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 by法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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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喝点热茶?我给你烧去。”
邓如蕴不用,说自己不冷,刚想让他找条巾子将身上擦干,却见他把杯中的冷茶一仰头都饮了,似还意犹未尽。
邓如蕴见状不由就开口。
“入秋时节,你又是淋雨又喝冷茶,必然是要染了时疫的。”
可他却完全不在意她的提醒,只眨着眼睛看向她,“蕴娘是担心我了吗?”
他自己说着,脸上就扬起了笑意,“这算什么?我没事的!”
不知是不是表现他确实没事,先见她手边的砚台上墨不多了,给她添水磨了墨,又见她忙碌,一时不准备睡下,又给她拿了件衣裳披在肩头。
邓如蕴见他给她忙个没完,不得不道。
“你不用做这些。”
可他却道。
“蕴娘,我特别乐意。”
从前皆是她悄悄跟在他身后,在他以为寂寞无人之时,陪他度过无数日与夜,如今也该轮到他陪在她身边,若她愿意,他可以使出所有力量,托她直上青云!
... ...
等到夜深到整个山间小镇都寂静无声的时候,邓如蕴房里才熄了灯火。
房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可莫名地,邓如蕴却觉得竹床上的人似乎不肯睡下,一直朝着她的帐边看来。
他的目光仿佛就这么萦绕在她帐边不肯离去,直到她渐渐困倦,沉入了黑乡里,那目光萦绕的感觉还未消失... ...
翌日雨还没停,可山上的树叶似是一夜之间染了秋黄,摇摇飘飘地落了满地。
邓如蕴是送不走这个人了,只能由着他给自己挑伞,去把服了试用药丸的病患,看了一遍。又去临时搭建的制药的药房,细看了一下制作的成药。
药丸才刚制作起来,约莫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初见疗效。不过邓如蕴还是忙碌的不轻,在药坊与囤药的库房与病患间来回穿梭。
滕越一直跟在她身边,却也不敢打扰她,只是到了快入夜的时分,隐隐听着镇口路上有动静,不时就有亲兵来报。
“将军,老夫人和姑娘来了。”
母亲和阿箫。
滕越见邓如蕴正盘点库房里的药材,没有打扰她,自己先去了镇口。
林老夫人从西安城过来,没想到此间如此偏僻,恰昨夜又下了雨,马车绕了好一番山路才进到了镇上。
这会刚从马车上下来,滕越就走了过来。
她还没开口,倒是一路上都不曾同她言语的女儿,急着问了过去。
“哥,嫂子呢?”
滕越说蕴娘在忙,回应了妹妹两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过来了?”
林明淑连忙点头,又低了些声音问想滕越。
“蕴娘她,不肯跟你回家吗?”
滕越没有回答母亲这话,只默然叹了一气。
滕箫却在这时说了一句,“不知道嫂子见了娘,会不会更不愿意回家?”
话音落下,林明淑默然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女儿。
不管怎样,她总要先把话给蕴娘说清楚,躲着或者避着不见蕴娘,才是断了滕越与蕴娘之间被扯到只剩下一根细丝的红线。
等到事情结束,她也该同表妹那般,住到山上庙里去,不再耽误孩子们各自的前程。
但邓如蕴这会儿在忙碌,林明淑也不好过去打扰,她让人搬了些东西,“先去拜见蕴娘的外祖母和姨母吧。”
林明淑素来礼数周道。
只不过原先,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邓如蕴的外祖母和涓姨,彼时认为契约的关系也没有必要过多接触。
但眼下全然不同。
一番赶路少不得颠簸风尘,林明淑先换了一身衣裳,趁着雨势轻了些许,亲自带着礼登门去拜见。
涓姨刚给邓如蕴的外祖母熬了药,陪着她老人家喝了。听见外面有敲门声,还以为是镇上人,只让玲琅带着大福跑过去瞧一眼。
可是玲琅很快跑了回来,小脸有些发紧。涓姨没等她开口,就连忙推窗看去,看到了站在院门前的林老夫人。
涓姨并没把人拒之门外,但也先把外祖母的药碗收拾了一下,才出了门去。
林明淑见涓姨走过来,再不敢怠慢,连忙上前道,“亲家姨母。”
涓姨道不敢当,“老夫人客气了,您此番前来是... ...?”
到了这个时候,林明淑也就直接挑明了。
涓姨将她引到了房里来,老祖母坐在上首,虽然认不清堂下的人,却也安静地等着她自己开口。
林明淑再无辩解之意。
“... ...从前那契约之事是我犯了糊涂,让蕴娘吃了许多苦,我心里后悔不已。”
涓姨朝她看去,见她确实目露愧色,这般高门妇人,尊贵风光,先前她甚至无缘见过,此刻却垂头叹气,苍老之意隐隐出现在了鬓角。
她听她道,“我先前只想给滕越结一门高贵的亲事,从未把蕴娘当作他的良配,可我绕了这大大的一圈,才晓得所谓名门贵女未必有多少实意真心,而落在枯草里的珍珠,哪怕暂时蒙尘,却依然价值千金。”
她道,“蕴娘,便是那千金的珍宝。”
她此番话皆自心中的悔恨,此言出口,房中静了静。
房外滕越和滕箫兄妹站在门外,一个微抽了鼻子,一个长长叹了一气。
而房中,涓姨原本多少有些对林老夫人的芥蒂,她的契约是帮过邓家走出困境,可蕴娘在滕家起初的日子却算不上好过,这一年,她们也抓住机会在西安府开起了自己的药铺,然而钱财不能与抵消人受过的内心的委屈与难言。
或许蕴娘不觉得委屈,从她父母兄嫂过世之后,她直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放到了最低最低的位置。
她们这些她的家人排在她前面,她的养家糊口的家业也排在她前面,以及林老夫人跟她签订的那契约,蕴娘更不曾任凭自己的心意随便撕毁僭越。
她把她自己放得太低了,低到她自己如何不重要,心里所想也不重要,还有那些年,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满心喜欢那个少年将军的心意,也不重要。
可是她这个做姨母的,甚至说是做“母亲”的人,却在意。
她见林明淑起身,想要请求她们的原谅,想让她们再给滕越一点机会。
可涓姨却没有直接应下。
“老夫人,我们都只看蕴娘的意思,只要她觉得好的,我们也觉得好,但若是她不愿意,我们再不会多言。”
她不会随意松口,连些微的意思都不肯随便透漏。
林明淑却不敢多说什么,她点头说好,“亲家姨母说得是,她还愿不愿意接受滕越,我们看蕴娘的意思。”
涓姨不再说话了,林明淑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正想着既如此,她就暂时先不打扰了,等蕴娘忙完再说。
只是目光从涓姨身上掠过,又落在了邓如蕴的外祖母身上。
老人家坐在上首一直不曾开口,只是神色慈爱和悦地看着她们言语。
此刻林明淑看过去,老人家朝着她轻轻点头地笑了笑,那花白的长发下柔和舒展的眉目,令林明淑一时间看住了眼神。
这时外间的雨又下了起来,房檐下遮不住人,涓姨开口让滕越和滕箫都进来。
不过滕越道是要去看看蕴娘,抬脚往外面去了,只有滕箫走进了房里。
雨下着,房中越发昏暗,林明淑原本想走,再这大雨里倒也不知怎么走,天色黑沉下来,房中只有一盏小灯亮着。
涓姨要去再点两盏,但林明淑的目光从滕箫身上掠过,再次看到静静坐在上首的邓如蕴的外祖母的时候,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闯入了脑海中。
她看看滕箫,又看向蕴娘的外祖母,老人家脸上的和悦与舒展并未改变,可她坐在那小灯之下的模样,令林明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彼时她抱着尚不会说话的女儿,赶去田庄,想要卖掉自己的几处陪嫁田产,来给丈夫的兵将们换些药材。
彼时亦是雨夜,滕箫跟着她赶路发了高烧,她急得团团乱转,却被困在客栈里不知如何是好。
客栈的掌柜跟她说找不到大夫,但一楼住了个刚采买了药材从此路过的客人,兴许懂得医理。
她敲响了人家的门,将人从睡梦里叫了出来。
那晚,那人陪了她整整一夜,她陪她照看服了药的孩子,她们跟掌柜的要了酒,在那漫长的雨夜里,陪她一起喝酒,陪着她一起怒骂施泽友那小人,和这糟乱的世间所有仗势欺人的小人!
她帮她治疗孩子,嘱咐她那年要有时疫,还给了她一笔算不上多,却也能顶得一用的钱。
她已经太久没见过这样仗义疏财、心胸坦荡的人。
她厌恶似施泽友一般的小人,彼时,她想要跟这样的人义结金兰,日后相扶相帮,最是世间情义。
她那时还问了她一句,“同妹妹喝了一夜的酒,还不知道妹妹叫什么?”
她亦醉了,但还是回了她一句。
“叶秋... ...”
叶秋,她记下了这个名字,想等着天明之后,就同她正儿八经地结交一番,不曾想那也天刚亮,家中的噩耗传来。
长子坠马山间,她带着滕箫急奔而回,至此再没见过萍水相逢的那人。
她似乎不是金州人,却也有些金州口音。后来,她在金州到处打听,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叶秋,叶秋,她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母亲?
林明淑还想着,就算人家不愿意同她结拜,那一晚的相帮,也值得她十倍百倍奉还,而若是她与她的孩子也陷入了困境,她必然伸手,毫不犹豫!
可是四下里找这位姓叶的女医师,多年下来毫无音信,这几年,她都放弃寻找了。
然而此时此刻,时疫流行的雨夜里,她带着滕箫赶路来到此地,她看着上面安静坐着的那位老祖母,看到她和悦的神色中,目光像雨中望去,隐隐喊着对这世间的善意与悲悯。
眉目之间,在这一瞬,仿佛与林明淑记忆深处的那位萍水相逢的有人,重叠在了一起。
她慌乱地腾得站起了身来。
她突然近到了老祖母身前,蹲身到老祖母身下,紧紧拉着她老人家的手急急问去。
“您的女儿,就是蕴娘的母亲,她不是姓孟吗?她夫婿姓邓不是吗?难道她还有别的姓氏?”
林明淑问过去,她之前是专门打听过的,蕴娘的母亲不姓叶,随她外祖父姓孟。而他们家也没有姓叶的人。
但此刻,林明淑拉着老祖母的手,近在她身前看向老人家,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了过去。
“您的女儿,您还记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她这句问去,老祖母眼眸里渐渐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林明淑这才想起来她老人家早就记不清事情,神智混乱多年了。
她刚要转过身,去同蕴娘的涓姨再问个明白。可老祖母却喃喃了起来。
林明淑向她老人家看去,见她苍苍白发之下,眼眸里溢出了晃动的水光。
她的目光不知落向何处,仿佛在寻找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的人。
而她轻轻张口,仿佛在呼唤。
“我的孩子,叶秋... ...”
话音轻飘着,如同风中的落叶盘旋久久不下。
林明淑踉跄着险些摔倒。
叶秋,叶秋,孟氏叶秋... ...
此时院中恰有了脚步声,林明淑转头向外看去,看到了雨中滕越刚刚挑着伞接回来的人。
雨幕令来人看不清晰模样,可她快步走来,就仿佛记忆里几乎远去的那个人的身影,全然重合在一处。
林明淑恍惚地看着走上前来的人,她心头惊跳至极。
她忽的从房中跑了出去,直接跑进了漫天瓢泼的大雨里。
她在雨中踩着满园积水,直直奔向邓如蕴眼前。
她满脸落雨与泪珠交错,发抖地不知要怎么触碰蕴娘,手伸出去,却只敢紧紧攥住她的袖摆。
“蕴娘!蕴娘!”
原来她就是叶秋的孩子,是她苦苦寻找的叶秋的孩子!
可是她却跟她签下那错乱的契约,又一次次赶她离去,直到她跑到这偏僻的深山里!
“对不起对不起,蕴娘对不起... ..”
窗外的秋雨还在下, 林明淑把过去的事都跟邓如蕴说了。
房中只有林明淑、滕越和邓如蕴三个人,秋风摇晃着窗棂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尤其在林老夫人落了话音之后, 这种吱呀声尤其明晰。
滕越捏住眉心深深地闭起了眼睛,对于自己的母亲,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邓如蕴不似林老夫人那般情绪难以平复, 也不像滕越似得头疼到无法言语, 她只突然从旁人口中忆起自己的母亲,似遥远的思念这一刻盘桓到了心间。
她愣怔了怔,目光从窗棂看向庭院的雨幕。
“... ...我娘是这样的, 不只是您, 她见到旁人遇难亦会伸手相帮,正因如此不太喜欢报上自己姓氏, 怕有施恩图报之嫌。”
她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独生女儿,父亲就是在外做生意的时候,钱财被人偷净后遇到了捡他回家的母亲。涓姨也是一样,在失了孩子又被夫家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娘家的兄弟不管她, 是母亲亲自驱车将她带来了金州... ...
母亲这样的性子,邓如蕴自认为没有传到她身上,倒是她哥哥肖似母亲。可母亲也好, 哥哥也罢,他们都已经离她远去了。
邓如蕴看着脸上泛着羞惭神情的林老夫人, 缓缓笑了笑。
“我娘都没想过施恩图报, 您也就不必太在意。”
她还安慰了一句, 可林明淑抬头看向邓如蕴,看向这个跟她签了契约的姑娘, 看向她曾多年寻找的叶秋的孩子,见她从始至终神色淡淡,唯有想起自己的母亲,眼眶才微微红了红。
那些年,邓家遭遇祸事的时候,自己不曾寻去邓家帮衬,而姑娘年纪轻轻失去母亲的时候,她也不曾出现,而后阖家被叔父和恶霸欺凌的时候,她倒是出现了,却拿出了一张契约来... ...
悔恨之意如同绞蛇在她心头上攀爬,她看着神色安静坐在身前的姑娘,仿佛看到了叶秋,看到叶秋也在这雨夜里,向她静静看来。
林明淑心头酸胀难捱,可她此时还能再说什么。
她看过彻底沉默了的滕越,又小心地看向蕴娘。
“就如同遇川说的那般,我自以为对的契约,其实从始至终是错的。”
她开了口,滕越和邓如蕴都向她看去,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契来。
这张契约白纸黑字,各自签字按上手印,邓如蕴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她没有太多表示。
只是滕越看过去,呼吸深重起伏。
他说不清自己对这契约是如何复杂的心绪,或许没有它自己早已在街头的千百次擦肩而过时,错过了他的蕴娘,可时至如今,这契约却也成了挡在他与蕴娘之间的高耸关墙。
他压紧眉头看向母亲,看到母亲端过桌边的蜡烛,将这白纸黑字的契约,径直投进了火光里。
火光在这一瞬间,蹭然高亮,几乎将整个昏暗的室内陡然照亮。
契约,烧了。
邓如蕴抬头看向林老夫人,林老夫人却半垂下了眼眸。
她只轻声叫她,“蕴娘,这错乱的契约已彻底了结,我也好,滕越也好,还有箫姐儿,我们都真的希望你还能回来。但是这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目光扫过滕越,她当然希望滕越还能寻回蕴娘,可是... ...
“蕴娘,首先是你自己要过得好。”
如果叶秋还在,也一定想要看着自己的女儿,首先把自己照顾好!
... ...
这雨又下了一整夜,到了翌日清晨总算是停了下来,而山里浓重的秋意也在雨中悄然到来。
邓如蕴推开窗子,院中金黄色的落叶,湿哒哒地铺了满地。清凉中冷意渐至的风,裹挟着雨后的潮湿,呼啦吹了进来。
有人从院外进来,刚一步踏入庭院,目光就跟邓如蕴撞了个正着。
他跟她眨了眼睛,“蕴娘醒了?”
邓如蕴微顿,看到他湿掉的靴面和袍摆。
“你... ...一早出门了?”
滕越跟她点了点头,“去送了娘下山。”
林老夫人没再打扰邓如蕴在镇上的忙碌,今日天刚亮就走了。
不过她走之前,叫了滕越和滕箫说话。
彼时滕箫见她这就要走,还没等把嫂子接到马车上、带回家就要走,一双眉头急皱,满脸的不满。
林老夫人猜到了女儿所想,可她一直留在这里,反而是给蕴娘压力,有迫使之嫌。
她只道,“你们兄妹都留下吧,今次只我离开。”
滕越一愣,微讶挑眉。
滕越却有些明白,“娘准备去往何处?”
他对自己的母亲还是要更懂一些。
林老夫人看着他,心下难言,儿子懂她,她却不那么懂儿子。
她低头笑了笑。
“倒也不去什么旁的地方,我只是听说你杨家姨母想要带着绫姐儿,去山里吃斋念佛静养。那孩子自去岁得了癔症,发病的时候你姨母也未必照看得了,我就想着叫着她们母女往咱们金州老家去,金州城外也有一座山中寺院,平素因着偏僻甚是安静,我也同她们一道去山里静修,相互也算是个照应。”
母亲要回离开西安城,回金州老家了。
滕越没有太多意外,滕箫却不太敢相信。
“娘真不留在西安?那您、那我... ...”
她一时不知怎么问,林明淑先开了口。
“娘要同你姨母她们去山里静修养病,你就不必来了。”她道,“但让你一个人留在西安府里也不太多。”
她看向女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西安城里的攀比应酬,喜欢那些巧妙绝伦的机关器械,以前都是我不好,总逼着你去旁人家的学堂学什么琴棋书画,做什么高门贵女。但我如今不这般想了。”
那些富贵门庭之事千好万好,但若不适合,就是半分都不好。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静静看着女儿。
“你去西安城外寻你师父吧。”
她说沈润身体不好,“等你去寻了她,就正经拜她为师,我也修书一封递过去,只要她愿意,你就在师父身边好生进学服侍。”
这话出口,滕箫简直不敢相信。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至少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这番话,令她好像做梦一样。
她拉了滕越的袖子,“哥,娘说的是真的吗?”
滕越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跟她认真点了头。
可滕箫还有些难以相信,从前母亲那般不让她做的事,今日竟就这样答应了?!
她震惊,林明淑鼻头发酸。
她从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让孩子对她竟如此不敢相信。
她只能又跟女儿确定了一遍,“... ...有事弟子服其劳,等你过去,一定把你的师父照顾好。”
直到她这样说了,女儿才怔了怔,缓缓看了她一眼。
“那娘你呢?”
林明淑说自己没什么,“娘身子好的很,不用你操心了。”
滕箫还有些恍惚,滕越则长长叹了一气。
“您真要回老家了?”
林明淑点头,滕越叫了人来。
“那我让人护送您回去吧。”
林明淑说好,再没多言,只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雨后的天光下,在树影婆娑中,在山间的清风里,不知何时都已长大。
她缘何一直抓着不放,就没想过早早放手呢?
她摇头收回了回头探看他们的目光,安心地坐回车中,下了山去。
... ...
只是母亲的到来与离去,没能让滕越多几分寻回蕴娘的信心。
他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在母亲说出她与蕴娘母亲之间的关系后,在亲眼看到那张白纸黑字的契约后,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蕴娘。
或许蕴娘根本不在意,可是他在意,十分在意。
此刻他看着蕴娘恰推窗看了过来,隔着满地的落叶,看到他湿掉的靴子与袍摆,就知道他早早出了门,又向他问了过来。
她越是这般,越是让他不敢直言求她回去。
不过他愿意等,他可以一直等,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等她一辈子。
等她再次愿意允他靠近的时候... ...
这会他只轻轻地看着窗子里的人,跟她说母亲已经走了。
“但阿箫还在,你知道她不喜欢城里那些人和事,就让她留在山里给秀娘他们帮忙,可好?”
邓如蕴没想到林老夫人一早就走了,但又把滕越滕箫都留了下来。
滕越这话说完,滕箫就从他身后冒出了脑袋,她不似滕越那般站在院中,似乎有些顾虑似得,没有像前两日般大步上前。
滕箫直接跑到了她窗下,扬着一张惊喜的脸同她道。
“嫂子嫂子!娘让我拜师父当师父了!”
这话有点绕,但邓如蕴一下就听懂了,她睁大了眼睛。
“真的?既是拜师,可要好生备一份拜师礼!也把你近几年做的机关器械,都拿给师父看看。”
邓如蕴也跟着她扬起了心绪。
滕箫当即就盘点起来,自己要把什么拿给师父过目,还同邓如蕴商量,要不要把邓如蕴给她的可以放在暗器里的药也给师父瞧瞧。
但邓如蕴一个药师去制毒,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她连忙道这个就算了,只说先前改良的袖箭,就是最好的作品。
两人临窗商量得不便,滕箫转身就跑进了邓如蕴的房里来。
只不过她站在窗边,又看向庭院里的男人。
他还是没有大步走过来,只隔着半边庭院,轻声同她道。
“蕴娘忙吧,我先把院中的落叶扫了。”
他说完就拿起了扫帚,但方才那嗓音轻得,好像怕把什么高阁里的薄胎瓷瓶碰碎了一般。
邓如蕴眨了眨眼,奇怪地多瞧了他一眼。
约莫过了六七日,邓如蕴新改进的药就有了初步的成果。
她淘汰了效用平平的,将那效果好的,仔仔细细翻看了几遍秀娘他们记录下来的病例。
原本秀娘和长星识字都不多,镇里人也没有几个识字的,但滕越来了以后,把亲兵里识字的挑了出来给邓如蕴帮忙,滕箫也加入了进去。
她还偷偷跟邓如蕴说,“嫂子,我突然发现识字这事么,还是有些用处的。”
邓如蕴好笑得不行,倒也没纠正她的称呼,只笑问她。
“那要不,箫姐儿还是留在府里读书?”
“要不得,要不得!”
滕箫惊怕连连摆手,但手里的毛笔墨汁一甩,竟甩了路过的滕越一身,有一滴甚至挂到了他高挺的鼻梁上。
男人朝着妹妹转头瞪了过来,但又在目光触及邓如蕴的时候,微微抿唇低了头。
还是玲琅带着大福过来给众人送纸张,才把这一瞬的奇怪氛围打破了去。
滕箫赶紧拉了玲琅火速逃离了现场,邓如蕴还想问下被殃及一身墨汁的某人,要不要先擦一下鼻梁上的那滴。
可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道,“我去那边清洗一下。”
说着垂眸从旁离开了去,他莫名地沉默,一连几日皆是这般。
但晚间邓如蕴说自己不用人守夜,让他回到亲兵的院落安稳去睡,他又不肯,只一味霸占着外祖母晒太阳的竹榻。
有一日他忘了搬出来,外祖母站在院子里,看着树下的空荡,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儿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他这才脸色微红,连忙把外祖母的竹榻搬出来。
但到了晚间还是要搬回她房里去。
他奇奇怪怪,邓如蕴却也没有闲暇管他。
这会试药有了初步的成效,她立时提笔写了封信,把调整的药方同试药的各种结果,一并写了下来,厚厚写了好几页。
滕越来的时候,见她写的认真,给她倒了杯茶端过去的时候,才开口问了一句。
“这是给谁写的信?”
写这么多页,那得是什么重要的人?
邓如蕴没抬头,只回了他。
“是给白六爷。”
滕越端茶碗的手顿了顿。
可他在京城可是欠了白六一个巨大的人情,这人情大到他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眼下听见蕴娘说这封厚厚的信是给白六的,他可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滕越泄了气地闷坐在她身后。
她根本没有察觉,还在继续写信。
滕越只能看着她写,写了些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去细究,只能默默看着她又写了两页,终于把笔放了下来。
邓如蕴小心地把纸页上的墨迹吹干,正想着不知道竹黄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然她就得回西安把信送去西安城的白府里。
她正想着,有人突然在她身后开了口。
“你把信给我吧,我找人替你给他送去。”
这一句虽然冷不丁冒出来,但闷声闷气地像是藏在云层深处的闷雷。
邓如蕴转头瞧这人,她都不晓得他在她身后坐了多久,但这个人愿意帮她送信,她眨着眼问了一句,“真可以吗?”
这问法多少透着些不太相信的意涵,滕越双唇都抿成了一条长线。
他默了一下才开口,“那当然。”
好像受了点委屈又不敢辩解,只仍旧神色沉落地问她。
“还有旁的东西要给他吗?”
邓如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把做出来的成药,给白春甫送去两盒。
男人见唯有成药,倒也松了口气。
“那我让人这就送去,等到他回了信再折回来,这样快一些。”
有人能专门送信,邓如蕴简直不敢想那得多有效率。
她特特看了男人一眼。
“那多谢滕将军。”
这话一出,滕越心都坠去了崖底。
原本叫“将军”都够生疏了,如今她连姓都叫上了。这还和孔将军、沈将军、王将军有什么区别?
他突然意识到孟昭叫那莽厮“王莽”,这是多么亲昵的称谓。
但自己在蕴娘这里,只是个“滕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