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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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悯微却笑起来,她青丝飞扬,眼神明亮,仿佛大惑得解。
“太好了,我没想过要忘记你。”
“我好像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可是我没能让你感觉到。对不起,让你如此不安又痛苦。”
“但是你答应过,等我想起来你,你就会原谅我。现在你应当要原谅我了吧?”
温辞眼眸震颤,他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喃喃道:“叶悯微……”
从这些嘈杂的思绪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识海老人悠然道:“两位最终回到这里。那么现在轮到我来选择了。”
温辞面色苍白,眼神震动不安,而在这不安中强行维持一丝清明。
“你休想!”
那老叟哈哈大笑,说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他举起手指,指向旁边的叶悯微:“我如今更加中意她。”
“如若不然,你们在谎崖之时我便等你跳下谎崖便好,何需再将你们送出去?你们果然再次回来,好极了!”
“混蛋!”
温辞涉水而去却穿过老叟的幻影,识海之水越发汹涌,温辞跌倒在水中,浑身潮湿沉重,如同身陷泥泞不得动弹。
“老不死的怪物!你就该困在那破地方千百万年!”
“你不是要我吗?我才是巫族血脉!你敢带走她,我就在这人间等着杀你!”
他蓦然被人抱住肩膀。
叶悯微在他的背后抱住他,第一次没有先问他的意愿,她唤他道:“温辞。”
温辞抓住叶悯微的手臂,仿佛刚刚那股锐气忽而刺向他自己,他一遍遍地说道:“不可以,叶悯微。”
“我会回来的,温辞。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
“叶悯微,你知道这多难……”
“我可以回来。”
水波之外苏兆青与任唐竭力维持着梦墟的平稳,此处对于没有巫族血脉者十分危险,他们却不肯退后。
叶悯微回过头去。
林雪庚、谢玉珠、卫渊还有她那位师兄甄元启皆焦急地注视着他们。他们似乎在高喊什么,但是隔着众生识海的嘈杂,完全听不清楚。
“帮我告诉玉珠和雪庚,谢谢她们愿意选我做她们的师父。还有卫渊,也谢谢他愿意接受我的交易。”
“你知道我在哪里都不会无聊,等我学得了心想事成之地的奥妙后,再回来教给你们。”
“温辞,等我回来。”
那波涛突然如退潮一般向八风塔而去,裹挟着叶悯微远离。叶悯微只觉得温辞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力到颤抖,直到她没入洪流之时也不肯放手。
所有关于温辞的记忆霎时间涌入她的脑海,所有的画面清晰得如在昨日。
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孩子兜着一口袋果子,扬起下巴露出红色胎记,惊慌地阻止她靠近。
阳光灿烂里,孩子从她手里接过指环与铃铛手串,有些羞赧但又笑得明媚。
春日融融的午后,少年俯身亲吻她。
百丈悬崖边,少年说若她遗忘他宁肯死去。
而后每一天的新春,鞭炮与烟花,雪地里他的鼓与舞,乐与戏。
白茫茫一无所有之地,青年跪在地上求她放他出去,他还有心愿未了。
五十年里那个人从孩子到少年,目光从畏惧期盼再到爱慕与愤恨,如山呼海啸般涌来,终于填补起漫长的空白,终于连接至阜江城魇师盟会,那个明亮的满月之夜。
橘子树下容貌昳丽,雌雄莫辨的美人。
他问她在干什么。
她问他是谁。
美人那戏谑的目光深处,分明压抑着欢喜和想念。
她忽然在此刻明白久别重逢的含义。
叶悯微被抓紧的手忽而一松,她听见温辞的声音。
“叶悯微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谁要你去替我的!好……我原谅你,我相信你,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回来!”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还给我……还给我啊!把她还给我……”
她听见温辞的恸哭之声,他似乎终于在松手的瞬间彻底崩溃,声音在黑暗中逐渐遥远,逐渐渺小,变成低不可闻的抽泣。
漫长的黑暗褪去,叶悯微被潮水冲上岸,重新来到她曾见过的白茫茫一无所有之地,如同白雪覆盖的平坦岛屿。
岛屿四周波涛汹涌,思绪已经细碎成完全不可辨认之物,识海老人拄着那画有目纹的手杖满意地看着她。
“终究是你来了。”
“瞧你们两人,如同不合的齿轮,相刃相靡,却不肯转圜……”
识海老人说着说着,似乎有些意外,他道:“你哭了啊。”
叶悯微才发觉她此刻所听见的微弱哭泣声,那并非温辞的,而是她的。
她安静了片刻,终于捂住自己的眼睛,跪坐在地。
不过两个月之间, 残暑未消,这人世间便风起云涌发生无数大事。
先有鬼市竞卖会之危,而后天上城开放, 举世震惊, 引为仙境。然而这仙境如昙花一现, 便遭人毁坏, 崩裂坠海。
紧接着梦墟主人宣布重开梦墟,其间又不知出何差错,据说这一切纷乱的源头——万象之宗叶悯微,竟然被八风塔所吞没。
她去往心想事成之地,恐怕千百年也不会归来。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应接不暇, 将这灵器之乱以来勉强维持平衡的世间冲个天翻地覆。
世间一片混乱, 仙门、灵匪、朝廷各路势力此消彼长, 旧秩序岌岌可危。于是梦墟之事三个月后,太清坛会时隔多年,终于召开仙门最为重要的大论道。
大论道召开当天,正是初冬清晨, 阳光明媚澄澈, 腊梅香扑鼻。
而谢玉珠孤身一人,坐在离道场不远之地的屋子里。
她撑着下巴,低眸瞧着桌子上摊开的一件白底金色太阳纹的道袍, 它精致华丽,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正是天上城坠落当日,由她长姐手中落在她肩头上的扶光宗道袍。
谢玉珠眼底映着袍子上反射的金光, 瞧了一眼慢慢升起的朝阳,淡淡道:“现在林雪庚应该正急着到处找我吧?”
她已经把林雪庚的消息珠丢掉, 林雪庚一时半刻找不到她,该要独自去往大论道道场了。
毕竟大论道主持者乃是逍遥门主蒋琸,他与她大师父关系并不好,可不会等待她们到场才开始。
她大师父因天裂之事得以在大论道上获得一席,位同太清坛会三大宗,如今却身陷心想事成之地,无法归来。
而她二师父因此五内俱崩,几近疯狂,每逢夜晚便难以控制魇术,以至于将梦墟毁坏大半。苏兆青与任唐将梦墟全境封闭,极力压制温辞,才未酿成大祸。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弄清当日波涛翻涌之中,那老人所说的东西。恍然间举目四顾,同行者却只剩下了林雪庚。
她身份特殊,大论道上本属于她大师父的一席之位,如今唯有林雪庚来继承。
“雪庚还很年轻,分量远不如大师父,又与白云阙有血仇。白云阙那些家伙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绝不可能承认她。”
谢玉珠自言自语着,沉默一瞬,叹息道:“得有人来保护她啊。”
得有人在这虎视眈眈、荆棘丛生中保护林雪庚,还有她大师父留下的一切。
谢玉珠转眸望向道袍边的白兔魇兽。它无声无息地陪伴她一路,此刻坐在桌子上,以那双红彤彤的眼睛望着她。
仿佛是那位仙门中辈分和威望最高之人——扶光宗的宗主,在一片深红之中凝视着她。
谢玉珠十分排斥从它那里得到记忆,所以到现在也未曾完全了解,策玉师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玉珠端坐在桌前,理好衣服的每一道皱褶,又挺直脊背,拿出她最为严肃认真的姿态,来与那个陌生的、另外五百年的策玉对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
“策玉师君,我有些事情要交待你,请你认真听好。”
“与你相比我寿数微薄,但你也以我之身经过魇师盟会、崇丹火山、扶光宗、鬼市与天上城,应该明白世事发展的方向。放下你的成见和私心吧,用你的威望和能力,像从前带领仙门建立太清坛会一样,在这个新的人间为仙门找到位置。”
“你要为万象之宗所造之物正名,助她回归世间。待她归来之后,请你务必真心实意地向她跪拜,为你从前对她的伤害而道歉。她是我的师父,她受得起。”
“请你帮助梦墟主人恢复梦墟,一视同仁地对待魇师和仙门修士。他或许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但是他一定会好起来的,请你耐心等待他。”
“林雪庚是我的师妹,我消失以后,她在这个世上就再没有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了。请你务必要站在她这边,竭尽所能地保护她,还有她的梦想。”
“她或许不会领你的情,也不觉得我是她师姐,说不定还会冷言相向。你不要介意也不要计较,她其实是个心地柔软的姑娘。”
“苍术的墓在大漠之中,虽然林雪庚会好好照料他的墓,但你也要时常去看看,替我上个坟问个好。记得给墓上那棵胡杨树浇浇水,别让它枯萎了。”
“啊……还有卫渊,那是个麻烦的家伙。他是恶狼、是疯马,是没有刀柄的利刃,大杀八方伤敌伤己。你以后大概会与他合作,你要成为他的缰绳,扼住他的疯狂,不要让他在歧途上越走越远。能牵制卫渊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其实……卫渊也是个可怜的家伙,说出的话好也罢坏也罢,当不得真。要是他偶尔对你耍点心眼,你便饶过他吧。”
“还请你善待谢家人,尤其是我的长姐谢玉想。”
谢玉珠一刻不停地说着,太阳便越升越高,阳光越来越明亮热烈,光线渐渐从道袍上退去,一直退到门边。
屋子里的尘埃安然飞扬,谢玉珠的声音终于逐渐停了下来。
她张张嘴,又闭上,眸光颤动,逐渐浮上一层茫然。
“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我都说完了吗?”
她喃喃道:“没有别的要说了吗……”
谢玉珠沉默许久,一行泪便随着她的下巴落下,坠入那白色道袍之上,洇开水痕。
“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呢?”
她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去,谢玉珠攥着膝上的裙子,低着头泪流满面。
她想象过自己变成策玉师君的情形。
那应该是个极其危急的关头,千钧一发,连两位师父都束手无策,她无路可退,只好让策玉师君来替她力挽狂澜。
又或者是她遭人逼迫,受到威胁,无可奈何,万分不愿也只好成为策玉师君。
然而谁知道她将这些情形全数经历一遍,一路而来走过天镜阵、鬼市、天上城,每次都觉得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可直到现在仍然还是谢玉珠。
她以谢玉珠度过了所有的最后关头,终于走到今日。
此刻比她度过的任何一个危机时刻,都不像是最后关头——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逼迫她,也没有人等她去救得性命。
“没想到我会在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初冬清晨,普普通通地成为你。”
谢玉珠竟破涕为笑,她说道:“林雪庚老说我是好命的蠢货,我总是很生气。但是现在想想,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她还是第一个说我好命的人呢。”
“我最初离家,就是为了要出门好好玩一次,长见识、学本领。如今我玩得很开心,长了旁人几辈子的见识,学会无数本领,还遇上天下最厉害的人们。我原本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我果然是最好命的人啊。”
顿了顿,谢玉珠吸了口气道:“现在是实现新愿望的时候了。”
远处传来钟声,正是大论道开启之音。
谢玉珠向那只魇兽伸出手:“好吧,来吧。”
“把大论道、把这个世间的方向抢回到我们手上。”
在仙门重地灵枢台上,各路仙门环坐一圈,各色道袍交杂。平日里坐北朝南的高处,当是逍遥门、白云阙与扶光宗三席。
如今台上多了一席,这本该是万象之宗的。然而大论道甫一开始,各路仙门就为林雪庚是否能代万象之宗坐上那一席而争执不休,是以那一席到现在仍然空着。
“诸位不如先看看卫某这里的东西,论一论天上城坠落之事。”
在仙门争执之时,卫渊适时打断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留影术骰子。
“这是卫某留在浮空界碑之前的灵器。留影术日夜运转不停,也记录下了天上城坠落当日,浮空界碑被破坏时的情形。”
骰子旋转,毁坏浮空界碑的犯人模样清晰可见。众人哗然之间,一个身着紫色道袍的年轻人从灵津阁弟子间走出,缓步迈入台中,跪坐在地。
卓意朗伏在地上,道:“意朗无话可说,愿认罪伏法。”
那画面中的犯人,竟是灵津阁的青年才俊卓意朗。
灵津阁的几个长老们露出慌张又窘迫的神情。
其他仙门自然是不信这事是由卓意朗一人所为。卓意朗虽修为深厚,颇受门派器重,但到底只是个小辈。这浮空界碑的位置、进入机密之地的法子、破坏浮空界碑的方法,又岂是他能知道的?
于是人声纷扰,此前力主要保下天上城的几个门派不肯罢休,逼问卓意朗究竟是受谁指使,尤其以沧浪山庄的质疑声最大。
卓意朗只是低着头,正在灵津阁的长老们发话,欲把他带回门派审问时,他突然抬起头来。
“师父,师叔,你们还要牺牲灵津阁,替他担下这罪名吗?”
他仰头看向高台,抬手指向高台中央所坐之人,铿锵有力道:“是太清坛会主持,逍遥门蒋门主找到灵津阁,暗中指使我们摧毁天上城。并且许诺事成之后,灵津阁可取白云阙而代之,成为仙门三大宗之一。”
高坐在主席之位的蒋琸面色一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灵津阁中有人指着卓意朗道:“休要胡言!此事尚未决定,是你一意孤行!”
那长老话音刚落便自觉失言,这话无疑坐实了蒋琸联络灵津阁之事,一时之间道场之上更是炸开了锅。
这一袭紫衣的年轻修士神色平静地跪在众声喧嚣中,看了身侧的卫渊一眼,又移开目光。
卫渊神色淡淡,目光深沉。
正是在几个月前的一个黑夜,一个身披黑袍面目模糊者来到卫渊面前。
黑袍者对他道:“城主,蒋门主意欲对天上城动手,他已探得浮空界碑所在,也联络了我师父。”
“何时动手,如何动手?”
“尚在讨论之中,蒋门主之心也并未坚定。”
“浮空界碑恐怕等不得太久了,我得推他们一把。”
卫渊对那黑袍人道:“意朗,你可愿意做那个毁坏天上城的罪人?”
黑袍人直起身来,望向卫渊。那双年轻的漆黑眼眸,与此刻跪在地上受千夫所指者的黑眸别无二致。
“城中百姓我自会安排。从此之后你便背上污名,再无出头之日。意朗,我不逼你,你可要想好。”
此时此刻那曾是灵津阁骄傲、最年轻的魇修成功者卓意朗,正跪在灵枢台中央,脊背挺直却低下头颅,如冬日阳光下的一棵紫竹。
谢玉想站在扶光宗弟子之中,轻轻地叹息一声。
沧浪山庄庄主鹤俞白站出来,朗声道:“天上城之事诸仙门各有所见,原本太清坛会已决定,在大论道上讨论如何处置。大论道未开,蒋门主却私自下令毁城,难道是怕大论道的结果不如您意,便要先下手为强吗?”
“如此行径,您哪里还有资格做我们坛会之主,主持这次大论道?还请蒋门主自行辞去,离开灵枢台。”
灵枢台下大多数仙门皆高声赞同,而台上白云阙阙主看蒋琸的目光,更是冰冷非常。
蒋琸环视众人,皱起眉头,道:“并无实证,仅凭几句攀咬各位便全然相信?如今各位被蒙蔽双目,群情激奋,我百口莫辩。然而无论如何,我仍是逍遥门主,你们又如何能要求我离开灵枢台?”
白云阙阙主道:“蒋门主如此行事,别说是太清坛会的主持,便连这逍遥门主之位,想来也并不能服众。不如让甄副门主代逍遥门,参与此次论道。”
蒋琸正欲嘲讽之时,一旁的甄元启竟出言,赞同了白云阙主之见。
蒋琸难以置信地看向甄元启,继而大笑道:“原是你勾结灵津阁陷害于我?我早知你属意叶悯微来做逍遥门主,在我继任前多番寻找于她。事到如今,你还……”
“蒋琸!”
提起叶悯微的名字,甄元启似乎尤其激动,他一字一顿道:“蒋门主,勿提旧事。也别把你所做龌龊之事,推于我之身。”
蒋琸环顾四周,对上卫渊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笑道:“甚好,甚好。要我卸去太清坛会主持之任,那这大论道该如何开下去?诸位要推举谁来主持?扶光宗策玉师君灵脉受损未能恢复,推举今日来此的代宗主季安?还是上任未满十年的白云阙主?沧浪山庄庄主?诸位谁能信服?选人主持一事,便能讨论一整个大论道!”
灵枢台边的仙门们闻言确实露出犹豫神色,如今论资历论能力,确实没有比蒋琸更合适的人选。如今各路仙门各怀心思,光是推举主持者,便是一番大博弈。
众人议论纷纷间,却忽有大风席卷灵枢台,随之而来的灵力浩荡,如瀚海绵绵不绝。一柄半人高的陌刀从天而降,落入灵枢台中,掀起卫渊与卓意朗的衣摆。
卫渊微微一怔。
只听周围的修士高声道:“却月刀!是策玉师君的却月刀!”
“策玉师君来了!”
正午的阳光热烈至于刺目,一身着白底太阳纹道袍,玉冠束发的女子缓缓走上台来,她并未看卫渊一眼,径直走到那灵力充沛的却月刀边。
她伸出手来,那灵刀便落入她手中。
“蒋门主不必忧虑,您若归去,仙门总不至于没有别人在。”
林雪庚站在高台上,怔怔地瞧着这个熟悉又陌生之人,眸光震动。
她看着策玉一步步走上高台,坐在属于扶光宗的那一席之上。
这个名为“策玉”之人神色淡淡,周身灵力浩荡拒人于千里之外,冷静又高傲。明明是全然相同的容貌,可林雪庚却无法从中看到一点相似的灵魂。
“谢玉珠……”她喃喃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蒋琸望向策玉师君,探究道:“师君灵力恢复了?此前在天上城,许多人曾见师君使用灵器……”
“彼时我灵脉受损,危急关头当有轻重缓急,若为救人有何不可为?总比为一己之私,枉顾人命要好得多。”
策玉师君转头看向蒋琸,淡漠道:“你说呢,蒋门主?”
待蒋琸面色铁青,灵枢台上之事一桩桩直刺于他,他环顾四周之后,终于还是拂袖离席。
策玉的目光移到林雪庚身上,道:“愣着做什么?坐下吧。”
林雪庚身边便是那预留给万象之宗的一席。
闻言白云阙主眉头紧锁,道:“师君,林雪庚此人……”
“太清坛会的许诺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如今叶悯微不在,然而她的魇兽听凭林雪庚命令,林雪庚便如叶悯微的魇兽,便也如叶悯微。”
“坐下。”
策玉师君再说出这两个字时,林雪庚只觉得被一股强悍的灵力压着在席位上坐下,白鹿魇兽亦匍匐于她腿边。
那曾经属于谢玉珠,总是充满笑意和天真的眼睛里,只有一派波澜不惊。
林雪庚只觉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周围议论声渐小,白云阙主朗声道:“太清坛会今年本该由扶光宗来主持。只是因为诸多大事接连发生,无暇举办轮换事宜。”
“然而既然策玉师君归来,白云阙愿奉策玉师君之令。这太清坛会和大论道,自该一并交给策玉师君吧。”
这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论道首日,逍遥门主被众仙门赶出道场,而闭关多年的策玉师君归来。
由此在策玉师君的主持下,开启为时十日的大论道。
这一日也发生了一件小事,微不足道,以至于无人记载,只有寥寥几人得知。
谢家六小姐忽染急病去世,这金枝玉叶的谢家幺女,江南首富的掌上明珠,才刚刚过了十八岁。
第122章 回还
大论道上各路仙门各抒己见, 激烈争辩,卫渊亦代表朝廷参与其中,终于在论道五日之后, 由策玉师君主导下做出定论。
太清坛会将收回持有灵器者为匪类的法令, 从此之后认可苍晶与灵器的存在。
而朝廷将设立御灵局, 仙门参与其中, 统管天下灵器流转及使用的制度及律法。
而仙门将建天下学宫,教授苍晶灵器铸造及使用之法,除修士及魇师之外,九州各地选贤举能,选得平民进入学宫学得灵器之术。
这天下学宫的第一任祭酒,将由林雪庚来担任。
冬夜天光暗淡, 山林里飘起小雪, 风声萧萧。林雪庚站在长廊之中, 手里拿着她的烟杆,周围飘渺的也不知是烟气还是她温热的呼吸。
白鹿便伏在她身边,安然无声。
一个白衣的身影从长廊尽头而来,她步履沉稳, 走过一盏盏灯笼之下, 衣衫上的金纹灼灼闪光,腰间玉佩摇曳。
如一尊玉像一般高贵又宁静。
长廊里响起声音,林雪庚低眸看着烟壶里升起的烟气, 淡淡发问。
“策玉师君为何要力保我坐上天下学宫祭酒之位?”
那白衣身影停下脚步, 一双深邃如万丈深潭的眼睛转过来,看向林雪庚。
“你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我能成为祭酒, 你甚至折损了许多扶光宗的利益来安抚白云阙。我并无根基,你让我坐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今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明枪暗箭,腥风血雨。你保我一次,难道还能保我一辈子?”
烟雾缭绕之间,策玉平静道:“若你需要,我便是你的根基。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站稳脚跟,不会需要我保你一辈子。”
林雪庚冷笑一声:“做我的根基?你与我很熟吗,素不相识之人……”
“那孩子很了解你,她消失之前嘱咐过我,要我替她好好照顾你,作为你的师姐,她为不能保护你而遗憾。”
林雪庚攥紧了烟杆,她沉默一瞬,低声道:“说什么师姐……我原本有师父,还有同门,明知师父已经离去,她还一声不吭地丢下我……这算哪门子的照顾?”
策玉静静地端详林雪庚片刻,便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却听身后传来林雪庚的一句话,声音不大却笃定。
“她若能回来,我就认她做师姐。”
策玉回过身去,长廊幽深,风雪呼啸,灯笼摇曳下的年轻姑娘双眸通红,倔强地盯着她,仿佛在向她索要另一个人的灵魂。
“她已经消失不见。我活过五百三十余年,她存在十八年,婴孩无知时减去三年,心智未全时又减六年,最终还能剩下多少?溪流汇入汪洋,如何辨别哪一滴水属于曾经的溪流?你要在东海中找浅溪之水吗?”
策玉平淡地说道:“你便当她已经死了吧。”
策玉转身前行,听得背后有铃铛与铜钱的声响,而后便一片宁静。那个姑娘仿佛沉默地融化在风雪里,不知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接受那条溪流的消亡。
那个姑娘这一生似乎都在不断地被丢下,在被迫离别之中度过。
策玉慢慢走过悬挂灯笼的长廊,行走在她阔别二十年的扶光宗之内,路过的弟子们纷纷行礼。
她仍然是受所有人敬仰的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事,仿佛是一场梦境。
在长廊转角的尽头,却又看见一个等待她的身影,这身影熟悉又陌生。
策玉停下脚步,她问道:“卫大人深夜拜访,所为何事?”
卫渊一袭黑衣站在屋檐下,肩膀上落了些雪花,转过眼睛凝视她片刻,忽而笑起来。
“仙门将派人与御灵局和刑部一同修订与灵器相关的律法,策玉师君可有心仪的人选?”他仿佛闲谈般说道。
“这该是明日大论道上讨论之事。”
“师君提前跟卫某说明想法,明日选人之时,卫某或可帮些忙。”
策玉望向卫渊的眼睛,他笑意深深仿佛这风雪之后的黑暗。
他深夜来此,似乎是想要暗示她从今之后可以合作之事,若她与卫渊同盟,在世上推行新的秩序自然少了许多阻碍。扶光宗与卫太师的位置,都将高枕无忧。
“我有条件。”
“师君请讲。”
策玉师君望着卫渊的眼眸,平淡而缓慢地说道:“请卫大人舍修为,弃长生。”
如此骇人听闻的要求,她说得清晰而又不容置疑。
卫渊眼眸睁大,眼中的笑意褪去,雪光灯光皆浮在表面,内里只剩下深沉的一派黑色。
策玉继续说道:“仙门之人与寻常百姓寿数原本相差悬殊,您着迷于权力,还想要继续把持朝政多少年?你所想造就的人世,从今往后花费一生也已经足够。这人们生死长不过百年的俗世,该归还给百年之寿的普通人。”
“此事并不容易,卫大人可以仔细考虑过,再来回答我。”
这个条件是一切合作的前提,策玉并不打算再多言,便准备离去。而卫渊竟突然笑出声来,他哈哈大笑肩膀颤动,仿佛在另一个人面前常有的样子。
“与你聊这些感觉真是奇怪。”
他笑容渐渐消失,眼眸里藏着些什么,他问道:“她有留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
“不可能。”
卫渊坦诚道:“我方才听见你同林雪庚说话,她既然对林雪庚有所交待,必然一视同仁,也会有留给我的话。”
“你很了解那个孩子啊。”
“不要说得像是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