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 by法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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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如蕴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怀疑自己,可在他掠过她手边的目光中,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他方才闻到了她手上的药味,问了她是否用了药。药味是因着她今日去跨院制药,而她却只能跟他说自己烫了手。
但此刻她手上,并无明显的烫印。
她和秀娘这两个皆是外人,是他根本不认识,突然闯进他生活里的外人。
相比她们两个,他本就更信任府里经年的仆从,而她偏巧又在这件事上,说了句谎又引了他的疑。
两下全凑到了一处,真真是不巧。
邓如蕴心下暗暗一叹,她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开口圆谎,再把自己摘清楚,但男人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他缓缓起了身。
他身形高峻挺拔,臂膀宽阔有力,此刻站起身来,遮住身后案台上的高灯,昏暗的长影一下将人压到了门边缝里。
邓如蕴心头微滞,而他已开口。
“纵使拿了,说出来便没什么大不了。何苦为难一个下人?”
话音落了地,他抬脚大步往门外走去。
裹着冷雨的风从门边钻进来,绕在邓如蕴脚边,而她早间喝下的那碗苦若胆汁的避子汤,此刻好像又回到了胃里,翻腾搅动令人难捱。
他已然从她身边掠了过去,没有再多停留一息,两步迈入了雨中,径直离开了柳明轩。
沧浪阁。
外面的雨声小了些,林老夫人亲手点了香炉。
她瞧向魏嬷嬷,“都问到柳明轩去了,库房里真丢了药材?”
魏嬷嬷闻言上了前来,“回老夫人,其实没有。”
这话一出,林老夫人就笑了,她没再提药材的事情,斜看了魏嬷嬷一眼。
“邓如蕴怎么招惹你了?给人家姑娘连番穿小鞋?闲着无事做?”
魏嬷嬷见老夫人都瞧出来了,但没遮掩,她亲手给老夫人斟了茶,“若说招惹不至于,可老奴却有个旁的思量。”
“什么思量,说来听听?”
魏嬷嬷往外看了一眼,窗下无人。
“老夫人同她签定了契约是不错,但契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同二爷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到底是她不是咱们。二爷并不知内情,也是您怕说出来他不同意这事。可爷却是个长情的人,以为这就是他的妻了。若是同她日久生情,往后可怎么将她请出门去,再迎贵女进门?”
魏嬷嬷老脸上尽是无可奈何,“老奴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但若是一开始便让二爷厌烦了她,日后她拖着一家老小离去,二爷也不会挽留。”
林老夫人听了这话默了默,倒没反驳。
秀娘红了眼眶,“难不成那铁皮石斛自己长翅膀飞了,到处都找不到?”
房中已没了其他人,邓如蕴从犄角旮旯里把藏进去的书掏了出来。
她一边翻去上次看到的地方,一边同秀娘道,“会找到的,约莫将军一走,铁皮石斛就能找到了。”
秀娘瞪大了眼睛,眼睛却更红了,“怎么能这样?可在将军眼里,姑娘永远都是一个偷鸡摸狗之辈。”
偷鸡摸狗,偷奸耍滑,浅薄无知,愚昧肤浅... ...
邓如蕴微顿,旋即又啧啧出了声,“你还别说,我每天听着灶房菜园子里养的鸡怪吵闹的,要不咱们哪天给偷了来吧?”
柳明轩离灶房的菜园子是滕家各个小院里最近的,秀娘抱怨那领头的大公鸡好几次了。
可眼下说的哪是大公鸡的事?秀娘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天黑透了,房中的小灯视线不明,秀娘见自家姑娘已仔细看起了书来,只能不再提方才的事。
“房中太暗了,我再给姑娘点盏灯吧。”
当晚滕越睡在了外院。
邓如蕴早就习惯了独自睡在这间房中,并没有任何不适应,只是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秋凉渐渐从石板下钻了出来。
邓如蕴早间也是独自在柳明轩吃了早饭,秀娘没同她一道吃,却从外面转了一圈带回来两个消息。
她说一桩好,一桩坏,问她想先听哪个。邓如蕴本想先听好的,但思量了一下道,“先说坏的吧。”
秀娘嘴巴轻瞥了一下,“奴婢听说将军昨日歇在外院,今儿一早连沧浪阁都没去,就离家走了。”
“嗯?我们把将军气得离家出走了?”邓如蕴佯装一脸震惊。
秀娘跺脚,“姑娘又胡言乱语,是离家走了,不是离家出走。而且也未必是我们气得。”
她这话说了,邓如蕴便笑道。
“那不就得了?这可算不上坏消息,没准还是个好的。”
秀娘见她又乱说,想同她生气又不知道气什么,却心下闷闷的不由悄悄看了她一眼。
姑娘以前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那时还在金州老家,将军也还只是金州千户所的百户。
每次远远地听到他带着兵马进了城,姑娘就像是竖起了耳朵的兔子,听见他的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家里跑出来。
她会一路跑一路理着衣裳和发髻,还要问她,“秀娘姐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乱掉?”
她说没乱,她就跑得更快了,直到跑到大路边上,挤在人群的狭缝里,仰着小脸盯着马上的年轻将军看去。
她会一直看到小脸通红,会跟着他的马走上半条街,会直到他进了都司衙门里,还要停留半刻才肯离去。
那时她会攥着手,有点无奈又有点委屈地,轻轻呢喃一句,“怎么办?我今天也没办法不喜欢他... ...”
往事如烟消散在白驹的缝隙里,时光将一切扭曲错位。
秀娘恍惚了一下,飞快地抹掉了眼角的水意。
她说还有个好消息,“姑娘,有家小药铺肯要咱们的成药了!”
她说邓如蕴之前做的一批小儿化风丹还不错,但因着是没有名头的新药坊做的,“要咱们押三十两做押金。”
三十两对于林老夫人来说只是手缝一漏,但对于邓如蕴来说却是不小一笔钱。
不过她说没关系,“那就拿三十两去,写好字据。咱们的药不是次品,这三十两早晚能拿回来。”
秀娘道好。
这才一日就有了信儿,可见姑娘用料丰足,做工扎实出来的成药,行家都是能看得上的。
这一下就让她们对以后在西安府站稳脚跟有了信心。
两人又说了会制药卖药的话,不想家里人忽然找了上来。
来寻的是邓家的仆从长星,他是某日倒在邓家的药田里,被秀娘和涓姨捡回来的。刚捡回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年过去人长高了不少,却一点都记不起从前的事,便一直留在邓家。
长星平日都留在家中照看,接送玲琅上下学堂,今日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邓如蕴心下不安,让秀娘赶紧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秀娘很快去而复返,脸色青白。
她说玲琅在私塾里被同窗的男孩子欺负了,“那些个男孩不知怎么发现她是个小姑娘,闹着要把她赶出来,还把耳朵打伤了!”
... ...
邓如蕴到的时候,一群小学子围在私塾先生内宅门口,手里拿着石子、树杈、野果子,从半掩的门间往里面掷去,其中有个胖男孩还道。
“竟敢骗人?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来学堂,打你,就打你!”
说着,一众男孩又把手里的东西往院内角落里砸去。
邓如蕴一步上前,目光从男孩们脸上一一扫过,直把这群小孩看得往后连退了两步,她冷冷道了两个字。
“滚开!”
秀娘甚少见她有这般冷厉的时候,小男孩们原本还嚣张得不得了,此刻却都被吓到了,呼啦一下全都跑没了影。
邓如蕴这才推开门去,只一眼看到站在墙角里的小姑娘,指尖都凉了一凉。
她个头比那些男孩都矮小,甚至比同龄的小姑娘都娇小一些,此刻人儿蜷坐在墙角里,衣裳沾满了泥土,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原本白皙的小脸上出现几道红红的爪印。
最让人揪心的是,她右边的耳朵被划开了来,耳边还在不断渗出血。
“玲琅?!”
邓如蕴一声叫过去,方才还勉强立在墙角的小女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破损的嘴巴撇了下来,大大的眼睛里泪水积聚,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姑姑... ...姑姑!”
邓如蕴快步上前,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小女孩哭得委屈极了,身体不断抽动着,将脑袋闷进邓如蕴怀中。
似是听见动静,私塾先生夫妻二人从房中走了出来,见了邓如蕴把话都说了。
他们说之前一直好好的,那些男孩子虽然不太同玲琅说话,却也不曾欺负她。今日不知从哪听来,都说她是个小姑娘混在他们中间的,要去扯她头发。
这一扯就闹了起来,玲琅起先躲着避着,他们却要来扯她衣裳。小姑娘也急了,同他们打在一起,等先生发现的时候,玲琅已成了眼下的模样。
邓如蕴心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帮男孩子六七八岁的都有,他们都拿着石头、攥着拳头、围着玲琅的时候,小女孩心里得是多害怕,多无助。
私塾先生的太太跟她连道抱歉,私塾先生也道已经训过那群男孩了。只是能在这个年岁读书的孩子,家中多半还有些钱财关系,先生只能训斥,也不便拿戒尺狠狠教训。
只是这样的私塾,邓如蕴不会再让玲琅上了。
她让秀娘去把玲琅的笔墨书簿都收起来,私塾先生长长叹气,把邓如蕴多交的束脩退了回来。
低头看向怀中小声啜泣的小姑娘,私塾先生的太太已经替她包扎过耳朵了,邓如蕴亲手把她被弄乱的发啾重新扎好,用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没事了玲琅,不会再有人打你了,姑姑带你走。”
她抱着她,一路离开了这家私塾。
只是出了私塾门去,正见有个穿锦缎的妇人,正方才叫喊的胖男孩说话。
男孩脸上挂了花,“娘,私塾里混进了个死丫头片子,把我脸都抓破了!”
说完,妇人厌弃地啐了他一口,“连个丫头片子都治不了,白长了八岁!”
只是她说着,目光自眼角瞥到了抱着孩子的邓如蕴身上,哼笑一声。
“小门小户还想学高门贵女,让个丫头片子读私塾识字。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真是好笑。”
这话出口,邓如蕴便察觉到怀中的玲琅,小身子颤了颤。
她脚步停了下来,低头向玲琅看了过去,忽的笑了一声。
“姑姑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她指尖轻抚着玲琅被蹭红的脸,声音却不大不小往后传去。
“玲琅四岁就能同五六岁的孩子一道读书,最是聪明,但有的人八岁了,也在一道念书,还是学不会。要问是怎么回事?你猜怎么着?”
她啧了一声,“原来,那是个榆木精投了胎,长了颗榆木脑袋呢。”
邓如蕴话音未落,秀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小玲琅都忘了疼,捂了小嘴巴笑起来。
欺负玲琅的男孩呆了一呆,锦缎妇人却眼睛都瞪大了,“你!”
邓如蕴却懒得再同她多说一个字,轻哼一声,抱着玲琅转身离开了去。
风有些大,吹得巷道上的砂石刮擦着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过有一点,那妇人说对了。
高门贵女确实不会上什么私塾来识字,要么便跟随大户人家的正经族学,要么便在家中单请西席。连邓如蕴从前,爹娘也是给她请了个秀才先生在家中教她读书的。
只是她没本事,把兄嫂留下来的小女儿,送到私塾来读书,这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邓如蕴心里像被刀绞了一样,越发将玲琅紧抱在怀中。
只是这般小玲琅反而不安起来,她从披风里露出小脸看向自己的姑姑,她有些忐忑,小手攥紧了邓如蕴的衣袖。
“姑姑对不起,都是玲琅不好,我不该跟他们打架,都不能读书了... ...”
这一句说得邓如蕴心都碎了。
她立时说不是,“怎么是你的错处?分明是学堂里的同窗不好!”
她是穷了些,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但不能再苦了孩子。
“姑姑回去就给你专门请一位先生,在家教你读书,玲琅可喜欢?”
她这样说,小玲琅愣了愣。
邓如蕴还以为她会高兴起来,不想她低下了小脑袋。
“可是那样要花好多钱,姑姑要做好多药,很忙很累才能够... ...”
邓如蕴顿住,她嗓音忽的一哑。
“可是没关系的,姑姑在赚钱了,姑姑赚了好多钱,够给玲琅请先生了。”
然而怀里的小人儿还是摇了头。
“不要,玲琅不要姑姑很累,我可以自己学... ...”
邓如蕴再也忍不住,眼泪咣当砸落了下来。
秀娘也不由地捂了脸抽泣。
邓如蕴深深闭起了眼睛。
偌大的西安府,数百年前的王朝故都,数不清的人曾在此来来往往。
多少人腰缠万贯,肥马轻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还有太多人没有钱,也没有权。因为没有钱要低头做人,因为没有权要屈身做事,因为没有依仗,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到头上来。
小小的身躯趴在怀中乖巧得一动不动。
饶是身量比同龄孩子要小,却也四岁了,邓如蕴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轻巧抱在怀中。
她两条手臂开始发酸,纤细的脊背无法挺直,但却全然舍不得将她放下一息,就这样抱着她在锦缎罗纱的故都人群里中,一直走一直走。
只是前面的路被拥挤的人群挡了起来。
邓如蕴还没看清什么,肩头的小人儿突然直起了身子。
“是姑父!”
姑父... ...
邓如蕴微怔,越过人群看到了远处坐在高头大马上路过的男人。
喧闹的街头,他骑着一匹黑棕色的骏马,穿着一身暗红色绣团花的锦袍,自大街上打马而过。
围着他的人群哄哄闹闹地站着好些年轻的姑娘,旁边人见状似是有人打趣了他一句什么,他神色略有些尴尬。
但暗红色的锦袍,在明亮的日光下变得发红发亮,他行至街道中央,好似是谁家接亲的新郎。
年轻的姑娘们越聚越多,有人羞怯笑着从邓如蕴身边跑过,皆往他经过的街口而去。
邓如蕴远远地向他看去,她还未有任何表示,怀里的小人儿却瞧着他,一张小脸扬了起来,刚哭过的眼眸闪烁了光亮。
人潮的涌动将小姑娘的兴劲全引了上来,她忘了耳朵被打伤的疼,仰着小脸忍不住往路上喊去。
“姑父!”
那人人簇拥的大将军,是她的姑父!
若是让那些学堂里坏孩子,知道这就是她的姑父,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她!
她这一声,叫得邓如蕴心下停了一停,她目光定在他身上。
可马上的“姑父”似是没有听见,更没有回头看过来一眼。
人潮喧闹如涛,邓如蕴微滞的心跳很快恢复如常。
她脚下没动,小玲琅却愣了愣,“姑姑?那个人,不是姑父吗?”
小姑娘眼中满是失落疑惑,她还等着高头骏马上的大将军姑父,同她在街头相认。
可邓如蕴却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跟她摇了摇头。
“不是。”
小玲琅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是?那是谁?”
姑姑成亲那日,她分明见过的。
邓如蕴又抬头看了过去,男人在人群的簇拥中,已骑着黑棕大马走到了她视线的边缘,再无看来之意。
她说玲琅认错了,她垂了垂眸,淡淡笑了一声。
“那只是... ...旁人家的姑父。”
旁人家的姑父。
一阵大风倏然而至。风裹着地上的细碎砂石飞檐走壁,街巷上的人被吹得立不住叫,纷纷捂着头脸跑开去。
邓如蕴也立时替玲琅掩住了小脸,可她自己却没了遮掩。
风沙吹进了她眼睛里,硌得生疼。
她却不顾上自己,连忙叫着同秀娘一道,掩着吹来的风沙,快步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不远处马上。
滕越也被风吹得侧了头,但视野里突然闯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子的身影。
他略略定睛看去,隔着风沙与人群,只隐约看到那人背着身,怀中抱了个四五岁大的小孩,往远处快步而去。
她身形不丰,怀中的孩子也压得她脊背稍显弯曲,风沙又把她吹得脚步偏斜,她无有所依,也不能似身上轻减的路人能抬脚跑开,只能勉力撑着自己抱着孩子尽力走快,在他的视线中没进了风沙里。
身形很像他家中那位妻子,有一瞬,他想过去看上一眼。
可邓氏连待客和陪母亲吃饭都懒得去,怎么会出现在街头,这般艰难地抱着孩子在风里行走?
思及此,滕越没再看去,他收回目光,转身勒紧缰绳打马离去。
有人藏在岔路口酒馆的酒旗下,先看着滕越走远了,才松了口气,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快步走开邓如蕴身上。
他穿着件利落的短打,腰间系着酒葫芦,张口还有残余的酒气。
“啧啧,金主要找的这女子挺有意思,听见孩子出事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但见了自己的夫君,反而似不相熟一般,连近前说句话都没有。”
他旁边的小弟也挠头觉得奇怪,但他眼看着邓如蕴快走远了,连忙问,“那咱们这会还跟不跟了?”
“跟,当然要跟。”
他说着,回头叫了小弟,“你先回山寨一趟,去告诉大当家的,人我们这边盯上了,不过眼下还没有机会下手。”
“你让大哥同那位买凶的金主说,暗地杀人这种事,要想做得干净,可急不得。”
玲琅受了伤也受了惊,邓如蕴不放心将她放在家中,只能带进了滕家来。
她把孩子放到柳明轩的跨院里,当晚滕越恰没有回府,邓如蕴安下心来照看玲琅。饶是提前服了药丸,晚间小姑娘还是有了惊厥之兆,邓如蕴担心着,一直照看她到后半夜才睡了一会。
天亮的时候,邓如蕴还没醒,搂在怀里的小玲琅却醒了。
小姑娘精神好了一些,见着姑姑睡得沉,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见此处和家里一样,院中放满了草药。但这院子外面是什么地方,她就不知道了。可巧这时,有只猫儿从墙头窜了进来。
那猫儿猫着身子趴在地上,一错不错地盯着在地上啄草的鸟。下一息,它忽的扑了上去,然而那鸟儿警觉极了,扑棱着翅膀就飞了起来。
猫儿紧追不舍,也窜了过去。
小玲琅看得起劲,举步也跟了上去,一不留神便从门缝里跑出了这个院子,但院子外面还套着院子,玲琅这才四下里看了过去。
比起刚才姑姑带着她住的寻常院落,檐上还长着杂草,这里简直雕梁画栋,到处整整齐齐,再没有一丝杂乱的地方。
小姑娘打量了一会,见那猫儿一闪身又从另一个门口跑了出去。
她好奇猫儿,更好奇这个院子外院,会不会还有更大更漂亮的院子,她抬脚也从猫儿离开的门走了出去。
门房在同婆子插科打诨地闲聊,没人留意有个小孩子跑出了门去。
... ...
滕越昨日先佯装有事去了趟都司,转身便换了装扮往北面而去。
他正盯着的那伙流寇,前些日流窜到了西安府辖地里来,不声不响地并了一伙小土匪,占了人家的巢穴安营扎寨。
土匪虽然凶悍,但同边关外面的鞑子没法比。滕越看了一回,在附近安插上了人手,准备等把状况摸清楚,找机会将人一网打尽便罢了。
他今早才回了府里,在前院换了身衣裳,却听说母亲同妹妹又因为去旁人家的学堂读书的事情起了争执,他只能往后院前去劝解,好在没什么大事,他便准备返回外院。
不想在军中快步习惯了,竟在转弯处,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姑娘才四五岁大,撞到了他的腿上,险些摔倒。
滕越连忙扶了她一把,这才看到这孩子长得白净俏秀,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容貌似是与谁有几分相似,可他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他见她干净乖巧,被他撞到了也不哭闹,只是有些怔怔地仰着头,睁大水亮的大眼睛看过来。
滕越不由俯身问了一句,“方才我可撞疼你了?”
他问去,见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委屈地轻轻点了头。
滕越目露歉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才发现她脸上有几道红痕,因着擦了药不太明显,但耳朵却被包了起来,好像是受了伤。
“耳朵怎么了?”他不由问。
可小姑娘却转了身子,把受伤的耳朵藏了起来,像个受伤的小兽一样,不给他看了。
滕越心下一软,不由蹲下了身来,温声问去。
“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这句问去,小姑娘抿了抿嘴巴,就在滕越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
她突然道了一句。
“旁人家的孩子。”
这话说完,她好像不高兴了,小眉头一皱,一转身跑进了树丛里,跑没了影。
旁人家的孩子?这是个什么回答?
滕越不由轻笑出了声。
他不禁又往树丛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端地是惹人心疼。她好似同什么人有几分相像,只是他到底没能想出来。
约莫,只是府里下人的孩子吧。
邓如蕴醒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玲琅,叫了秀娘问了一句,秀娘也傻了眼。
只是这时,小姑娘从跨院连同柳明轩的门外跑了进来。
邓如蕴吓了一跳,见她通身好好的,先放了半边心,又问,“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可见到什么人了吗?”
小玲琅见了几个丫鬟婆子,但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她,唯独有一个人停下来同她说了话。
她看向姑姑,“玲琅刚才看到了姑... ...旁人家的姑父。”
这话出口,邓如蕴就愣了一愣。
“那,那他怎么说的?他知道你谁了?”
玲琅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他就跑进树林里,他追不上我。”
秀娘扑哧笑了一声,邓如蕴没想到玲琅,还给滕越的鼻子上碰了点灰。她倒是松了口气,但也嘱咐玲琅不要乱跑,“就在这小院子里不要出去,等过两天你好些了,姑姑再送你回家。”
但玲琅不想走,她只想跟着姑姑。
她小声问了句,“那外面,是旁人的姑父的家吗?”
这句话拗口的像绕口令一样,邓如蕴笑了一声,摸了摸玲琅的小脑袋,“是呀,是旁人的家。”
晚间,沧浪阁摆饭把邓如蕴也叫了过去。
滕箫照旧没来,林老夫人以手撑额没什么精神。
林老夫人这般怏怏的时候并不多,可邓如蕴不用问也知道,估摸着又是被女儿气成了这样。
可见再厉害的娘,到了孩子手里总是没招的。
林老夫人时不时就长出一气,一小会的工夫,气出了七八次,也没见缓过劲来,魏嬷嬷都看不下去了,给她拿了开胸顺气丸来,让她服了。
邓如蕴暗暗好笑。
而滕越没再提起之前的事情,只是把叫邓如蕴前来的来意讲了。
明日就是黄老太君的寿辰,那毕竟是黄西清黄先生的母亲,滕家原本是都要去的,不过滕箫这情形多半是不会给面子,那就只能带着邓如蕴一道前往。
黄老太君这场寿宴,以黄西清眼下太常寺卿的位置,不光是滕家,整个西安府,乃至半个陕西行省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来贺。
滕越提醒了邓如蕴,“这寿宴上总还是有些规矩,你若有什么不懂的,便问母亲,尽量跟在母亲身侧。”
她是小地方来的姑娘,不懂高门大户的规矩,跟着林老夫人总不会出错。邓如蕴明白。
不过滕越又道,“但母亲也不总是方便,若是母亲不便,你便同杨家的表妹们在一处。”
杨家有两位姑娘,大姑娘杨尤纭嫁到了秦王府里,上次滕家花宴她没有来,邓如蕴也没见过她。而杨家的二姑娘就是杨尤绫了,邓如蕴猜测以杨尤绫对她的态度,多半是不想同她多说一个字的。
不过这话不好同滕越说,不然又是遮遮掩掩的行事。
邓如蕴直接点头应了,“我记下了。”
她这番应答算得得体,滕越看了她一眼,嗓音才略作温和。
“先生对我恩重如山,黄老太君又是常年礼佛、积德行善之人,只盼此次寿宴一切平顺才好。”
滕家是靠滕越这几年在外拼杀才真正立住的,在西安府的根基尚浅。
如今朝堂,小皇帝继位才四载,又是个爱玩的性子,朝中大事由顾命大臣来保倒也罢了,偏皇上信重身边的大太监,几年的工夫,这位大太监已经权倾朝野。
顺者昌,逆者亡,有了这位大太监执掌无上权柄,下面的人若是毫无根基之辈,要么就得攀附于他坐等飞升,要么就只能被生生踩在脚下埋进泥里。
滕越并不想攀附什么权贵扶摇直上,但也得稳住自己的根基,以免被这股歪风邪气殃及。
... ...
这晚男人歇在了柳明轩。他来了邓如蕴反而颇多不便。
秀娘小声告诉她玲琅到了晚上又有些发热,可邓如蕴看着坐在房中看书的男人,她今晚不便去跨院里抱孩子睡觉了。
她吩咐了些药让秀娘给玲琅服下,看着时候不早便也同滕越一道洗漱上了床上。
滕越今晚并没有旁的动作,但却见身边的人好似睡得不太安稳,他习惯了打仗睡得浅,竟发现她一夜起了四次,好似到了天快亮才安稳睡了一阵。
她的事情多半是些弯弯绕绕,她自己不说滕越也不想过问。
好在天一亮,魏嬷嬷打发了人来叫他们,她就立刻清醒了过来,洗漱打扮换好衣裳。
她穿了件蜜合色并秋香色襦裙,简单戴了两根珍珠发簪,虽然素淡些,但也大方婉约,没有那些曲折绕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