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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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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君和衣秀玉商量了下,准备拿出她们冬储的半头猪来请司务长和王建国帮忙烹饪,请大家好好吃几顿。
大队长却笑着摆手:“你不用管。昨天晚上冻死了4头羊,心疼归心疼,都宰了吃肉。”
羊圈牛棚都要加盖了,还得加围羊毡子,夜里温度降得太低了,大风一吹,都快有零下四十度了,牛羊们也难捱啊。
“那怎么行,羊留着大家慢慢吃,修的是我们的屋子,怎么能吃生产队的羊呢。”林雪君摆手不同意。
“这不也是兽医站嘛,大家来修也是应该的。那沃勒和小小狼捉了只野猪,你不也请大家吃了嘛。总不能让你带着狼养活我们的五脏庙,这都得回礼的。行了,就听我的。”大队长再次摆手,转脸又去指挥院子里的人干活去了。
胡其图阿爸带着小儿子纳森要带着牲畜去放牧,路过的时候想找其他人帮自己放牧,他来帮林雪君修房子,奈何大家给林雪君干活的心很诚,争先恐后的,都不换。
胡其图无奈地只得骑着马掉头往驻地外走,林雪君跑过去塞了一把牛肉干给他,让他中午和纳森一起吃:
“晚上回来一起吃羊肉,我一定给阿爸留。”
“好孩子。”胡其图阿爸点点头,一夹马肚子便出了驻地。
林雪君折返时,穆俊卿已经带着打好的海东青鸟窝过来了,他顺便还带了个大木板:
“放在瓦屋屋顶靠近后山的这边,回头如果海东青真的住过来了,你要喂它,总不能爬上那么高的树。你就放在自己屋顶上,这个木板子上,让它每次过来这板子上吃饭,给它养成习惯,它跟你就亲了。”
林雪君直呼细心,脑子不免开始顺着穆俊卿的话想象起来,光是想想就觉得好幸福啊。
“要是它不来怎么办?”穆俊卿又担心她将来会失望。
“那就当给其他鸟准备的了,我做到我能做的,接下来就留待自然去选择。”林雪君嘴上倒是很豁达。
穆俊卿笑笑,拎上梯子去后山。
可要将鸟窝放置到近10米的樟子松上,生产队最高的4米梯也不够用。
队里最能爬树的是阿木古楞,他便先丢下院里的活过来帮忙。
林雪君怕树上有积雪会滑,犹豫着又不想放置鸟巢了。阿木古楞却混不在意,从小别说这种树了,更高的他也爬过,将绑了鸟巢的绳子拴在腰上,便开始往上爬。现在他身量高壮了,动作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迅捷,猴子一样往上窜。
林雪君看得惊叹不已,她光是看着都眼晕了,阿木古楞居然真的敢爬。
待阿木古楞爬上樟子松最高的粗树枝前,找了个多枝杈的好位置,骑稳当后便拽着绳子将鸟巢拎了上来。
布置好鸟巢后,他又摆了摆松枝树杈的方向,抓了些树冠上积的雪洒在鸟巢顶上和四周,这才将引诱海东青过来的肉粒和一只生出来就长得比其他鸡慢的小鸡放在巢里。
小鸡的脚用干草绑在巢里,他反复确定了巢卡得够稳,这才放心。
抬起头,前方的驻地,远处的冰原尽收眼底,一切风景都换了角度,那些近距离的粗糙细节消失,放远的一切都变了气象。
这就是鹰的视野吗,如此辽阔。
他忽地展开双臂,感受风托着他的手臂轻晃,仿佛托着鸟的翅膀想要将他托举向更高的高空。
“啊——”他大叫一声,情绪莫名地高昂起来。
站在下面的林雪君却吓得心跳停拍,忙大喊着叫他快下来。
阿木古楞低头瞧见林雪君仰着头,本就不大的脸变得更小了,圈围在帽子和围巾里,白白净净的一团。
他再次扶上树干,慢慢下行。
待他距地面只剩两米,便轻轻松劲儿,让身体缓慢下滑,直至双脚落地。
下一刻,大巴掌拍在他背上。林雪君怒道:
“你在树上就够危险的了,还敢松手!”
“我腿有劲儿,夹着树干呢,不会摔倒的。”说着他跺了跺地,以示自己真的很有劲儿。
林雪君仍旧瞪着他,低头看一眼他跟自己腰一样高的腿,撇撇嘴,又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
风呼呼吹过树林,树木互相拍打着招呼,嘈杂的自然之声穿林而过。
林雪君、穆俊卿和阿木古楞站在树下,头几乎仰后后背上,去望樟子松最高处放着的那个鸟巢。
小鸡时不时在巢里咕咕叫,这细弱的低语被风送远,逐渐蔓延向整片森林,和原野。
“海东青会发现那个巢吗?”林雪君忐忑地问。
“会的。”穆俊卿道。
“它会住进去吗?”林雪君又问。
“会的。”阿木古楞道。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没有放过血的羊肉要用冰水久泡, 泡净了血水再煮,才没有血和肥肉带来的膻腥气。
泡出来的血水也不浪费,都给驻地里的狼和狗们喝, 补铁解渴, 好处多多。
跟盖住路的雪、倒塌的仓房、漏风的羊圈等等奋斗了一整日,钻进热气融融的大食堂,喝一碗鲜香醇厚的、被煮成乳白色的羊汤,那叫一个美。
就是给个神仙当,社员们只怕也不换。
中午因为活忙, 大食堂也只简单做了几个小炒。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 放牧的人也回来了, 干了一天的活终于结束, 所有人都热切地渴望着能有一场极致的、浇灌灵魂的盛宴。
在艰苦的日子里, 大食堂常常辜负大家的期望,但这两个冬天却总能让社员们如愿以偿。
孜然、辣椒炒羊肝, 满满的维生素,糯糯的口感,香辣浓郁的滋味;
放了糖、辣椒、大酱等作料的汤底, 煮上切了丝的脆羊肚、豆腐皮、软弹的羊肺等, 又咸又香,正适合干了大力气活的劳动者们;
再一碗可以畅喝的、只放盐、保留鲜甜滋味的羊汤;
加上孜然洋葱炒羊肉片、开胃的醋溜土豆丝……
左手捏着热腾腾暄软的馒头, 左边啃一大口,右手筷子上夹的鲜美菜食再往嘴里一送——嚼去吧,让你知道什么叫‘过瘾’。
在寒冷中劳动一天的社员们,不是细嚼慢咽的美食家, 他们是大口吃饭大碗喝汤的豪放派, 额头的汗水和尽兴而松弛的表情已然是对美食最顶级的讴歌。
司务长和王建国在大家的脸上, 看到了独属于大厨的成就感。
仓房修好、鸟巢安置的这天傍晚,林雪君没有看到海东青的身影,也不知道十米高树顶巢穴中的肉粒和小鸡是否被吃掉。
这一夜没有大风雪,后山上有倾倒压房子危险的树都用木桩支住了,即便大风来了,要想将树拔倒也并非易事。
之后林雪君每天早上都会在房顶给海东青准备的木板采食处上放几粒边角料或淋巴肉粒,以引诱她的心头好现身。
一日又一日,肉粒总是消失不见,没有人看到到底是风吹走了肉粒,还是其他什么鸟将它带走了。
接连3天时间,每个停下来的瞬间,她和衣秀玉都会仰头望向树冠方向,企图看到一只鸟,或者哪怕一片羽毛。
或许是那距离太高了,有什么也很难看清。
亦或者那里仍旧空落落的,不曾有贵客到访。
林雪君渐渐也接受海东青的归来只是昙花一现,到了1月12号休息日,起床扫雪时她已放下奢望,仰头却瞧见了站在高树鸟巢边一根枝杈上的白色大鸟。
风轻抚过它流线型的白色身体,掀起它漂亮的羽毛,令它显得毛茸茸。
林雪君站在院子里仰头眺望,深嗅时仿佛品到了空气中心想事成的甜美。
她立即从小小狼的食盆里抓出一把肉粒,踩着架在屋后的梯子,扶着房檐往采食木板上放肉粒。
身后忽然传来空气流动的声音,面颊上拂过轻柔的力道,软软滑滑的,有些凉,有些痒。下一刻抬头,站在高处的海东青已落在前方屋脊上。
方才面颊上那一抚,是海东青翅膀尖端羽毛落下的。
林雪君眼神热烈地望着它,它却昂着头仿佛只是在俯瞰四野。
可她才扶着梯子往下走,骄傲的海东青已迫不及待跳纵到采食板上。它收拢跳跃时帮助它滞空和控制方向的翅膀,站稳脚后便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慢条斯理地吃起肉粒。
深冬,又一日,威猛的海东青成功捕食到肉粒。
在此之后,海东青便在人类聚落后山坡上的高树住了下来。
它很喜欢它的巢穴,时常站在巢穴木质房顶上睥睨四野,像个骄傲的白色君王。
又有时候,它会在驻地和附近的天空盘旋,偶尔破空鸣叫,大多数时候只是逡巡寻找猎物。
它的目力非常强,但在白灾之下,要想找到猎物也并不容易。
它常常无功而返,只能捕猎人类屋顶的肉粒以充饥。
冰雪白灾,野生动物如果没有人类照顾,便只能参与大自然最残酷的物竞天择。
入冬后,大雪封了后山和驻地的路,山上的草也被雪盖住而无法给巴雅尔采食。
人们顾不上清理山坡上的积雪,住在半山腰的王老汉便独自守在小屋中,日日与赤兔狗为伴。
新来的海东青成了他寂寞岁月中最美的风景线,它常常落在小屋附近的树上,扫视树下的小径,寻找是否有灰鼠出没。
王老汉屋里有大队长隔一段时间派人送过来的食物,因大雪不便下山的日子里,他已很少出门。可是看着海东青总是找不到食物,他忽然又有了精神。便偶尔背着猎枪、顺着沃勒巡逻的路线,漫步逡巡,一边行使自己的职责,一边寻找可以捕猎的野兽——海东青不能捕猎的大动物,他的猎枪可以。
如果能猎到些野物,他就可以偶尔喂一喂天上的漂亮朋友,或者清晨和傍晚路过的老朋友沃勒及小小狼。
当渐渐走至高树和灌木交错的植被茂盛区域,细心观察就会看见这里除了沃勒和小小狼的足迹外,还有许多野猪留下的印迹。无论是树皮上剐蹭下来的泥土毛发,还是野猪拱地留下的一个又一个坑,都显示着它们的探索曾抵达这条边界。
在大雪中,所有动物寻找食物都变得艰难,大家都在穷尽自己足力所及,去寻找能饱腹的东西。
无论是天空中的猛禽,还是原野中的狐狸和狼,亦或者森林中的食肉猛兽,都看中了驻地里的羊羔。
在冰雪白灾中,危机环伺,人类的村落变成这其中最肥的孤岛。能否安然度过寒冬,全看灾难来临之前的储备,和应对灾难的人类是否能团结寻找到正确的应对之策。
第七生产队冬牧场高坡上的草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驻地里储存的草虽多,但也耐不住牛羊马匹一天天的消耗。
“再这样下去,春天草还没返青,三四月份咱们的储备就要吃光了。”
“得熬到5月才有春草吃啊。”
“场部肯定也没有存货了,其他生产队恐怕也只会更糟糕吧。”
“不能这样下去了,坐吃山空。”
大队长拉着生产队里的干部和贫牧老代表们开了会,终于还是决定发动全生产队的人去冬牧场上铲雪。
能铲多少铲多少,把上面的雪推掉,运去河里,留下羊能刨得动的厚度——必须还是得冬牧。要想让牲畜们不饿肚子地熬过这个冬天,非得把冬牧场上雪压着的这些草利用起来。
再过一段时间,风把厚雪吹瓷实了,就算生产队里各个都像昭那木日一样是大力士,也铲不动雪了。
虽然天气仍很冷,雪也还在日日地下,但不能拖了,必须尽快去铲雪才行。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啊。”
于是,除了吴老师的学堂、生产队里难熬的老人孩子,还有大食堂的社员外,全员都被得去冰原上为牛羊铲雪。
像耕地一样,一条垄一条垄地往前铲。能用独轮车推到附近河流的雪,就地便运走。附近没有河流的,那就全集中堆到一块儿,压瓷实了不让风再将它们吹得哪哪都是。
大队人马在前面干活,几个半大的孩子跟在后面赶畜群。
人类现铲,牲畜现吃——储备草能省一天是一天。
幸亏林雪君的学员们都被雪困在了第七生产队,在当下全成了珍贵劳动力。人多力量大,看起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居然也变得有那么一点靠谱了。
雪原虽广阔,也耐不住人类一日一时不停歇地劳作。
大家用双脚丈量这片冬牧场,在大片看似平坦的雪原上,堆起了一座又一座雪山。
风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再用劲儿也没能将冰原吹回平整的样子。
干草再次被羊和马从雪中刨出,终究没能逃过食草动物们铲子般的板牙。
人类兴师动众的劳作,惊动了雪原下躲藏着的兔子。
林雪君高举铁铲时,一只灰兔从前方一片高雪中窜出,连蹦带跳地往更远处奔逃。
当它再一次跃出雪地向前纵跃时,身体忽然诡异地、不合常理地一歪,接着便像破布般载落。
林雪君盯视几息,那兔子再没能跳起。
1分钟后,始作俑者终于现身。白色的海东青放慢了飞行速度,终于让人类的视线捕捉到了它。
在空中确定野兔已经死亡后,海东青再次下落。
它双爪准稳地抓起自己的战利品,用力扇动翅膀,飞向最近的一处高点。确定四周没有能威胁到自己的生物后,埋头撕咬吞食起猎物。
这就是海东青‘矛隼’学名的由来,当它攻击猎物时,会将两翅一收,极速俯冲,如最快的矛一般射向猎物,以其他动物无法看清的速度撞击猎物的头部,使之再无还手招架之力。
无论是地上正奔跑的动物,还是天上正飞翔的鸟,它都能急速追击。
矛隼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它们还懂得雌雄配合一起捕猎。
不愧是神俊最数“海东青”的皇家名禽。
林雪君深吸一口冰原上凉彻骨的空气,远眺着树上尽情享受猎物的海东青,耳中是猎猎的风声和人们劳作挥铲、踩雪的交响。
冰原上出现一条条浅垄,牛羊纵队走上这些浅垄,刨出点点青黄。
“四九天,雪停了,天很蓝,人类扛着铲子到冰原上带海东青捕猎(铲雪)。
“得一兔,甚肥。”

白灾来了,谁都一样身不由己。
海东青能抓兔子, 但它一顿并不能将之吃完。剩下的兔子如果冻上了,它也很难啃动。
林雪君体贴地替它解决了这个难题,在它吃饱后赶过去将兔子接管, 挂在了腰间。
当天铲雪回家后, 虽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林雪君还是将剩下的兔子分成四份,丢在锅里煮了一锅兔子汤。
汤放凉后,总是沃勒第一个喝,小小狼、糖豆和阿尔丘都没有意见。
林雪君便也顺着它们这个狼群的规矩, 煮好放凉的肉先给沃勒, 然后才给另外仨分发。
丢个垫子在炕前的地上, 林雪君往上一坐便再也不想动了。
静静看着沃勒它们吃肉, 她疲惫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沃勒吃饭后就想出门去凉快, 转头看见林雪君,又忽然改变主意。巨大的狼爪稳稳落在水泥地面, 转向后一步步走近林雪君。
噗通,它倒在她身边,后脑勺顶着她的腿, 眼神朝她瞟了一眼, 又转向另一边。
林雪君会意,笑着伸手抚摸它的身体。从鼻子尖, 一路摸到尾巴尖,再从它的下巴,一路摸到它后爪肉垫。
沃勒热得张开嘴,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喘着散热。已经这样了, 它却仍没有离开去凉快的室外的意思。
它好像看出她摸得很爽, 在难得好心情地满足她。
林雪君揉了揉它脖子上的厚毛, 小声跟它倾诉海东青捉兔子的英姿。
之前这只白鸟吃的肉丁,好多都是沃勒带着小小狼和阿尔丘它们捕猎回来的,如今沃勒总算也吃到海东青捕猎的肉了。
“你看,付出总会有回报的,不必心急,慢慢等,时间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她嗅了嗅大狼身上特殊的臭臭味道,一边想着回头要在雪地里给它们都洗洗澡,一边费力地站起身。
阿尔丘它们也吃完了肉,她不舍地拍拍大黑狼,是很想一直搂着它玩耍啦,但它怕热,又太臭,还是开门放它们去雪地里打滚吧。
因为驻地来了只猛禽,林雪君担心它会捕猎社员们的鸡鸭或小猪,又花钱请穆俊卿雕了些大型猛禽的木雕,画了眼睛插在鸡窝猪圈边,吓唬驱离海东青和其他森林里的肉食鸟类。
为了留住海东青,知青小院不能竖起这样的木雕,林雪君边在小动物区架高的院墙和房顶直接拉了粗绳,30厘米一根的麻绳像个网一样穿插在小动物区上方。
麻绳上又挂上彩色的碎布,风一吹它们便迎风招展,也起到警示作用——这里有障碍物,不要往下飞冲。
不能飞冲也就不能捕猎,下面的小动物们便安全了。
再加上林雪君隔三差五往房顶的采食板上放食物,海东青饿不着,也就不会迎难而上地去在人类驻地里冒险。
安顿好这一切的过程,也还穿插着去冬牧场上铲雪的日常。自从海东青跟着人类捕猎到一次野兔后,便发现了这种配合的方法。
每次人群列阵出发,它便也在空中随行。
人们挥铲劳动,它便找一个高点,机警地注视四野。
这期间,除了它实在不饿的时候外,基本上铲雪的日子它都在。
起初一周,它还会出现俯冲方向偏差,没‘射’中的情况。
到第二周时,它的准度已经非常逼近百分百。
这期间,它一共追到了3只野兔,若干老鼠。在牧民们面前,它反复展现了自己捕猎小动物时的威风身手,得到颇多夸赞。
如今大家铲雪的区域已经越来越深入冬牧场,起初只要步行扛着铁锹出门就好,可附近的雪铲过了,渐渐便要骑着马往更远的方向走。
为了保护草场,保证明年的返青率,大家虽然很抗拒冷天出门,却仍总是咬着牙向风雪中挺进。
随着林雪君日常在邻居海东青面前闲逛,从未对它做出过攻击行为。加上每天当着海东青的面往采食板上放肉粒,以及之前救助时的朝夕相处,海东青的胆子越来越大。
近几日她才开始爬梯子,它便已经站在采食板上等候。
林雪君尝试着捏肉往它面前送,它虽然没有从她手上叼食,却也没有因为她伸手而被惊走。
在林雪君最近一次放置肉粒时,海东青从高空飞至,一阵风来,它翅膀微微偏斜,落点与它预估位置错开了一些距离——它扑棱着翅膀,竟落在了林雪君还没收回去的手臂上。
林雪君一动不敢动,幸亏冬天穿得厚,她并没有觉得它爪子抓得手臂痛,只感觉到它的重量,和它为了想要站稳而轻微的摇晃和调节。
怕惊到它,林雪君连呼吸都屏住。
这一天,它在她手臂上站了近1分钟才落到采食点——对于她这个人和她的手,它几乎已经完全习惯了。
聪明的鸟。
在清扫院子外的路后,林雪君靠着大雪堆,转头兴奋地对仍一下一下铲雪的阿木古楞讲述了这件事。
阿木古楞听得吃惊,不敢置信地抬头冒出一句:“我艹!”
林雪君怔得抬头,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瞪向阿木古楞。
在相处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嘴巴里第一次冒出这个词。
已经长到像大人一样高的少年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脏话吓了一跳,大人们虽然常常说脏话,却是不让孩子讲的——即便已经开始干成人的活了,有时候比普通成年人干得还多,但他到底还没有成年。
现在孩子们跟吴老师还有知青们混在一起,大家除了受惊或者累坏了,一般都不讲脏话。阿木古楞最常跟林雪君他们一块,也一直没有这样的口癖,今天也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这句,忽然就说出来了。
他紧张地看着林雪君,干咽一口。
林雪君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开口。
以为是训诫批评,却不想是重复的两个字:
“我艹!”
接着,她忽而一笑,满脸狡黠。
阿木古楞不害怕了,也跟着笑,又说了一句:“他妈的。”
林雪君便也道:“他妈的。”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个人便相对着大笑,笑了一会儿,林雪君又说:“草。”
阿木古楞遂也跟着说:“草。”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脸红,都因这粗俗的字而发窘尴尬,可这种情绪中又滋发出无以言表的刺激。
偷偷跟好朋友一起做坏事那种,羞愧又欲罢不能。
于是两张大红脸相对着,又一阵哈哈大笑。
大队长路过听到,颇想绕过雪堆去训诫两句,又忽而想到他们都已经是能独立做事、有决策力、判断力的大孩子了,不是可以随口斥责的小屁孩儿了。
便忍住。
好像长大了就可以说脏话,没有人会制止了,
怪不得越是小孩子,越要学着骂两句——小孩总想长大,就像大人想回到儿时一样。
这天大家清掉自家院子和门前的雪后,照例要出门铲雪。
各个骑上马,扛上铁锹,像一队特殊的‘草原铁锹骑兵’一样出击。
他们越过放牧的同志和羊群,向更前方。
行至上次铲雪的边界后才纵身下马去铲雪。合群的骏马们凑成一群,自由地在人类附近漫步,它们寻找到雪薄的地方,便用灵巧的蹄子一下一下地刨,耐心地为一口好草而努力。
铲雪第一天时,每个人都累得像马上就要死了。但这件事坚持得久了,渐渐竟也能习惯。干活的女知青们不哭了,开始挥舞着铁铲与身边的男青年们试比高。
人类是很了不起的生物,韧性之强常常远超其自己的认知。
当林雪君不仅不累得想骂人,甚至开始感到振奋,感到上瘾,她知道自己跨过了健身中提到的那个边界,开始对痛苦麻木,反而能享受运动中分泌的内啡肽。
神奇的人类身体,神奇的造物。
连铲了十几下,肌肉兴奋,腰有些酸。她挺直了腰远眺,忽然瞧见一抹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的身影跃出雪层——一只白兔。
转头见海东青头正转向另一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兔子,她立即摘下手套,伸手在口中,大力吹了个极其响亮的口哨。
海东青立即转头,在林雪君挥手引起它注意又指向前方时,它终于注意到了远处正逃窜的兔子。
下一瞬,矛隼出击,‘鸟’无虚发。
大家在林雪君吹口哨时便抬起了头,他们看到海东青默契地飞扑向她手指的方向。
“不熬鹰还能跟海东青这么有默契,它能这么灵性地跟着,真是了不起。”赵得胜转头望向林雪君,由衷地感慨。
“哈哈哈。”林雪君得意地大笑,看着飞到远处高坡上撕食野兔的海东青,高兴地想:今晚沃勒它们又能蹭到海东青的兔子肉吃了。
鸟类是有智力的,比爬虫类的记忆力更好。就像它们在人类屋檐下筑巢,主人如果表现善意,甚至帮忙喂小鸟的话,大鸟就会每年都来。
大自然从不阻止奇迹,只是需要耐心。
拎着海东青吃剩的兔子骑马回家后,林雪君发现驻地居然恢复了电力。
不知从第几场大风雪开始,生产队里的电和通讯就都断了。
惊喜地开灯后,林雪君迫不及待跑到电话机跟前——他们已经跟外界断绝联系太久了,她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消息。
在考虑要给谁打电话时,在生产队里接到过几通电话的吴老师便带着大队长赶了过来。
“火车停了,电力和通讯随时可能再次中断,再过小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全边疆的知青们都不能回家了。”
“草原上遍布坡谷、暗河和小型断崖,风吹大雪,将一切坑洼都遮盖了。一旦走向远处,每一脚都将变得危险,谁也不知道下一脚踏下去到底是真的平路还是覆着薄薄冰层和厚雪的河。其他生产队过来跟你学习医术和畜牧知识的学员们也不能回家了,大家都要在咱们生产队过年了。”
“下午场部和临时通讯的生产队都来了电话,得等到雪少时,各生产队才能出行了。现在三天两头的大风雪,安全起见,社员们必须暂时忍受……”
消息很快传遍整个生产队,学员和知青们陷入情绪之中,整个生产队都低迷了下来。
晚饭也没能提振大家的士气,饭后大家步出大食堂,走在辛苦铲出的小路上,各个垂头丧气。
王建国抓起一团雪,揉实了,狠狠摔在路过的树上。啪一声,散成无数雪泪。
林雪君一路沉默,前世大多数大学生都要远离家乡去求学,海南的孩子去哈尔滨读书,漠河的孩子去广州读书也屡见不鲜。多的是不能年年回家的年轻人,她也常常留在首都实习,不回家过年也有过。
大概因为这一点,她比其他人更快地接受了这个任何人都难以改变的现状。
白灾来了,谁都一样身不由己。
在路过知青小院时,她拦住了大家,拽着颓丧的年轻人们拐进院子。拉出长凳,放了软垫,燃起篝火,取出上次围炉煮茶的炭盆。
这一次没有茶,她取出了苹果干给大家煮苹果糖水喝。
磕着瓜子,年轻人们围坐了大声抱怨,发泄着不开心。
有时候人也许不一定非要解决难题,只是骂一骂发泄一通,或许就会好受了。
林雪君忽然从仓房里取出短梯放在房檐下,又回屋掏出好多夏天的衣裳。
“干嘛啊?”穆俊卿见她要爬梯子忙过来帮忙扶着,仰头问:“你说了,我帮你弄啊。”
林雪君却回头神秘一笑:“等一下。”
爬上短梯稳稳骑在上面,她从自己揣在羊皮袍子里的夏装中挑出一件绿色的,接着将之抖开,罩向昏黄的小灯泡。
下一瞬,灯泡照出来的暗淡光芒不一样了。桌子、椅子、院墙上的积雪,还有人的脸,都蒙上了一层有些暗淡的绿——世界变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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