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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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目送着朝克连抱带扶地将小驯鹿恰斯带到挡风棚外围,与第一头动手术的驯鹿汇合时,朝克终于松开手。
下一刻,小驯鹿摇摇晃晃地靠自己站直了,虽然还有点像醉酒一样,却没有再持续不停地向左转圈了。
“你好了吗?”朝克低头小声询问恰斯。
小驯鹿听到从小陪伴自己玩耍的朋友的声音,缓慢地抬起头。
小驯鹿圆溜溜的黑眼睛没有像之前一样无神、无聚焦地乱找,而是一下便锁定在朝克面上,然后伸出红色的小舌头,仰起脑袋在朝克的下巴上舔了一下。
温热潮湿的触感令朝克呼吸顿了下,他望了小驯鹿一会儿,忽然一撇嘴,控制不住情绪地哇哇哭起来。
关注着小驯鹿的人群听到朝克哭,吓得忙凑过来询问,林雪君更是蹲身端详起小驯鹿,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朝克抽抽噎噎地望向下蹲着凑过来的林雪君,忽然一展臂抱住了她的脖子。
“哎呦。”林雪君被他吓一跳,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它……它看得到了。”朝克激动得抱紧林雪君的脖子,哭得抽抽搭搭,话都说不利索了。
“哈哈……”林雪君恍然轻拍他的背,忍俊不禁。
围在四周的其他人们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直到朝克被笑得发窘,紫红着脸松开林雪君,别扭地躲到一边,大家都还没笑够。
两台成功的手术提振了所有人的士气,樊兽医几人表示自己学会了,提议接下来两台开颅手术由他们代劳。
那哈塔老族和老萨满却都不同意,四位与驯鹿朝夕相处的饲养员也不好意思地表示希望由林雪君来做这个手术。
老兽医们行医多年,都是第一次遇到自己主动要求做手术居然被婉拒的情况,尴尬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
老族长建议林同志如果累了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等休息完了,还是得请她来。
林雪君拒绝了老族长的提议,一鼓作气将剩下两头患鹿的开颅手术也都做了。
最后一头母驯鹿因为怀孕而不能使用足剂量麻醉散,开颅后又在脑内发现不止一个多头蚴包囊,手术时间延长,做到一半的时候驯鹿就醒了。
在驯鹿的低鸣声中,林雪君咬着牙冒着冷汗沉稳地完整取出两团包囊。
在姜兽医帮忙做伤口缝合时,林雪君站在边上,一直轻轻抚摸母驯鹿的皮毛,分散它的注意力,安抚它的情绪。
帮忙扶着驯鹿头的饲养员大姐手上虽然一直没松劲儿,眼泪却一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苍白着嘴唇,仿佛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她自己一样。
姜兽医缝好收针的瞬间,饲养员大姐直接虚脱地坐在了手术台桌边的地上。
阿木古楞和林雪君立即解除母驯鹿的保定,它四蹄一着地便惊惧地往人群外跑。大家忙让开路,任它穿出人群跑到挡风棚外围与其他三头驯鹿汇合。
“跑得多好啊,不转圈不撞墙的。”老族长望着跑远了仍回头呦嗷呦嗷大叫的母驯鹿,忍不住笑道:“这是疼得骂人呢吧?”
“哈哈。”
朝克才喂完小驯鹿,就手便递了一把干苔给母驯鹿。痛得低鸣的驯鹿终于连喷两团白雾,不再骂人。叼过朝克掌中的干苔,它嚼了一会儿,之前那种焦躁惊惧的状态便松弛下来。
善忘的动物不容易有持久的烦恼和愤怒。
剩下几头多头蚴包囊不在头部的驯鹿,就不用非让林雪君来开刀了。
姜兽医等人都取出了自己的药箱和手术包,接下来的手术由他们仨操刀。
在林雪君做最后一台手术时赶去吃饭的樊兽医,赶过来换下林雪君,“您放心去吃饭吧。”
樊贵民洗好手戴上胶皮手套,带队将大驯鹿保定好,便开始备皮消毒。
林雪君呼出一口气,在后世多头蚴病手术的成功率并不低,但在这个时代能将四台开颅手术做好,幸亏有杜教授帮她弄来的手术器具。
吃完饭,她又将调好的西林分成四份,分别给开颅手术的四头驯鹿打了一针。有特效抗菌药保驾护航,它们顺利康复的几率又大大提升了。
在樊兽医他们给其他驯鹿做手术期间,林雪君也一直在边上。
她左手执本,右手执铅笔,一边看他们做手术,一边做记录——不用她开刀,她就能专心写点调研、实操报告了。
【关于多头蚴病可通过母体传染给幼崽的分析】
【关于多头蚴病寄头部外,还能寄生生皮下、肌肉等处的实例记录与分析】
【……鹅卵大肿物,包囊内有150余粟粒大的白色斑点,为多头蚴尾蚴……】
【……寄生在不同部位,病畜的不同反应分别是……万应散的配方为……槟榔的作用是……】
一页又一页地翻,站在她边上的学员们要好半天才能磕磕绊绊记一两句话,瞧着林雪君一会儿一页一会儿一页,逐渐心急起来,这大冷天里,慌得脑袋上一层一层地冒汗。
怎么人家林兽医什么都会,还能记这么老多东西,他什么都需要学、什么都需要记,却还只记这么点呢?是不是他还不够努力?
将铅笔捏紧了,他又憋好半天,脸都憋红了,忍不住探头往林兽医的本子上看——到底记啥呢?咋奋笔疾书的呢?
林雪君关于这两天工作的经验,和针对多头蚴病的重点都已经全记下来,后面整理一下就能修成研究类文章投稿了。
这会儿站在篝火边,一边陪着其他几位兽医做手术,一边写起信来——畅所欲言,当然毫无迟滞,落笔如飞了。
【杜老师:
才收到您的贵重礼物,就因为鄂温克部落驯鹿生病的急诊而赶到了根河东部森林为驯鹿治病。这些大家伙跟麋鹿一样也被当地人称为‘四不像’,又像鹿又像马,模样十分神异。它们大多数都拥有一身灰棕色的毛发,不过脖子处有一圈儿灰白色的毛发,像是戴了个大围脖一样。它们呼唤伙伴和某些特殊情境下会发出悠扬高亢的鸣叫,再搭配上巨大分叉的角,和沉静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真是最能具象‘大自然’的生灵。这次救治的动物中,有一只纯白色的小驯鹿,当它走在参天的樟子松林中,踏着雪漫步时,我会觉得自己已闯入仙境,遇到了世间不该有的动物。
好想把小驯鹿抱走呀,可是我的院子里已经有两只巨型驼鹿了……
……真想仔仔细细向您描述驯鹿经过救治前后的样子,因为它们的康复也多亏您帮我要来的手术器具和珍贵药材。感谢您慷慨地雪中送炭,如今有了这些利器,我已经敢用‘如虎添翼’这样的成语了……】
在信件后面,她又提及了一项使杜教授无比苦恼的研究项目,在未来十年,他将为这项目熬许多许多夜、掉许多许多头发、操许多许多心。
如果能假装偶然地给与一些关键性思路,让他的研究成果提前面世十年……
在林雪君一边畅想一边书写间,樊兽医的第二台皮下取出多头蚴包囊的手术已完成。
放下缝针,他洗手后退到一边,累得有些发怔。
耳边噼啪的篝火声中忽然响起几声鹿鸣,他回过神,转头望向挡风棚外围,那里已经站了8头做好手术的驯鹿——全部行动如常,开口主动进食了。
他们一起扛过去了……林兽医带着他们把这一次的难题扛过去了!
四周围着的学徒数量众多,是同样开过教学班儿的樊兽医所没见识过的。大家偶尔交头接耳,讨论的都是上午林雪君做手术时提及的一些手法或者关键点。
目光忽然捕捉到蹲身搅拌汤锅的阿木古楞,樊兽医忍不住感慨:“林兽医医术真是扎实啊,她人也够有韧劲儿的。”
大家都往后退时,她还能静静站在原地,真不容易。
阿木古楞抬头望了一眼樊贵民,想起林雪君已经跟樊兽医和哈斯兽医握手言和了,他不能再说什么不合时宜的批评的话去破坏团结,毛爷爷说了,要把朋友变得多多的,把敌人变得少少的。
如果自己顺着樊贵民的话去沾沾自喜地接着夸林同志,似乎也不能很好地回馈樊兽医的善意……
阿木古楞非常认真地思索了半天,才格外真诚地开口:
“你打下手干得也挺好的。”
“?”樊兽医乍然听到这话,只觉得少年是在讽刺自己。转脸愕然地望过去,却见对方满眼真诚,一本正经,完全是搜肠刮肚努力夸奖他的样子。
一口气憋在喉管里,梗了好一会儿,樊贵民才叹口气:
“多谢。”
对方会说谢谢,看样子他的应对很不错。阿木古楞点点头,客气地笑了笑。
“……”樊兽医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嗯嗯两声转去了老族长那一边。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哈斯兽医不敢跟阿木古楞讲话了。
篝火另一边,林雪君一时兴起,用铅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给杜教授写了封有驯鹿味道的信。
收笔后揣好笔记本,手术桌边的最后一台手术也快完成了。
她伸长手臂,不疾不徐地走向挡风棚外,准备去帮忙照看驯鹿。
路过社员们刚运进来供人煮药汤的雪堆,里面忽然传出些窸窣响动。她转头好奇观望,洁净的大雪堆里忽然钻出个大脑袋,吓得林雪君啊一声低呼。
几只驯鹿纷纷抬头,紧张地张望。
林雪君捂着嘴巴,望着雪堆中钻出的狼头,惊吓劲儿缓过去后只觉哭笑不得。
灰色的狼头挂满雪絮,它望她一眼,低低嗷呜一声,张口吞了一团雪,脑袋一歪作势要打滚。
林雪君吓得忙蹲身抓住小小狼两只前爪,让它在雪堆里打上滚可还行?大家好不容易收集过来的雪非得散得到处都是不可,被踩脏了可就不能用了。
提着小小狼两只前腿将之拽出雪堆,怕小小狼吓到刚动过手术的病号,林雪君将之往肩头上一扛便带着它往挡风棚外走去。
一边走一边拍它的屁股,都快一岁了,这么大一只了,怎么还没一点沉稳劲儿?它这是像谁?沃勒1岁的时候都开始在驻地巡逻了,糖豆虽然跳脱一些也早能牧羊了,就这只小小狼,上蹿下跳,简直……简直……难道是学的小红马?
林雪君的巴掌每拍一下小小狼的屁股,它都会嗷呜着回头,作势要咬。
但被扛在肩膀上,回头掏咬很是别扭,它没咬到林雪君的手,倒是叼到了她的耳朵。软乎乎地含叼在狼牙之间,它眼睛眨巴眨巴,舌头一顶便将她耳垂顶出齿间,改咬为舔了。
林雪君痒得缩头,手臂箍紧了它,口中低斥:“老实点!”
老族长望着林雪君抱着她的‘狗’出了挡风棚,转头问姜兽医:“林兽医干嘛去了?”
姜兽医撑着膝盖抬起头,望了会儿林雪君的背影,笑着答道:
“训孩子去了。”
雪下了大半天,又给世界盖了层白色奶油。
云渐渐散开,天空失去了雪花的踪迹。
四处都不下雪了,唯独除了小驯鹿恰斯头顶——每隔1分钟,它头顶都会飘落许多雪絮,还夹杂着几滴可疑液体。
幸而它头顶贴着绷带,不然都要被弄湿了。
小恰斯疑惑地四望,白色的长睫毛忽闪忽闪,仿佛不理解为什么世界整体放晴,唯独自己脑袋上面局部小雪。
朝克刚兜了一大捧干草过来,还没开口跟小恰斯讲话,嘴角咧开的笑容忽然僵住。
只见挡风棚外忽然伸出一颗漂亮的、红色头颅,它甩一甩飘逸的鬃毛,长长的马脸越过木棚,侧着脸用大马眼向棚内看了看,便一张嘴,将叼着的雪花全甩到棚内站着的小驯鹿头上——
“叱!坏马!”
【??作者有话说】
【不愧是你,小红马!】
【小剧场】
樊贵民:阿木古楞根本不会夸人。
阿木古楞:不是夸得挺好的嘛,你还说谢谢了呢。
樊贵民:……
在林雪君的想象中, 小红马是个很会狡辩的坏马。
比如,她说:“你怎么可以朝人家驯鹿家的小朋友吐雪吐口水呢?”
小红马会委屈地说:“我是怕它渴啊,唏律律~”
比如, 她说:“你怎么可以去偷舔人家刚从靠力宝(树上仓库)里拿出来的奶坨子啊?”
小红马会认真地解释:“我以为他们不要了呢, 怕太浪费才帮它舔的,唏律律~”
反正怎么样它都不会开口承认错误,表示以后不再犯的,林雪君只好将它拴在红杉树下,跟小小狼一起面壁思过。
小红马居然还很讲义气, 小小狼低头啃拴在自己脖子上的麻绳, 小红马也帮它啃。马的牙齿在咬绳子上比狼牙好使, 不一会儿就帮小小狼咬断了绳子。
小小狼不讲义气, 转身就跑去玩了, 独丢下小红马一个拴在树上——拴马的绳结是马尾编的,怎么咬也咬不断。
气得小红马一直唏律律地叫个不停, 阿木古楞心疼它的嗓子,终于还是将它松了绑。
林雪君在部落里光干好事儿,获得无数敬意和谢意, 偏偏她的小红马和小小狼一直捣乱, 害她不停道歉。
总算明白那种养了调皮孩子的母亲的心情了,真是又爱又恨。
患鹿手术后的第三天, 身体皮下取出多头蚴包囊的母驯鹿出现转圈症状,这说明它不止在身体皮肤下有多头蚴包囊,脑袋里也有。偏偏它的头骨还没出现骨质软化的情况。
动手术时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颅骨破开,手术做好后, 大驯鹿麻醉劲儿刚过去, 不舒服地嗷嗷直叫。不是那种高亢悠扬的‘呦嗷’, 而是像牛叫一样低沉地哼哼。
小红马听了后颠着四蹄就跑过来了,大概是想念巴雅尔‘’大姐的牛叫声了吧,它兴冲冲凑过去想咬着玩大驯鹿的尾巴。结果被大驯鹿回头就是一顶——母驯鹿也是有角的,虽然掉了一只,另一只也还是顶到了小红马。
幸亏大驯鹿麻醉劲儿还没完全过去,顶得不准,力气也不大,不然小红马说不定会受伤。
这一下子可把小红马吓坏了,唏律律地跑到林雪君身后一通低鸣,仿佛在说“巴雅尔从来不顶我,呜呜呜呜呜呜……”。
虽然受了惊吓,好在没真的受伤,而且神奇的是,从此小红马在部落里再不捣乱了——有了驯鹿角震慑,它终于知道这地方不是它的地盘,不能乱来了。
这边省心了,那边小小狼受训诫(打屁股)后也老实许多,没再围着人群捣乱。
林雪君忙碌中目光逡巡一圈儿,看到树下趴在雪堆里乘凉的大黑狼和甩着尾巴跟煮鹿奶的陌生阿妈撒娇讨奶喝的糖豆,没瞧见小小狼乱来的身影,长松一口气,大慰。
与姜兽医几人沟通了几则驯鹿术后恢复需要做的工作后,她脑中忽然有个念头乱窜。沉默下来静了一会儿,那个念头终于变清晰: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林雪君当即跟其他人道一声抱歉,开始四处找小小狼身影。
苍劲笔直的红杉林里没有小小狼刨松树塔的身影,更远些小河边的雾松丛间也没有小小狼扑跳着将树挂搞乱的身影,驯鹿群间没有学着沃勒巡视的灰色身影,小红马身后也没有一直想叼住马尾的捣蛋鬼……
绕过营盘前几个撮罗子,在一个帘子敞开着的狍皮撮罗子里,林雪君忽然看到一截毛尾巴。
她忙蹲身钻进去,便见小小狼正在那儿舔小孩的嘴呢——
啊!!!
小婴儿大概刚喝过奶,嘴角边还留着奶水痕迹。
小小狼舔得吧唧吧唧得倍儿香。
小朋友倒是挺高兴,被舔得咯咯笑,林雪君可就不一样了,心里直发毛。幸亏孩子母亲没在跟前,不然非得吓得腿软。
伸臂一捞将小小狼夹在腋下控制住,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小朋友的嘴巴和面颊,林雪君这才再次将小小狼扛上肩头。
出门时正遇到孩子母亲拎了一壶雪回来,“林同志!”
她热情地跟林雪君打招呼,满脸笑容地邀请林雪君到家里喝奶茶。
林雪君忙不好意思地拒绝,扛着小小狼快步跑远了。
她的狼给人家孩子洗脸,人家邀请她去撮罗子里喝茶……也算一种双向奔赴吧?
林雪君羞愧地大巴掌招呼小小狼的屁股,决定将它拴在自己身边、贴身监视了。
为了让大家都暖和起来,也因为人手多、捡的柴多,老族长带着青壮们在营盘中心的空地上点燃了个好大的篝火。
大家坐在篝火边喝茶都不会觉得冷了。
手术做完了,药喂了,针打了,剩下就是术后观察,加上对其他驯鹿的驱虫等工作了。只要再过几天手术恢复得没问题,没有新的病患出现,呼色赫公社的大队人马就要离开了。
如果林雪君离开部落后又有鹿发病,那无论老族长他们放不放心,都只能由樊兽医和哈斯兽医根据从林雪君这里学到的手法和流程去操刀做开颅手术了。
“后续做好预防性的驱虫工作就没问题,这种寄生虫病多为狗、狼等传染,所以猎狗的驱虫也要做。老族长,以后每年子佑人公社做驱虫的时候,你们也配合着一起做嘛。驯鹿的健康饲养,跟牛羊也差不太多的。”
林雪君笑着接过阿依娜递过来的鹿奶做的奶茶,深嗅一口才吹着慢慢啜饮:
“山上这么多中草药,你们才是真的守着宝山呢。回头买一本《中草药野外图鉴》,按照书里的图去采药。或者跟着老萨满学习医药知识,多配些你们的老药方,都可以拿去供销社卖嘛。”
“是啊,是啊。”老族长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不善言辞的老人面对林雪君的热情笑容时,总觉不知该如何反应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尊敬,越是渴望向她展示他们的情谊,就越是显得笨拙。
实在无奈。
“以前我们死了那么多驯鹿……前年才因为鹿瘟而死了好多……”老萨满接过一位鄂温克妇女递过来的一袋榛果,转手递给林雪君:“这都是我们自己采摘自己炒制的,林同志尝一尝。”
“哇,个头好大呀。”林雪君接过袋子抓了一把,每一颗榛子都几乎有矿泉水瓶瓶盖那么大。
她先挑了个开口的,擦一擦便送入口中用大牙将之咬开。吐出榛子皮,她细细咀嚼又脆又香的榛子。
真好吃啊,小时候她家里桌上一年四季永远摆着一盘榛子。北方干燥,这东西随便摆着既不会坏掉也不会受潮。坐着看电视的时候、家里来客人串门唠嗑的时候、过节家人团聚的时候,随时随地拿起小钳子夹着就吃。
后来到首都念书,倒是能喝到榛果味的拿铁,但也只是调的糖浆而已,味道逊色太多,连东北大集上卖的最小榛子的味道都比不了。即便是费列罗里的榛果也完全比不了大东北当地摘当地炒的好吃。
嚼碎了、嚼细腻了,先不咽,就着奶茶一起喝,就收获了榛果味的奶茶。
林雪君美滋滋地眯起眼睛,转头再次跟老萨满道谢。
老人家捋了一下稀疏的白色长发,指尖离开细细的发辫尾巴时,长声叹气:
“接触科学和知识后,才知道,过往承受的灾难与悲剧,都是因为无知才造成的……”
如果之前能真的明白驯鹿为什么生病,能知道离营盘最远的被当做产房的撮罗子如果能更好地消毒和打理,许多产房里发生的悲剧都可以避免。
产房并非污秽之地,驯鹿也只是生了一种并非完全不能治疗的疾病而已……
原本都能挽回的一切……曾经鲜活的、陪伴他走过很长一段路的亲人、爱人、孩子,那些自己养大的驯鹿……
记忆和懊悔总是折磨着他的神经,在睡梦中是他辗转不安。
眉毛耸起,他嘴角难过地下撇,干涸的眼眶却流不出一滴泪。
逝去的一切都回归自然,再也无法回来了。
一只手掌忽然送到面前,林雪君掌心上躺着两颗榛果,是她用石头砸出来的,不是用牙齿嗑出来的。
“……”老萨满道谢后捏起一颗榛果,送入口中,用仅剩的两颗臼齿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味它的香甜。
“这世上我们探索到的知识只是万分之一,甚至还不到。
“总有未知的东西需要我们探索,那些现在能治的病,过去都曾神秘地藏在迷雾里,由我们一个又一个人日日夜夜地探索,才能了解其全貌中的一部分。
“会遗憾,但不要太懊恼。”
林雪君收回手掌,将掌心里另一颗榛果塞进凑过来摇尾巴的糖豆嘴巴里,看它歪着脑袋格外认真地用后槽牙咀嚼,明明榛子已经从它嘴巴边露出来了,它还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嚼呢。
笑着从它嘴巴边的长毛上捏起榛子重新塞回糖豆嘴里,这一次它终于嚼到了榛果。嚼碎的果仁刚咽下去,它立即摇着尾巴凑过来,还抬起一只爪子搭在她腿上,催促她快点,它还想吃。
砸榛子皮多难啊,这臭狗倒是会吃,她自己都忙不过来呢。
抬头对上老萨满的视线,林雪君又道:
“总归我们是一直在朝前走的,被破解的疾病越来越多,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也越来越深。或许有一天,所有疾病都能被破解、可以被治疗呢。那时候也许我们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成为这个进程中的一份子,参与了人类进化的很细小很细小的一个阶段,也算是广阔的时光之河中一滴晶莹璀璨的水滴了。
“之前的驯鹿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治,现在知道了,这就是进步。
“我们一起庆祝。”
说罢,林雪君举起奶茶,朝着老萨满笑起来。
这个世界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转,既不冷酷也不温柔,我们大多数时候能做的不过是认识世界,适应世界而已。所谓的‘改变世界’,实在是太难了,但如果真能有那么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达成,就已经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在广阔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里,他们挽留了差点离开这世界的驯鹿,还不止一只,那就是不止一次的改变。
实在已经是一次伟大的创举啦!
悄悄夸奖了自己,用最华丽的语言在脑内将自己小小的治疗行为,狠狠渲染成了不起的大事件,林雪君只觉心满意足,高举奶茶碗,认真地庆祝。
这不止是救治驯鹿的唯物的胜利,还是林雪君精神世界中一次唯心的胜利。
只要我自己认为自己是大英雄,那么我就是!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我觉得我好像是大英雄诶。
大驯鹿:你是!
小驯鹿:你是!
【小剧场2】
林雪君喝着奶茶撸着鹿,抬头望天,思绪飞远:不知道乐玛阿妈舍不舍得儿子远行,终于能飞出去的塔米尔能不能顺利去农大读书……
雪花斜斜地飘落, 篝火斜斜地燃烧。
阿木古楞伸手递了一大把他砸出来的榛果给林雪君,邀请她奢侈地一口吞掉,大口尽情咀嚼。他歪着脑袋朝她笑时, 垂下来的还没来得及剪的半长短发也斜斜地飞扬。
森林, 撮罗子,驯鹿,篝火,风雪,一碗奶茶, 还有陪伴在身侧的尊重你、喜欢你的人群……有时人的记忆会模糊, 但一些元素组合出的氛围, 却会在不期然的时刻忽然被勾起。
林雪君捧着奶茶杯, 与兽医们聊驯鹿会生的病和各种救治方法, 与学员们解答一些基础问题,与老族长和老萨满回忆自己在鄂伦春森林里的经历, 不时摸一摸馋嘴的糖豆、闹人的小小狼,抬头望一望不远处树影中快被雪掩埋仍懒洋洋不愿意动弹的大黑狼……
一切惬意的、慵懒的、甜美的滋味融入骨髓,印刻在记忆中, 将在每一个下雪天、每一个围着篝火喝奶茶的日子, 悄悄浮现。
在那哈塔部落里呆了整7天,所有动手术的驯鹿都恢复了采食, 排便等也正常。伤口渐渐愈合,除非再遇二次创伤,不然基本上不会再有感染风险。
樊贵民兽医承诺春天时会再带着药汤来部落里帮驯鹿、矮脚马和猎狗们做驱虫。
林雪君的诊资由樊贵民和哈斯兽医从他们的兽医站支付,部落里的老萨满将自己收藏的一对鹿角送给林雪君, 朝克小朋友则请祖母用他之前收集的小恰斯掉的白毛给林雪君做了一个毛茸茸的挂饰小玩偶。
朝克祖母粘驯鹿毛用的是松脂, 小挂件摸起来毛茸茸, 嗅起来有浓郁的松香,和一些不知是小驯鹿身上的还是某种木头的味道,林雪君愿称之为大自然的味道。
临出发前,老族长又往林雪君的布袋里塞了一包大木耳、一盒稀树脂、一块冻得杠杠硬的驼奶。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实在背不下了,老族长才停下搜刮营盘为林雪君准备礼物的行为。
第八天早晨,林雪君抱着白色小驯鹿的脖子又摸又蹭了好半天,硬拉着朝克答应以后小驯鹿有孩子了,如果也是白色的,一定送她一头,这才在姜兽医的呼唤中离开驯鹿棚圈。
牵上威风凛凛的大黑马苏木,林雪君一一与部落里的所有人作别。
阿依娜塞了一个凝固的树脂珠子穿成的琥珀手串给林雪君,这是她在森林中收集了好久,才收集到的自然形成的大小几乎一致的、光泽度足够漂亮的琥珀珠子串成的手串——是她最喜欢的东西,现在要送给亲爱的林雪君同志。
“谢谢你在大风雪中同我来到部落,救我们的驯鹿。”阿依娜将手串戴上林雪君的手腕,见很合适,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再次地拥抱,匆匆相聚,又在大雪中匆匆分别了。
大队人马排着队走出那哈塔部落,这几天过于热闹的营地,忽然冷清下来。
在老萨满和族人们的歌声中,客人们踏上了归途。
长长的阵列穿过红松林,渐渐听不清那送别的歌声,回头也望不到一个又一个撮罗子的尖尖顶了。
山林野径十分难走,林雪君牵着苏木,低头看清前方路段才敢尝试着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