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 by法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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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将军同几人说起大太监这兵甲火器营时,还画了一张草图示意。
此营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来往入口,后面是锻造之地。两处相距较远,也是以防锻造的声音传出去。整个兵甲火器营都相当之大,且前后各成一体。
滕越他们此番只需要拿到洪氏打造的兵甲火器几件即可。皇上只要看到洪氏私造的这些同官军不同的兵甲,自然明白洪晋的野心。
所以他们倒也不用往后院的锻造处去,自前院取得样物,就可以返回。
有吴老将军画的草图,而滕越前两日,也让人先偷偷进去了解了一番地形走道。今日这会,他同沈言星一前一后互打掩护,顺利潜进了营里。
两刻钟前,营里刚放了饭,兵丁们吃过饭,少不得有些松懈。
滕越本以为此间有多警惕,没想到,不知是不是大太监权势通天,没什么人敢来此地捋他胡须,兵丁们吃过饭之后十分松懈,滕越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入了存放兵甲的库房营帐之中。
洪氏野心果然非是一日之心,滕越只看这库房里满满当当存放着的兵甲和各种各样的火器,就冷笑不止。
他立时让人每样都取下几件,恰就穿戴在身上,丝毫不嫌累赘。
他自己也掂量了一把样式精巧的火铳,留在了手边。
前后用了不到一刻钟,他就转回去同沈言星接了头。
东西都已顺利拿到了,接着就看如何返回。
只不过入夜后换了防,火器营里的兵警惕了不少,众人先在一处僻静的营帐附近略略等了等,沈言星也派了自己的人手,先去探探路。
不想探路的人很快折返了回来,身边带了个王复响的兵。
滕越一见王复响的兵进来了,就挑了眉。
“你们将军有何事?”
王复响的兵立刻道,“滕将军、沈将军,洪晋的人到营里来了,将军派出去的斥候打探了消息急急奔过来报信,但这一来一回,眼下洪晋的人应该已经到了门前。”
现在匆促撤出也来不及,他只能道,“我家将军让二位将军先按兵不动,且看来人动向再说。”
营里又来了洪晋的人,此番窃物果然没那么顺利。
滕越和沈言星倒还沉得住气,有了王复响的报信,心里也有了数。这会沈言星就让自己的手下人,去探探来人是何人,有没有发现他们的端倪。
他又派了人手出去,但这次过了好一阵,人才折返。
来人探了一番,回来的时候,身上汗水湿透了衣领,神色甚是紧张。
“两位将军,外面刚来的也是位将领,身边还带了些亲卫兵,属下只避在树后瞧了此人一眼,听见营里的兵将,叫他施将军。”
这话一出,滕越就挑眉问了过去。
“施将军?可是那干瘦的身材,仿佛是因为肩头有伤未愈,还弓着腰?”
他问过去,沈家的兵惊奇,“是是,正是此人!”
他回了话,这次不用滕越再开口,沈言星就深吸了一气。
“是那施泽友,他竟来往这洪氏的暗营中。”
可这还真就不算奇怪。毕竟洪晋的侄儿洪桂对他颇为看重,追杀吴老将军最后就是派施泽友出马,施泽友失利后,洪桂倒也没追责他,反而将人安排进了锦衣卫,之后随洪桂一道去宁夏料理恩华王之事。
沈言星揉了眉头,滕越倒是嗤哼了一声。
“施泽友此人,向上巴结素来有些本事,看来已然是那洪氏叔侄的心腹。”
说话间,沈言星派出去的另一个兵也返了回来。
来人也看到了施泽友出现,他道,“那施泽友一来,兵营里的兵就不敢再散漫,各个打起了精神,咱们恐怕不好出去了,而那施泽友是奉洪桂的命令来镇守的,要在此处暂留三日。”
若是三个时辰,他们还能等得。
但三日,众人就算不被发现,也要困死在了这里。
沈言星不禁朝着滕越看了过去,男人微微垂了垂眼眸。
今日是密探此处,他还不想跟施泽友兵刀相见。
他沉声,“他若是没有发现我们,待夜深之后,我们伺机离开,我也与他暂且相安。但他若是发现了营中端倪,那么今夜我与他,就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这营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
但随后,报信的人又来了。
“两位将军,这营里突然开始点兵查帐!”
也就是说,施泽友发现了不对劲!
沈言星紧压了眉头,滕越则闭起了眼睛。
他闭眼几息,缓缓开了口。
“看来天意,是让我今夜与此人,必做个了结了。”
话音落地,他就叫了沈言星,低声商议了起来。
另一边,施泽友进了营就觉得不太对劲。
他到底是在军中摸爬滚打过不少年的人,纵然这些年调到了不用动兵的位置,但军营里但凡有风吹草动,他还是感觉得到。
这会他问去营里的带兵将领,“兵点完了吗?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那带兵将领有点拿不定主意,“人都还如常,只是有三个人兴许是如厕,有些时候没回来,暂时还没找到。”
他这话一说,施泽友脸色都冷了。
“你们是仗着九千岁撑腰,觉得没人敢进来是吧?还兴许?你们就是这样守营的?!”
他立时让人去清点库房,自己则带着人手往放了图纸等物的主帐走去。
不过施泽友还是留了点心,没有立刻进到帐中,虽然看着收帐的兵都如常站在门前,但还是绕了两步,往后走了走。
不想他往后一走,竟然看到主帐的一个角落里,竟然隐隐等火光散出来。
他立时肃了声,再细细往地上看去,刚下过雨的泥地上,有脚印尚在,一路往主帐侧边而去。
他当即抬手令所有人不要再进到主帐之中。
有脚印有灯火,里面就可能正好有人在,既如此,他何不来个瓮中捉鳖?
施泽友这就命令守营的兵将,先把火器营外围守住,然后将兵力集中在了主帐周围,如同两个大圈,团团将主帐包围了起来。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两个包围圈中间的空隙地带,滕越早已悄悄派人手出去给王复响送了信。又派人趁着施泽友调动兵力,偷偷掺了进去。
他的所为,施泽友还全然不知。
他这边听说盘点营帐内兵甲的人回来了,说是有些地方确实被人动了也少了。
但人在何处还没找到。
施泽友闻言,直往主帐看了过去,手下众人也都向那处看去。
施泽友见人手都已集中于此,心下一定,直接让人近前围了主帐,自己则抬脚大步进到门前。
他想里面喊去,“贼人敢闯此地,真以为没人发现吗?自己出来,或许还有一命!”
可他喊了过去,里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施泽友以为里面的贼人还要负隅顽抗,不想他让人撩帘而入,他也径直走了进去,却见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盏小灯,遗在帐边。
施泽友愣了一愣,旋即直觉不对。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的有纷纷倒地之声响起,接着杀声四起,又在几息之内,消失了无影。
施泽友急忙冲出帐去,只见自己方才集中于大帐周围的人手,要么已被砍杀到底,要么也被人刀架在了脖颈上。
他原以为只是个三五小贼闯进来,可此刻一眼扫过去,冷汗倍出。
他没想到所谓“小贼”,人手如此之多,在他分兵门前和帐外两处之后,竟然暗中突然出现,将他身边的人全部控住。
施泽友虽被控住围住,却还不至于立刻就慌了神。
他朝着看不清的夜幕中的对手开了口。
“这里可是京中那位九千岁的地盘,我不晓得你们来此何事,但总要思量思量,九千岁在这天下掌着如何的权柄,莫要一时冲动就坏了九族性命。”
大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几个人敢跟他对着干。
可他话说出口,却见控住他手下的人,竟丝毫不能为之所动。
施泽友眼下,只有五六个兵围在他身边,他还是没能看清敌方为何人,只能眯着眼睛哼笑道。
“你们眼下是控住我些许人手,可这营中并不止这点人,我方才已经让人去围住大营门墙,你们真以为自己出其不意,就制胜于我了吗?”
他此言说过去,料想对方一定会有所慌乱。
不想帐外对方的人手,竟丝毫不动,唯有一人从黑暗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也笑了,也向他问了过来。
“那你猜猜,你这火器营外,会不会也围了我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施泽友心下一跳。
方才他的人手就起了叫嚷之声,可外围却没有人及时赶来营救。
营内为了隔开锻造之音,以免私造兵甲之事被发现,内外所距甚远,纵有兵将察觉,必也被对方留的人手所解决了。
而不管外面还有没有此人的援兵,他在主帐前都已没了人手。
施泽友惊心不已,再看走上前来的人,只见他身形高大挺拔,腰间配着长剑,慢步走上前来,连同方才的声音,让施泽友不禁后背起了冷汗。
而主帐前的灯火,已经照亮了他的脸庞,这一刻,施泽友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同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旧友”。
但滕温礼早已死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前些日没能除掉的年轻后辈——
但凡是旁人,施泽友还能稳住心神,可他在看到滕越的瞬间,耳边骤然响起了他离开锦衣卫诏狱时的话。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必死... ...
施泽友浑身发紧,握住了腰间的刀。
而滕越却仍旧笑着。
“我本不想今日就与你见个真章,不料天意如此,难以违抗。”
男人一步一步走上了前来,从黑暗的夜色里,走到了火把的照映之下。
施泽友手下的兵不免替他上前掩护抵挡,却被他三下两下就砍倒在了地上。
“我们这些边关的守将,可不曾养尊处优一日,哪一个活着的,不是从无数次厮杀里杀出来的恶鬼修罗,你觉得是我们好杀,还是你们这些人死得快?”
他这话出口,施泽友身前另外两个想要提刀抗衡的兵,不由地扔了兵器,再有两个犹豫不决的,见到滕越手中的刀还滴着血,也都弃了施泽友逃了。
巍然主帐之前,只剩下施泽友还站在门口。
他看向滕越,想说什么,却听滕越已然先开了口。
“当年我爹为了剿那伙鞑子伪装的匪贼,险些丢掉一条手臂,一条臂膀对于一个将领来说,那就为将生涯的所有可能,可你却占了我爹的军功,只用千百银钱,就想买他一生最重的功绩。”
他开口说来,施泽友心口越发惊跳。
而他又继续道,“我娘不忍爹落到此境地,也看不惯你这等强占功勋的作为,她一气之下将你告到军中,军中核查此事真伪之后,立时将你发放,可你却未曾悔过,反而对我滕家怀恨在心。”
“你后来巴结贵人走上高位,第一个要折磨的就是我滕家。那年你欺压我爹,不让人给他送去山势图纸,滕将军几十口人困在山间,只等身死。大哥为了这舆图,潜入百户所窃取,为了能顺利交给爹,他在暴雨天里拼死引开追兵,最后失了马蹄,坠入山石之中。他还是未曾羽翼丰满的少年,还没有当上他期盼的将领,领兵打仗守卫边疆,就折翼死在了山里。”
滕越说着,还在笑,可笑声颤抖,抖得眼中水光弥散。
他说自己也曾被他折磨,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施泽友看着他英眸向自己紧紧看来,听见他缓声开口,“重要的是,你与我滕氏这仇,从未就此揭过,也从未一笔勾销。但今日,此仇我不会再等。”
他开口重复,一字一顿。
“施泽友,提剑吧。”
他还允他提剑。
施泽友手下发颤,他知道自己不论再说什么,滕温礼之子都不会放过他。
可他勉力提剑过去,只一个回合,区区一个回合,他手中那剑径直被滕越击飞插入了泥中。
连滕越都不可思议。
“原来娘夙夜难安、惊怕多年的人,就只有这点本事。”
他难以置信地嗤声摇头。
“既如此……”
他话音没有落下,但手中长剑却直直扎进了施泽友肩下的伤处里。
他听着施泽友高声痛呼,只道。
“这一剑为我自己。”
他说完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又一箭刺入他腹部。
“这一剑为我娘多年寝食难安。”
施泽友浑身是血,而滕越抬手削下了施泽友耳朵。
“这一剑为我大哥!”
耳落于地,施泽友已痛呼着,瘫跪在了地上。
滕越却缓缓闭起眼睛,提剑割断了他的喉管。
“这一剑... ...是为我爹。”
黑夜之中,施泽友鲜血喷溅,似鬼魅的黑色毒汁。
血染了他身前的人满身,而滕越割下了他的头颅。
心头的痛意却因此喷薄而出,男人手里提着仇人之颅,仰头看向漫天星辰,仿佛那漫天星辰里,父亲和长兄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从来不曾离去。
他咬牙痛呼。
“爹,哥!滕越,已血世仇!”
... ...
半个时辰后。
一队人马闯夜而归,拿着寻来的铁证,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而回。
第84章 【九千大章】
施泽友在京畿洪晋的兵甲火器营里, 发现了有人闯入的端倪之后,他们暗中潜入营中之事就不可能完全隐匿。更不要说眼下施泽友已死,滕越和王复响他们料理了洪晋的火器营中人, 但消息最多隐瞒一日。
他们这会快马加鞭地返回了京城,将搜来的罪证, 直接让黄先生交给了那唐内侍。
唐永见状也晓得这就是最好、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再不犹豫, 进了宫去。
滕越他们等在孔徽的落脚院里,从午间送去罪证,直到夜晚都未有任何音信传来。
夜已经深了, 孔徽在廊下踱步, 沈言星静倚在树下,王复响耐不住地一边吃肉一边喝酒, 滕越则站在庭院中央,抬头向着天上繁星看去。
皎月之下,暑热之中不知何时掺入了些许初秋的清凉。
有一片泛黄的叶子当先飘落下来,飘飘荡荡地就落在了滕越脚边,刮擦着石板, 发出细微的声响。
而庭院里寂静无声,这点声响,反而尤其地响亮。
王复响忍不住地将一盅酒仰头倒进了喉嗓中。
“怎么还没消息?这般铁证呈上, 皇上还犹豫不成?”
孔徽转头瞥了他一眼。
“你以为是处死一个逃兵,说杀就杀?况这是京城, 不是宁夏, 皇帝在禁宫之中, 消息哪有这么快传出来?”
王复响烦躁地去叫三人,“就这样苦等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也来陪我喝呀?”
滕越不理他, 仍旧负手立在星月下。沈言星也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孔徽却道,“你这厮也别喝了,今夜总要见个分晓,都喝醉了,出事怎么办?”
王复响被他说得气恼,却也没再喝,往院中竹榻上一躺,没几息的工夫竟睡着了,呼噜声轰轰响了起来。
孔徽一阵无语,甚至有些想笑,“烦躁不安的是他,倒头就睡的也是他,难为嫂子怎么受得了他。”
沈言星也笑了笑,“能吃能睡是福气,兴许他一觉睡醒,消息就来了,倒比咱们枯等一夜强。”
他叫着孔徽也去睡吧,孔徽从滕越被抓之后就一直忙碌,好些日没睡个整觉,沈言星这么说,他还真有些困了,进了房里合身躺在了贵妃榻上。
沈言星起身走到了滕越身边,“遇川不去歇息一阵?我守着消息就行了。”
滕越摇了摇头。
施泽友虽然已经死了,但今夜若是不能拿下大太监,他们这些人早晚逃不过一死。
一个施泽友就害得他家破人亡,母亲因此惊恐难安做下错事,蕴娘也因此走去了何处,他还没有寻到,若是大太监不能垮台,接下来会怎样?
滕越根本无法睡下,沈言星见他眉头紧压地站在庭中不动,便也没再劝,只留在院中继续陪他。
更鼓不知响了几遍,天色似乎都有些要亮起来了,空气里有初秋的露意隐隐降落下来。
就在这时,黄西清派人飞奔而来。
“诸位将军,宫里下令,洪晋下狱了!”
话音一出,滕越定在原地,可双手攥成的拳却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沈言星直将来人叫到身前,“那大太监已经入狱了?!”
来人直直道是,说话间,王复响一个打挺从竹榻上起了身。
“下狱了?怎么说,什么时候砍那阉人的头?!”
孔徽也从房中快步小跑出来,“舅舅怎么说?”
... ...
半个时辰后,黄西清得空亲自见了四人。
他说昨夜,唐内侍凑准近身伺候的时机,先将恩华王的檄文拿出来呈了上去。
“... ...皇上看到恩华王的讨贼檄文,甚是惊讶,而唐内侍接着又把我同众人一道拟下的洪晋十七条重罪,也呈给了皇上。”
他说皇上看了之后,一时没有言语,“... ...只道了一句‘洪晋就这么令天下人厌烦’,唐内侍一听这话,只怕皇上轻飘飘一句就揭了过去,可巧就在这时,那洪晋竟然问询赶来。唐内侍同那洪晋在皇上面前辩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反而皇上失了兴致,让两人到外面吵去,要睡了。”
皇上歇下之后,唐内侍也不想再同洪晋继续吵闹,而那位大太监也晓得唐永与他不对付,见皇上不想过问,还嗤笑唐永不自量力,“恩华王的讨贼檄文又怎样,还不是奈何不了咱家?但有皇上主子在,你这辈子都别想扳倒我!”
洪晋只见讨贼檄文都没让皇上恼怒了他,越发恣意不把唐永放在眼里,转身就走了。
可唐永却一直候在皇上寝宫里。
而皇上只打了个盹就醒了,接着便睡不着,还问唐永,“你怎么还在这儿?还有话要说不成?”
唐永砰得就跪在了地上。
此时洪晋不在,此间再无旁人,唐永直接向皇帝问了过去。
“主子给那洪晋如此大的权柄,可曾想过他若有贼心,同那恩华王一般要坐您的龙椅,可如何是好?”
这话不知多少朝臣,在他耳边说过多少遍,小皇帝听了只笑了一声。
“他若有此心,让他坐去就是。”
他浑不在意,可唐永却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主子是不在意这龙椅,可主子就没想过,若那洪晋真取您代之,他又会将您置于何地?”
并不是说,皇上不要龙椅,就能随便去逍遥快活。
历朝历代,龙椅自来遍布血煞之气,被取而代之又能善了的,能有几人?
这话令年轻的皇帝微顿,眉头皱了皱。
“他洪晋还真有此心不成?”
唐永先前一直没有拿出铁证,等着就是他这句话。
皇帝此言一出口,唐永立刻让人将昨夜京畿急取来的东西,俱都呈了上来。
刀枪、兵甲还有火器。
唐永将那地址,与整个火器营之规模说给了皇上。
“... ...那洪晋若是没有反心,在京城附近私造此物,样式之多,数量之众,是想作甚?!”
这些兵甲制式同朝廷再不一样,年轻的皇帝一样一样看过去,彻底沉默了下来。
殿中静到无声,无人再敢言语。
直到半晌,皇帝长叹一气。
他闭起眼睛。
“洪晋负我。”
一夜之间,京城风涌云起。
大太监洪晋被皇上下旨下狱之事,在整个京城之中疯传,又快马加鞭地亦向外散去。
可大太监只是被抓进了牢狱之中,皇上尚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不少人都以为,以洪晋在皇帝心中的情义,未必就会将他砍头。
但只要是不被砍头,人还活着,以洪晋之能如何不能东山再起?说不定没两日就从牢狱里出来,重获盛宠。
京中靠着这位大太监的何止一个两个,众人见洪晋只被下狱,却无处置,虽有些不安,却也觉得不会闹出什么大浪来。
倒是永昌侯府,章贞慧听到外面传进来的消息,皱眉支了脑袋。
自那日,林老夫人说好要送的重金却没有如约送来之后,章贞慧就觉得不太对。
她是端庄贞淑的侯府贵女,自然不能太过急切,便也没有让人再去问,又等了两日,没曾想还是没都能到,甚至滕家连个说法都没有。
她这才让董奶娘去寻了舅母杨二夫人打听一下,不想二舅母说,林老夫人准备直接把钱送去侯府侯爷面前,这样更稳妥一些。
若是直接送去侯府,那她没有让侯爷伯父说项的事情,可就暴露了。
章贞慧顿时就觉得大大不妙,董妈妈还想不明白林老夫人为何突然变卦,但章贞慧却思量着,让董妈妈把前去道贺的场景说了来。
董妈妈前后一说,章贞慧脸色就青了青。
“看来林老夫人,是对我起疑了。”
董妈妈惊奇,“就算是有旁人也帮忙说话,她们怎么就知道咱们家侯爷没去?”
章贞慧不是很清楚内里缘由,可眼下却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林老夫人如今说,要把钱送去侯府伯父面前,这话并非是真的,而只是说给她听,敲打她让她把东西俱都还回来,此事也算是就此揭过。
章贞慧被人这般识破,脸色自是难看的不行,她是需要更多的物品与钱财傍身,可更紧要的是她侯府贵女的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昨日已经有意把东西还回去了,可今日风云突变,大太监竟然被皇上下了狱。
董妈妈也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那九千岁看起来不太稳妥,要不姑娘就赶紧把滕家的礼还回去吧,咱们再寻个好些的说辞将这事遮掩过去,以如今情形来看,还是滕将军这门亲事最好。大太监如日中天的时候,尚且不能治罪滕将军,往后大太监若是势弱,滕将军必会一跃而起。”
她道,“这才是最好的夫婿人选!”
董奶娘所言,章贞慧缘何不知?
可林老夫人已经起疑,哪还有这么好糊弄?
她眉头越压越深,秀美的脸蛋也因此默然扭曲了两分,变得凌厉起来。
“不,这时候反而不能送回去了。”
董妈妈不太明白,向着自家姑娘看了过去。
洪晋下狱,皇上没有亲自出面,只让朝臣去提审洪晋。
然而一众朝臣领旨去提审那大太监,不想那大太监根本无惧,哪怕是被下了牢狱,也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的模样。
他看着前来审问他的朝臣,冷笑连连,只问他们。
“你们哪一个,从前不曾在我手中讨过好处?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如今来审我,又以什么资身份?!”
他仍旧嚣张跋扈,只是这一句,还真就把欲提审他的朝臣给镇住了。谁敢说自己刚正不阿,从未曾在洪晋门下讨过好处,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早就被洪晋弄死。
无人有脸面站出来提审,这话没多时就传去了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家二老爷白驸马,再过三日就要启程返回福建,他依次经过三个儿子的院子。
长子举业迟迟不能中第,公主殿下亲自派了人督学于他,常常天不亮起身学习,殿下说寒门学子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似长子这般总也学不会的,更要勤勉才是。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的长子是什么呆笨之人,可分明他于作画一事上天赋异禀,早些年的画作拿去城中,匿名让人品评,都说此画乃是神来之笔。
可他被困在科举里太久,画笔都找不到了。
白驸马看过疲累的长子,除了干干巴巴地勉力他两句,再不知能说什么。
接着他又去看了次子,次子昨夜竟醉了整宿,至今都没有醒来。白驸马亲自给他喂了解酒汤,他没喝进去,反而都吐了出来。
他说,“爹,姑家表妹下月就要同人定婚了,儿子除了醉生梦死,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话说得白驸马眼眶发热,他沉默地离开了次子的院落,最后进了白春甫的院中。
幺子也已起了身,今日天晴风燥,他叫了人把房中的医书都拿出来翻晒,等晒好了就收回箱笼里不再拿出来了。而他则坐在窗边,似乎在看一封信,久久地看着,看得专注连他进到他房中,他都没察觉。
“岁初在看何人的信?”
他愣了愣,这才发现是父亲来了。
他起身行礼,“儿子在看陕西... ...一位友人的信。她问我在京里如何,又何时能回,儿子还没想好如何作答。”
他已经答应了他母亲大长公主,不再学医,不再离京,白驸马总觉得公主让他不再学医只是一时之气,想要压一压他而已,但不准他离京,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松口。
白驸马看看院中即将被收起来的医书,看了看神色落寞的幺子,又想到了醉生梦死的次子,和疲惫不堪的长子,以及,一直自是顺从于公主安排的自己。
他突然想,三个儿子都落到这般境地,纵然公主这个做母亲的有错,那他这个做父亲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如果他能挡在儿子们面前,在公主不合理的安排之下,勇于“反抗”,勇于“直言”,孩子们的处境会不会都不一样?
白驸马恍惚地立在白春甫的书房里。
白春甫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神色不太对劲,正想着请他坐下,自己给他切个脉。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的消息传了进来。
宫中下令抓捕洪晋入狱的事情,一早公主府就知道了,公主不许人插手此事,只准备隔岸观火。毕竟那洪晋的手再长,权再大,也不可能将大长公主这等皇室血脉压在掌下。但大长公主也没必要非跟他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