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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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季丰收,牛羊出栏、粮蔬收割、秋草晾晒做卷入库后,林雪君忽然接到电话,她被评为今年呼盟劳动模范,要跟其他劳动模范一起去呼和浩特接受表彰、开大会了。
全生产队的社员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只在报纸上看到别人去领表彰,身边可没遇到这样的人。原来要像林雪君这样,得到这么多荣耀,做过这么多对大家有益的事,才能当模范啊。
“这模范、标杆,咱也学不来啊。”赵得胜蹲在林雪君院子里劈柴用的木墩子上,叼着烟却不敢抽——现在糖豆长毛病了,谁在它面前抽烟,它就咬谁裤子。
“咱们好好干,就算当不了林同志这样的模范,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不也没毛病吗?”大队长搓着手里的烟卷,一样的又馋又不能抽。
糖豆蹲在狗屋门口,坐得老直溜了,教导主任一样盯着院子里的人:看谁敢抽臭烘烘的烟。
“东西都带齐了,多带点钱,看见啥了想买就买。”孟天霞难得没开着拖拉机东奔西跑地帮忙运输东西,也蹲在院子里帮林雪君整理东西。
“把最漂亮的毛衣皮靴都穿上,别让人觉得咱们边远公社日子过得不好。”妇女主任额仁花嘶一声叹气:“林兽医也没说买条呢子裙子、呢子大衣啥的,我去海拉尔的时候,看见穿这个的老打眼儿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唠着,林雪君终于换好了衣裳,一推瓦屋门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抬头去看她——
“嚯!”
“这身行!”
“挺是那个的啊~”
“真俊呐。”
只见林雪君小衬衫外套着萨仁阿妈给勾的红黑相间毛背心,外面套着件萨仁阿妈用薄羊皮给做的过膝羊皮大衣。按照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设计画的样子做的羊皮大衣比呢子大衣还时尚,翻领的设计敞开领子像羊皮长西装,立起领子像羊皮风衣,敞开怀穿更加潇洒不羁。
毛坎肩上别着个小夹子,夹子下挂着一条拧链子的铜丝链条,下端连着的怀表揣在内里的衬衣兜里。
小姑娘脑后梳着一个长麻花辫,利落又潇洒。
墨镜一戴,手插兜站在瓦屋门口,从左往右扫视一圈儿,笑着问:
“怎么样?不给咱们公社丢人吧?”
绝不可能!
别说去呼和浩特了,就算出国遛一圈儿也完全不是土包子,是引领时尚的弄潮儿。
林雪君用脚尖勾了勾糖豆的毛屁股,大边牧立即摇着尾巴蹭到她跟前,哈嗤哈嗤地要摸摸抱抱。
林雪君拍拍它的狗头,让乖狗狗坐在脚边。
嘿,加上时尚单品边牧傍身,更加举世无双了。
完全不矜持,馋得很明显。
在这个时代, 想要来一场远行原本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第七生产队的年轻人们忽然就拥有了好多出去见世面的机会,远的有去首都的,近的则是奔走于多个生产队之间, 帮忙给母牛做人工授精或带队出发进山趁冬天来临之前去采草药……
领袖号召知青下乡, 真的为农村、边疆带来了活力,一切都不一样了。
林雪君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行头坐上火车,这次远行不是为了回家,而是去呼和浩特出差。两世加起来,她也没有这样由单位报销往返车费地送出去出差过, 这体验十分奇特。
好像自己忽然就成了一名office lady, 打扮精致, 出门去其他城市见客户——区别于在草原上为牲畜四处奔忙, 截然不同的工作是如此的新鲜。
谁能想到呢, 做兽医还要去首府开大会。
深秋时节,火车上不像年前那般载的都是归家的游子。这趟车上, 去干嘛的人都有:带着任务去其他城市采购物资的采购员、工作调动要去其他厂里带队的技术工人、去探亲的牧民……当下坐一趟车要花费掉的可不止是一笔小钱,能用火车做远途迁徙的人都颇有家底,穿得也体面。
回想起生产队里大家平日穿得破破烂烂, 真像深海鱼类一样, 只要不见人,就完全不顾形象。
其实也是没有那么多可以换洗的衣服。
箱子里装着的是那达慕大会或参加一些婚丧嫁娶等活动时穿的, 是平时绝对不能穿的珍贵衣裳。往常一个季节的衣裳一般也就两身,整日做劳力的人的衣服不可能不被磨坏洗旧,没条件买新的,自然只能破破烂烂地凑合了。
就连林雪君这个生产队最有钱的人, 也几乎每件衣服都有补丁。袖口磨出花边来, 就连补丁都懒得打, 反正没破洞也不影响穿。最喜欢的蓝色套头衫的袖口更是补丁叠补丁,这在后世的她来说根本就不敢想象。
今年夏天,生产队里的秦老汉一家也从毡包搬进了土坯房,希望明年全生产队所有人都有土坯房住,还能穿上新衣裳。
要是可以的话,就把第七生产队到场部之间的路铺了。最好把整个公社的人员都调动起来,水泥路要修起来几乎不可能,至少碎石路可以压一条吧。
只要路通了,运输速度和安全性都能大大提高,到时候无论是从生产队往场部卖奶,还是场部的东西卖到各生产队,都更快捷了。
卖得快就能赚更多钱,大家不用把喝不掉的奶做成大量奶豆腐吃,而是可以卖钱换成各种蔬菜等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既能丰富饮食,也可以保证各种不同营养的摄入。
当然被改善的肯定不止有吃的,奶、野果子、各生产队种的水果、木材能更好地运输出去,大家赚到更多钱,每个驻地都能建设得更好,穿的、住的也会改善。
要想富,先铺路。
林雪君在本子上不断写写画画,想着提升生产队效率和收益的各种办法。
记下今年冬天要继续办学习班,基层兽医人才培养出来了,像普及基础教育一样,在牧区普及应对牲畜日常病的基础治疗手段,绝对是提升生产效率的最有效办法。
先让牲畜都能活,这是最核心的。
然后就是要想办法给活下来的牲畜增膘、健体。
托腮望着车窗外不停变换的风景,林雪君又陷入新一轮思考。
大家虽然有饭吃、不受冻了,但距离富裕生活差得还是太远了。后世好多知青通过高考等方法离开边疆和农村,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生产队同志们却可能留在原地。
前世林雪君曾读到过一篇写知青岁月的文章,笔者非常感性地提及,他们正直不阿的老队长到了九十年代家里都还穷得只有一个枕头,全家人睡的大炕上连个棉花褥子都没有。
开放的时代对于有条件读书的人来说,是改变命运,走向小康的大机遇。但对于另一些曾经响应号召辛劳在建设一线,后来年纪等各方面条件都变得不利的人来说,却像被遗弃一样。
呼色赫公社算得上很富裕的地区了,草好,山林也富饶,到那时候这里的人即便面临政策大变的新时代,应该也不至于那么苦。
但林雪君一想到王小磊大队长、得胜叔他们年老后,追逐不上时代的变迁,孤零零地守在第七生产队可能已经荒凉的冬驻地老屋里,慢慢被遗忘……她就心里发酸。
山坡上的守林人王老汉除了打猎开枪等会被迅速淘汰的能力外什么都不会,字都不怎么认得,可他待自己很好,遛山的时候采到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她拿一半。上山采药的时候,他们一起经历过大野猪的威胁和各种危险,王老汉的赤兔狗跟她也亲。她不敢想象生产队解散后他怎么办,还能乐呵呵地坐在小木屋前跟赤兔狗一起晒太阳吗?
刚来这个时代时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恐惧,已发展壮大成对生产队里许多人未来生活的关切与忧虑。
她渴望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不止能保护好自己,还可以张开更宽阔的羽翼,也为她偶然闯入的桃花源遮风挡雨。
得发展!
发展到一个无法被时代遗弃的程度——在无论寒冬还是盛夏来临前,壮大到足以抵挡得住任何冲击的程度。
难得的旅途,因为被困在火车车厢中哪里都去不了,林雪君得空思考和回忆了许多事,又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下了不少关于牧区建设发展的想法。
她自认没有什么扭转乾坤之类的大能力,但只要一直往前跑,拥有更强的地位和话语权,至少能加快发展的进程。
在本子上写的几个词句外面画上圈,她简直不想去呼和浩特了,恨不得立即回生产队去搞事情。
深秋正是牧区各生产队统计牛羊马匹出栏的季节,赶在各地执行工作前,《科学探索报》再次刊登林雪君的文章,以提醒各牧区记得春天这片文章刊登时,上级下达的‘3年羊出栏’改‘1年羊出栏’的新指令。
全草原运输力达标、无需留羊产毛的地区都卖1年羊,一个月下来,全牧区出栏量统计得出了一个个别地区出栏量提升90%的可怕数据,即便是平均值也比去年提升30%。
效果过于显著。
这些多赚的钱,分摊到牧民们手里,能买到比往年多许多的衣食住行必需物资。各公社的供销社为了应对大家的需求,都准备在冬天前从各大厂区大量订购物资。
各工厂紧急调配人力,接单赶工,以便为牧区提供一个更温暖、饱足的冬天。
因为当年需求的突然提升,火车运力不够,只能上马车——牧区今年提供的工作马,各个强健,为短途运输出了大力!
牛羊马匹根据上级的安排,被运往不同的去处。
大量的牧场牲畜离开,但春天被送来的鸡鸭们却都还在,它们各个肥嘟嘟,摇摇晃晃地在变空旷的牧区瞎溜达。
到了冬天,虫子、植物都没了,这些鸡鸭肯定都活不成。没养过鸡鸭的公社们最终决定各家各户留三两只下蛋,剩下的都大量出栏。
有的牧民嘴馋,除了下蛋的鸡鸭外还留下两只杀来吃,不会其他烹饪方式,炖个老母鸡汤,全家人围着吃也能香得背过气去。
入冬前,不仅牲畜们紧急增膘,人类也积累了好些肥肉在肚腩上。
鸡鸭装笼集合了卖去各大城市,运输仍需要大量马匹出力。于是各大土路、水泥路、乡间小路上来来往往都是马车,卖去城市的、运物资回生产队的,交错着带来或带去的都是好生活。
林雪君坐在火车上也常看到乡间轱辘辘赶路的马车。
有时铁路轨道恰巧穿过乡间要道,马车停在路边等火车过路,林雪君甚至能伏在窗口上看清楚坐在马车上车把式抽烟时眯眼皱眉的表情。她兴起朝车把式挥舞手臂大喊“你好”,车把式吓得叼住烟头,慌张地抬臂,眼睛睁大后被烟熏得快速眨动。
她忍俊不禁,车把式回过神也忍不住哈哈笑,满脸沟壑都变得生动起来。
越靠近呼和浩特,黄沙越多,夜晚睡觉时除了火车况且况且的机械撞击音,还有风掀起沙子拍打车窗和火车铁皮时啪沙沙的响动。
半梦半醒间,火车停靠后有人上车,恰坐在她对面铺位上。
因为车票是呼市的工作人员买的,第二天林雪君醒来时发现睡在自己对铺的蒙古族女青年也是这次进城参加表彰大会的模范。
“我是今年的割草标兵,我叫满达日娃,汉语是牡丹的意思。你叫我牡丹也行,满达日娃也行。”个子很高的蒙古族女青年表情虽然并不亲切,与林雪君对视后却率先伸手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满达日娃,我叫林雪君,是今年的抗灾标兵。”林雪君伸手与对方相握的瞬间目光忍不住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满达日娃手劲儿很大,掌心上满是茧子,手掌比许多男同志的还硬。
听到林雪君的自我介绍,满达日娃歪头挑眸再次将林雪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你就是在各大报纸上发表了二十六篇文章的林雪君同志?”
“啊,你看过我所有文章?”林雪君诧异地低呼,对方居然报出了具体的数字,她自己都没算过。
“你每篇文章我都读,我妹妹喜欢你的文字,说很优美,有情感,专门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做了剪报,收集了你的每一篇文章。连杜教授发表的、落款里有你名字的,她也收集了。”满达日娃从自己的包中取出一个硬馍,一边就着水啃一边道:“我没有读你那些散文,但看了你发表的讨论工作的文章,很有用。”
“谢谢。”林雪君也从自己的包中取出一根牛肉干和一个已经有些硬了的白馒头,就着蘑菇、牛肉粒黄豆酱吃。
睡在隔壁铺的青年听到她们说话,忽然探头过来,简单打量过两人后,望着林雪君道:
“你就是林雪君同志!我读过你写的抗灾策略,写得太好了,每一招每一式都逻辑清晰,我们盟接收了你们盟送过来的1000只鸡和鸭,到秋天时,这些鸡鸭扩张到了好几千只。前天我们生产队的所有鸡鸭都重新统计,大多数都卖到城里去了。
“不过大食堂留了好多只,我出发前刚吃了顿盛宴,满地跑的鸡鸭肉弹牙,可香了。”
说到这里,青年忽然闪身回到自己铺位,从铺下的包袱里掏出个铁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足够咸的卤鸡腿,折返过来塞给林雪君:
“我叫卢大春,是奶粉厂的生产线模范。这个鸡腿给你吃,如果不是你在冬天的时候就在你们公社范围提前养鸡鸭,春天就开始写文章动员全盟乃至全国实施那些方法策略,你们盟也不会有那么多鸡鸭在完成你们的吃虫任务后被送我们盟。
“可惜我就带了俩鸡腿,昨天上车后已经吃掉了一根,不然都给你。”
“多谢。”林雪君惊喜地捏着鸡腿,她从内蒙最东北边的呼盟过来,已经在火车上坐了两天多,天天啃饼子吃牛肉干,早馋各种美食了。
就着馒头啃一口新鲜鸡腿,咸香多汁,美滴很,于是咽下后又抬头再次道谢。
卢大春站在铺位边跟林雪君和满达日娃聊天,惹得这一列车厢上好多人都转头张望,听说到林雪君在同一趟车,立即纷纷过来跟林雪君握手。
有的是知道林雪君兽医的普通人,送一把瓜子过来见见写好文章的名人。也有几个是同行的模范:养羊模范,运输模范各行各业的都有。
大家能当模范,都是不止自己工作做得好,还能帮助生产队乃至更多人,甚至带动着公社等集体一起把某一项工作做得最好。
但大多数帮助的范围也就仅止于一个厂或一个公社之类,很难有能影响更广范围的。
所以像林雪君这样影响力甚至可以遍及全国的,就非常了不起。
好些在今年抗旱抗灾工作中受过益的人都来给林雪君送吃的,她这顿硬邦邦的早饭忽然就变得丰盛起来。
大家互相介绍后,也有人激动得握着满达日娃的手道感谢,原来这位看起来不好相处的女同志也是位影响颇广的模范——
草原看似是平的,实际上非常不平坦,不仅大草区范围内会有山有谷,在一片小草区里也是坑坑洼洼的不平整。这样的地形对于割草机的使用就很讲究,有的人用不好,割刀就容易撞歪或者磕出锯齿。
满达日娃却能割一整季的草,不碰坏一片刀片,不仅高效突出,还省割草机。这时代割草机可是很珍惜的大工具。
后来经过她对自己生产队社员的教导,整个生产队的社员们对割刀的使用技能都提升了。后来公社发现这一点后,动员全社去学习,不仅大大提升效率,还节省下大笔修刀片、购置新割草机的钱。
今年满达日娃勤学知识,用普通话将自己使用割草机的技巧编成了容易背的口诀,更广泛地传播开。后来内蒙的许多报纸将她的故事和她编的口诀刊载,她的技术也帮助了更多人。
也因为自己工作特别用心,万事都力求做到最好,所以满达日娃一向是个硬面孔,不容易接纳他人的严格的同志——她既看不惯那些好偷懒的人,对侥幸得到荣誉的人也充满了审视。
谁要是工作不专心投入,就算跟她没关系,她只要遇到了也会立即停下来进行批评。
她的世界里有非常严格的标尺,哪怕是优秀的人,满达日娃也要在用自己的标准去反复衡量后才会给与尊敬与认同。
这也是为什么在面对围过来与他们聊天的人时,满达日娃并没有露出笑容,她依旧一板一眼地坐在那里,吃着自己的硬馍。
其他人送来的食物都被她放在了桌上,如果吃过别人的食物,她也会产生不好意思再批评别人的情绪,所以只有在观摩过这些人没有特别显眼的毛病时,她才会彻底接纳他们的善意。
林雪君并不了解满达日娃的行为方式,看着对方并没有吃大家送来的东西,而自己却左手鸡腿右手小蛋糕地吃得如此开心,不禁赧然。
东北话对她这种行为的评价就是:太没深沉了。
完全不矜持,馋得很明显。
脸上发烫,可手里的肉又不舍得放下。她干脆掏出自己带的牛肉干,一根一根地发给围过来的同志们,直到大家跟她们聊天时啃上了她的牛肉干,她才觉得好受了,舒坦了,可以放心地啃鸡腿了。
满达日娃吃完了饼子,静静地听大家谈话,不时地审视坐在自己对面这个比自己年轻,影响力比自己还大的女同志。
渐渐在脑袋里总结出几个句子:虽然有些贪吃,但还算慷慨。有点自来熟,性格没心没肺的样子。孩子气,像他们生产队里的憨小子。
火车终于驶入呼和浩特站台时,林雪君心情特别明媚。
在开大会前就跟好几位模范遇到了,大家聊了一小段路已然熟悉起来,其中两三个年龄相近的同志更是像朋友一样亲切。
接下来的大会过程肯定不会无聊,也不用怕生了,大家可以同进同退一起玩。
听说表彰大会将被录制做成节目在全内蒙播放,有黑白电视、能接收到信号的人都能看到。会后好像还会带他们去昭君墓和动物园参观,逐渐地令人期待起来了。
火车停靠后,大家搭伴有序下车,男同志们都争先恐后地帮女同志们拎行李,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跳上站台,大口呼吸干燥的、有沙尘味道的空气。
出站后,高个子的卢大春一眼就看到了举着欢迎劳动模范牌子的接站队伍,忍不住回头对林雪君几人道:
“我以为只会来两三个人接站呢,没想到来了七八个这么多。”
“咱们内蒙的领导还是重视咱们的嘛。”一位年长些的大姐笑着道。
“呼和浩特可真大啊。”另一位大叔裹进了自己的外套,最近降温,这里比他想象中更冷一些。
几个人一起走向来接站的同志,卢大春最先走到近前,才要开口道“你好”,站在欢迎牌后面的一位中年人忽然上前一步,沉着面孔焦急地问道:
“哪位是林雪君同志?”
问罢,中年人目光率先扫过看起来十分可靠的几位年长者。
几位模范微怔几秒后纷纷让开,转头以目光或手掌示意的,却是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轻姑娘。
“你好,我就是。”林雪君上前一步走到中年人面前。
“你就——”中年人及时停住话头,再次打量过林雪君后,用力点了点头,不再纠结她过于年轻等问题,而是与另外两名同志回身指向停在接站汽车边的一辆大马车:
“请林同志跟我们跑一趟吧,十几匹马都不行了,我们这边的兽医只判断是疫病,但决策不出到底是什么病。已经死了3匹好马,说是其他十几匹也没救了,您不是连肠扭转的小野马都能用手术救活嘛,我看过关于您的事,请跟我们过去看看吧。”
原来包括中年人在内的三个站在后排的人不是跟着一起来接站的,而是来抢人的。
“!”林雪君原本愉悦轻快的表情瞬间收起,她眉毛拉平,眉峰微微挑起,英气随新表情透出。朝来接站的同志点点头,她丝毫不犹豫地旋转脚尖迈向大马车,开口问道:
“远不远?如果急的话就别坐马车了,给我一匹马,咱们快马加鞭赶过去。”
满达日娃原本有些兴致缺缺地走在最后,不愿意空工来这里参加大会,心里始终惦记着生产队里冬储的活。忽然听到中年人的话,她猛一提气,肩膀挺起、背脊拉直,整个人瞬间进入了备战状态。
再看走在前面的林雪君,印象里孩子气、憨乎乎的样子一瞬不见,忽然就变成了个英气勃勃的女将军。
满达日娃悄悄吸一口气,望着林雪君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斗志:眼前这位女同志看起来比自己还严肃,那大步流星的样子像要进敌营杀个片甲不留似的。
遇到令她也觉得不容小觑的人了!
“不用骑马,马棚就在城北,今年牧区出栏率高,赚了不少钱,我们准备了许多外省买过来的物资,准备用马车将东西送去周边的各大小牧区。原本这两天就要出发的,马忽然病倒了一大片。”中年人一边带着林雪君往后面的马车走,一边开口介绍。
“我没带药箱和各种用具。”林雪君道。
“都有,那边有3位兽医在呢,他们肯定有你需要的工具。”中年人擦了把汗,忽然降温的冷天里,他却急得直冒汗。
“好。”林雪君点点头,走到马车边二话不说便坐上去。
中年人感激她的爽快和利落,忙带着另外两个人做到前面去赶车。
林雪君将自己的行李放在马车板上一回头,发现身边又坐上了另外两个人: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卢大春道。
“我干啥都干得好,到时候你需要帮手的话,立即教我,我肯定能帮上忙。”满达日娃拍了拍自己胸口,她也要跟着去救马。
“驾!”坐在前面的中年人朝空中一抽马鞭,两匹大马大步前行,载着三位刚到站的模范就跑了。
“……”来接站的办公室同志和其他几位模范望着渐行渐远的大马车,默然无语。
他们是来参加大会的,林同志好像不是——她是被骗来公干的。
无力感能打垮最硬人类的脊梁骨……
前世林雪君到呼和浩特实习过, 两大奶厂都在呼市市郊,呼和浩特市内的大学也常组织去两厂参观,毕竟是吸纳相关人才的大企业。
零几年的时候正是北方沙尘暴最严重的几年, 每天回宿舍都带一身的灰土。出门刚刷的皮鞋, 两秒钟就一层灰。白口罩出去,回来时挂俩黑洞洞的猪鼻孔。洗头一洗一水盆的沙子,吃饭时总是牙碜。
那会儿本地的实习朋友经常在带她吃各种本地美食时,在热烈的餐桌上给她讲自己城市的笑话,说白鸽出去, 乌鸦回来…
林雪君见过最大的沙尘暴也是在呼市, 风吹得整个世界都是浓黄的, 人要横着走才能跟带着沙子的风抗衡, 体重轻一点的都害怕被吹走。灯光因为大气的消弱作用而变成蓝色, 充满了科幻场景般的异象。
如今的呼和浩特虽还没有后世那么多汽车尾气和沙暴,但深秋风大, 落叶扑簌簌往下掉时,也有土尘裹挟在风里往人身上拍。
大青山到底没能挡住所有西北风,仍有漏网之风在呼呼地吹。
林雪君坐的马车跑得很快, 穿过正在努力发展的城市时, 她回眸扫望那些曾经林立着大厦的街区里陌生的土坯建筑,确为隔世。
“大叔, 你能把马群从发现异常开始的所有症状跟我先说一下吗?”林雪君掏出怀里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咬开笔帽,准备做笔记。
坐在她身边的卢大春竖起耳朵也准备倾听,满达日娃同样掏出本子, 准备记笔记的认真模样仿佛她也是个兽医。
“喘啊, 刚开始一匹马喘, 后来好几匹都喘,最后一个棚里的都喘。”中年人转头对林雪君道:“我姓张。”
“有没有发热?”简单记录下张大叔的话后,林雪君抬头又问。
“这个,好像有的没有,有的发烧吧。”张大叔琢磨了一会儿才回答,语气不是很肯定。
林雪君记录后便在后面打了个问号,这是后续她见到马之后,需要重新确认的信息。
“有没有人出现同样的气喘、发烧之类症状的情况?”她继续引导着张大叔回忆病马情况。
“人没有啊。咋?还有能传染人的病?”呼市人的讲话腔调更偏向西北一点,语气末尾的拔高音特别突出,反问时最后一个字还会出现特别有意思的转音。
如今林雪君听来,竟觉得十分亲切,仿佛回到了前世实习的那几个月。
“人畜共患病也是有的,比如布病之类。”林雪君点点头。
没有出现人畜共患的状况,那么也会感染马匹的禽流感可以pass掉。这个病虽然在国外发生很早,但96之前应该不会出现在国内。
会感染人和牛马猪等动物的、造成呼吸道等症状的口蹄疫应该也可以排除。
还有其他一些拉拉杂杂的稀奇古怪的病都先不考虑,可以为后面的疾病筛查确认工作省很多力气。
“那应该不是,咱们好多人跟着跑了好几天了,晚上睡也睡不好,白天吃也吃不好,抵抗力肯定弱的,但都没生病。”张大叔回头说罢,赶着马车拐个弯后驶上了一个缓坡。
“行。除了气喘呢?还有别的症状吗?胃口怎么样?吃吗?喝吗?排便如何?稀的还是干的?尿尿正常吗?”林雪君耐心地询问。
满达日娃抬头朝林雪君望去,听着她专业地找角度了解病畜情况,眼神中渐渐生出些认同。
“都不吃了呢,也不爱喝水。那个排便……”张大叔想了会儿才道:“有的拉稀,有的便秘呢,也可能就是堵住了不拉,反正肚子涨着的。还有的马肚子里鼓气,涨得可厉害。”
林雪君埋头记录,眉头越皱越紧。
光听张大叔这几句话,可能的病就太多了,各个都是棘手的传染病。林雪君后世学习的时候就常常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病痛,在如今这个药物稀缺、治疗方法贫瘠、兽医学发展几乎停滞的时代,心中对疾病的抱怨就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