倒西歪。一只火龙呼啸而至,火光染红半边天空,它竟张开大口,直接把他们从梦魇中召出之物尽数吞下。
火龙盘旋着高杆而上,火焰燃烧间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高杆上拿起那面金色旗子,朝着两边的魇师各指一下。
“你们水平半斤八两,再打下去也就是平局,还是梦墟全开再去历练历练吧。这旗子我就先拿走了。”
周围的魇师纷纷哗然,温辞从高杆上跃下,被火焰游龙包围着走下台来,人群接连让道。
温辞将手中的旗子丢给叶悯微,对方才搭话而此时目瞪口呆的老爷子道:“今日的魇术还足够精彩吗?”
这梦还镇热闹非凡的夜空中,便又多了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它穿过各式梦魇之物,跟在叶悯微与温辞身后,路过之人纷纷侧目。
叶悯微挥着那金色绣着云纹的旗子,火光照得银丝闪闪发光。
温辞端详叶悯微半晌,似乎是没想到她喜欢这面普通的旗子,笑了一声看向前方。
这一切便如他曾经梦想过的一样。
“叶悯微,其实我曾想过,若你走过我所走的路,见过我所见的风景,会不会爱上我所爱之物,会不会……爱上我。”
叶悯微放下旗子,转头对上温辞的眼眸,他轻描淡写道:“不过以前的数十年里,我从未能劝动你下山。”
“近来我时常想,五十年相伴你都未曾爱上我。如今我们重逢还未满两年,我还是从前的温辞,你就真的喜欢上我了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并未说话。
“你不知道,从前你也曾对我感兴趣过一段时间。”
顿了顿,温辞偏过头,笑了一声道:“或者说对与我亲密感兴趣。”
“那时候你也热烈又专注,不过一年的时间,你便把这兴趣连同我一起抛诸脑后。当然那时的你绝没有现在认真,也不曾给出这么多承诺。”
“可我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来确定,这一回的你和从前是否不同了。”
温辞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叶悯微。
他背着手弯下腰来,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望着叶悯微的眼眸:“我真的,从你这里得到了确实的爱意吗?”
火龙在他们的身后盘旋,他们半边脸被照亮,眼睛里都映着火光,如一片星火燎原。
叶悯微没有回答他。
关键也并不在于她的回答。
温辞偏过头,悠悠笑道:“这个问题大概够我想个几十年的,多亏了你,以后我在那边也不至于无聊了。”
他直起腰来远离叶悯微,说道:“二十重梦境之后有什么,你应该猜到了吧。”
叶悯微慢慢地点头,她说道:“你不适合待在那边。”
她说得认真,仿佛温辞有得选,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一样。
“可若我必须待在那里,你要如何,你来陪我吗?”
叶悯微望着温辞,并未回答。
温辞嗤笑一声,忽然俯下身去亲吻她,然后在她耳边说道:“你这人就是太诚实,这时候也不说两句好听的话。”
“不需要你陪我,也不要来找我,在这里过好你的日子,我不会等你的。”
温辞丢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走过满街光怪陆离之物。天上城若是人间仙境,梦还镇便是人心鬼域,无论哪一处都是热热闹闹。
叶悯微想,他该行走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
温辞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告别之语已经说尽,只再闲聊两句。
“你想要将你的知识广散于天下,方法多的是,为何要刻意魇修失败,把一切交给一个并不比你懂得多的魇兽呢?”
金色的旗子划过夜色,叶悯微跟着走上去,她说道:“或许是没有时间了吧。”
“哈,你修为深厚,再活个百年不成问题,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叶悯微与温辞并肩而行,她抬眼看向远处隐没在黑暗里的山谷,脑海里响起先人们同她说的话。
——你只给自己留了一句话,你在纸上写下“去往梦墟,回到众生识海。”
去往梦墟,回到众生识海。
与温辞在谎崖的那一次,竟不是她第一次去众生识海。
她昏睡二十年才醒来,纸张朽烂文字不可见,阴差阳错间,这是一道她错过二十多年的指示。
直到今日她才踏上她为自己安排之路。
第二日,山谷之路封闭,闲杂人等皆不可入,梦墟被封闭的十二重梦境开启。
温辞、叶悯微、卫渊、林雪庚、谢玉珠与魇师双杰,几位仙门元老进入梦墟之中。
这里的一重重梦境由曾丧生于此的巫族人和仙门大能们共同撑起,灵力浩荡不绝。转瞬白日转瞬夜晚,一步汪洋一步沙海,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乾坤,光怪陆离。
苏兆青与任唐手中掌控梦墟的铃铛,为众人开启一道不受干扰的路。
温辞一路来到第二十重梦境,解封梦境时众人初见识海,听见其中世人思绪,不由得纷纷惊诧。
那吞没梦境的识海浪涛也并未满溢,而是随解封而后退,仿佛在邀请众人前进。
一路铃铛响声纷乱急促,温辞与众人继续穿越梦境,直至第三十一重梦境。
第三十一重梦境属于温辞,那是温辞的噩梦。
于是所有人便一起走进磅礴大雨,走过积尸如山迷宫似的街道,这个梦境里再无一个活人,唯有地面血水肆意流淌,将所有人的衣角鞋靴染成红色。
卫渊慢慢捏紧拳头,目光沉沉地隔着几个人与温辞无声地对视。
却终究无人说什么。
推过一扇巨大的彩门,这个梦境过去便是最后一重梦境。噩梦过后是温辞的美梦,这是整个梦墟里唯一一个美梦。
一踏入此梦便雨过天晴,人声喧嚷街道热闹,鱼灯过街,鞭炮喧天,是一副盛世太平的节日模样,看起来和人间寻常繁华城镇并无区别。
仿佛温辞的美梦,也只是俗气的天下太平。
温辞波澜不惊地从中走过,苏兆青却牵牵叶悯微的衣角,指向远处的一座高阁,对她道:“尊上,你看那里。”
叶悯微转过头去,那挂着红绸的五层高阁上窗户大开,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戴着水晶视石,正捧着一卷书坐在窗边。
她的膝上正枕着一个男子,仿佛是在睡觉,模样看不清楚,发辫间依稀有五彩之物,垂下的手背上金光闪烁。
应该是这个梦境里的叶悯微与温辞。
“我儿时进入梦墟,一路闯到这最后一重梦境,对巫先生说我想去心想事成之地。”
那时温辞嗤笑一声,对苏兆青说心想事成之地有什么意思,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梦墟他可以为自己搭建梦境,与心想事成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竟怎么也无法想象他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他的样子。
以至于这个美梦里的叶悯微仍然手握书卷,她因书卷而心生欢喜的样子很好描摹,她喜欢他的模样却不可捉摸。
温辞对她说:这多么悲惨,从此你的人生就要禁锢在你狭窄的过往里,你还是个孩子。不要心想事成,即便是以残缺之身,你也要去看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
叶悯微一直望着楼阁上相依偎的两个人,直到这一重梦境也走到尽头,所有梦境消散,露出高耸的八风塔来。
那座塔即便废弃多年,也能看出雕梁画栋华丽的影子,可见当年建造之时十分用心。屋檐下皆挂有六角风铃,随风叮当作响,其中曾是千年来多少人的梦想。
废弃的塔下竟有水波浩荡,波涛翻涌间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叟,还站着一只修长缥缈的白鹿,仿佛在此地等候已久。
那正是温辞躲避已久的识海老人,与众人寻觅已久的叶悯微的魇兽。
叶悯微伸出手来,腕上万象森罗光芒闪烁,白鹿若有所感般仰头长鸣,继而迈步从老叟身边来到她们脚下。
老叟竟也未出手阻拦。
他模样便如寻常老人,木杖上却镶着一金一银一玉制的三只眼睛,栩栩如生颇有些瘆人。
老叟看过人群,他目光灼灼,仿佛和他手杖上的三只眼睛一齐望过来,被注视之人皆不寒而栗。
唯有温辞与叶悯微并未蹙眉变色。
老叟满意地笑起来,继而慢慢开口,声音沧桑沙哑。
“我的两位候选人,终于都来了。”
二十多年前,识海老人做了两笔交易,选中了两个人。
一个是自祖先起便被赐予纵梦之能的巫族人,所留存的最后一个血脉。
还有一个是当年为寻找这个血脉,竟然以半巫血之身,一路找到心想事成之地来的姑娘。
在来到梦墟之前, 这个姑娘已经寻找他许久。
叶悯微是在温辞失踪的第一个新春,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的。
她从山间木屋的窗户抬眸看去,见夜空中烟花绚烂此起彼伏, 听着鞭炮之声遥遥响起, 才发觉那一日已经是除夕夜。
往年无论温辞去到哪里, 多久未曾回到昆吾山, 总是会在除夕夜前赶回来。他往往披着一身风雪,回来便风风火火地将门上的春联与福字通通换成新的,再将屋内久未使用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彻底清洗一遍,最后做上一桌年夜饭,拉她陪他吃饭。
以往在看见漫天烟花,听见鞭炮声响时, 她应该正与温辞隔着桌子对坐, 听温辞闲谈他下山后遇见的种种趣事。
那一年叶悯微坐在她的书卷图册之间, 仰头看着烟火明灭,在这一派热热闹闹的氛围中,觉得屋子里好像安静得有些异常。
她回想了片刻,没想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温辞, 以至于他记仇到除夕夜也不肯回来。
这个人总是在奇怪之处莫名生气, 她向来想不明白。
而后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正月的日子里,叶悯微变得格外在意一些风吹草动, 时不时放下手里的事情看一眼门外。每次开门时看见门边的对联和福字, 叶悯微总觉得它们旧得十分碍眼。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昆吾山上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叶悯微手上有无数事情要做,天地奇妙的探索永无尽头, 她一如既往地沉溺于此。直到再次看见漫天烟火,听到一整夜的鞭炮声时,叶悯微才发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温辞还是没有回来。
从前温辞每年至少回昆吾山五次,零零总总要住上两三个月。即便是与她吵架之时,新春也要黑着一张脸回到这木屋里,怒气冲冲地把对联福字换了,再怒气冲冲地做年夜饭,摁着她逼她陪他吃饭。
叶悯微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她仔细回想上次见温辞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以至于一直回溯到几十年之前。她的记忆力好得出奇,拜这本领所赐,她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她花了整整两天仔细回想,却始终没能从这回忆里,摘出一个会令温辞怒不可遏,一去不返的片段。
门上两年前贴的对联和福字已经褪成浅得不能再浅的红,轻轻一捏边角就要碎得像蝶鸣剑上飞出的蝴蝶。柜子里的锅碗瓢盆因为久未使用,已经积攒厚厚一层灰尘。
叶悯微在大年初二这天,开始动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把每年温辞的新春准备一一完成,将锅碗瓢盆拿出来清洗一遍,动手做出烟花爆竹和红包,唯有门上的春联和福字因为不知该写什么,她没有更换。
这次的事态好像非常严重。
自从温辞下山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同她生过如此严重的气。叶悯微觉得如果不去找到温辞,像从前一样实现他的愿望来弥补,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依从前的经验来看,只要她能找到温辞,他的气愤便会消散一大半。
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哄得温辞消气,但是她已经习惯于此,好像也乐于做此事。
叶悯微曾经清理过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进入人群之中,然而她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了。
于是温辞失踪第二年的正月里,叶悯微在踏入昆吾山近七十年后,终于第一次踏出昆吾山。
她一下山就赶上了山脚下神社的祭典。
叶悯微披着斗篷淹没在人群中,在晕眩里看着人们抬起神像从街上走过,心想温辞说的果然不错,这名为“万象之宗”的神像与她没有一点儿相像。
她在这个与她相看两陌生的人世间,循着温辞的痕迹一路寻找过去,看过江南的戏、东海的鼓、西南山中的傩舞,京城乐府的雅乐……发觉这人间比温辞所说的还要有趣。
叶悯微也曾来到淇州,看过风漪堂的表演,她问向她要银子的小童道:“温辞在这里吗?”
那个小童朗声道:“您也想看温师父的舞戏啊?可惜温师父好久没来了,应该是回他山上的家,去陪他家人了吧。”
戏一场接着一场地演,从登台到谢幕。
观戏的人群逐渐散去,叶悯微站在街中,喃喃道:“他没有回来啊。”
这世间满是温辞的影子,却又不见他的身影。
叶悯微寻人途中,有人得知她寻找之人已经杳无音信两年,便好心地提醒她说或许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老妇人叹息道:“山迢水远,天灾人祸,生死之事向来无常,谁知道哪一面是永别呢?估计他也没生你的气,只是没来得及见你。你便忘记他,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叶悯微却想起柜子里大约又积起灰尘的锅碗瓢盆,门上还没换的对联福字,和她没有放的烟花爆竹。死亡”这个词忽而变得不可接受。
她摇摇头,道:“我会找到温辞的。”
昆吾山那么大,温辞离家出走那么多次,又不许她用术法寻他。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日,但最终还是能够找到温辞,次次如此。
她不相信永别之说,无论如何,她总是能找到温辞的。
叶悯微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就达成了她的愿望。
她穿过梦墟的重重梦境,进入八风塔内。就像当年破除昆吾山下的阵法,上山找到温辞那样,她再一次破除重重阻碍,来到心想事成之地。
在一片奇异汪洋中心,白茫茫空无一物,如被白雪覆盖的平坦荒岛上,叶悯微终于风尘仆仆,如愿以偿地站在温辞面前。
她一头银发闪烁,如他从前披着一身风雪在除夕归来。
温辞却孤身一人跪坐在地,眼神散乱,默不作声,仿佛布满裂痕的刀刃,悬崖上的山石,摇摇欲坠。
温辞缓慢地转动眼睛,抬眼看向她,眼里是她全然陌生的迷茫和痛苦,然而很快那双眼睛里便恢复了一点神采。
“别再给我造幻境了,真把我逼疯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温辞竟这么对她说道。他声音疲惫沙哑,没有问候没有惊喜,亦并不愤怒。
他抬手揉着额角,嘲笑道:“这是……第三百五十七次了吧?这个幻境编得如此简陋,是良心发现觉得骗人空欢喜很过分,还是觉得我也差不多要绝望屈服了?”
温辞话说得很从容,叶悯微却看见他额边的手指在颤抖。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慢慢道:“好,我答应你。”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要出去一次,我有心愿未了,你放我出去完成心愿,我便回来心甘情愿地替你守这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望着憔悴苍白的温辞,她问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关你什么事?”
温辞放下手,他扯起嘴角嘲讽一笑,抬眼看向叶悯微:“你想要什么?我把我的魂魄卖给你如何?若我不回来你便将我折磨至死,拿回我的魂魄,叫我永生永世替你守这破地方。这提议不错吧?”
叶悯微皱起眉头,她问道:“温辞,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当然……不,不是说话……”
温辞目光明亮却又散乱,他收起腿直起脊背来,咬着唇慢慢伏下脊背。他向她跪下,一字一顿道:“我求你。”
温辞向来美丽又暴烈,难过时也盛气凌人,从来没有这样低头卑微过。
他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谁能让他这样痛苦?
叶悯微伸出手去,还没碰到温辞时他却消失不见。她突然发觉自己置身于昆吾山的木屋之中,窗外白雪皑皑,唯有一棵柿子树吊着一只孤零零的果子,正是昆吾山的冬日。
而温辞正蹲在柜子前把锅碗瓢盆一一拾掇出来,以她熟悉的不耐语气道:“我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要是我不回来,你都不记得要过年吧?”
叶悯微立于屋内,望着温辞的背影问道:“你在做什么?”
温辞回头看她一眼,挑眉道:“准备过年啊。你做梦了?打坐休息睡觉睡魔怔了?今天是除夕啊。”
叶悯微环顾四周,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门上的福字和对联的红色也没那么浅淡,仿佛三年分别只是她的梦境而已。温辞在房间里忙忙碌碌,一边清洗碗筷一边同她说起山下的世情百态。
叶悯微瞧着窗外飘雪,平稳道:“刚刚温辞是在跟你说话吗?”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了吗,把自己脑子搞坏了?”
“你能看到我的记忆啊。”
叶悯微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温辞”,她眼眸清醒而宁静,慢慢说道:“你也是这样折磨温辞的吗?”
四下里一片寂静,山风呼啸,屋檐上的占风铎响声如流水,一切便和她所生活过的地方别无二致。
这个“温辞”的表情终于慢慢松动,他挑起眉毛,抚掌大笑,露出不属于温辞的神情。
“这哪里是折磨?这是你们世人梦寐以求的心想事成,庄生梦蝶、蝶梦庄生,梦里梦外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幻境,有谁能确定?”
“我分得清。”
“分的清?那孩子最初也这么说,不过刚刚,他已经认不出你了。”
这温辞仿佛雪人融化一般矮下去,变成一个手持木杖,矮小而瘦削的老人。
叶悯微终于见到了温辞方才意欲对话之人,也是将温辞困于此地三年的识海老人。
那老人自称已在此地待了万年之久,也想出去看看人间。然而心想事成之地需有人支撑,若温辞不来替他,他如何能够离开?
叶悯微并没有多少犹豫,她说道:“你放过温辞,我来替你。”
老叟打量叶悯微,满意道:“你并不贪恋心想事成,虽只是半血之身,但我帮帮你,你也不是不能在此地永存。”
“不过我要先回去人世,把我在那个世界所发现之物留给那个世界,再回来替你。”
“哈哈,你们竟都想要回去人世?老朽在此地能等到一个合适之人并不容易,你要出去,总得抵点东西给我。”
“你想要什么?”
“把你最珍贵之物抵给我吧。”
“我最珍贵之物……是什么?”
识海老人道:“可怜啊,你愿终生寻找他,替他留在此地数千数万年,却不知这执着与怜惜从何而生。”
四下里光影变化,木屋与风雪消失,归于白茫茫之地。老人伸出手点在叶悯微的眉心,终于淡淡开口。
“把你关于这孩子的记忆,抵给我吧。”
老人的手指之下,叶悯微的眼眸睁大。
“你这剜肉削骨,面目全非之人,身负天才之名却除了天才之外一无所有。这孩子已是你身上,仅剩的血肉。”
“记得你最珍贵之物在我这里,早日回来取它,替我守这心想事成之地。”
岁月婆娑,被隐匿的因果终于浮出水面。识海老人不光与叶悯微做了交易,也与温辞做了交易,他们一人抵押记忆一人出卖魂魄,才得以回到人间。
如此一来,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人回到识海,识海老人便不算落空。
然而因此所造成的恩怨颠倒错乱,世事大变,两人同时失约二十余年,直至此时此刻的八风塔下,才得以知晓真相。
识海的波涛从八风塔内漫过叶悯微与温辞脚下,没过他们的膝盖。没有巫族血脉之人纷纷后退躲避,唯有他们二人站立于汪洋之间。
温辞慢慢转过头看向叶悯微,她仍有一双安宁的灰黑眼眸,视石的光芒已经隐约将熄。
在这思绪汪洋之间,水声之中人声鼎沸,皆是不成词句的笑、骂、怒、叹、哭,混杂琐碎听不分明,仿佛所有人的命运被切碎交融,参差不齐,荒唐怪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