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古诗剧透历史by邀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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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处好玩的地方,就是全诗的开篇:“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
【此句夸花敬定勇猛善战、威名远扬。看似平平无奇,但大家细细品味那句“学语小儿知姓名”,是不是能想到什么?】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家长会用“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坏人捉走”、“再哭的话,妖怪就把你抓走”等话语来恐吓孩子。这种习惯自古有之,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张辽止啼”。张辽虽然威震江东,却无残害百姓之举。杜甫在此处所用的典故,恐怕不是来自张辽。】
【杜甫所用典故,应当来自于齐桓康王。据《南史》记载,齐桓康王跟随武帝起兵,骁勇善战。但他军队所过之处,横征暴敛、抢夺百姓。人们对他既惧又恨,便用他的名字来吓唬小孩。知道了这个典故,大家就能明白这句话明褒暗贬,看似在赞美花敬定“威名远扬”,实际在讽刺他“臭名昭著”。不愧是我们的诗圣杜甫,一语双关,极为高妙!】
【第二处好玩的地方,是全诗的结尾:“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
【这句话就更有意思了,既可以理解为杜甫在为花敬定打抱不平:这样骁勇善战、举世难得的猛将,为何不得天子重用?也可以理解为杜甫在直接开喷,既嘲讽花敬定自以为是,又嘲讽天子目下无尘。】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花敬定就是安史之乱后期部分将士的一个缩影。他们南征北战、创下赫赫战功,但与此同时,他们骄恣不法,令百姓有苦难言……或许听到这里,大家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疑问:那皇帝在干嘛?】
「天宝十载·小亭」
“哈哈哈哈,皇帝在干嘛?”
李隆基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俯,好不容易停下来,立刻对身边的李亨阴阳怪气:“761……是你在位吧,肃宗?”
李亨面色不善地朝父亲露出一个假笑:“太上皇,那时候您在哪儿?”
李隆基被戳到了痛处,顿时脸色一变:“要是朕在位,绝不会袖手旁观,纵容这些将士犯上作乱!若是朕,朕定会狠狠处置,以儆效尤。”
李亨翻了个白眼。
“说得容易。安史之乱未平,怎能因此扰动军心?就算要追责,也要等叛乱平定,方可从长计议。若是孤来,必先以重金抚恤、笼络人心,待到……”
“人心不足蛇吞象,终有一日你会赏无可赏。”李隆基眯起眼睛,不知是想到了谁:“与其抱薪救火,不如早绝后患。”
两个皇帝跪在石潭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如何处置将士,从加官进爵说到剥夺兵权,从明赏暗贬聊到打压贬斥……两人越说越上头,俨然忘记自己所在环境,只顾卖力向对方卖弄帝王之术。
而他们身后,哥舒仆固、李郭高封,全都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只是静静听着。年迈的老将无声叹息,唇边弯起“果然如此”的自嘲笑容;年轻的军官拳头紧握,垂眸敛去眼底的失望和心酸。
没人大发雷霆,没人上前质问。那一瞬间,仿佛所有人都做好了不得善终的准备,彼此的眼中都是置死地而后生的坚决——
就算会被圣人猜忌,就算要被褫夺兵权,就算自己会下场凄惨,但一想到《春望》中里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想到《兵车行》中的“千村万落生荆杞”,想到“三吏”“三别”中数不清的眼泪哭喊……战场兵戈、宦海沉浮,虽万死而不辞,虽千险而不避!
忠君仁义,苍天黎民,吾无所愧也!
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也!
“畜生!两个畜生!”李世民的暴喝从石潭中传来,打断了这对父子的喋喋不休。
原来一炷香的时间早就过了。
因为月兮一直占据了水幕的主屏,铜镜画面被挤到石潭的角落,众人专注于花敬定的掳掠之举,谁都没留意到李世民的面容悄悄出现在了石潭边缘。
李隆基惊慌失措,猛地俯身趴下,似乎觉得这样就能躲过太宗的视线。
李亨也是手忙脚乱,但他惦念皇位,总算没像李隆基那般直接伏地躲避,只是目光躲躲闪闪,不肯和石潭里的太宗对视。
“昏君!两个昏君!”李世民捂着胸口,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时半会儿竟然气得说不出话。
程知节、李靖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搀住圣人。长孙、房魏紧随其后,见圣人眉头紧锁、面色痛苦,他们既心疼又着急,鞍前马后地端茶喂药、抚背顺气。
他们都是陪李世民一同打天下的老臣,这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担心过“鸟尽弓藏”的下场。圣人将他们的担忧看在眼里,这么多年来知行合一,对他们爱护如初、倍加礼遇。
就连魏徵,这个动不动让人下不来台,把圣人气得大叫“会杀此田舍汉”的诤臣,也好端端地活到了今天。而且他不仅活着,还活得挺滋润,照旧对圣人指指点点。
听到李隆基那“狡兔死,走狗烹”的言论,众人无不心冷愤恨。每当他们觉得玄肃二宗荒唐至极时,这对父子总能想尽办法突破下限。
吃了一口茶,李世民总算缓了过来。他睁开眼,环顾自己身旁的忠臣良将,不由老泪纵横:
从秦王到圣人,转眼已过数十个年头。那些熟悉的人,有人已经先走一步:“房谋杜断”,玄龄在侧,克明已去。还有弘慎、开山、伯施……昔人已逝,音容宛在。而面前还活着的老臣也大多两鬓银白、一身旧伤。这些人,都是功臣。是他李世民的功臣,更是大唐的功臣!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只要他李世民还活着,就绝不容许这种荒唐事情发生!
李世民定了定神,紧紧握住身边臣子的手,望向铜镜:
“郭子仪、哥舒翰、李光弼、高仙芝……”
李世民一个接一个喊出了天宝武将的姓名。
很快,铜镜里就出现了一张张或沧桑或年轻的坚毅脸庞。这群武将跪在石潭边,对着水幕恭敬抱拳:“太宗请言。”
望着这群平乱忠将,李世民点了点头,暗自忖度: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李隆基为政不正、为君不仁,如今怕是积重难返,民心已失。与其让他糟蹋那一群能将人才,倒不如……
李世民斟酌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对着铜镜里的众人认真道: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玄宗其身不正,不配为尔等圣人。朕欲另择明君,诸卿意下如何?”
所有人都怔住了。
石潭边陷入了怪异的安静,诸位公卿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愕。
先是仙人现迹、预知未来;再是父子相残,天家内讧;最后又是太宗现身,欲行废立……今天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了,跌宕起伏得就像一场梦。以至于当众人听到那句惊世骇俗的“朕欲另择明君”,一时间竟有些神志恍惚。
“好好好好!”
李亨倒是欣喜若狂、反应快得像一直在等这句话。
他自然而然地把李世民说的“明君”理解成了自己,听到太宗如此高赞,李亨兴奋得无与伦比。
他的脸上骤然腾起赤色的红晕,眼里弥散着醉酒后的潋滟水光。李亨舔了舔嘴唇,假装推拒:“儿臣的意思是,太宗盛誉,儿臣愧不敢当……父皇一代明君,儿臣怎好逾位呢?”
李亨恭敬跪在李隆基身前,意有所指:“父皇英明神武,多谋善断,想必心中自有计较。安史之乱兹事体大,儿臣愿为父皇鞍前马后,让您和贵妃娘娘能够安乐无虞!”
见李隆基冷笑不言,李亨越发殷勤。他膝行几步与李隆基面对面,脸上挂着笑,眼神却似猎食的野狼:“父皇,您觉得如何?”
众人缓过了神,他们眼神复杂地看着李亨,逐渐品出了味。
李亨此举,说得难听些就是逼宫。众人本该上前阻止太子,但想到太宗刚才的话,大家又有所顾虑。
或许是李亨担心自己得位不正、不能服人,又或是他想效仿太宗之事,试图用相似的境地唤起李世民的怜悯。总之,李亨姿态谦卑地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劝说李隆基主动禅位。
李隆基豁然起身,脸上怒气勃发。他自知年老体衰,无法与儿子角力,只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臣子,希望他们能上前帮助自己制服这个不孝子。
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原本忠心耿耿的臣子们此刻竟都低眉敛目,视若无睹地站在原地。
“封常清!邓景山!韦述……”李隆基一个个点名,可被他点到名字的人不是面露为难就是充耳不闻,以至于李隆基的声音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如同即将崩断的丝弦。
他将目光投向最后的郭子仪,李隆基踉跄一步,凄怆道:“郭子仪……郭子仪!”
郭子仪抬眼,细细端详着面容扭曲的李隆基。半晌,他叹了口气,半是安慰半是劝诫地轻声道:“圣人,您累了。”
李隆基不敢置信地倒退一步。
几秒后,他毫无征兆放声大笑:“朕累了?朕累了?”
笑罢,李隆基猛然回身望向石潭,声音愤恨:“太宗,您当真觉得此子堪登大宝?”
李亨一怔,立刻也转向石潭,急切道:“太宗,您刚才也听到了,安史之乱是儿臣在位时平定的!儿臣既能平定战乱,自然也能提前阻止!更何况儿臣年富力强,而父皇只剩十载寿数,若是国祚频变,容易民心不稳啊!”
听到这,一直沉默的李世民冷不丁地开口:“仙人有说,安史之乱是你平定的吗?”
太宗一言,众人顿惊。
水幕只言肃宗756年于灵武即位,却还没说安史之乱何时平定。
“必是儿臣!”李亨不以为然,信誓旦旦:“除非这战乱持续数十载,不然定是在儿臣在位期间平定。自古战乱,逾时十载屈指可数,太宗不必担忧。”
“是吗?”李世民似笑非笑。
与此同时,水幕画面再次变动,月兮占据了主屏幕:
【揭晓答案的时刻到了!刚才我们说到761年大唐天灾,与此同时,各地反叛不断、将士掳掠百姓,民生艰难。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一个问题:皇帝在干嘛?】
【肃宗一生颇有波折,他尚在杨氏腹中时,李隆基就曾想用堕胎药杀死他,只是最终没有下手。他青年时代,目睹了唐隆政变、日杀三子等残忍事件,见证了宫廷倾轧的黑暗血腥。就算当上太子后,他也一直生活在父皇猜忌、权臣威胁的恐怖阴影中。迈入中年后,安史之乱虽给大唐带来了不幸,却也给李亨带来了机会,他以性命为赌注,终于坐上了皇位。】
听到这里,李亨响亮地啜泣了一声,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故作坚强地仰起头,却恰到好处地将委屈隐忍的面庞展现在众人面前。
有臣子心软,听到这里轻声叹气,望着李亨的目光也不由多了几分怜悯。但石潭角落小屏中的李世民却面无表情,甚至觉得李亨有点上不得台面。
说真的,李亨这套都是他玩剩下的,而且谁比谁惨都还不一定。弱势的开端应当是奋进的动力,而不是拿来博得同情的玩具。
【千辛万苦,终于登基,可肃宗并没能在皇位上大展拳脚。在他短短的七年皇帝生涯中,给后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那一场灵武登基。不可否认,肃宗在位时也曾试图平定战乱、复兴经济,但或许是能力所限,他最终没能成功。】
【此外,或许是被叛乱牵扯了大部分精力,肃宗没有及时察觉后宫、宦官势力的膨胀。在其放任之下,宦官李辅国开始操纵军政大权,而他的皇后同样也开始干预政事,由此给安史之乱后的重建留下了难消的隐患。后世评价他即位后,“宦妾交煽,甘蹈前车,既不能保其子,且不能安其父”,认为他过多于功。】
【最为不幸的是,肃宗并没有遗传到玄宗的长寿基因。公元761年,当杜甫写下那句半讽半怨的“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时,肃宗正卧病在床,根本无力掌管朝政,只能命太子监国。】
【当时间来到762年,中原大地上的悲惨事件愈演愈烈。一方面,山贼塞路,强盗横行:段子璋反开州,徐知道反荆州。另一方面,饥荒愈演愈烈:从江淮再到三吴,原本的鱼米之乡也沦为人间炼狱。杜甫心系家国安危,同情民生艰难,于是作《三绝句》以记之。】
【这三首诗,首章记蜀中之乱,次章写难民罹祸,末章叹禁军暴横。762年,百姓死伤不计其数,杜甫诗中的“二十一家同入蜀,唯残一人出洛谷”堪称这一年的悲惨缩影。】
【江湖之远,民生凋敝;庙堂之上,亦是刀光剑影。762年四月甲寅,太上皇李隆基在神龙殿与世长辞。得知玄宗去世的消息,肃宗病情陡然加重。与此同时,他的皇后为一己私欲,正在私谋实行宫变。她先是想借太子之手除去权宦李辅国,遭到拒绝之后,她又反过来准备谋杀太子。事情败露后,李辅国率兵直入皇宫,张皇后闻变,慌忙逃入肃宗寝宫躲避。】
【张皇后企图借肃宗庇护躲过此劫,但李辅国显然不准备善罢甘休。他带兵追入寝宫逼张皇后出宫。张皇后凄厉哀求肃宗救命,可李亨因病中受惊,竟然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辅国将张皇后拖出了宫。】
【受此惊吓后,肃宗病情再次加重。加上无人过问,没人在意,他竟然当夜就断了气。而他薨逝时,距离玄宗过世也不过才13天。】
【762年,安史之乱未平,而大唐接连失去了两位皇帝。】
“国祚频变,容易民心不稳。”
李世民重复着李亨刚才说的话,像是没见到他那骤然惨白的脸色。
李亨失魂落魄地软倒在地,手指扣着泥地上的积雪,自虐般地将手掌在碎石上来回碾压。石子嵌进血肉,手指遍布伤口,可他仿若未觉,任由鲜血沁润污泥。
“怎么会这样。”他呆滞地盯着石潭水幕上的国丧场景,仿佛自己已经躺进了那副棺椁,浑身冷冰冰的。大脑根本无法思考,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质问:“怎么会这样?”
“宦妾交煽,甘蹈前车,既不能保其子,且不能安其父。”李世民重复着刚才水幕给出的评语,看着失魂落魄的李亨,失望地摇了摇头,果断决定放弃。
“朕问你们,宫中可还有别的皇子?”
“回禀太宗,皇子还挺多。”回话的是邓景山。他仿着李隆基之前的语气,报菜名般地念道:“寿王瑁、荣王琬、仪王璲、颍王璬……圣人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
天幕对李隆基的皇子们的情况说得不多,李世民一时半会也拿不准谁更合适。时间紧迫,李世民担心仙人和水幕会像来时那般突然消失,所以他只能凭借众臣的印象来作决断:“你们可有心仪的皇子?”
众人对视一眼,惊恐地齐声回复:“臣不敢。”
默认换圣人是一回事,但指定换哪个,这又是另一回事。自古以来,参与夺嫡站位的臣子就没几个有好下场,天家之事自有天家决定,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擅自插手——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朕不是那个意思。”李世民无奈道:“朕的意思是……”
“太宗!”
李世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凄厉的哭嚎声打断。李亨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如今满脸是泪地冲着石潭磕头:“太宗!您答应过我的啊!刚才好友申请上,您答应我的!”“朕不会食言。”
李世民颇为不耐,暗自忖度:
首先,他绝不会同意让李亨掌权。李亨一没福气,二没能力,三没寿数,让他上位是嫌安史之乱还不够刺激,非得加上宦官专政、后妃干政,急着断送大唐国祚吗?
再者,李亨与李隆基两人如今已经撕破脸面,若是李亨上位,李隆基能不能活足十余年可就不好说了。李世民并不想看到父子相残的事情在李家出现。
最后,李世民只允诺让李亨当皇帝,可没说能让他这皇帝当多久。更没说,到底以怎样的形式让他当皇帝……
办法总比困难多,李世民想到了个打发李亨的好办法:“这样吧,朕会让新帝尊你为‘让皇帝’,他登基前让玉玺在你手里转一圈,且算你也做过皇帝了罢。”
李隆基不禁闷笑起来,这一招他熟啊:上一个“让皇帝”就是他哥李宪。
李世民说完就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李亨,仍试图在李隆基的皇子中挑挑拣拣。说不定歹竹出好笋,上天保佑大唐,能有一两个不错的呢:“众爱卿,朕命你们上前评定诸位皇子。”
众人对视一眼,面露为难,最后竟是李隆基接过了话:“荣王风格秀整,但要他带兵打仗,恐有欠缺。颍王性格爽直,可惜不懂权变,刚过易折……”
他心灰意懒,知道自己躲不过当太上皇的命运,居然开始苦中作乐地挑拣起儿子:“要我说,寿王瑁进退有礼,文武皆佳,最为合适。”
“寿王瑁?进退有礼?”李世民一拍龙椅,勃然大怒:“朕看你是觉得他好拿捏。父夺子妻、两帝一妃,你不要脸,你老祖宗还要脸!”
被李世民道破心思,李隆基面色讪讪。
他的确觉得寿王最为听话、最好拿捏。若是选他为圣人,待这水幕消散、太宗离去,自己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夺回皇位。
看着天宝的众人,李世民顿觉头疼。
自己不了解那边的情况,天宝的众臣又不敢直言。一时间,就连足智多谋的李世民也颇觉为难,究竟要怎样才能选出一个靠谱皇帝?
思索间,潭中异变突生,水幕突然化作三块:
上为天幕月兮,左为贞观太宗,右边则出现了一张新面孔。
见众人望向自己,水幕中的男人坦然自若,微微一笑:
“诸位看我如何?”
第22章 【纪实诗】杜甫三绝句
说话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但仍能看出长相不俗。他神态温和,唇角含笑,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就连语调也格外和缓,给人一种脾气很好的错觉。但当众人对上他的眼睛,被那黑得渗人的眼珠一盯,身后不由冷汗岑岑。
“老祖宗恕罪,儿臣李豫。”
李豫微微俯首,动作不急不缓,算是给祖宗们隔空行礼:“得见太宗,儿臣喜不自胜。再见祖皇、父皇,儿臣欣喜若狂。”
“你、你是冬郎?”
李亨掸掉手上的碎石,挽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急匆匆望向石潭。这对父子现在看上去几乎同龄,都是四十来岁,但面色却有天壤之别。
李亨的目光在儿子的脸上一转,随即尴尬地缩回身子。倒是李豫落落大方,像是看不到李亨脸上的泪痕和血迹,神态自若地请安:“父皇,儿臣好久没见您了,您如今可还安好?”
李亨不愿在自己儿子面前丢脸,愣是梗着脖子嘴硬道:“自然安好。”
李隆基不给面子地嗤笑一声,他懒得搭理李亨,自顾自的上前几步,俯身盯着水幕里那一身黄袍的孙子。他端详着李豫,似乎是在将四十多岁的李豫与记忆中的小孙儿比对,许久才开口:“冬郎,你可还认识朕?”
李豫面色不变,不急不缓:“自然,祖父尝亲自为儿臣洗三,得此殊荣,儿臣感铭肺腑,终生不忘。”
李隆基面色一僵,目光却逐渐锐利。
前有安禄山洗三之事,他摸不准李豫此言究竟是机缘巧合下的真心感谢,还是有意为之的隐晦讽刺?
李隆基狐疑地打量李豫。
李豫笑容不变、温顺地任由祖父刺探。
许久后,李隆基缓和了神色。
这应该是巧合吧。
今日早些给安禄山洗三时,水幕都还没开始,就连太宗都只字未提,想必是不知此事。况且“君子抱孙不抱子”,李隆基自忖对几个儿子严厉,但对孙辈倒多有疼爱。李豫仁孝温恭,年仅十五岁就被封为广平王,在一众皇孙中也算是独得偏宠。
这么一想,李隆基越发认定这是个意外:想必是这孩子想跟自己表达亲近,可惜马屁拍在马腿上,自己这个做皇祖父的,倒也没必要和孙子计较。
李隆基挂上慈爱笑容,接过话:“朕为你洗三那日就看出来了。三龙戏水,冬郎自幼就有天子之相。”
李豫笑意愈深。
看到这里,李世民暗自点头。他刚才一直没有说话,任由这祖孙三人互相试探。如今胜负既分,看来这孙子倒是比他的两个祖宗要出息得多——只是不知他当皇帝的本事如何?
“李豫。”李世民缓缓开口。
“儿臣在,太宗请言。”李豫恭敬俯身。
“你处可有天幕?又是如何加上朕与李亨好友的?”
听到“加好友”,李豫不解地蹙眉,他斟酌了下词句,谨慎道:“禀太宗,儿臣这里的确也有天幕,是仙人月兮在讲安史之乱,上至王公,下至黔首,仰天即观。幸得仙人所言乃过去之事,如今战乱已平,百姓观之虽有怨言,却也不愿再生事端。”
“至于好友……儿臣不知如何‘加好友’,可否请太宗示下?”
李世民心中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无碍,那你说说,你是如何与朕取得联系的?”
李豫面露为难,心有余悸:“儿臣本在观看仙人天幕,但一炷香前,茶盏里突然传来声音,问儿臣想不想见太宗。儿臣本以为有妖孽作祟,想将茶盏一掷了。但抬手时,儿臣突然心头大痛、无端惊悸,最后只能作罢。”
“儿臣将茶盏放到案上那刻,茶盏突然自动倾倒,濡湿了案上锦布。锦布上随即出现两行字,上面写着。儿臣见这字体笔锋与天幕颇为类似,便大胆应了下来,随即就从湿布中看见了诸位祖宗。”
李豫咬字缓慢清晰,神态更是无比诚恳。光看表象,谁都不敢相信,他竟胆大包天地在自家祖宗面前撒谎。
他的确听到茶盏里传来声音,但那声音问他的并不是“想不想见太宗”,而是“李豫,你皇位不保,可想知道详情?”
他也的确看到锦布上有字,但那写的是【太宗正与玄肃二宗商议废立之事】【想要保住皇位,你必须获得太宗和天宝众臣的认可】。
李世民老辣无比,这些小手段根本骗不过他。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豫,意有所指:“你只是想见朕?”显然,李世民没有忘记李豫最初那句石破天惊的“诸位看我如何”,但李豫此前表现不错,李世民也不想为难他,调侃一句后便将话题转回了关键处:“你刚才向朕自荐为皇,说说你的理由。”
事关皇位,所有人都望向李豫。李隆基和李亨更是虎视眈眈,面上慈爱之色尽褪,眼神刻薄地像是在打量仇人。
李豫知道自己的谎言已被太宗识破,但他也没有慌张,面上越发恭敬温顺:
“回禀太宗,祖皇父皇嫌隙已生,无论哪位祖宗在位,儿臣都担心再起兵戈。文帝之哀、开元之痛,历历在目。”
“若儿臣即位,定会善待祖皇和父皇。两位祖宗于儿臣恩重如山,儿臣尽心竭力、鞠躬尽瘁,绝不敢有一丝懈怠。”
众人听着,觉得这话倒有几分意思。
文帝之哀,说得是隋朝文帝杨坚之事:太子杨广趁文帝病危、调戏宫人,文帝欲废太子,杨广却假传圣旨、直接领兵攻入文帝寝宫,待他再出来时,文帝已经暴毙身亡。虽然史书无明确记载杨广弑父,但众人都心照不宣。
而开元之痛,无疑是说李隆基一日杀三子的旧事。在座的各位都是亲眼所见,如今想来都只觉遍体生寒。
李隆基和李亨随即对视一眼,这对撕破脸的父子连个假笑都不愿再演,眼里刀光剑影,恨不得用眼神将对方就地处决。
李世民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听说寿王琩进退有礼。”
李豫不慌不忙,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奉上:“儿臣自幼熟读史书,对太史公《卫康叔世家》记忆尤深。卫宣公见太子伋的新婚夫人宣姜貌美,便夺子妻为己妻,最后终致父子离间,五世不宁。我辈定要以此为鉴。”
“你叔父众多,挑挑拣拣,总该有能用的。”
“如今石潭边人多口杂,难免有人泄露听闻。若是皇位更易其他叔父,新皇得知肃宗之事,儿臣担心、担心……”说到这里,李豫聪明地垂首不言,给人留出想象余地。
石潭边的李亨拼命点头。
皇位给儿子总比给兄弟好,儿子起码留着自己的血,且冬郎孝顺,定不会亏待自己。若让兄弟即位,李亨只觉自己大限将至——刚才水幕里的棺材挺不错的,就是皇陵还没来得及准备。李世民几乎是立刻听懂了李豫的言外之意。他眼神一沉,不由想到了玄武门前的那件事。不得不说,李豫这几句话的确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但尽管如此,李世民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令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见太宗好似无动于衷,李豫决定再次加注:
“儿臣是父皇的长子,长子继承,古之惯例。而且儿臣生母福薄,已于开元过世。”
长子!生母已逝!
所有人同时眼睛一亮。
自唐一朝,至今还未有长子继位之事,这让重礼守序的文臣们无比难受。唐律规定“有子立长,无子立嗣”,李亨如今未有皇后,李豫的长子身份简直是铁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
再说生母早逝,这也是极大的优势!
这意味着没有太后干政、外戚专权,简直是完美杜绝了“武后第二”的任何可能。
李世民不知道李治继位和武后临朝的事情,他只以为大臣们是喜爱李豫长子身份,所以才如此激动。说来也是,他一直精心培养承乾,早早立长子为太子,就是希望李唐后世能够循礼有序、各安其分。
见众人纷纷颔首、太宗面色缓和,李豫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