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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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的年轻人胃口好像格外好,林雪君、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三个大丫头小伙子吃得比其他所有人吃的还多。尽管林雪君一直甩锅说都是塔米尔吃的,但拍拍自己鼓溜溜的肚子,也实在抵赖不得。
大家吃得很热烈,但这种热烈气氛里却始终弥漫着种离愁。
饭后一群人围着篝火喝奶茶时,乐玛阿妈念念叨叨说:
“回去吧,回去有热炕睡。”
她说时明明还笑着,感慨大队驻地比这里舒服。
但话题转到其他人那里时,乐玛阿妈低头还是悄悄抹了眼泪。
塔米尔笑着安慰额吉,抱住乐玛阿妈宽厚的身体,爽朗道:“有什么好难过的,回头林同志还要过来给牛犊打疫苗的,到时候她也来看望你。而且入冬后我们也会回冬牧场,只分别很短时间的。”
他嘴上这样讲,第二天却早早出现在了林雪君毡包外。
说好了她和阿木古楞从乌力吉大哥这边出发,直接回驻地,就不再往胡其图阿爸家折返告别了。
塔米尔昨天晚上也跟林雪君反复道了别,一路走着送出1公里地,摆着手大声喊“再见!”“再见!”“再见啊!”
今天居然又挂着两抹黑眼圈出现,站在还没来得及梳头的林雪君面前,揣着手不好意思地干笑:
“阿妈让我来送你。”
是阿妈让的哦,才不是他非要来。
于是,他看着林雪君梳头,帮着林雪君将东西放上她的小驴车,陪着她吃早饭,又骑上马一路送一路跟,一直跑过连绵的坡地,又绕过冬天积雪融化形成的水泡子。
林雪君回头说:“回去吧,送太远了,马要瘦的。”
“没事,它吃得多,够肥。”塔米尔笑笑,只是这一程送别路走下来,他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不像笑容了。
可他也没有哭泣,不像乐玛阿妈和阿如嫂子那样情绪外露,他忍不住要来送,却忍住了胸腔里的翻腾。
渐渐他的速度越来越慢,看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并骑走远,看着林雪君回头朝他摆臂,叮嘱:“留给你的俄语词句本要一直背啊,那些语法知识也要常常复习,下次见面,我要考你的。”
塔米尔点头,不知怎么,又忽然夹腿,马儿于是得得得又追上去。
再次与林雪君并行,在她沉默的注目下,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看远处阳坡上早开的马兰花,就是不敢看她。
又行了好长一段路,大家都沉默在离愁中。
忽然,塔米尔低喝一声“驾!”,手臂用力一扯缰绳,他骑下的马儿猛然调转马头,得得得踏尘疾驰向来路。
林雪君拉缰停步,跟在后面的小驴车也停下来。
小毛驴和她一起回头,目送着塔米尔纵马渐远的背影。
“走吧。”阿木古楞低声叹气。
远处阳坡马兰花中开起的一支杜鹃迎风摇摆。
娇艳的杜鹃总是成山成片的开,这一枝却独自混在马兰丛中,孤零零地高昂了摇曳生姿的朵朵花苞。
“巴虎被杀了,被偷马贼杀了!呜呜呜……”
春天的冰河开始融化, 碎冰渣被河水推着前行,水下冰层还冻着,被河水冲刮成条条河下冰沟。
大雁、天鹅、鸿雁等各种候鸟回到草原, 在河流和水泡子边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 泥地和湿地都长鸟了,吵闹的不得了。
河里的鱼、蛙也活跃了,与水鸟们斗智斗勇。
春天活了。
可这个季节的冰面又是最容易发生事故的。
许多动物跑去喝水,以为冰面像冬天一样结实,结果尖蹄子一踩, 冰就碎了。动物掉进仍然冰冷的河水中, 力气耗尽, 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从苏伦大妈几户人家养马的春牧场离开, 又绕路往奥都等几户人家养羊的春牧场赶。
要在草原上把游牧的牲畜看个遍, 她才能放心回驻地。
本来以为春天会暖,哪知道风还是带着刀子。
林雪君觉得自己在马上挂铃铛就像个游医了, 流浪在草原上,寻找需要救治的病畜。
她牵着傲娇的大黑马苏木,每每看到有灰紫色大朵大朵的耗子花, 都会采下来丢进背后的箩筐。
耗子花学名叫兴安白头翁, 消炎、驱虫不在话下,是可以治百病的好中药, 采回去给牲畜吃,各种小病都能预防住。
背篓逐渐沉甸甸,成就感满满。
“去那边尿尿,跑远点!”看见被放在地上的小狼沃勒要蹲下嘘嘘, 林雪君立即大叫着驱赶。
可别把草药花给尿了。
沃勒一条前腿仍然被绑着板儿, 听到林雪君的话, 一直不让摸、爱呲牙的小沃勒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那灰扑扑的团子背影一扭一扭的,莫名还有点委屈似的,令林雪君忍俊不禁。
苏木看见沃勒走远,假装过去溜达,抬后腿就要踢。它像是骨血里记得狼吃马的仇恨,总是暗搓搓想给沃勒一脚。
林雪君瞧见它的架势,忙拽马缰把苏木拉回来。
苏木不满意地刨了刨地面,转脸盯一眼沃勒,便愤愤然地转头往另一边去了——又不让欺负狼,那只好眼不见为净。啃两朵耗子花泄愤,嚼嚼。
一直情绪很稳定的沃勒忽然抬头抽了抽鼻子,随即仰头朝一个方向嚎叫两声,颠着三条腿很兴奋地奔跑起来。
林雪君以为到手的狼要跑了,忙背着背篓去追,一边喊沃勒的名字。
阿木古楞正在不远处采耗子花,忽见林雪君追着小狼跑向他视线范围外的草坪后面,脑内瞬间浮现一个狼群在那里伏击林雪君的画面,吓得箩筐都丢了,一边蒙汉双拼地喊林雪君,一边拔腿追过去。
草坡后,沃勒三条腿没跑明白,几个翻滚便像灰球一样掉到凹地底。
林雪君听到阿木古楞的声音,停在坡顶向下看,随即转头大喊道:
“阿木古楞!这里有匹小野马,还活着!”
小狼沃勒已翻身站起来,明明牙都没长齐,却还是凶巴巴地扑到小野马跟前,呜呜嗷嗷地咬住小野马后腿,用力撕扯。
林雪君朝着追过来的阿木古楞一摆手,便跑下坡地。
阿木古楞跟过来,探头一望,便瞧见小小的枣红色野马,如跌落的红宝石般镶嵌在刚反青的湿地草场。
它竭力想要站起身一直未能成功,只能绝望而虚弱地嘶鸣。
即便这会儿它因为病痛折磨而满身泥泞、无心清理,但通身无一根杂色的枣红毛发仍迷得阿木古楞眼睛发亮。
他连跑带跳赶到近前,往小野马跟前一蹲,伸手摸了两把,转脸睁圆了一双异瞳眼睛,殷切地问林雪君:
“能救吗?”
它一定是因为生病站不起来,才被马群遗弃了。
“我看看。”
林雪君蹲身从马的外观开始检查,小马眼眶下陷,鼻子干燥,捏起小马的皮后回弹速度很慢,显然已经出现了脱水症状。
身上许多处摩擦伤,显然是在打滚时造成的。加上它即便倒在地上,仍不时虚弱地踢蹬四蹄,隔一会儿便想抬头往肚腹屁股方向看看,都是腹痛难忍的表现。
阿木古楞跑回去找到林雪君的小毛驴,从驴车上拎了药箱便拉着小毛驴一起往草坡另一边的凹地赶。
阿木古楞折返时,林雪君已经根据小马驹翻滚造成的伤情判断出许多信息了:
“它这样疼了不短时间了,不知道在这里痛得打了多少个滚,很可能已经因此造成肠套叠了。”
“很严重吗?”阿木古楞看着林雪君按住小马驹后将体温计插入其直肠,关切地问。
“首先要看看到底是痉挛疝、寄生虫、风气疝、腹膜炎等哪种疾病引发的肠套叠……唉,都要开腹手术的,咱们现在哪有这个环境啊,什么药都没有,各种器具也缺失,而且还在路上,术后维护怎么做呢?手术风险太大了。”林雪君抽出体温计,皱眉道:“发烧呢。”
又拿起听诊器从前往后地听起小马驹的胃肠声音,许久后,她面色凝重地摇头道:
“是最糟糕的病症了……”
是马致死率最高的病症。
阿木古楞皱紧眉,伸手摸了摸倒在地上翻腾挣扎的小马驹,它布满大小擦伤的四条腿很长很直,肌肉和关节都长得很好,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啊。
“救救它吧,我好久没见过这样的马了,姐姐,救救它吧。”
小驴车载着生病的小马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骑马赶往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牧民奥都的羊群牧场。
春牧场上隔几公里就有一个毡包一户人家,两个年轻人俩一路走到这里总能遇到牧民招待,认识的很少,大多数都不认识。他们当了一路的客人,有奶茶喝,有最好的食物,简直一直在享受贵客待遇。
林雪君也更切实地体会了一把蒙古族人的热情好客和慷慨。
如今两个人急需一个有条件给小马驹动手术的环境,奥都的羊群春牧场还没看到,倒是先抵达了第六大队一个春牧场牧户家。
两骑一驴车赶到毡包前,阿木古楞便直扑进去找水喝,像在自己家一样。
草原民族生活在地广人稀的旷野上,常常遇到困难需要个帮手都找不到。因此所有主人遇到客人都会盛情款待,如果主人不在家,客人也可以自行在毡包里找吃的、休息。今天我受到了这样的款待,明天我也会这样款待别人。
林雪君就着阿木古楞的手喝了大半碗温热的奶茶,忍不住感慨还是春天好,有奶。
毡包主人和第六大队住在附近的其他两户牧民正聚在一起办丰收会,数点今年春天新生的崽子,和熬过冬天的老牲畜。
驱虫、阉羊……
林雪君在毡包外找了个空地,清理过后铺上厚厚的干草。在毡包里借用大锅煮了一大盆水,放上些许自己带的糖盐,留了一把盐用纸包了放在灶台边送给毡包主人,作为谢礼。
煮好盐糖水后晾凉,阿木古楞已经将她药包里的刀具等都做了清洗、烧热消毒等准备工序。
林雪君又戴上胶皮手套,伸进小马驹直肠里为它清理粪便。
第六生产大队参加丰收会的三户人家中的孩子们远远瞧见来客,依次好奇地奔跑回来。
他们大多数都在10岁以下,叽叽喳喳才赶到近前,就看到一位大姐姐正在掏马屁股,吓得啊啊大叫。
“就算需要马粪,也不能插进马屁股里抢啊!”
“为什么需要马粪?咱们毡包那边不是有许多牛粪马粪吗?他们为什么不用那里的?”
孩子们用蒙语叽里咕噜地讨论,见小马驹痛苦地挣扎嘶鸣,又忽然觉得害怕。年幼的几个率先折回去找大人,年长些的跑去找了小木棍就要来驱赶林雪君和阿木古楞:
“你们为什么欺负小马驹?”
“放开它!放开它!”
阿木古楞立即站起身冲过去挡住孩子们:
“别胡闹!我们是在救小马驹。”
两个大孩子拎着木棍,狐疑地打量两人——
见林雪君用湿布巾为小马驹擦身,动作很温柔,两个孩子握着木棍的手垂下,有点相信阿木古楞的话了。
可是下一瞬,林雪君忽然亮起冷光闪烁的手术刀,开始剃马驹身侧的毛发,备皮以准备一会儿的手术。
孩子们垂下的木棍瞬间再次举起。
都动刀要活剥马驹了,还骗人说要救马。
看一眼面前挡着的阿木古楞,两个大点的孩子也豁然转身,小野人一样地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
“有人要活剥小马驹!”
大孩子中的一个跑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太不勇敢,又停下脚步。
他反复转头打量比自己高许多的阿木古楞,咬着牙逐渐红了眼睛,脸都憋紫了,才终于大喝一声,像个小猛士般冲扑向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不得不黑着脸架起双臂,做出蒙古搏克的姿势,在小家伙一把抱住自己的腰,驶出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将自己摔倒时,一拔力,一提腿,便将小男孩摔倒按在了地上:
“我们是在救马!!!”
远处继续奔跑着去叫大人的小孩们瞬间更惊了,吓得最先逃走的一个小朋友还摔了个大跟头,跑在他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忙拽住他胳膊,硬拖着他继续逃命。
另一个拿木棍的大孩子也决定不跑了,举着棍子啊啊叫着回来救自己的安达。
前面的孩子们叫得更大声了:
“啊啊啊啊,救命——”
“阿爸,阿爸,咱家的枪呢?”
“肯定是偷马贼!救命啊——”
“巴虎被杀了,被偷马贼杀了!呜呜呜……”
阿木古楞一手压住身下的小男孩,夺过木棍提防前方跑回来的另一个小男孩,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远处,想呼喊着继续解释,可那些孩子们已经跑远了…他脸色变得更黑:
小孩子最麻烦了!
海日古声音里透露着痛苦和忍耐,难道真遭遇了不测?
第六大队在春牧场上主持丰收会的贫牧老代表毕力格, 带着另一位身材高壮的蒙古族汉子海日古狂奔向他们的毡包,身后跟着一群呜嗷喊叫的孩子。
他们像过境的狼一样狂奔,连大人带孩子脸上都挂着愤怒和凶悍的表情。
海日古一边跑一边将背在身后的猎枪持稳, 毕力格老人压住海日古的枪口, 一边跑一边道:
“小心走火,别伤到自家人。”
海日古嗯一声,将枪口下垂,可奔速却越来越快。他浑身肌肉绷紧,额角青筋暴突, 拳头都握紧了。
他的弟弟小巴虎被杀了!
消失了这么多年的偷马贼怎么又回来了?
可恶的偷马贼!
海日古一马当先, 头一个跑到毡包前, 绕过毡包, 以架在外面的炉灶为遮挡, 捞枪便要往手上架。
他一脸怒容和浑身蓄满的戾气忽然全僵住——
他看到了什么?
巴虎没有死,好好地蹲在毡包前。他面前便是一头倒地的红色小马驹, 此刻正帮着‘马贼’绑住小马驹的三条腿。
而另一个留下来英勇抗敌的男孩木仁,则端了一盆温水放在马驹边的空地上。随即,他抬起双手, 仅捂住一只眼睛, 另一只仍时不时地睁开偷看,一副又怕又好奇的样子。
海日古五官在瞬间发生地震过境般的变化, 愤怒全消失了,换成愕然。他收起猎枪,绕过外架炉灶走向正围着小马驹的林雪君几人。
张嘴才要问怎么回事,就见林雪君握着刀忽地割开了马驹的肚子, 他到嘴边的话乍然变成一声惊呼。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紧张地仍盯着马驹刀口, 两个需要被拯救的小朋友则扮演起护卫的角色, 纷纷转头,怒目瞪向险些惊扰医生的闯入者:
怎么大惊小怪的?叫什么啦?
来救人的海日古莫名红了脸,仿佛真因为自己居然这么容易被吓到,而感到了羞愧。
几分钟后,担心海日古闯祸或一人难敌二手的毕力格老人也赶到近前,他示意孩子们都躲在毡包后面不要过来。
他自己绕向毡包正面,一边走一边听到海日古的低呼:“啊!哎呀……”
声音里透露着痛苦和忍耐。
毕力格心沉得更厉害,糟糕,海日古是他们第六生产队出了名的勇士,居然都被瞬间撂倒,那他来当帮手,只怕也没有用吧。
恐怕在这里的马贼不止两个,孩子们一定没看到其他人,导致错报了数量。
毕力格临时停步,转头嘘声后对孩子中比较大的人低声叮嘱:“如果我和海日古都被抓住,你们什么都别管,跑回去把所有人都喊来!”
小孩用力点头,大眼睛里盈满恐慌。
再次深吸一口气,毕力格老人才握紧猎枪,猛一步跨出毡包。
下一瞬,他如方才的海日古一般惊愣在原地,对眼前的一幕充满了不解。
他以为正在受刑的海日古并没有鲜血淋漓地被绑在毡包前,而是行动自然地蹲在毡包前一边投洗布巾,一边呲牙咧嘴地将布巾递到一位年轻妇女手里。
两个小孩也都蹲在边上,一个给年轻妇女擦汗,一个拽着小马驹的尾巴,还不时帮忙递个东西。
毕力格的胡子抖动了下,眉毛也抽了抽。
他将枪背回身后,才要迈步,忽听海日古再次发出一声难忍的低鸣:“啊呀呀,唉……”
恰巧小巴虎吓得捂住双眼,低头不敢看。毕力格从巴虎低头后露出的空档,看到小马驹身上被割开了一个口子,年轻妇女竟噗一下,毫不犹豫地将手插进了那个血口子中。
“哎呦!”毕力格也被吓了一跳。
拽着马尾巴的小木仁转头见是毕力格爷爷,忙伸出另一手,压唇嘘声。
毕力格深吸一口气,转手朝着身后的孩子们摆了摆,随即一边走向林雪君几人,一边低声问:
“这是干嘛呢?”
“给马做手术。”阿木古楞怕惨了误会,忙抬起头轻声解释。
“啊?”毕力格从来没见过给马做手术,实际上他没见过给任何牲畜做开腹手术,人的开腹手术也没见过。
他好奇地看看林雪君,脸上还有婴儿肥呢,五官都没长开的孩子,明明应该是看起来特别稚嫩、特别不可靠的样子,偏偏因为她皱眉专注的表情,而显得有些不一样。
啥手术啊?
治啥病的?
咋还能这样搞呢?
揣着一系列的疑惑,毕力格站在边上,撑膝低头准备观摩观摩。
他才站好,林雪君忽然停顿了下。
毕力格忙去看林雪君的表情,就见对方眉心簇得更紧,因为紧张和专注,牙关紧咬着,腮帮子鼓鼓的。
他才好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咋地了,忽见林雪君手臂往外一抽,手里便攥着把红红黑黑的东西从马左腹开口处抽了出来。
再仔细一打望,自认什么场面都见过的毕力格老汉肚子里忽然一阵恶心,双膝一晃,好悬没摔倒。
马驹还活着呢,这闺女就把马肠子给薅出来了!
在一群孩子的惊声尖叫和阿木古楞的呵斥声中,林雪君用土霉素水冲洗了下戴着手套的双手和挂在伤口外的马肠子,随即仔细检查起来。
一截肠子被套叠进另一截里了,轻轻拽出黏连的套叠肠段,果然已经发黑坏死了。
“得截掉这些了。”林雪君皱起眉,扇了扇风,将臭味扇走。
那臭味掐扇到海日古面前,他又是一阵哀鸣,忙转过头大力呼吸新鲜空气。争当真男人,绝对不能吐,那就太丢人了!
“截掉?”此刻已搬了个小马扎,坐着观摩的毕力格老汉忍不住前倾了身体,“截断肠子,马驹还能活吗?那不是白折腾这么半天?”
这小马驹身上也没几两肉,杀了吃掉就太可惜了,毕竟是一匹很不错的好苗子啊。
“能活,缝上就好。”林雪君说的像缝衣服一样。
听得老毕力格再次耸高了颧骨,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线。
远处参加丰收会的人久久等不到毕力格、海日古和孩子们回去,呼啦啦赶过来一群,听说林雪君竟在给马驹做肠套叠的手术,皆奇异地留了下来,站在不影响手术的外围旁观。
“哎哎哎!黑色的肠子被切断了!她直接用手指头清理肠子呢,在马活着的时候诶!你看看嘛,你别闭眼睛啊!可好看了!”
“肠子有什么好看的?吓死了?”说是这么说,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看,血淋淋的,真吓人,但……但太稀奇了,扛不住好奇心啊,还是想看。
“哎呦,马驹不疼吗?”
“灌了麻醉汤。”
“它还是疼的啊,你看它小声嘶鸣呢。”
“也可能是野马没见过这么多人,它害怕呢。”
“哎呦,这小闺女,下手够狠的,她咋不害怕呢?啧啧……”
一群人就这样围在边上,七嘴八舌地看林雪君清理肠道、缝合肠道。
“针线活真好,我媳妇给我缝的袄子,针脚都没这么齐,你看看。”
“谁要看你的破袄子。”
“哎呀,希望这小马驹能活啊,不过这样开过刀,流了这么多血……”
“肠子破了缝上,就真的能活过来了吗?”
“前年木仁的叔叔也是腹痛难忍,要是也能这样划一刀给治治,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马肚子痛的大半都死了,咱们大队每年都有好多这样死掉的马,真能治吗?”
“真能治好吗?”
牧民们脸上,逐渐浮现了期盼。
远处跑来还拎着沾血小刀的骟匠,他是第六大队的社员,叫王平安,是最早来到这里融入牧民的汉族青年。
刚来的时候蒙语也不会讲,跟个老骟匠师父学手艺,什么都听不懂,只能靠观察。仔细看师父的每个动作,每个流程,甚至每一个手势和停顿,才渐渐学会了如何用这把小刀,现在也成了第六大队不可或缺的技术员了。
刚才听跑回去报信的孩子说,不是来了马贼,是有个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在附近救了一匹小野马,正在给野马做开膛破肚的手术。
王平安虽然已经有了个很受尊重的手艺,但还一直有上进心,想在这一门里好好学学。但第六大队没有兽医,他想学也无从下手。前年自己瞎学神农尝百草,差点没把自己吃死过去。
前些日遇到第七生产队的老社员赵得胜,听对方说他们大队新来的知青是个兽医,德高望重,不仅能治牛马,连狗病都会看,羡慕得满嘴淌哈喇子。
是以一听说第七大队的兽医居然来了,立马丰收会都不参加了,羊也不骟了,拔腿就往回跑。
可是他拎着小刀挤开围观的人群,左右扫了一圈儿围在马驹最内层的几人,一个赛一个的年轻,长得最成熟的倒是帮忙递东西的海日古。
德高望重的老兽医在哪里呢?
又仰头左右看看,难道老兽医站在边上指点别人下刀?
可四周围着的都是他们第六生产大队的人,他都认识,没看见陌生的老先生啊。
再低头去看,只见此刻握针正缝肠子的小姑娘最多也就十八九岁,脸上嫩得一条褶子都没有,即便皱着眉头……诶?怎么觉得她皱眉头的样子还有点肃穆庄严样儿呢?
他蹲身凑到跟前,接过巴虎手里的马尾巴,帮忙攥住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雪君干活。
开膛手术是最危险的,尤其在这样的野外环境,缺少手术需要的各种措施和工具,任何一个步骤疏忽了,都可能导致手术功败垂成。
林雪君脸上始终在冒汗,紧张和专注让她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捏针的手虽然稳,但腿却在轻颤。
她是害怕的,做研究生以来虽然上过临床试验课,也在实习的时候做过许多大小手术,但到底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兽医,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环境下,给一只小马驹开膛,她也担心做不成。
几滴汗水流下来之前,被扣下来帮忙的小朋友木仁忙用帕子帮她擦拭。
林雪君动作停顿了下,才继续缝针。
手术时间越长,风险越大,她必须加快速度。
可是肠子如果不缝好,一旦有食物漏渗出导致内脏黏连,肚子烂掉,小马驹就真的活不成了。
林雪君又要加快速度,又要保证每一针都扎在最恰当的地方。穿针的速度,使的力道,都要全神贯注地拿捏。
她咬着牙关,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发硬发酸。
四周围观的牧民们也察觉到了这份凝重气氛,各个大气不敢喘,声也不敢吭。
老毕力格到底上了年纪,不自觉跟着屏息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大脑缺氧,眼前冒雪花,吓得深呼吸好几口才缓过来。
蹲在边上的骟匠王平安在盯了几分钟后,忽然恍然地睁大眼,直勾勾望住林雪君专注的眉眼——
赵得胜提及他们第七大队兽医时,只说了德高望重,好像……好像并没说‘老’?
难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个兽医?!
他们的笑容和对她的喜欢,真是太让她感到幸福了。
林雪君对马驹断肠缝合好, 最后一阵收线系扎剪断的瞬间,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吁气声。
到这时,大家才发现自己竟然跟着一起屏住了呼吸。身体一松动, 还有人因为肌肉绷太久而抽筋、腿麻的。
于是吁气声中又夹杂了呼痛声。
大家都以为搞定了, 可林雪君的表情并没有舒展。
她又喊阿木古楞取来早准备好的药汤为缝合的肠子做消毒等处理,之后还要小心翼翼地将缝好的肠子送回马腹腔。
为了让马驹康复几率增加,她不敢开太大的口子,往外拽病肠的时候不难,缝好的要塞回去, 不能弄伤肠子、不能崩坏缝线, 那就难了。
林雪君根本顾不上四周怎么忽然出现这么多人, 也没注意到帮自己拽着马驹尾巴的人从巴虎变成了个青年。
她稍微喘上一口气, 便开始匀劲儿推肠回腹腔。
大家光看着她缝肠子就觉得比放一天牧还累了, 见她还要绷着精神塞肠子,更忍不住皱紧面孔, 替她觉得辛苦了。
又过了近十分钟,林雪君终于谨慎地将肠子完好送归。
有人忍不住问:“总算送回去了。”
“还没完呢!”老毕力格抬头看了看天,日头都偏斜了, 天色也暗了, 白日被晒得温暖的空气也添了些寒意。他于是转头交代几位围观的牧民:
“去架个篝火点上,把屋里的油灯灌满油, 拿出来备用。
“海日古,你去把家里多的木架子和毡子拿出来,在上风口架个挡风帐子。
“图雅,你去煮一壶奶茶, 把咱们挂在屋里的狼肉取出来, 那个对恢复体力最好了……”
于是, 一众围观的牧民一一被分派出去,全赶在日暮之前热烈地忙碌起来。
不远处拴着的苏木的上下嘴唇一直翻着,始终保持着呲牙的表情,显然对于林雪君给小马驹开膛破肚的行为不甚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