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by黎青燃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22
“有何分别呢,她的消失不是在你意料之中,如你所愿吗?你希望她对你说些什么?”
卫渊沉默不语,这初冬的第一场雪越下越大,在他身后的屋檐之外,飞扬成漫天雪白。
“你希望她爱你还是恨你,或者记住你吗?”
策玉淡淡道:“风雪大了,卫大人早些回去吧。”
她推门进入房间里,留下一句话在寒风中飘散。
“失去方觉贵重,吹烟化灰术果然很适合卫大人。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好东西。”
这一场初冬之雪来势汹汹,如同告别又如同新生,飘散在九州大地上,直到大论道结束之日才渐渐停止。
温辞也在这场风雪中渐渐平静下来,有意收敛自己的力量。当夜晚他的魇术不再大肆破坏时,苏兆青与任唐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下不仅二十重梦境之后,整个梦墟都被您毁了一大半,也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开放。”
苏兆青今夜又借了地狱阎罗的魇物,凶神恶煞地站在温辞床前。
任唐见过温辞失去控制时有多可怕,见苏兆青此时还敢揶揄温辞,不由得瞪了苏兆青一眼。
温辞坐在床边,胳膊搭在膝盖上,低着脊背和头,看不清神情。
“我会尽快恢复梦墟,之前的基础还在,用不了多少时间。因为我的缘故你们缺席了大论道,之后我会亲自去谈。”
温辞的声音沙哑却平静,倒叫任唐吃了一惊。
“八风塔现在情形如何?”
“如今已经成一座空塔,其中所谓众生识海之物已经全部退去,消失无踪,找不到任何痕迹。”任唐答道。
温辞沉默片刻,说道:“好。”
苏兆青与任唐对视一眼,她说道:“巫先生,林雪庚给您寄了一封信。”
温辞伸出手去,苏兆青便把信放在他手中。他展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低声道:“玉珠……还是变回了策玉啊。”
仙门与朝廷共建天下学宫,而林雪庚将成为天下学宫第一任祭酒。
一切由叶悯微开始,却不会由她结束。缺了她和他,这世间依旧会携着他们遗留之物,永不停歇地前行,不可阻挡。
大论道结束,林雪庚得到空闲。她将要去往沧州卫渊的家乡,履行叶悯微交给她的任务——短暂复活八十多年前,瘟疫来临前那一城的百姓。
信中说这是叶悯微与卫渊间有关于放下仇恨的交易,是由温辞而生。如果温辞愿意,可以一并前往沧州。
温辞说道:“她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然后收起这封信,抬眸看向面前的任唐和苏兆青。他眼眸血红,神情却清醒。
“我要离开一趟,梦墟暂且交给你们了。”
温辞离开梦墟,踏入梦还镇中时,梦还镇仍然是热闹喧闹的模样,与他来时别无二致。
他站在镇子口的牌匾下,仰头看着那墨笔书写,气势磅礴的“梦还”二字。
这是一个好寓意,从梦中回还,却有人一去不还。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温辞在那牌匾下站了许久,从阳光明媚到夕阳西下,再至夜幕降临。这座梦还镇再次被梦魇之物包围,如百鬼夜行,热闹非凡。
“温辞。”
温辞仿佛出现了幻觉,他听见了叶悯微的声音。有些干涩和奇异,但他一听便知,那是属于叶悯微的声音。
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在那诡异而又绚烂的梦魇之物里,叶悯微一席银色云纹蓝裙,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站在灯火之中。
温辞眼眸睁大,愣在原地。
这一年多时间里发生的所有事仿佛一场幻梦,从梦中回还的人好似是他。
“你看起来很精神,这真是太好了。”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里露出笑容,她没有戴视石,却仿佛能把他看得很清楚。
温辞安静许久,眼眸忽而颤动不止。他奔跑而去,带起街上落叶,衣摆随风飘扬,他伸手抱住她,浑身铃铛清脆作响。
他紧紧揽着她的后背,把头埋在她的颈间,颤声道:“你回来了。”
叶悯微却沉默不答,她拍拍他的后背,迟疑道:“我……”
她最终并没有说下去,只是抱住温辞道,低声道:“我很担心你,我想来看看你。”
第123章 旧城
温辞的视线越过叶悯微, 在梦还镇之外,站着沧浪山庄的惠道长。那位年轻俊雅的道长向他们俯身一拜,便默默地离去。
温辞眸光微动, 他低眸看向叶悯微手里牵着的女孩。
那是豫钧城里的小疯子阿喜, 本已经托付给沧浪山庄照料, 惠南衣仿佛是送她们过来的。
温辞安静许久, 眼里的光芒涌动渐渐平息下去,他轻轻地放开叶悯微,仔细地观察她的眉眼。清雅秀丽一如既往,她眼里波澜浮动,只映着他。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仿佛八风塔、众生识海都只是一场荒诞梦境, 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叶悯微仰头看着他, 声音也与从前并无差别, 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温辞沉默片刻,答道:“沧州。”
“沧州……我没有提前跟你说便与卫渊做了交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惹我生气的事情还少吗,你什么时候怕过我?”温辞低声道。
“不过那里是你的噩梦, 要你独自前往, 我之前还很担心,这下我可以陪你去了。”
叶悯微舒了一口气,笑起来。
温辞只是凝视着叶悯微。
他没有问叶悯微是怎么离开众生识海的, 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出来便去找阿喜, 这些匪夷所思之事,他竟一句话也未曾提问。
而叶悯微也不曾提起。
她只是牵着他的手, 道:“我陪你。”
“……好。”
温辞沉默半晌,然后应道。
这一行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巨大的“梦还”匾额之下。
三日后, 在沧州州界边,林雪庚看见路尽头出现叶悯微与温辞的身影时,在原地怔愣了半天。
然后她便飞奔而去攥住叶悯微的胳膊,激动又不可置信道:“师父,你回来了吗?”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叶悯微,眼睛跟着红了起来,低声说:“我还以为你……”
叶悯微安抚地摸摸林雪庚的手。不远处有两道身影跟着林雪庚走来,正是卫渊与策玉师君。
“玉珠,卫渊。”叶悯微唤道。
北风萧萧,草木枯黄枝干伶仃,那道袍飘飘一尘不染的尊者淡然道:“我是策玉。”
顿了顿,她说道:“我是为监看时轮销毁而来。”
大论道上将许多危险的术法列为禁术,其中窃时术高居首位。时轮原本要当场被销毁,然而因为叶悯微此前与卫渊的约定,它的销毁被特别宽限了时间。
待这最后一次使用结束,时轮便将随着术法终结而消失不再。
卫渊意外地打量着叶悯微,问道:“师姐,你何时出来的,怎么不曾知会我们?那日八风塔下的波涛诡异非常,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叶悯微面露迟疑之色,张张嘴又闭上,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渊的目光又转到叶悯微手里牵着的小女孩身上。那孩子五六岁的模样,乖巧地不说话,一双大而圆润的眼睛不停眨动,面颊绯红仿佛一只红苹果似的。
他问道:“这孩子又是谁?”
“这是之前我在豫钧城里遇见的孩子,她叫阿喜,因魇师所害而发疯。我正在为她收敛思绪,令她清醒过来。”叶悯微终于开口答道。
“师姐替她收敛思绪,需要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吗?”
“……嗯。”
林雪庚见叶悯微神情犹豫,立刻转开话题道:“无论如何,师父能归来便好。我这祭酒的位置便也该还给师父。”
“雪庚,你不是想把天上城建满九州各地吗?你做祭酒,正是你该走的路。”叶悯微连连摇头。
“可对于苍晶和灵力的本源理解,师父你远远超过我。对了,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天下学宫建宫的文书,是大论道中我们草拟的教授门类及宫规,师父你要不要看看?”林雪庚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帛书,递给叶悯微。
叶悯微却没有伸手来接,她低眸看向那卷帛书,眸色闪烁。
“其实我……”
她似要说什么,一道碧蓝色的袖子伸出去,她身侧的温辞什么也没说,便替她接过这卷帛书在她面前展开。
叶悯微松了一口气,她侧过身去,认真地看这帛书上的内容。
她仍像消失在八风塔下的时候那样,性情、神情和模样不曾有一点改变。若说她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没有再戴视石却仿佛已经能看清万物。
卫渊与策玉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有疑虑之色。
叶悯微看起来,不太对劲。
沧州瘟疫已经过去八十多年,曾经满目疮痍的村子城镇都已重建,一派平安和乐、欣欣向荣的模样。
卫渊儿时生活的那座城因死人太多而荒弃,先是成为乱葬岗,后来又收敛尸骨建成群墓,屹立于田野之中。群墓周围零散地分布着几个村子。
“那座旧城的范围包括这几个村子,时轮转动之时恐怕他们都要消失,待停转才能回来。”
叶悯微与林雪庚站在收割后的黄土田地之中,规划这一城的阵法该如何设置,林雪庚跟叶悯微说明情况,她道:“虽然师父你教过我此法阵的原理,但我从未实施过,原本心里还有些担忧。幸而师父你回来了,若有问题也能及时处理。”
叶悯微点点头。林雪庚看向卫渊,蝶鸣剑便出鞘,她拿出时轮举在卫渊面前,说道:“卫大人,我开始了。”
下一刻时轮便被抛起,双层的陨铁圆轮扬至半空,在那一碧万顷的晴空中泛起蓝光,忽而开始转动。
于此同时蝶鸣剑的冷光闪烁,红色蝴蝶飞向时轮,牵起灵脉丝线缠绕于时轮之上,再牵着这灵脉向远处翩翩飞去。
它们飞过收割完庄稼后苍黄的田野,穿过村庄,飞过村庄中的百姓之间。百姓纷纷发出惊讶之声,然后在丝线中倏然化为乌有。
卫渊衣袖里的灰烬滚滚而出,土壤纷纷扬起,深埋于地下的坟冢、街道、残砖破瓦和这些灰烬一起,如同一场弥天盖地的风暴。万物在其中破碎又再生,阳光明媚之下风声猎猎,这广阔的田野和村庄忽而改变模样。
一座座街坊巷陌在风暴之中出现,卫渊的衣衫与发带被风卷起疯狂飞舞,即便是心中已经有所准备,设想过千万次,可他的眼眸仍然逐渐颤动不止。
温辞站在他身后,凝视着这从风暴中出现的旧城。那漫天扬起之物尘埃落地之时,一道气流扑面而来,他又闻见当年那座城里为庆贺节日而燃起的艾草香气。
如今温辞的发间已经再无铃铛,他寂静无声地站在由蝴蝶所包围的无边法阵中,穿越那隐隐约约扭曲的灵力屏障,看向其中模糊往来的人影。
林雪庚伸出手指,便有蝴蝶从她指间飞起,翩翩落在卫渊、策玉师君、温辞与叶悯微的肩膀上。
她说道:“不要让蝴蝶离开你们,它停在你们肩头,你们在这法阵中便不受时轮影响。”
她拿起一只乾坤袋,那正是叶悯微此前给她的,她抓住袋尾往下一倒,便有无数湛蓝的苍晶落在地上,游鱼纷纷而出,衔着地上的苍晶朝空中的时轮而去。
“这法阵复生城中上千人与数百街道巷陌,苍晶消耗极快,师父这袋子里的苍晶耗尽之时,便是法阵消散之刻。若你们想要做什么便抓紧时间吧。”
“我会在这里等各位出来。”
林雪庚交待完毕,卫渊、温辞和策玉纷纷朝那包围一座城的巨大法阵走去,叶悯微却留在原地。
温辞回过头来看向叶悯微,他问道:“你不去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说:“我也在外面等你。”
顿了顿,她又说:“没有我陪着,你可以吗?”
温辞凝视她片刻,他神情依然疲倦,但仿佛恢复了一些光彩。他轻笑一声道:“有什么不行的。”
说罢他便转过头,迈步越过维持法阵的蝴蝶之间,穿过那蓝光莹莹的屏障。
复生的旧城之外,北风凛冽,庞大的法阵之下只剩下一蓝一鸦青的两道身影,仿佛海市蜃楼下的两只孤鸟。
或许是因为过于安静,林雪庚转头望向身边的叶悯微,她问道:“师父,你在想些什么呢?”
叶悯微望着法阵中遥远而模糊的楼阁和人影,仿佛穿过它们看向更渺远之地。
“我在想,若用时轮或许能让苍术复生吧,也能让他回到他未有一道疤,年轻安康时的样子。”
“师父你有此想法,待此事结束不管策玉,我们直接去大漠便好。”
叶悯微闻言看向林雪庚,她沉默一瞬,认真道:“你和温辞,你们两个真的都很纵着我啊。”
顿了顿,她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见他吗?”
蝶鸣剑上的五帝钱敲击剑柄,清脆作响。林雪庚沉默一瞬,答道:“他让我忘记他。”
她正在这么做。
“是啊,他让你忘记他,他为离别准备好了一切。若我真的复生他,是因为他想活着,还是因为我想让他活呢?”
“人人皆有死亡的那一日,死亡也是苍术的一部分。”
叶悯微这样说道,她又看向法阵里模糊的人影:“虽然我对他还有很多遗憾,但是他对我,应当已经没有遗憾了吧。”
叶麓原已经关照好一切,卸去这沉重奔忙的一生,重新开始。
无所不能的叶悯微,在这世上所向披靡的叶悯微,逐渐发觉她所要学习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竟是放弃。
放弃一些她本可以做到之事,放弃一些她一意孤行的愿望。
卫渊穿越那道屏障时,便一脚踏入了八十年前的世间,从苍黄的田地踏入麦浪滚滚的碧绿之中,从凛冬踏入春日。
卫渊慢慢地沿着田埂走向官道,走向城门,走入这八十年前热闹喧嚷的家乡。
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但这未改变分毫的街道、店铺与熟悉的面孔,令记忆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路过之人纷纷好奇地打量他这个生面孔,路边买笊篱的中年男子热情道:“公子打北边来的吧?怎么穿得这么厚,不热得慌吗?身边怎么一个仆从也不见,跟家里人走丢了?”
卫渊转头看向他,唤道:“……钟叔?”
那中年男人惊诧道:“嘿呦!你认得我?怎么会……要是我见过这样一位雍容华贵的公子,怎么会记不得呢?”
瘟疫之时卫渊只有十二岁,八十余载后他再归来,已经无人会认得他的面孔。
卫渊解下大氅拎在手里,他向钟叔一拜,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只留钟叔在他身后稀奇地喟叹。
林雪庚的法阵刻意设置过,这座城里人都已经不记得瘟疫与死亡之事,记忆还停留在八十年前正月十八的落灯日。
在这一日要将元宵节的灯收回,新春的所有节庆便进入尾声。
家家户户张罗着把门上的灯笼收回来,卫渊在街巷间走去,沿着他记忆中的路线,最终停在一家包子铺前。
一个妇人在铺子里忙着和面拌馅儿,满世界的面粉飞扬,更里面的灶台下,有个魁梧的汉子正挑柴来烧火。
卫渊安静地凝视了那妇人许久,才说道:“娘。”
那妇人转过头来,面上还有几道面粉,诧异地打量他半晌,继而眉开眼笑。
她如今还年轻,虽终日操劳,眉眼间却能看出是个美人——卫渊的眉眼与她十分相似。
这双与他相似的眉眼里满含笑意,开口语气却陌生:“这位客官,您认错人了吧。我哪里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呢?我家要是有个像您这么贵气的孩子,我便也不用在这里卖包子了!”
卫渊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从铺子里出来,伸着杆子从屋檐下将红灯笼收回去。那正是他的姐姐。
他张张嘴又闭上,最终说道:“我的母亲与您长相十分相似,她也是在您这个年纪去世的,我一时间看失神了。”
妇人露出怜惜的表情,她掀起围裙擦擦手,热情道:“您是外地人吧?今日按我们这里的风俗都要吃碗面条,以后长长寿寿顺顺利利。您要不嫌弃,便来我家吃碗面再走吧!”
卫渊答应了这邀请,他又看向铺子里拉风箱的男人,那男人身形高大,抬头看向卫渊,憨厚地一笑。
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又从面目模糊变得清晰。
新年开张的第一日,大家也都不着急,午后包子铺便暂时歇息,卫渊跟着他们来到家中小院。
家里的一切摆设都还和过去一样,桌子上胡乱地摆着弹弓蛐蛐儿笼子。他看到了自己从前常穿的那双鞋,歪歪斜斜地摆在墙边晒着,如今他已经绝对穿不下了。
走时是主人,归来已是客。
他的兄弟姐妹们,大一点儿的帮忙干活,小一点儿的追逐打闹,谈话间时不时说起他。
“三弟跑去哪里了?刚刚还在院子里,这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肯定又是躲药去了!昨日偷偷倒药,才被娘打了一顿,他今日定然见到药壶就跑了。”
“不过听说怪得很,今日上午要出去的人有几个在城外鬼打墙了,说转来转去又转回老地方,就是出不去……”
卫渊想起他儿时体弱多病,父母搜罗各式土方偏方,不知给他灌了多少药。
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些药的缘故,最终竟然只有他未曾染病,活了下来。
人声喧闹间,他母亲就从后厨端出面来,招呼道:“来来来,都来吃面!不等那个臭小子!”
卫渊面前的面热气腾腾,直扑他的眼睛。他年轻的母亲在旁边说道:“公子别嫌弃我们这里吃的东西简陋,就当吃个好寓意。长寿万福,游子早归家。”
卫渊低声重复道:“游子早归家。”
“你的母亲与我相像也是有缘,她在天之灵,若能看见你如今这一表人才,定然会以你为傲啊。”
他母亲宽慰着他,将筷子递给他,说道:“待吃完便去城中那彩结像拜拜,这福气便拿全了。”
卫渊接过他母亲手里的筷子,这已经修行辟谷之人,重新尝到八十年前的味道,安静地将碗里的面尽数吃完。
他母亲吃饭之时一直不停地念叨着他——或者说数落他。她说这么重要的日子,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家最需要祛病禳灾的就是老三,他竟面也不来吃,像也不去拜。
“这小子有本事就一辈子也别回来,看他回来我不揍死他!”
他母亲愤怒道,惹得他父亲说了一句,节日里说死不吉利,她才止住话头。
而后卫渊便又跟着这一家人去往城中的彩结像拜神,那塑像上挂满了各家人系上去的彩结。人群里里外外将神像围得水泄不通,卫渊这一家老小都虔诚地在地上跪拜许愿。
卫渊跪在他母亲身边,便听得他母亲许下长长的愿望,从他的外祖母外祖父,到公公婆婆,到自己,到夫君,再到每一个孩子。
“……我们家老三今日没来,他是个顽皮的孩子,神明大人您多担待,他自小体弱,是最需您庇护的。望您保佑,他以后身体健康,能成为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孩子……”
卫渊闻言沉默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
正直善良,诚实踏实。
这是在说谁?那个叫做卫渊的孩子吗?
神并没有听见他母亲的愿望,她的儿子并没有成为一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人。
她的儿子长大之后,阴险狡猾,狠厉而肮脏,双手沾满鲜血。死在她儿子手上的人,大概比这一整座城的人还要多。
他母亲在天有灵,并不会以他为傲,大概只会非常失望。
卫渊默默起身,却听到身边那位妇人低声道:“……我是不是贪心了?别的先不论,求您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吧。”
“只要他能长大成人就好,别再让他生病了,您拿些我的寿数给他也好……求求您了……”
卫渊的动作顿住,他安静良久,突然转身离开人群。他在所有跪倒参拜的人群,和向此处涌来的人们间穿行,终于走出熙攘的人群,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里。
他终于停下步子,扶着墙慢慢弯下腰去。数十年来心怀恨意,搅弄风云,一步步爬上高位把持朝政,终于令所有蔑视他之人低下头去,逼得仙门改革的卫大人,这背影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个孩子。
巷子里传来压抑的悲泣之声。
街巷之中热闹而欢乐的人声、车轮声, 仿佛一场来自于八十年前的梦境。
一双藏蓝的靴子调转方向,温辞转过头去,离开跪在城中参拜神像的人群。
他在这复生之城内缓缓而行, 路过的百姓纷纷转头看他, 低声惊叹。
有热情者与他打招呼, 跟他说道:“您生得真是好极了, 我还没见过比您更俊俏的人咧!”
他们便如八十年前,他以孩童之身踏入此地时一般。那时他们围住他,好奇地嚷嚷:“瞧啊,来了个跟天仙似的娃娃!”
这座城中的人说他在落灯日出现,恐怕是神明坐下的童子,于是给他吃穿, 张罗着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
温辞有些恍惚, 一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一一浮现。
多年来他只记得他们赤红又充满憎恨的眼眸, 记得街头巷尾的尸体与鲜血横流,它们在噩梦里一遍遍出现,不曾褪色过分毫。
然而当他一步步沿着街道向前走去时,那些鲜血淋漓和尸山血海似乎正一步步退去。从中走出依然鲜活、善良而热情的人们, 悬挂灯笼整洁热闹的街巷, 和晴朗的春日天空。
走出他在高门后曾向往的人间。
最后从中走出一个白皙瘦小的孩子,他眼眸深深,脖子上长而细的胎记如同一道红绸, 红得刺目。
温辞停下脚步。
那孩子仿佛站在那尸山血海与这晴朗人间的交界处, 凝视着温辞。
“有人来救他们了吗?”男孩向温辞发问。
温辞慢慢地摇头。
“有人来救你了吗?”男孩又问。
温辞再次摇头。
男孩沉默地低下眼眸,好像这个孩子曾隐藏在温辞的噩梦里, 在数十年的折磨之中,盼望着每一个能够得到拯救的机会。
他又抬起眼睛:“有人愿意爱你吗?有人在知道你的一切之后, 仍然需要你,爱着你吗?”
温辞终于点点头。
血海渐渐褪去,这热闹繁华的人间逐渐取代一切,那孩子的身躯在晴朗日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男孩弯起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好,你已得救了啊。”
话音落下之时,这伴他多年的孩子终于完全消失在阳光之中,消失在街上的熙攘人群之中。
时常萦绕在温辞耳边的,他所拖拽的枷锁声恍然间淡去。
他仿佛终于能恰如其分地,与他的过去共处一世。
这复生之城偏僻的巷子里,卫渊扶着墙站在阴影之中,却见脚边的阳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影子。
卫渊直起脊背,回头看去。
阳光从巷子口倾泻而入,策玉师君站在那巷口的烂漫春日之中,阳光太过耀眼,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哭了吗?”她问道。
她的语气暧昧不明,介于策玉和谢玉珠之间。有那么一瞬间,卫渊仿佛看见谢玉珠站在了巷口。
“谢玉珠没有话留给你,但她有与你相关之事嘱咐于我。我有言在先,这并非什么好话。”
这个站在阳光里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
“她跟我说你是个麻烦的家伙,你是恶狼、是疯马、是没有刀柄的利刃。”
卫渊低低哂笑一声。
“她希望我能成为你的缰绳,她认为我是世上唯一能牵制你的人。若有朝一日你走入歧途,她希望我能阻止你。”
卫渊默不作声。
“她还说你是个可怜的家伙,让我不要把你说的话当真。你要是偶尔同我耍心眼,她请我宽宥你。”
“这便是她所说全部,除此之外,她没有要我转达给你的话。”
卫渊仍旧没有说话,他低着眼眸站在阴影之中,没有再追问。
策玉安静一瞬,然后道:“不过她有话想对你说,犹豫过是否要我转达,最终作罢。不过这孩子忘记了,她所有的念头我也都会记得。”
卫渊终于出声,他淡淡道:“她有很多话想要骂我吧。”
“卫渊不是谢玉珠的污点,你仍旧是她的遗憾。”策玉说道。
卫渊怔住,眼眸颤动。
“她想跟你说的,唯有这么一句。”
在那个桃花纷纷的月夜,卫渊收起谢玉珠醉酒扔出去的灵器,毁掉验谎的鸟儿,抱着她回到客栈。
在洒满月光的路上,他嘲笑道——喜欢我,恐怕会是你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那时谢玉珠躺在他怀里,宁静无声,仿佛沉沉安睡。
她竟听到了。
她并未沉睡。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醒来的,抑或是一直都醒着?
她听见了什么,抑或是她什么都听见了?
策玉师君安静片刻,后退两步,转过身去。
就在她要迈步离开的刹那,卫渊却忽然迈步朝她而来,一步踏入巷口的暖阳之中,抓住她的手腕。
策玉回过头来。
卫渊抬起眼睛看向她,阳光似乎有些刺眼,他的眸色一片浅棕色。
他凝视着策玉,眼眸里翻起风雨,仿佛有许多话想要问。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来来往往走过多少人,他却慢慢松开手。
“抱歉。”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抱歉。
也不知道是为抓住策玉的手腕,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顿了顿,卫渊轻笑一声,对策玉说道:“你所说的那个条件,舍修为、弃长生,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