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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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哎!”
“嚯!”
每个人都惊得啊啊大叫,笑着鼓掌,仿佛林雪君不是在给灯泡罩彩布,而是在搞什么大变活人之类了不起的神迹表演。
在彩色的灯光和人为摇晃出的幻影中,托娅灵光一现,无师自通地自行觉醒了迪斯科血脉。她仰起头,高声唱歌,在身边人随着她的调子清唱后,走到桌边拉起另一位蒙古族姑娘,相对着跳起蒙古族舞蹈。
她们摇抖肩膀,做骑马状,英姿飒爽,舒展而张扬,漂亮非凡。
林雪君又换上红色的布,于是世界又成红色。
院子里渐渐有了笑声,其他人也被拉到院子中央,一起唱,一起跳。
即便没有篝火,年轻人们也能开篝火晚会了,当然必须得有个控场的林雪君。她踩着梯子,不断用红布、绿布、蓝布交替着罩灯泡,还得手摇灯泡,让灯光摇动出氛围——有点累,但很快活。
冰雪晶莹,反射着彩色的光。
歌舞入夜,每个人仿佛都闯入了一场绚烂的美梦。
不能回家就不能回家吧,天地儿女,在哪里不是生活。
来啊,接着奏乐接着舞。
很多事一旦接受了, 便能生出享受之心。
新年总归是件喜事,大家奔走商讨,想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好年。
准备杀猪这一天, 衣秀玉非要上去捉猪, 结果被猪带着在驻地里跑了一大圈。大猪横冲直撞,她发狠地抓着猪耳朵,爬骑在猪身上,愣是没被甩下来。
昭那木日冒着被猪撞的风险拦住猪,在它脸上狠狠来了一棍子, 终于将衣秀玉解救了下来。
屠猪壮士没当成, 倒是当了一把猪骑士。
林雪君问她骑猪的感觉怎么样, 衣秀玉手扶着墙, 只回答了四个字:
“风驰电掣。”
现在, 不止她的嘴巴尝过猪耳朵,手也尝过了。
与世隔绝的雪中小舟里, 人们静默地生活着,这个世界除此以外的区域都听不到他们。
没有网络,没有电话, 没有通信, 没有任何向外的窗口,大家眼睛只看到自己的生活, 只看到年关将至的忙碌与欢腾。
林雪君剪窗花的技术一如既往地臭,但她有其他朋友接济,窗玻璃上仍贴了漂亮的红福字、鲜花和瑞兽。
为了过年,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 要让这个陪他们过年的家和院子装点得喜气洋洋。
林雪君在自己的房檐上挂了许多空松塔做为装饰, 虽然没有亮闪闪的小灯泡, 但风吹过来时,松树塔轻轻摇晃,发出大自然的低哑吟唱,林雪君很喜欢。
阿木古楞站在窗前用刮腻子的铁抹子小心翼翼地刮窗户上糊着的冰块,小红马站在他身后一会儿咬他的帽子,一会儿舔他的脸,扰得他烦不胜烦。但他实在是太溺爱小红马了,怎么也不舍得呵斥它,只能转头低声跟它讲道理。
这些啰嗦在顽劣的小红马听来,大概跟夸奖一样吧,反正它一点没悔改,还越发地起劲儿了。
“你要不娶了它吧。”林雪君看着他对待小红马的那个耐心劲儿,忍不住笑。
“啊,它是公的。”阿木古楞举着抹子,回头诧异道。
“噗。”林雪君撇开头,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往牛棚上缠红绸子的衣秀玉听到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是性别的问题吗?
不应该是物种的问题嘛!
两个姑娘笑个不停,阿木古楞终于反应过来,红着脸有些着恼地抓住小红马的长嘴巴子,将它直推出了院子。
马粘人,胆子小不敢离群,在它熟悉的环境里只要没受惊吓,即便不拴着也不会乱走。小红马被推出去,在阿木古楞转身时又舔着脸跟上,唏律律地撒娇。
太粘人了!耽误干活!烦死啦!
阿木古楞嘴上念叨,可看小红马的眼神却始终带着喜爱,有时干一会儿忽然转头,瞧见小红马漂亮的皮毛和亮晶晶的大眼睛,他还会忍不住走过去抱着它摸上好一会儿。
不止马有人瘾,人也有马瘾呢。
天晴了几个小时,天空又飘起小雪,四周一片雾蒙蒙。
杀猪分拆的社员们不得不将猪搬进大食堂里去搞,才将院子扫好的人掐着腰仰头无力地瞪天。
阿木古楞从室外挪到了室内,站在窗口继续铲冰。
这下小红马舔不到他了,但它也没有罢休,它站在窗户对面,时而歪着脑袋往窗口里看,时而贴近了窗户舔玻璃。
“喂!我刚铲掉外窗的冰,你又舔上一层!”阿木古楞终于忍无可忍,丢下抹子跑出去狠狠教训了小红马一通(抱着狠狠揉搓了一通)。
幸而张大山的西伯利亚猫悠闲地在雪中漫步,路过知青小院,跳上木栅栏,迈着猫步走‘独木桥’。小红马找到了新关注点,弃阿木古楞而改去找大猫。
大猫在它伸鼻子拱过来时,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它宽阔的背上。
小红马忽然像被点了穴,竟一动不动了。
大猫踩着脚下大马的皮肤,被大马的体温挽留,竟直接盘卧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它又将前爪揣进身体下方,挨着小红马的地方热乎乎的舒服,它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小雪簌簌地下,渐渐在大猫和小红马背上盖了一层白毯。
时光又静了下来。
这茫茫冰原中小小的一隅,仿佛只是在下雪的水晶球。
可在与世隔绝的冰原之外,世界仍在高速运转着。
人们忙忙碌碌,大操大干,大刀阔斧。
12月底,林雪君的集册书出版上市。
各个城市新华书店的书架上一摆出来,便卖出了大批。
它不止在教学资源丰富的城市热卖,农区牧区亦然。购买它的人不止是热爱阅读的知识青年,还有牧民和农民。
林雪君,唯一一位既征服了学生、学者的审美,又博得劳动者喜爱的作者。
读者读到她的书,刚沉浸在文艺而热血的草原劳作中,忽然发现,这位年轻的、才华横溢的女知识青年还有一绝技:手掏牛屁股。
当抱着研究态度去读书中关于牧草种植、牛羊品种改良知识后,学者们未曾想会忽然要直面手绘的逼真血肉——那是‘学者’林雪君做的无数手术中的一台。
牧民读过养猪养牛的疾病预防和健康守则,再去翻看林同志另一些文章,也没想到会忽然陷进浪漫的春风之中,随着林兽医的笔触,在草原上牧马狂奔。
每个人都在分裂,每个人都通过阅读而变得‘丰富’。
1月初,河北的一位兽医照着林雪君的书为一头牛做了肠扭转手术。在报纸刊登的文字中,他提及自己曾做过不止10台肠扭转手术,有时成功,大多数失败,一直在寻找成功的核心要素,以及造成失败的原因。而在林雪君同志的书中,他非常直观地读到了她写下的几大点,豁然开朗。
这一场手术,是他做得最自信的一台手术,因为对于手术中的一切因果都有了明确的认识,这非常不容易。
而它也没有悬念地成功了。
他一直在寻找的‘结论’,终于在林雪君的书中找到了。
这篇文章一出,到书店里买书的人数再次增加。
不止兽医、卫生员们都要买,农业大学里的学生和老师们也势在必得。
这是个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年代。
在林雪君的书即将售罄时,《中草药野外识别手册2》也终于在万众期待中面世了。
更多的草药,更多的印刷出版册数,上市当天出版社存货便被各大城镇的新华书店订购一空。
没有雪灾的地方,书册一经运输到书店,便被各个公社和生产队购空。
闹雪灾的黑龙江北部和内蒙古呼盟地区虽然运输停滞,没能收到书册,但订单早在几个月前便已提交,大量书册停货于运输链的上一站,只等通车后立即送出。
大风雪也让塔米尔彻底放弃了争取回家的心,学校放寒假后,他一直在帮杜川生教授和自己的外语老师做工作,年前彻底放假后,他拒绝了杜川生教授和老师的邀约,背上行李步行走到林雪君爷爷的四合院。
在首都,他也不是没有家,林雪君的爷爷和爸爸妈妈一直欢迎他,接纳他。
他拎着大鲤鱼和一些果脯年货拐进小巷,敲响四合院的大铁门。
屋门推开,林爷爷探头见是他,立即大步走过来开门,不等塔米尔开口,便笑着道:“等你贴春联呢,你长得高,凳子都不用踩了。”
塔米尔揣了一肚子的拜年话一句都没说出来,路上心中隐隐的愁思一瞬间被冲散,他被迎进门,也一步踏入了新年的团聚气氛。
傍晚,林父林母也带着年货赶了过来。
踏进林老爷子的院子,看到忙前忙后的塔米尔,原本因为儿子女儿不能回家过年而生的遗憾也受到些许抚慰。
在首都,他们照顾远道而来的、草原的儿子。
在草原和巴蜀福地,也有长辈如他们一样,照顾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吧。
想到这一点,林母待塔米尔越发地亲切。
好肉好鱼都先夹给他,绝不让他有一点点想家。
多吃,吃饱饱的,开开心心的!
愿他们的孩子也如此,除夕夜,吃饱了,不想家。
中国人的除夕,即便没有春晚,大家也欢聚一堂、遵循着代代相传的习俗去守岁。
贴对子、贴窗花、贴年画,放炮竹、做糖、炒瓜子……所有好吃的、平时不舍得吃的东西,今天都被抬上桌案,终于可以尽情享用。
最肥的大鲤鱼缓上,准备红烧。羊个子用冷水反复冲洗,大骨头劈断了丢进生产队最大最深的铁锅里,尽情地往里丢雪,咕咕小火慢炖。
牛肉丸一铲子一铲子地往盆里盛,不用数着个数心疼,过年嘛,就突出一个放肆和尽兴。
晾的干蘑菇、各种干菜丝也摆满桌案,绝对保证菜品的丰富性。
今年来学习的学员和知青们都留在生产队,与大家一起过年,饭菜必须管够,一定要过得热热闹闹。
妇女们忙活完自己家,又赶到大食堂挂彩绸子。大家挖空心思地布置,大食堂中间空出来,桌子都围在四周。中央空地放上木柴堆,室内不能点篝火,但可以摆两件红衣服伪装成火焰。
节日怎么能没有篝火呢,到时候大家吃喝尽兴了,还要围着它跳舞的。
得胜叔那么能耐,说不定还要高歌一曲。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唠嗑,北方人嗓门大,全是在地广人稀的环境里锻炼出来的——在草原上要是不大点声音,谁能听得到你说啥。
林雪君正在帮忙搬桌子,屋外忽然跑进来一个人,他惶急地张望一圈儿,看到林雪君才终于定了神儿。
“林同志,林同志,你去看看我们家狗吧,发抖发得都站不起来了,是不是快不行了?”赶来的牧户叫波日特,三十多岁年纪,瘦高一条,两个眼睛小小的,还生了两条八字眉,看人时总透着一股苦哈哈的劲儿。
林雪君当即放下桌子,一边迎过去一边安抚道:“慢慢说,别着急。”
“林同志,您可得给好好看看,刚生了一窝小崽,要是母狗死了,小狗也活不了。”波日特说着忽然挑高眉,“那一窝小狗里还有俩黑白花的呢,糖豆的崽啊。”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林雪君笑着没搭他的茬,继续问起狗的情况。
“早上刚开始,起初不严重嘛,到下午这会儿就不行了。哆嗦得我手放它身上,手都麻。”波日特急得抓耳挠腮,步速极快。
林雪君先回家取了药箱,这才跟着波日特往家里去。
因为今年风雪大,波日特将生崽的大獒犬放在了屋里照顾。推门一进去,满屋子吭吭唧唧的小狗叫声,奶呼呼的,十分可爱。
往左一拐便看到放在窗下的一个破了的大缸,狗崽子都在大缸里,却没有大狗的影子。
“大狗在这儿呢。”波日特媳妇忙招呼林雪君,大狗早放在炕上了,他们夫妻担心狗是冷的感冒了才发抖,一早就将它抱到了炕上。
“整点奶茶给林同志喝。”波日特转头叮嘱满地跑的儿子一声,便跟媳妇陪着林同志一起围到了炕边。
大狗抖得非常厉害,气喘吁吁地僵在炕上,虽然还睁开眼睛,但它显然已经对肢体完全失去了控制权。
摘掉手套帽子,林雪君伸手摸了下大狗的前腿,肌肉硬邦邦的,抽搐抖颤得的确像波日特所说那般。
狗鼻子干干的,看起来是发烧的症状。林雪君将温度计插入大狗直肠,待拔出一看,温度直接快飙出体温计的极限了。
“之前有没有其他什么症状?”林雪君有些着急地问。
“没有啊,昨天还挺好的呢,喂崽嘛,一直在狗窝里躺着。”波日特夫妇认真想了会儿,都摇头。
他们的小儿子将奶茶递过来,林雪君道谢接过,暂时先将奶茶放在了炕桌上。
“最近它伙食怎么样?”林雪君问。
“就还是那样嘛。家里有什么,就喂什么。”波日特想了想,又道:“快过年了嘛,好吃的都准备留着过年吃呢,最近几天都吃的剩饭,炖土豆啥的。”
“没有肉?肉汤之类?”林雪君问。
“那不可能顿顿吃肉啊,能省就省一点呗。”波日特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瞧见大狗的样子,又苦下脸。
“产后低血钙。”林雪君说着转身便要回去取药。
“啊……能,能救?”波日特听了林雪君的话音,一把捂住了胸口。
“如果真是早上才发作的话,没有引发其他并发症,应该可以。”林雪君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波日特想了想,忙又追出去,“林同志,我帮你拿东西。”
这个时代还没有葡萄糖酸钙口服液和针剂,要到八十年代我国第一支液体补钙溶液才在黑龙江诞生。
但林雪君手头有氯化钙,有葡萄糖,再整一些蒸馏水做一下调配,就可以进行静脉注射了。
说起来容易,调配起来也够费事的。林雪君折腾了好半天才弄好,她不敢一次性给大狗注射太多,血液中钙浓度过高也会有危险。
她只能尝试着一针注射一点地观察着治疗,如果有验血的条件就好了,可以很准确的了解大狗低血钙的轻重程度。
打针的时候,因为大狗一直打颤痉挛,想找准血管非常难。
加上大狗肌肉僵硬,想把针头插进去不仅是个力气活,还是个高难度技巧。
林雪君在这边磨炼了两年多,注射疫苗时不知已经打了多少针,却还是失手了6次。
针头几乎被大狗别断,她才终于将针头插进静脉。
额头汗都冒出来了,她伸袖擦了擦,这才缓慢推注药剂。
一针补钙剂打完了,还得打一针退烧剂。
两针打完,林雪君手臂肌肉都酸痛起来了——微操使用的肌肉和平时干活用的似乎不一样,现在她跟着出去铲雪都能扛,给抽搐的大狗打针却被累够呛。
给针筒针头做好消毒,她也不敢走。
低血钙是急症,得一直守着看它的治疗变化,一段时间后如果没有好转,就得追加补钙剂。
如果出现高血钙中毒症状,还得立即进行解毒。
小小一间土坯房里,波日特夫妻二人加上个小儿子,全跟着林雪君一起陪着大狗,过年的准备都顾不上了。
“嫂子准备好包饺子的面和馅儿了吗?”林雪君只得主动找话题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都准备了,最近不吃肉,那不都等着过年这一顿呢嘛。酸菜肉馅的饺子,我拌得老香了。想着过年了我们吃,也给狗吃点。这……也不知道它还有没有福气享受这一顿啊……”
“能的。”林雪君笑着拍了拍嫂子的手背,在对方勉强回以一个笑容后,她终于端起炕桌上的奶茶,慢慢啜饮起来。
除夕,谁家遇上这样的事儿都笑不出来。
林雪君没说太多安慰的话,而是捧着奶茶走到了窗下用破缸做的狗窝前。窝里用旧衣服和干草垫得厚厚的,一窝6个小狗在里面拱来拱去地吭吭,都是刚出生没多久的,眼睛还闭着呢,软乎乎的特别可爱。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绒绒、热热的手感,心都要化了。
它们现在都不具备自主吃东西的能力,全要靠母狗喂养。如果母狗没了,波日特夫妇也没有手喂它们的条件。现在人想顿顿喝奶都做不到,更何况是狗了。
别人家有奶的母狗要下奶也得主人舍本好好喂才行,每条母狗都下一窝崽子,哪还有余力喂多的小狗呢。
手指戳了戳黑白花的小狗崽,小东西立即转头过来张大没牙的粉嘴巴来含林雪君的手指,接着便是一通嘬。
小狗一天没喝奶,都饿了。
“大哥,给小狗整点奶水喝吧,大狗就算救过来了,也要明天才能喂奶。今天饿一天小狗们受不了的,体质下降就可能生病,别大狗治好了,小狗又不行了。”林雪君转头对波日特道。
“……成。”波日特虽然心疼钱,但只迟疑了几秒,便转身出了门。他狗崽子里那俩黑白花的,被其他生产队来学习的学员预定了,等小狗长大一点,能喝汤吃杂食了,就买走。
能牧羊的好狗,一条5毛钱呢。
掏了几角钱,波日特买了两大块奶坨子。既然买了,干脆多买点,过年嘛,人和小狗一起喝上。
心里惦记着大狗,他拎上奶坨子便一路小跑回家。
路上还被硬雪拌了一跤,幸亏奶坨子冻得杠杠的,他摔瘸了它都没事儿。
他爬起来拍拍裤腿子,顾不上脚疼不疼,继续往家跑。
几年前小路边的座座毡包如果已被土坯房取代,炊烟袅袅,大家都住上了带小院子的大房子。波日特忽然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驻地,转头看看几步外被清理出来的自家院子,他抱紧了怀里的奶坨子,再次迈步。
将大块的奶坨子冻在院子里的冰桶里,小块奶坨子带进屋煮了喝。
他才推开门,还不待开口询问,就听小儿子急不可耐地大声嚷嚷:“阿爸,阿爸,狗好了!”
波日特关上门,转头一望,便见刚才出门时还倒在炕上的大狗如今已经站在地上了,正对着水盆呱唧呱唧地喝水。
大狗见到主人回来,立即放下水盆不顾,摇摇晃晃走过来,甩着尾巴迎接。
身体再不舒服,好像也比不上扑抱主人重要。
波日特看见大狗激动得便要展臂去抱,胳膊要动,才忽然注意到怀抱着的奶坨子。他哎呦一声,忙将之放进锅里,又盛装了些干净雪,把奶煮上了,这才转身惊喜地去抱大狗。
“太神了,林兽医,药到病除啊。”他蹲在地上,搂着大狗一边摸一边仰头道。
林雪君正在收拾药箱,笑着道:“病理很简单,其实就是营养没跟上,缺钙缺营养了。所以见效才快。不过这个症状如果救治不及时,也是要命的。它哺乳期间还是隔三差五给喝点好的,去大食堂要点大骨头啦之类的。回头我家里有的话,也给你带点。”
“不用不用,之前我放牧的时候,每次都会捡一点草场上的骨头回来。最近轮到额日敦放牧,这才没骨头捡了。回头我让额日敦也帮我捡点就行。”波日特忙笑着摆手,掏了诊金和药费塞进林雪君手里,他不好意思道:“大过年的请你过来干活已经够不好意思了。”
草原上经常能遇到狼等野兽吃剩的黄羊等动物的尸骨,它们没办法把大腿骨咬断,人类捡回来用斧子劈两段还能熬骨髓汤。冬天万般不好,但能提供一个巨大的冰箱环境,草原上捡的骨头肉都是好的,只要热水煮透了,那汤人都能喝。
“真有办法。”林雪君听了点点头,觉得这办法真不错,她都想去草原上捡大骨头棒子了。
收好药箱,林雪君又帮波日特夫妇喂小狗——这下她压在药箱下方的破洞的旧手套终于又派上用场了。
虽然胶皮已经硬了,还破了洞,已经不能再作为医用手套使用了。但将破的小孔洞当喂奶口,把牛奶灌进手套里用来给小狗喂奶却正合适。
“林同志不止医术好,还聪明呢,这办法好哇。”波日特笑着一个劲儿地夸,接过林雪君手里的胶皮手套,蹲在狗窝前新奇地当期临时‘奶妈’。
林雪君被夸得心情颇好,忍不住说起用子弹壳做圆锯,拿拖拉机发动机当震荡机器给大公牛碎结石的故事,逗得一家三口惊叹不已。
缓了些时候状态越发好的大狗还想去喂奶,林雪君却抱着它将它带到一边,用小盆接着,把母狗的奶水都挤了出来,交代波日特一家今晚也要一直这样操作后,这才放心。
喂过了小狗,他们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走去大食堂吃饭了。”波日特哎呦一声,忙着急忙慌地喊道。
可不能耽误了吃除夕宴啊。
大食堂里,全生产队的人都积极地到位了。
中央假篝火四周的桌椅上坐满了人,大家吵吵囔囔地聊天、嗑瓜子、嗦糖,等着司务长宣布开饭。
大队长站在假篝火边,四望清点人数。
“林同志没在啊。”
“波日特一家不在。”
“小梅还没来。”
“林同志还没到。”
许多人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左右观望,帮着清点人数,瞧见林雪君没在,立即喊道:
“等林同志来了再开餐。”
“对,等林同志到了再吃。”
“谁去找一下林同志?”
大队长才要喊人,阿木古楞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便要往屋外走。
大食堂门口忽然传来聊天声,大家望过去的下一瞬,厚门帘子被推开,波日特最先走进来,接着掀举着帘子让出身位。
林雪君和他的家人随之而至。
“我家狗差点死了,林同志过去打了一针,一下就好了。”波日特见大家望过来,当即笑着炫耀道。
“那当然了,哈哈。”
“林同志来了。”
“小梅来了,司务长,开饭啦~”
“来嘞!”司务长站在打饭窗口后笑着高声应和,当即一举炒勺——红烧大鲤子出锅喽!
一盆盆鱼肉菜品依次上桌,人们争先恐后地端菜布桌。
屋外,大食堂烟囱汩汩向外喷吐着热气,粗粗的炊烟被风吹斜。
黑色的夜张大乌黑巨口,嗷呜吞下携着各种菜品香味的、粗粗的、人间烟火。
除夕, 是个可以做很多事,会被包容的日子。
大家都可以喝酒,珍贵的好酒终于舍得摆上桌, 大家推杯换盏。喝醉了便大声争着抢着讲话, 忘记自己往日‘人设’地跳舞唱歌,不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这是酒的好处,短暂地忘记社群中的那个自己。
因为生产队已经断电很久了,所以假篝火边还摆着真的油灯。
于是大家虽然围着跳舞的篝火是假的,油灯里的火却是真的。
这里没有音乐软件, 但有托娅她们的婉转歌唱。
这里没有小品相声, 但有得胜叔和其他人吵架闹腾的即兴节目。
这里没有春晚, 但有胡其图阿爸的呼麦, 有乌力吉大哥的马头琴, 有额日敦的搏克舞,有衣秀玉的江南小调, 有所有人围着篝火跳的骑马舞。
大雪圈围的小小生产队,有他们自顾自的歌舞升平。
饭后,大家就着醉意帮司务长剁馅。手劲儿大的大力士昭那木日将饺子馅搅得极其上劲儿, 多少筷子插进去都不倒。
大家夸赞他厉害, 喝了点酒的昭那木日哈哈大笑,笑得胃都看到了。
年轻的高壮小伙子长得越发结实了, 虽称不上多么英俊,但也端正顺眼。最打眼的是他那一身筋骨,还有骨子里透出来的豪爽劲气,仿佛是最敦实的土山, 野草遍地, 却尤为的生机勃勃。
林雪君转头小声跟衣秀玉‘曲曲’:“这家伙体格真好, 应该把他送去首都当举重运动员。”
“怪豪爽的。”衣秀玉看着昭那木日笑的那样,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是,情绪价值爆表。”
阿木古楞偷听到了林雪君对昭那木日的夸奖,他挺直胸膛,盯着昭那木日看了会儿,深吸一口气,嘴巴张大,“哈”了两声,豪爽得不太成功,还有点疯。
引来几名知青侧目。
阿木古楞于是闭了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青春期锚定自己个性时,默默在心里划掉了‘豪爽’二字。
大家收了桌后全围在一起包饺子,来自各地的知青对包饺子都有自己的看法。
无论是往日低调的、不善言辞的,还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在这时候都要对包饺子的手法发表一番见解——在这件大事上,每个人都认定自己包得才最对。
弯月型的,水滴状的,大饺子,小饺子……甚至还有一点不弯曲的平饺子,以及不需要一下下捏褶子,虎口就着饺子收口的圈儿轻轻一捏就捏好的,千奇百怪的饺子被摆上盖帘,队伍逐渐壮大,直至大食堂的盖帘都装不下。
“每户都领一些回家,盖帘装不下了,大家都回去取自己家的盛装工具。把饺子冻起来,明天早上起来吃。”
大队长拍着巴掌组织大家回去取盖帘,于是人群呼啦啦地往外涌,过一会儿又呼啦啦地涌回来。
饺子包好了,大家分到自己那一份后,这一顿欢庆晚宴便结束了。
在社员们出门时,妇女主任和几位贫牧老代表站在门口,一一向离开的牧户发放今年辛勤劳作的奖励。
有的是一只羊腿,有的是一条五花肉,有的是一小兜白面,有的是一只鸡……
其他生产队困在这里过年的社员们羡慕得不行,原来效益好,日子过得红火的生产队是这样的啊!
不仅不会饿肚子,如果到大食堂吃饭,每天至少有一顿饭能吃到两个肉丸左右的肉。
过年还有新年礼品,瞧瞧那些肉,那不得是最富的城市里最厉害的人才收得到的贵重礼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