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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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能买到的数量非常少, 常常是一个公社能订到的数量,只能满足一个大队分发到一份。甚至每次收到报纸的时间,都比小报发行日晚一周乃至半个月。
第七生产大队也有了解全国乃至全球大小事的精品需求,每次孟天霞和妇女主任额仁花大姐一起带采购员来场部,采购员都会去把能买到的所有他们大队还没读过的报纸都买一份。
孟天霞拿着身边人托付的清单, 东奔西走地帮忙一样一样买齐。背着大包小包路过供销社时, 恰巧遇到从社长办公室赶回来的妇女主任额仁花。
两人便碰头一道去邮局找包小丽, 结果就看见包小丽站在邮局门口低着头读报, 身边人来人往仿佛皆与她无关, 连有人擦撞,包小丽都浑然不觉, 俨然入了迷。
以前包小丽买了报纸都是扫两眼就收进布兜的,今天怎么站在邮局门口迫不及待地读起来了?
也不嫌冷,那地方正是风口, 吹得包小丽衣服裤腿鼓鼓地兜风, 围巾都给吹飞了,也不知道挪个避风的地方。
孟天霞赶过去, “哎!”了一声,包小丽浑然不觉。
她只好走过去拉着包小丽,一边往避风处走,一边回头问她:“看啥呢?你也不怕冻感冒?”
包小丽抬头见是孟天霞, 便任对方拉着自己挪步, 再次低头读起来。
三人走到避风树下, 孟天霞也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包小丽捏着的报纸——是一个星期前的内蒙日报。
目光下行,找到包小丽正读的文章:《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
哎,写他们牧民的事诶,怪不得包小丽读得这么上头。
不过,这个标题怎么读起来这么熟悉呢?
孟天霞嘶一声抽凉气,凑近了往落款那里一看,当即叫出声:
“哎呦!是林雪君的文章!”
妇女主任额仁花站在边上等得有些不耐烦,想催促两个小姑娘别看什么报纸了,先找个地方暖和下、吃点东西再说。
忽然听到孟天霞喊林雪君的名字,当即睁大眼睛往四边打量,找一圈儿没看到人,才反应过来孟天霞不是在喊人,只是提起林同志而已。
“啥林雪君的文章?”额仁花凑近了开口问,两个姑娘却都钻进报纸里认真阅读,谁也没答她。
额仁花嘿一声,一伸手便将包小丽捏着的报纸抽到了自己手里。
这下两个姑娘都抬头朝自己看来了,她才再问:“啥林雪君的文章?”
“林同志的文章登报了!”包小丽终于回魂,讲话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两条眉毛都兴奋地舞起来,东倒西歪地仿佛要离开眉弓似的:
“写得可好了,咱们每天挤奶、扫雪、放牧、给牛羊扫圈喂夜草啥的都写进去了,还写了咱们打雪仗、坐热炕头啥的,可有意思了……”
包小丽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又从兴奋的高分贝转低,说到后面时居然哽咽起来。
额仁花虽然听得懂汉话,也说得出来,但汉字认得却不多,这一张汉字报纸在她看来全是鬼画符。瞧着包小丽情绪起伏,她低头想要看看到底林雪君写了啥,偏偏读不懂,只能干着急。
“咋了?咋还哭了呢?”额仁花抖着报纸递还给孟天霞,急道:“你给我读读。”
孟天霞吸溜了下鼻涕,指了指边上的国营小食堂,“咱们进去吃点东西,我暖暖呼呼地给你读呗。”
三人于是在小食堂里找了个离门远、离火墙近的暖和位置坐。
额仁花点包子时,包小丽还在抹眼泪。
“孟同志,你是外面来的知青,你对俺们牧民的生活还没那么了解。”包小丽抽抽搭搭地解释:
“以前俺们这边还有奴隶呢,草原上千百头牛羊,没有一头属于冒着风雪放牧的人……过去鼠疫从边境线杀过来,咱们这边的人一茬一茬地病倒……布病可厉害了,母羊一个个流产,牧民一个个发烧倒下……大家都是苦过来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来了,也就过来了……可是我一读林雪君同志这个文章,她看到了咱们的辛苦。
“你看这一句,呜呜,她还夸俺们牧民豁达开朗,在苦难中开花,说俺们用乐观开垦了这片苦寒之地,呜呜呜呜……”
包小丽不读这两句还好,一读出来,哭得更厉害了,话都说不出,抽抽搭搭伏在桌上,仿佛要哭死在小食堂。
四周其他来吃饭的人纷纷投注来目光,有的好奇,有的关切同情。
过于外向的汉人大哥拉着凳子就坐过来了,看看额仁花和孟天霞,之后像认识包小丽似的,大嗓门地问:“这个大妹子咋地啦?咋哭了呢?有啥难处哇?说出来看看俺们能不能帮上忙?”
有这位大哥先出头,饭馆里的其他人便也依次围过来,一个带着孩子的大娘站到包小丽身后,用满是褶皱的橘皮大手抚摸包小丽的背,转头问没在读报的额仁花:
“这是出啥事儿了?严重不严重啊?”
额仁花虽然听了包小丽的解释,却还有点云里雾里,只得对四周过于热情的人笑道:“没事没事,是感动的呢,没有困难,她……她就是爱哭。”
包小丽本来哭得挺认真的,忽然听到额仁花大姐来这么一句,当即就不乐意了,糊着一脸的泪水,冒着鼻涕泡抬起头,抽噎着道:“我,我才不爱哭呢,呢……”
最先来关心包小丽的大哥瞧见她这模样,一下没忍住,嘎嘎地笑了起来。
其他人莫名也被带跑偏,不明所以地跟着乐。
包小丽胸腔里满满的酸楚和感动忽然就被这些人的不严肃给冲淡了,她抹抹鼻涕眼泪,一改方才哭唧唧的悲伤模样,哑着嗓子兴奋地指着孟天霞手里的报纸,向围过来的所有人炫耀:
“我们大队同志写的文章登报了,就写的咱们呼色赫公社社员们的生活。
“你们看了吗?《内蒙日报》,就这篇文章:《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
“说咱们呼色赫公社的社员都是草原上的骑士,说咱们虽然没有壮烈的伟大,却也有平凡的伟大、坚韧的伟大、朴实无华却勤劳的伟大。”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脑袋又都挤到了孟天霞跟前,全往孟天霞手里的报纸上看。
那个最初过来关心的大哥挤得最积极,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只得手指戳了戳报纸,对孟天霞道:
“这位识字的同志给我们读读呗。”
“对啊,给我们读一读呗。”其他人立即响应。
连后厨里干活的大厨都拎着他的炒勺跑出来了,跑堂和收银员也凑过来要听。
于是,屋外北风呼号,屋内暖呼呼地围着一群人,静静地听孟天霞读报。
在那些【牧民们用自己的乐观和勤劳,开垦了这片苦寒之地,牧出满眼生机……】【……漫长的寒冬,他们驻守在畜群边,忍受孤独、寒冷和各种灾难可能到来的不安……】句子中,小食堂里的众食客们逐渐迷失了自我。
那种自己的平凡生活被描绘得美好,自己的平实劳作被认同,自己的辛苦被看见的情绪,跟炉灶里的火一样燃烧。
烧得一部分人湿润了眼眶,另一部分人热血沸腾。
孟天霞抑扬顿挫的诵读还在继续,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小雪花。
围坐的人几乎忘记了他们因何而来,直到大家的肚子奏成了一曲饥饿交响曲,才想起,哦,这里是小食堂,他们是来吃饭的啊。
咦?这些人都是要去他们第七大队的?
场部的停车场上, 一群人老的老小的小,都忙忙活活帮着往车上放东西。
大家都是国营小食堂里吃饭的人,听了孟天霞读的文章后就热络起来。又一个屋里吃了饭, 听说额仁花他们买了好多东西还放在供销社, 没有人手搬不过去,准备借一辆小驴车之类的帮忙运一下东西,东北大哥当即把自己的独轮车借了出来。大家一商量,干脆各自推着自己的勒勒车、独轮车、小驴车,吃完饭后一齐帮了第七大队这个忙。
“回头有机会我也去你们第七大队看看, 瞅瞅写那个文章的林同志。你们要是有空来第四大队, 记得找我, 杀鸡请你们吃饭。”爽朗的东北大哥扶着自己的独轮车, 热情地跟额仁花几人摆手。
“再见啊, 下次来场部,还去小食堂吃饭, 要是遇到了,再一起唠嗑啊。”
一群陌生人以奇怪的方式相聚、认识,又要匆匆别离了。
额仁花挨个跟帮忙的人握手, 感谢大家热心出力, 不然他们这么多东西,真不知道要搬到猴年马月去呢。
大家笑着, 对这点忙混不在意。
爽朗的东北大哥第一个转身离开停车场,这么一直告别下去怎么行,风这么冷,冻死了。他们还是快点走吧, 免得额仁花她们一直不舍得走。
一群人先后离开, 额仁花也终于骑上自己的马, 转头对孟天霞道:“开车吧,咱们走。”
孟天霞应声,才要启动拖拉机,远处忽然跑过来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雷锋帽,灌着风竭力大喊,似乎在叫他们停一下。
额仁花盯着那人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来,对方喊的好像是她的名字。
“等一下。”她又转头喊停了孟天霞,这才骑着马慢悠悠朝那人迎过去。
姜兽医呼哧带喘地追到跟前,一把将帽子戴上脑袋,感受到头顶有了点热乎气儿,才仰起脑袋对骑在马上的额仁花道:
“第七大队的妇女主任额仁花同志?我是兽医站的姜医生。”
“我认识你,姜医生,你给我们的羊打过疫苗。”额仁花啊一声叫,忙从马上跳下来。
“你们这个月咋没有人来场部找兽医呢?母牛怎么样啊?有没有难产状况?”姜兽医跑得太累了,伸手想扶一下额仁花的马,哪知大马见到他伸手,就扭着脖子转到边上,接着顶个屁股对着他,一副不太爱让人扶的架势。
姜兽医只得讪讪收手,马都嫌累又胆小,不爱让人骑也不喜欢别人碰,可以理解。
“有啊,今年咋整的嘛,真是,那么多母牛难产呢,生犊子的时候哞哞叫,真心疼。牛犊子太大了,刚下生就一百斤左右,母牛遭罪死了。”额仁花立即皱起眉,冷得揣起手,一边讲话一边跺脚。
这都开春了,草场上绿草都冒尖了,还返春寒呢。
“难产呢?”姜兽医皱起眉,有些担忧地问:“那怎么不来找兽医呢?死伤情况还好吗?”
“有兽医啊,我们大队有个兽医卫生员嘛,上个月大队长才来场部要的编制。难产的牛犊子都被扯下来了,没怎么死呢,我听大队长从春牧场回来说,活的可多了,草场上一群一群的大牛,身边各个带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牛犊子。
“可喜欢人了。”
额仁花照实说罢,又来问其他大队的八卦:
“别的大队呢?今年冬天损失都还好吗?春犊子接得怎么样啊?”
“……”姜兽医愣愣看着额仁花,完全无视了她的问题,半晌后问:“都顺利到春牧场了,犊子都被扯下来了?”
他专门加重了‘扯’这个字的语气。
“嗯呐呗。”额仁花再次点头。
“你,你等等,等我一会儿,我去把东西带上,跟你一起去你们大队看看。你们那个兽医卫生员在哪儿呢?春牧场还是驻地啊?我,我去看看她。”姜兽医说罢,转身就往场部兽医站跑,跑了两步不放心,又转头喊:
“等我啊,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额仁花愣愣看着姜兽医像跑来时一样着急忙慌地跑走,转头与孟天霞和包小丽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才讷讷不解:
“去我们大队干啥?我们这会儿不需要兽医啊……”
在妇女主任额仁花带着姜兽医赶往第七生产大队时,大队长王小磊也带着林雪君交代的‘招工’任务,直接从胡其图家毡包,赶往呼色赫公社场部。
路上他一直在盘算扩招的人数,越算越意识到这是个大事。
不仅牧场上要增加游牧的牧民,一旦大队的畜群和人数扩张,留驻地的劳动力也得增加。
人多了就要多盖房子,牲畜多了就得扩建棚圈。
更不要提还得考虑这些增加的人和牲畜的衣食住行等等问题,得有人种地、盖房、砍树种树……不然到了冬天大家没房子住、吃不上秋储菜,还得受冻受饿,那怎么活?
得多要人!
到了呼色赫公社场部,大队长带上穆俊卿直奔社长办公室。
在社长办公室坐了半小时后,他们终于等来工作忙碌的陈社长。
“什么急事啊?”陈社长跟他们打过招呼,让两人坐着不必起身。绕过办公桌,他捏起王小磊临时拟的需求单子,看着看着就把眼镜戴上了,眉头也耸起:
“你们要领这么多人,养得起吗?”
“得养啊,陈社长,太缺人了,必须得养得起啊。”
王小磊双肘支在桌上,身体前倾,恳切地道:
“你看我们大队本来人就不多,现在这么多牲畜,不添人咋照顾得过来嘛。”
“到现在为止冬羔916只,活了853头羔。春羔1322只,活了1008只。牛产犊311头,活了298头。马产驹207匹,活了195匹……”
陈社长捏着眼镜,念到后面觉得自己都看不懂数字了:
“你们这开春以来几乎就没怎么死崽子啊!咋养的?”
“啊,就是,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别磕巴,好好说啊。”把陈社长急坏了。
“就是严格规划各种时间,比如产前护理、特殊草料供给,产中跟进母畜各项身体指标,生产时兽医随时待命——”
“啥?”
“兽医随时待命?谁啊?还能天天跟着你们大队,等着有母畜难产?”陈社长手压着桌上的单子,人一着急,表情都凶起来了。
“不是,我们不是有个自己的兽医卫生员嘛,她带着几个天天跟她帮手的人,一边治一边教。”
“……”陈社长听得直砸吧嘴,这兽医卫生员能撑得起整个生产队的兽医工作?场部那几个兽医卫生员就是小学徒,常常连些基本常识都搞错呢。
“然后就是产后对新生羔子和产后母畜的护理,比如预防羔羊痢疾,羊羔出生后第二天必须喂上土霉素,绝对不能漏下,最晚也得3天内。我们都有表的,那个表做得可好了,就算不认字的人也能看懂、也会记录——”
“你等等。”社长忽然摆手,随即从桌后站起来往外走。因为太着急,还在桌角上把脚趾头踢了,一瘸一拐坚持跑到门口,朝着院子里喊道:
“去把正在场部的第2、第11生产队的大队长,还有咱们公社的妇女主任都喊来,哎哎,去把小黄毛和大茄子也喊来,还有,那个新来的女知青,文化水平最高的那个劳动积极分子,叫啥来着?”
“社长,叫陈援朝。”
“这名字起的,多好记啊,我咋能老也记不住呢。你把他们都叫来,一会儿你也过来。”趁社长喊完人,歪着脑袋怔了一会儿,又朝着院子里喊人:
“哎,小王,你让马棚那边准备几辆马车,我们大概十个人左右,下午出发去第七大队。”
他们内蒙牧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围着牲畜们转,能提高牲畜存活率,直接影响牲畜出栏数量的,那就是最厉害的技术。
他非得亲自带人过去了解一下不可。
“?”坐在办公桌边上,事不关己地翘着二郎腿看热闹的大队长王小磊忽地瞪大眼。
咦?去他们第七大队?
刚才喊的那些个人,不会都要去吧?
几个小时后,大队长王小磊骑在马上,领着几辆马车里坐着的一群男女老少,仍有点回不过神来。
社长说了,都是去他们第七大队做实地考察的,要去跟他们大队学习养畜接羔的先进技术。
太突然了!
小毛驴和她一起回头,目送着塔米尔纵马渐远的背影。
化冰的时候, 冰片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林雪君喜欢蹲在草皮上,耳朵贴近地面,听那些小冰片发出的声音。
那是大自然最微小的音乐, 只给那些最闲的、最无聊的人听。
林雪君为今春大队的最后一头小牛犊接生完毕, 在准备离开这片春牧场回驻地时,忽然就清闲了下来。
虽然母牛和小牛的身体健康仍需看护,但胡其图阿爸他们自己就有非常强的养殖手段,除了按照她提出的新流程多做关照外,只要大牛小牛不生病, 基本上不需要林雪君插手了。
于是, 她可以放下压力和包袱, 放松地抬起头看看天, 俯下头看看地。在没什么其他娱乐手段, 也没有别人的空旷草场上,尽情地发发呆, 浪费下时间。
坐在阳坡草地上,林雪君分享后世总结出来的口诀给阿木古楞:
“要想羊儿长得好,让它吃遍坡中草。不放露水草, 不喂变质料。先把草喂饱, 再把水饮好。夜前加精料……”
阿木古楞一条一条地听,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我们也有口诀,比如三勤四稳四看。”
“都是什么?”林雪君翻过身,改躺为趴,扯了扯身下垫着的羊皮褥子, 又拍了拍屁股上的褶皱, 让太阳好好晒晒她的背和屁股。
“就是放牧要腿勤、眼勤、嘴勤。你得一直赶牛羊吃好草, 多看着点牛羊,还要勤呼喝喊叫,也是为了把牧放好。”阿木古楞说罢,又道:
“出牧稳、放牧稳、收牧稳、饮水稳是四稳。”
“很好理解。”林雪君点了点头,“四看是不是看地形、水源和天气……还有啥需要看啊?”
“看草场啊。羊要吃碱草才长膘嘛。”阿木古楞解释道。
“可是头羊好聪明的,它自己会找碱草吃。”
“偷懒的想法,就算头羊聪明,牧人也要随时把握这些要素的动向。”
林雪君耸肩笑笑,转头问阿木古楞:“你教我唱蒙语歌吧,你们唱歌的时候都好有魅力啊,像会发光一样。我也想那样。”
这一个月来,他们各自都将压箱底的童年故事、技能全倾倒出来,才填补了那些难熬的空闲时间。
她跟他学拉弓射箭,他跟她学俄语汉语数学等知识,她跟他学骑马的时候如何保持身体跟马侧身垂直还不掉下去,他跟她学唱俄语歌……
他们几乎将自己生命中的所有一切都做了交换,这大概就是草原上作伴的人的常态吧。
大家实在太寂寞了。
阿木古楞想教她一首简单的草原童谣,林雪君却不满意,非要唱一首带呼麦的、特别酷、特别有味道的。
可是真正的蒙古歌好难学,有一些地方的发音方式、发音位置都不一样。
她学了半天,还是一直跑调,阿木古楞笑得都熟了,整个人红彤彤的像要背过气去一样。
林雪君本来是要恼羞成怒的,不知道怎么就跟着笑了起来。
渐渐的,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初到底因为什么而笑也变得不重要。
四面连天的旷原,笑声如浪拂过草尖,流向天边。
阿木古楞还未经历变声期洗礼的雌雄难辨的童音再次响起,呼麦悠扬,唱出的不是愤怒,而是一股苍凉的忧伤,和一种怡然的豁达洒脱。
只有在严酷的环境下生存过的民族,才能唱出这调调。
不太欢乐,也不太悲伤。
林雪君前世虽然也出生在草原,可她没有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受与世隔绝的孤寂洗礼,在现代化科技的陪伴下,她也难以把握阿木古楞拿捏的那种腔调。
算了,那便不学了。
她托腮看着他,听着他专注地歌唱,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刚冒头的草尖,想象自己是一头羊,埋脸去嗅,只闻到泥土的气息,或杂着一点点牛粪味。
在他们收好药箱和行李时,北边游荡来一大群黄羊。
它们会啃草根,吃掉反青的草芽,害草场绿不回来。
胡其图阿爸于是带着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去赶黄羊,回来时每人马背上都挂了大黄羊。
这一回塔米尔的马被喂肥了,驮着他也跑得很快。他终于风光了,套到两头黄羊。
他骑着大马慢条斯理踱到毡包前时,得意地绕着林雪君跑了一圈。林雪君用力拍他的马屁股,笑着斥他:“别嘚瑟了,马都累瘦了!”
塔米尔这才哈哈大笑着跳下马。
扯下两头黄羊,他脑袋往林雪君面前一歪,大声说:“晚上吃黄羊,吃我猎的这一头!”
宰羊剥皮的时候是要吹的,后世有吹气筒,现在都是人工的。塔米尔蹲跪在洁白的毡包前,吹得脸通红。
但吹鼓了羊皮,他站起身时又得意地对林雪君说:“这得有很大很大的肺活量,只有我吹得最好。”
接着又烧包地叹气:“没有我,这片草场可怎么办。”
林雪君被他逗笑,忽然想到他渴望飞出去时的表情。忍不住想,草原越是需要你,你就越走不出去了吧。
乐玛阿妈给羊放血的时候,乌力吉大哥拎着3条大鱼赶回来,两条鲫鱼,一条鲤鱼。
阿如嫂子赶过来杀鱼切剁,用乐玛阿妈刚炼出来的羊油煎鱼,煎得鱼皮焦黄起酥,倒入大盆大盆的河水,再把胡其图阿爸剁好的羊肉块丢进去。
水烧开时香味便滋滋地往外冒,草原上奔跑着吃草喝雪水的羊都不膻,只有甜鲜。
沸起的热水卷滚冒泡,一团一团的香气往天上飘。
胡其图阿爸的蒙獒们从很远的草场上奔回,在几里外它们就能闻到煮羊肉的味道,是一路流着口水跑回来的。
阿爸将剃了肉的4条大腿骨都丢给了蒙獒,小腿骨则丢进另一个小锅里熬胶质。
草原大獒犬们各自叼了一根大棒骨跑远,选好舒服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才卧下,开始歪着脑袋专注享受它们最快乐的磨牙时光。
小狼崽沃勒也有些坐不住了,狼的骄傲让它没有像狗子们一样摇尾讨要。只是四爪不断焦躁地在身下挪动,狼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胡其图阿爸,显然本能正跟骄傲天人交战。
林雪君看它那又想吃又戒备的模样,忍俊不禁地跟阿爸要了两根剃掉肉的羊肋骨,将之丢给小沃勒。
沃勒瞳孔瞬间收缩,嗷呜一声便去叼羊肋骨。叼住这根,那根就掉下去,叼住那根,这根又掉下去。
它偏执地想要两根一起叼走,却总不能成功,一直失败一直坚持,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气得呜呜直叫,还对着羊肋骨做出扑咬攻击的样子。
逗得林雪君几人哈哈大笑。
那边乌力吉大哥又杀了一头黄羊,阿如嫂子要将羊肉煮熟烘干后给林雪君路上带着吃。
林雪君干脆请乌力吉大哥帮她把所有羊肋排都剁了,之后找到大队长捎来的铁桶,撸袖子把之前在河边捡到的圆石头全洗干净放在火堆上烤。
铁桶底洒上盐巴,铺一层烤热的石头。剁好洗好的羊排段儿红艳艳的特别漂亮,一块块丢入铁锅里。
生肉掉在烤红的石头上,发出滋啦啦响声,冒出股股烤肉的焦香。
“哇!”塔米尔大惊小怪地探头来嗅,眼睛瞪圆了朝林雪君夸赞:“好香哦,这是做什么?”
“石头烤肉,很好吃的。”林雪君说罢,又在肉上铺了一层热石头,再把大队长带来的土豆削皮切块丢进去,盖子一盖。
“为什么要放石头啊?”塔米尔蹲下帮她添了点牛粪,仰脸问她。
“可以均匀受热啊,很好吃的!”林雪君其实自己也没吃过石头烤肉,这种做法是她离开草原后才在网络上兴起的,每个草原吃播都称特别特别好吃,她那时候在北京读书,每天看着视频只能眼馋,现在终于可以吃到了。
“城里人花样还真多。”塔米尔啧啧称奇。
林雪君忍不住想笑,后世那些吃播里都说这种吃法是草原人惯常的吃法,可实际上大多数草原人在漫长的草原生活中都没这样吃过。
就像《女驸马》曲目不是古代传下来的,它在59年才出现。21世纪才有烤冷面和麻辣烫,新疆大盘鸡也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有,许多大家觉得好早好早就有的东西,其实是很晚才出现。
乌力吉拉马去饮水,发现它的马鬃被编上了无数小辫子。转头去看妻子阿如的马也是如此,再去看塔米尔等几人的马竟都是一个发型。
回忆到林雪君帮忙喂马时,总是会一下下爱抚马匹,与它们聊天,给它们梳马鬃,想来这些小辫子都是出自林雪君之手了。
念头转间,又想到明天林雪君就要离开春牧场了,拍拍马头,拍出一声叹息。
松了马绳,让它自由溜达吃草,乌力吉回到火堆边,一抬头发现自家小儿子脑袋上原本乱蓬蓬的头毛,也被编上了十几根小细辫。
这次来春牧场的每个人都抱过他三岁的小儿子托雷了,每次大家一起干活时,托雷都在边上看热闹。
扯牛犊子的时候,托雷也学会了帮忙铺干草、拎水壶。
他还跟着林雪君学会了用俄语、汉语和英语说‘你好’,开始在看见林雪君的时候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眨眼间又是一春,临近6月了,林雪君同志护好了这一春的犊子,要走了。
太阳落山,月亮高悬,四野漆黑漆黑的,只毡包前的篝火烧得亮堂堂。
林雪君兴高采烈地开铁锅盖子,乐玛阿妈则掀开水煮大锅的盖子,同样的鲜香,同样的诱人。
像盆一样的大碗盛上满满当当的肉,一碗一盘的食物被端上桌。
林雪君的石头烤肉中土豆完全烧面了,沙沙的冒着油光。
乐玛阿妈的河鱼炖羊肉更诱人,汤都炖白了,鱼肉烂在汤里,喝一口汤,能把人香迷糊。
大家劳作间累得淌汗,吃起肉来同样要淌汗。
林雪君这次学会了,没有一碗汤就把自己撑饱,还留了肚子吃烤肉里的土豆,吃胡其图阿爸递过来的烤羊腿,吃乐玛阿妈煮的盐血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