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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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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苏木的林雪君已等不及, 一拍苏木肥硕的屁股, 呦一声便率先越过了缓坡。
阳光从前方射来, 穿透云朵, 在林雪君和苏木身上镶嵌了一圈金边,如一位身先士卒的女英雄。
马车木轮轱辘轱辘地响, 坐在上面的人颠得屁股疼、浑身的骨头也很酸。
但在两匹大马费力爬坡时,没有人随意动弹,大家生怕自己乱动造成马车摇晃, 引发马摔倒等事故。
前方忽然传来林雪君一声呼喝, 尼古拉教授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下一刻,大马终于奔过坡顶, 将马车也拉拽了过去。视野忽地开阔,阳光照在脸上,所有人都先眯眼适应这边的亮度,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向前张望。
下一瞬, 尼古拉教授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上身, 双手撑着车板, 恨不能跳下马车靠双腿朝前奔过去。
只见前方的保定装置里,大白马昂着头,正凝望着远方某处。
风吹过它飘逸的马鬃,使它看起来孤独而骄傲,虽然肉眼可见地瘦了,但它还活着,也依旧神俊。
此刻的保定装置边,大白马伤情如何虽还不确定,但它情绪肯定不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站在它身边大吵不休,很扰马。
“之前我们给马断腿吻合复位,从来不开刀。马腿这么细,里面却包含了肌肉、血管、骨骼和神经,随便开刀,一时不察就可能破坏重要的软组织。不仅可能影响马断腿的恢复,还可能影响它的愈后和恢复后的使用,说不定就因此导致原本能恢复的马腿无法恢复,引发马的死亡。所以,开刀肯定不是为了帮助断腿吻合,一定有其他原因!”姜兽医抻着脖子,指着马腿上的包扎,喊得脸红脖子粗。
“你这就武断,说不定开刀就是为了吻合的时候能更好地观察断面情况。我们之前给马接腿总是失败,说不定就是因为没有开刀,不了解断面情况造成的!我觉得林兽医之所以开刀切开断腿处,一定跟吻合断口有关!”周兽医掐着腰,声音高得丝毫不逊色姜兽医。
“你怎么油盐不进?”
“你才冥顽不灵!”
两个人正纠缠不休,一个人忽然从他们身边路过,弯腰去碰马腿。
姜兽医当即急了,转身就道:“唉,不能随便弄——”
他声音戛然而止,这才看出过来的是林雪君,当即找到救星一样,嗨一声问道:“林同志,你来说说,你给马接断肢的时候,为什么要开刀?”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两位兽医大叔,忍俊不禁道:“我先看看马,两位也歇歇,喝口水。”
两个长辈被她这么一说,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相互瞥一眼,皆忿忿然闭嘴了。
林雪君先对大白马做了常规体检,外观看起来都没问题,这才在抚摸了它一会儿后拆开绑带查看伤口。
刀口和断骨附近的肿胀已经消了,虽然内部筋肉骨头还没长好,但从外观上已经看不出曾经断过了。刀口被阿木古楞照顾得很好,一点发炎和感染的症状都没有,皮肉长得特别好。
在阿木古楞兴奋地跑过来时,林雪君当即喊他帮忙。洗手消毒后,便使用工具现场给大白马拆线。
因为刀口非常小,她缝针数并不多,三两下就拆好了。
这期间阿木古楞一直在边上盯着,不让大白马的脚着地受力。但因为拆了夹板,它关节不受限制了,还是趁机活动了半天。
涂抹消毒去炎症药物的时候,林雪君让大白马多活动了一会儿,才蹲在边上看阿木古楞重新给大白马上内外夹板。
这个过程中,两位兽医都忍住没有插言发问。
已经赶过来的尼古拉教授等也没打扰,直到夹板上好,尼古拉教授才走到跟前给它喂食。
这么多天不见,大白马居然还记得他。对他伸过来的手没有任何躲闪动作,十分信任地低头吃起食物。
尼古拉教授喜欢得露出内敛而慈祥的笑容,另一个没有抓草的手在大白马头上、脖子上摸个不停。
掌心感觉到皮肤下消瘦下去的手感,又忍不住心疼。
林雪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这才看到憋得好难受的姜兽医和周兽医,笑着道:“姜兽医和周兽医怎么赶来了?”
姜兽医笑着道了句来看看断腿的大白马,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指着自己捧在手里的本子和笔道:“所以到底为什么开刀?”
两个人太专注于大白马,甚至没看到后面跟欧格德阿爸聊天的陈社长等人。
“一点不想跟我聊天啊。”林雪君忍不住朝着他们笑了笑,才解答:“开刀是为了观察一下断口破碎程度——”
“你看我说什么了!”周兽医当即转头朝姜兽医喝问。
“你别打断林兽医的话,让林兽医讲完!”姜兽医不悦地瞪人。
林雪君忍俊不禁,一手撑着保定支架,一手给自己扇风,“如果有其他碎骨,就要全都取出来,不然它会影响断口恢复速度,还可能引发断腿炎症。虽然未必会直接导致断腿康复失败,但伤马被限制行动,多一天都是多一分重大风险,所以要想办法提升这个速度——清理断骨处伤口内部,是个办法。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确定非常了解马腿构造,在开刀前就要对伤口内部情况有一定的预知,确定能把这个开刀手术做好。不然冒着感染之类的风险开刀,就得不偿失了。
“再一个就是,刀口必须要小,清理掉创口内部的碎骨渣,确定肌肉没有撕裂伤、没有大量失血等其他状况之后,要做好创口修复和缝合。伤口越小,对软组织的破坏就越小,恢复也就越好。
“所以开刀其实是为了内部清创,但虽然不是吻合断口的必要条件,但对断口吻合也有好处。”
在没有其他手段了解伤口内部情况的时候,开刀拓展术野,直接观察,也是个办法。
姜兽医和周兽医两个人思索了半天,互望一会儿,终于不再争辩了。
三个人围到一起,也有聊不完的工作,林雪君又就手术和治疗过程中的所有细节跟两位兽医前辈做了许多探讨。他们也跟她分享了许多这段时间在各自工作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病例。
远处尼古拉教授等人已经和欧格德阿爸等人围坐着喝起奶茶,因为凳子马扎不够,男士们除了尼古拉教授外,都席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
望了会儿林雪君三人,伊万小声对安娜道:“林同志不止要带着我们科考草原,还要带着其他人科考兽医工作。”
“如果文学方面有科考,林同志也可以。”安娜如今已爱上了呼伦贝尔大草原醇香的奶茶,一边嚼牛肉干一边喝那就更快乐了。
“有这样的年轻人,这个国家的未来不会很差。”
大家奶茶喝得半饱了,大白马边的兽医工作座谈会终于结束。
姜兽医二人终于瞧见了其他人,于是赶过来与陈社长等人打招呼。
在跟尼古拉教授等人对话时,曾经为了读懂苏联动物医学书籍而去海拉尔专门学过一段时间俄语的周兽医没用翻译,直接开口讲了几句。
“……”索菲亚。
说‘这里每个人都会讲俄语!’这句话,她早已说腻了!
漫长的科考工作终有结束时,走过呼色赫公社所属草原,仔细研究过第七生产队的所有抗灾工作后,尼古拉教授等人终于要踏上归途了。
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时,他们的心情放松许多,沿途绕行额尔古纳湿地,费力爬上忽然鼓起的草原山峰,站在与鹰同视野的高处向下眺望湖泊、弯曲的河流和因水分不同而颜色深浅渐变的湿地草原,所有人都觉得灵魂受到了震撼。
再见过世面的人,也会被瑰丽的自然景观征服。
风吹过身体,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展开手臂,感受到风轻轻托举手臂,产生仿佛只要跃起便能乘风飞翔的错觉。
可只要闭上眼,在神游中就着这风,飞翔的体验成了真。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伊万站在山风边缘,不断地深呼吸,不时高声呼叫。整个心胸被打开,他的郁结、他的烦恼都被征服,整个人都像心胸一样被打开了。
闭上眼,听到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草原上的风真大,正好飞翔。
回到第七生产队冬驻地时,坐在马车上和马上的人,远远便见到驻地门柱边平地拔起了一个庇荫的亭子。
纯木的质地,虽然很简陋,没有雕梁也没有飞檐,但却十分朴拙有趣。
而且坐在亭子里,即可以远眺茫茫草原,也可以仰视绿意葱葱的山林。
人们坐在亭子里吹吹风,聊聊天,或许就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真是个很不错的小聚落,充满了人情味,和朴实生活中生发的浪漫诗意。
忽然出现的小亭子,大概也是这个国家日新月异进步的一个小小缩影吧。
分别时,林雪君送了尼古拉教授一个木编的背篓,是她跟穆俊卿学着做的,背在背上像书包一样轻便,又像箱子一样结实耐用。可以用来盛装老教授这一路采集的各种样本,以及获赠的来自中国人善意的礼物。
背着满载的行囊,揣着记满了文字的笔记本,尼古拉教授坐上回程的列车时,脑海里仍在回想林雪君不时冒出来的话:
“如果没有构建很好的监测系统,最早发现旱情、虫情的,一定是农民和牧民。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的人民才是站在第一线的专家。”
“多用机械,多发明机械,但要有战胜一切灾难的决心,就也要看见机械所不能及的地方。”
“草原的治理是涵盖多种科学的,对虫子的研究,对植物的研究,对气候、土地的研究等都需要更深入……”
那孩子很年轻,但好像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与视野,是即便强大的苏联也没有的富有智慧和知识的年青一代。
她观察草原的许多逻辑,甚至比他这个教授还清晰。他记得她曾将许多科学归纳为‘生物’‘地理’等专门项,并对它们都有一个非常宏大的延展框架,这真了不起……如果按照她的分类逻辑去培养人才,国家一定能组建出更多更专业更强大的人才队伍。
揣着许多许多意料之外的收获,尼古拉教授回到故土,等不及休息,他第一时间召集相关同事,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讨论。
在尼古拉教授回国半个月后,林雪君收到了来自满洲里陆路口岸的一个好大的包裹——是来自老教授的礼物,以感谢她在科考团考察学习的路上,给他们带来了别开生面的体验。
文字内容仅一张小纸条,真是低沉内敛的民族,表达甚至凑不齐一张信纸。
拆开包裹的瞬间,林雪君的胸腔渐渐火热起来。
她手指拨弄过木板钉成的箱子里的东西,脸上幸福且感动的笑容渐渐变大。
知识是无国界的。
看起来严肃的白发老教授,送了她一整箱他在苏联为她搜集的兽医、畜牧等方面的俄文书籍——
满满一箱的知识!
这里面一定有许多当下最即时的关于全球牧业和兽医状况的记录。她之前不过是个动物医学研究生,畜牧相关的知识还全是选修学到的……在这些书籍里,一定有她也没学过的知识。
够她看好久啊……
捧起一本书,林雪君又忍不住想,等看完后把这些书都邮寄给杜川生教授,他一定也会像她一样兴奋。
而且杜教授能比她更好、更容易地将这些知识传递向全国,光想想便觉血液沸腾。
没有什么比共同热爱的知识的传递,更令人激动的了。
在这个各方面都匮乏的时代,能拥有这么一箱子知识宝库,真是太棒了。

夏季的风里带着燥热, 席卷了整片草原。
对于一些人来说,干旱的冬天和春天好像只一眨眼就过去了。亲历这一切的人却在夏天每一个有雨的午后,感激大自然。
苏联科考团离开半个多月, 草原上又恢复了平静, 一切好像都比照旧年,似乎没发生什么变化。
盟草原局的同志们照旧围绕着草和以草为生的生态忙碌着,呼色赫公社也如往常一般在承上启下的夏天,总结春季接羔接犊的收成和农田种子的播撒,规划秋季农田的收割和从秋天就开始筹备的冬储工作。
可在更上层的圈子里, 一些事的发生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湖泊, 看似只砸出一个小小的水洼, 实际上涟漪正无限地向外蔓延。
小事的态势会扩大, 就像水面上一个微小的波纹可能惊动整片静湖。
尼古拉教授在科考结束后, 带着自己的团队,就来中国之行收获的所有数据和观察都写成了文章。这些文章在苏联国内刊登的同时, 也以沟通汇报的形式,被传播向内蒙促成此次科考的领导。
领导接收到苏联科考团的大量反馈报告后,又要向上汇报自己促成的此次科考活动的正向效果。
因为尼古拉教授在多篇文章中提及了林雪君的观点, 和由林雪君转述的中国专家们的结论, 以及以林雪君为代表的一部分基层牧民、社员等一线人员的智慧,所以在许多层级汇报中, 她的名字都在悄悄地被重复。
在首都的杜川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因为层级汇报的过程中,他作为首都农大重要的专家教授,是很靠后的审查、分析这些文章和汇报报告的环节。
在这些文章和汇报中, 他读到了林雪君的名字——这一回, 杜川生从传播林雪君的那个人, 变成了接收到林雪君信息的人。
她从不依靠某一位靠山,她一直最依仗的就是自己的能力。
杜川生觉得,林雪君似乎在为未来‘遍地开花’筹备花蕾——也许她本人都未必看得到前方人生路正谋划一场盛放,但那的确正在悄悄发生着。
7月底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呼伦贝尔盟盟长付和平刚挂断一个重要电话。
身体靠近椅背,他手指搓着桌上的大茶缸子,好半天没有饮上一口。
静坐沉思了二十多分钟后,他终于想透了许多事,不少逻辑在脑内都有了清晰的框架。事与事,人与人全连上了线。
付和平翻了翻桌上的电话号码簿,找到一个号码后,拿起话筒,慢条斯理地拨号,听着嘟声等待对面接通。
“喂。”嘟了3声,对面便响起低沉平和的男音。
“陈宁远社长,这里是盟办公厅,我是付和平。”
“盟长,您好。”陈社长的音调当即提高了一个度,只通过声音仿佛便能看到他在电话对面坐直身体,提了提气。
关心了几句呼色赫公社的工作后,付和平便直截了当阐述自己亲自打电话过来的目的:
“这次苏联科考团与国内相关部门的后续沟通中,尼古拉教授多次提及你们社的一位小同志。”
“林雪君?”陈社长不做第二人猜想。
“是的。你了解这个过程的,到最后不止我,连其他盟区部门也都注意到了林雪君这个人。
“小陈,国家正是大发展的阶段,上面领导的意思是,有能力的人才一定要破格提拔。
“我们要让有用的、能干的同志转起来,活跃起来。要发挥他们的作用,让他们参与进各种事情、各种工作。
“不要因为他们年轻,就把他们排出重要的工作中。
“还有,要让人民看到他们,让荣誉感成为他们变得更优秀的动力。”
“嗯,我听着呢,盟长。”陈社长听着听着,不由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抗灾的工作中,处处可见她的影子。如此积极工作,又得到各个工作环节的认可,是一件很大的功劳。
“我们要为她的人生书写出这一笔,不能沉默,不能一笔带过。要表彰,要张扬。让我们的同志们知道,不要怕优秀,更不能害怕胜利。”付和平一边讲话,一边用手指敲击桌面。
许多工作他不需要一条条地告诉陈社长具体怎么做,做什么,只要把意思传达到,他相信下面的人会知道如何落实。
“嗯嗯。”陈社长唔唔应声,显然一边听一边在思索。
“其他我不管,只一件事,在年底优秀劳动者去首府呼和浩特受表彰的名单里,我要见到林雪君的名字。关于她的优秀事迹,一件都不能少。”
“太好了,谢谢盟长。”这意思就是,只要提交林雪君提优的申请,盟里一定给通过!
“你谢什么,这是必须做的工作。现在她已经不止是你们呼色赫公社的一位同志了,她还是咱们呼伦贝尔盟的同志,是咱们内蒙古自治区的同志,你明白吗?”付和平忍俊不禁,这位陈社长像林雪君的家长似的,这么高兴。
“明白。”陈社长的回答掷地有声,情绪很是昂扬。
在被看见后,优秀的人,会成为标杆。
在倡导优秀的人眼里,这标杆还是个口碑,是个宣传的落点。
陈宁远明白,反正无论如何,这都太好了!
呼伦贝尔处在中国东北方,虽然夏短冬长,但往往不缺雨水,草场丰茂而肥沃。
同属内蒙,呼伦贝尔最北到首府呼和浩特差不多2600公里,几乎等于北京到海口。
因为更靠近大西北,呼和浩特相对干燥少雨,也因为纬度靠近北京而气候温暖许多。
炎热的夏季,呼和浩特市内《内蒙日报》报社社长办公室里,社长严志祥正焦急地等待着。
人们拿到一本书,只觉得很简单,交过钱,接过来就得到了。
对于出版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书的尺寸要确定,得考虑方便人们阅读、随身携带等许多属性,但还要保证图片和文字的承载量,总要反反复复地计算和选择。
纸张要看,不同纸张的厚度,从一张纸上也许看不出太大的差异,但拼组成几十页,它的差距就会变得非常大了。纸张的颜色、质地、不透明度都要考虑,这个时代大多数书籍的纸张都很薄,有时不需要迎着光,都能看到背面的字。对于一些纯文字的内容也许并不影响阅读,比如《赤脚医生》《赤脚兽医手册》等书籍,都用的薄到透亮的纸。但要做有图,彩色的书籍,就不能选用过薄的纸,可哪怕厚一点,都是巨大的成本。想要选到合适的纸张,只能一趟趟地下场,一次次地跟印刷工人们做试验,不断地尝试,不断地重新做决策……
对于严志祥来说,重重困难并非毫无预计,但当真的去一个个地克服时,真觉得像西天取经一样。
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想做’是很容易的,真正执行到位,才知过程中的繁琐与艰辛。
半个月前,他已经拿到样书了,但在厂房里印刷几百本出来,颜色、纸张等是否能与样书一样,仍是未知数。
走廊里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沉重,急促。
严志祥霍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脚尖一旋,人已绕桌朝门口而去。
敲门声和开门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严志祥和门外的秦佩生对上面孔,他们不约而同地深吸气。
秦佩生让开一步,使严社长能看到后面被员工放在地上的一个又一个大箱子:
“书印好了,我做过检查,好的。”
“我看看。”严社长二话不说绕过秦佩生,蹲身从箱子里随机抽出一本书——为了节省彩墨,封面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只用作卖书时吸引用户的宣传展示。是以书虽然是彩色的,封面却是黑白的,顶头大大几个字:《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目光下滑,大书名下面小字是出版社落款,和其他署名:
主编:严志祥林雪君秦佩生
绘图:阿木古楞
文字:林雪君
小小几行字,背后到底蕴含着多少心血,多少汗水。
手指轻轻抚摸过黑亮的印刷字,严志祥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拿到自己参与刊印的报纸时的心情。这行做了几十年了,原来初心的记忆仍在。
油墨和纸的香气扑面,他深吸一口,手指轻轻捻起封面。
活灵活现的植物手绘在绘制和印刷的过程中损失了许多丰富色彩,原本油绿的颜色落在印刷过后的书籍上显得黯淡了。
但它仍如此逼真,叶子的形状,叶脉的分布规律,叶的厚度,叶缘的特征,茎的形状,种子……
图片无法呈现的,文字还有补充和强调,帮助阅读者分辨。
“看得出来,这是紫苏!这是益母草……”严志祥兴奋地抬起头,轻轻翻过好几页,印刷质量都很好。完全达到了他的要求。
“厂长说,他亲自盯生产线,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每一册书入箱前,他都翻看检查过了。”秦佩生笑道:“全国人民看到的这本书,都是先被厂长翻用过的。”
“哈哈,老佟用心了。”严志祥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原本想说留几本在办公室里,权做纪念,毕竟也是他们的作品。
可一转念,他还是决定将所有书都送去各地新华书店售卖,自己只留试印刷时的样册。
几百册好像不多,实际上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多册数了。可真要分卖到各地,它的数量必定远远不够——国内医药资源严重贫瘠,太多农村、牧区、山区人别说用药了,连看病都做不到,这说的可不止是兽医环境,也包括人类就医环境。
有这样看图便可采药、配药的书,哪里都有用。那么多公社,那么多生产队,就算每个生产队只一册,也是供不应求。
这样一本册子放在他的办公室里,不过寄托了他一些无用的情绪。送去农村,却可能成为救人的宝书。
都运走吧,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去。
黑龙江讷(ne)河县下一个靠山生产队的小农场里,仅有的6户人家日夜劳作耕种着一大片稻田。
最北边的一座小土坯房里仅两个屋,住着一家四口人。16岁的李善贵从出生起就跟父母同睡在这个大炕上,后来妹妹出生,弟弟出生,大炕越来越挤。
母亲总说等土坯房扩建了,就能让他们兄妹三个宽敞宽敞。
可日子虽然正渐渐转好,生产队却始终没能攒够钱给大家的屋院做扩建。父亲说等他们攒够了钱,可以搞宴席请生产队的同志来帮忙建屋,但距离那一天好像总是遥遥无期。
白天各种声音嘈杂,一些细小的声音会被隐藏。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时,那些白天不注意的声音就变得格外刺耳。
母亲总是咳,已经很多年了,气温稍微变化一点,空气变得干燥了,都会让母亲日夜不停地咳。她总是睡不好,第二天又要熬着去地里干活,长久地折磨让她比同龄人更快地佝偻和苍老了。
担心影响孩子们睡觉,她每次要咳时都会捂住嘴巴,或把脸埋在被子里。
夏天热,她裹进自己猛咳一阵,再从被子里钻出来时一身的汗遇到被子外凉一些的空气,于是又是新一阵咳。
黑暗中父亲的剪影伸出手,轻拍母亲的背,小声说:“过几天去场部卫生站看看吧,买点药给你喝。”
“不用,咳一阵就好了。”母亲声音哑哑的,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老说咳咳就好,这都多少年了。不看看不行。”父亲压抑着担忧,迅速反驳。
“没事儿,明天嚼点烟叶子就好了。前阵子生产队里的烟叶都收上去做药剂了,现在又有了,我去跟大队长换一点就成。”长长的一句话,被母亲说的支离破碎。
“你就是舍不得看病。”
“老毛病了,有啥好看的。去卫生站看病要5分钱,买药也得花钱。那些药一买就得好几副,一吃几星期几个月的,什么人家喝得起啊。咳又不会死人的,不是什么大事儿。咱们要是有钱了,就先请老张他们吃饭,一起把南墙砸了,后面再搭一个屋子,炕还连着灶,省柴火,到时候大贵他们睡南屋去,我晚上咳嗽就不会影响他们睡觉了。有时候干大活,你也过去,能睡个囫囵觉。”
夜很黑,父母刻意压低了讲话声,怕吵到孩子们睡觉。
弟弟妹妹呼吸均匀,显然早已经睡熟了。
李善贵悄悄把跟弟弟共用的被子拉起来,蒙住脸,偷偷的抽泣。
第二天早上,李善贵睁眼时,粥香已经弥漫在整个土屋里了。母亲睡得最晚,却起得最早。无论前一天晚上她咳得多厉害,睡得多坏,面对孩子们时总是笑盈盈的,即便那张黑瘦的脸笑起来时依旧写满了‘苦’字。
李善贵用冷水洗了两遍脸才将脸搓得跟肿肿的眼睛一样红,母亲看到他便没瞧出他哭过,只念叨“洗脸干嘛用那么大力气,快搓破皮了。”
李善贵埋头喝粥,快速吃完饭后他刷了自己的碗便取了自己挂在墙上的弓和箭,转身往外跑。
“又背弓箭干嘛?去课堂上学写字去,不许上山——”父亲转头呼喝,却只看到李善贵奔出屋的背影。
跑出土坯房,李善贵背上弓箭便往山上跑。
他要多打一些野兔山鸡,卖去供销社,攒钱给母亲看病。
“大贵子!”
身后忽然一声呼喝,李善贵回头,便见大队长带着5个猎手背着好几个箩筐顺另一条道往山上走。
“你也上山?过来跟我们一起走。”大队长朝他招呼。
人多容易惊走动物,李善贵不想过去。
“今天大家上山不止打猎,还采草药。你不是识字嘛,过来帮着看看这些书上的文字注解,咱们一边打猎一边采药。”大队长见他要跑,再次喊道。
李善贵怔住,‘采药’两个字吸引了他全副注意力,不知不觉间便朝着大队长几人走了过去。
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方方正正的厚实新书册,他盯住封皮上的字,耳边响起大队长的声音:
“场部买了一批这个书,各个生产队都发了。看图也能采,咱们生产队认字的人少,可以对着图上山去找找,正碰上你了,路上遇到不认识的字,你来给我们读读。”
李善贵轻轻翻动书页,目光立即被上面彩色的图画吸引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书,这么多画,这么多色彩。翻书的动作不由得变小心,翻到第三页时,他手顿住,只见上面画着一丛野草般的小团灌木,和它红色的花球,以及一些解释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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