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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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有条件的知识青年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是为了建设边疆的伟大理想,为了一份工作。
“可要是太苦了,或者林同志觉得自己的志向没能很好的达成呢?
“那就不好说了。”
更何况,千金买马骨啊。
陈社长捋了捋自己尚乌黑茂盛的短发,两条过分浓密的粗眉毛下压时显得尤为威严。
他点到为止,没有再说更多,相信这些话也足以给王小磊巨大压力了——公社需要林雪君,必须将她好好地留在草原。
公社需要不止一个林雪君,第七生产大队要站在第一线上肩负起培养林雪君任务的同时,还要帮助林雪君把她的知识和经验传播开去、落实出去。
“多支持她的工作,多给她积累经验的机会,帮助她成长。同时,也要保护她成长、鼓励她成长。”
陈社长见王小磊一脸压力山大的表情,又和缓了自己的表情和语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你干得很好,林雪君来你们生产队这么短时间内,能做这么多事,也一定有你的支持,你是个好队长。”
王小磊猛汉脸红,转而又急性子上头,在踏进大食堂时问:
“那要不现在就再把工资提一提吧,直接一步到位。”
“……”陈社长才挂起来的慈和笑容抽了抽,“那倒也不能这么快,你也得让其他人服气吧。再让林雪君做几件事,多积累一下。”
“好吧……”王小磊叹口气,强行压下情绪,长叹一口气。
刚开始吃饭时,他脸上都挂着担心林雪君跑掉,恨不得现在就去盯梢林雪君的急躁模样。
陈社长一直知道他们公社这个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性子急,但也没想到能急成这样。
可是晚饭吃着吃着,陈社长忽然发现王小磊竟渐渐平静下来了。
“你怎么不着急了?”陈社长忍不住问。
“就…这也急不来嘛。”王小磊讪讪笑笑,躲闪开了视线。
渐渐的,原本急躁的大队长不仅不急了,反而还有些忧伤。
原本他只是想着草原,想着他们这些牧民,想着他们生产队的出栏率……可忽然之间他的念头闪到林雪君身上,想到了她不是个工具,她也是个人。
就像当年他明明可以留在外面,去城里工作,那时他的团长也希望他留下,表示需要他。但他心里惦记内蒙的姑娘萨仁,这才毅然拒绝了团长的挽留,千里迢迢来到草原,找到萨仁,与她成为夫妻、同志,一直走到现在。
那林雪君呢?
她将来想留下吗?
如果她也有自己更想去的地方,想找的人呢?
在王小磊这个急躁的糙老爷们心里,悄悄生长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当他意识到林雪君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自然就急不起来了。
想到她自己有脚,他就算再怎么看着她,再怎么好好关照,她仍有可能会想走,他当然也就忧伤起来了。
房檐上雪化成的水流在晚上又结成薄冰,有的挂在房檐变成冰锥子。
王小磊望着冰锥子,想:回头要好好跟林雪君同志聊聊她对未来的规划。
能不能把公社聊进她的未来呢?如果,如果她想找的人,就在公社就好了。
可是一个男人,能留住她吗?
王小磊陷入深思,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另一边,陈社长等人离开后,一直绷着神经的知青们终于松懈下来。
大家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站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分别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这些同甘共苦过的知青们终于又见面了。
王建国总算又活泼回来,他像欢迎解放军的老乡一样双手握住林雪君的手,憨态可掬道:“林同志,可把你盼回来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衣秀玉猛拍了下王建国的背,他这才松开林雪君的手,不再耍宝。
六个人折返瓦屋,林雪君在毛衣外套了件前身从首都家里带来的小棉袄,围上围巾,又拎了一张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准备送给赵得胜的黄羊皮,这才跟其他人一起出门去赵得胜大叔家吃饭。
“你的袖子都短了诶。”衣秀玉牵着林雪君的手,注意到对方棉袄袖口根本遮不住她手腕。
“是长高了,林同志,在草原上吃得好吗?”
“每天早中晚三顿都吃啥啊?”
“草原上的毡包好住吗?保暖吗?”
大家叽叽喳喳问东问西,林雪君开心地跟大家分享自己去春牧场的趣事,也听大家聊他们在驻地的事儿。
快走到赵得胜家时,她忽然想起阿木古楞来,便要折返去把自己在草原上最好的朋友也喊上。
穆俊卿原本一直含着笑跟随他们,眼睛安静地、悄悄地注视林雪君,忽听到她这样讲,便抬手一拦:
“你刚回来,大家有好多话要跟你聊。你们继续聊吧,我去喊阿木古楞。”
王建国目送穆俊卿折返的背影,忽然回头别有深意地扫了眼穆俊卿,随即若无其事地嘀咕:
“怎么穆同志今天话这么少呢。”
穆俊卿到阿木古楞毡包时,小少年正蹲在炉灶前煮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牛奶。
他说明来意后,阿木古楞点点头,指着牛奶锅道:
“等我煮好奶,把奶带过去一起喝吧。”
“好。”
两个人于是都蹲在了炉灶边。
他们不很熟,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便只望着炉洞里的火焰摇摆。
许久后,阿木古楞才率先打破安静,用日益熟练的汉话问:
“林同志说,穆同志在跟陈木匠学木匠工作,你将来也要做木匠吗?”
“嗯。”穆俊卿点点头,两个人于是再次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穆俊卿转头看看阿木古楞,他们尴尬地对望几息,穆俊卿想,这回该轮到他来打破安静了,于是认真想了想话题,开口道:
“咱们国家现在和平了,将来肯定是要发展的。百废待兴,就是说各行各业都需要发展呢。
“我之前只学了各种文化知识,没学到什么能用于发展国家的技术。来这里后,我认真思考过,也衡量过咱们生产队的情况,觉得学习木匠工作是门不错的技术。
“木工工作不止是跟木头打交道,这里面其实蕴含着许多科学,比如怎么让几根木头拼接后支撑得住一个200斤男人的体重;怎样的结构可以使木头变成坚不可摧的房子、堡垒……
“这些如果学会了,就不止能做桌子椅子和独轮车,连高楼和大桥也能造,那将来就大有作为了。”
还可以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城市里去。
而且,有作为,有成就,那么就无需只沉默地远远仰望高山。
或许也能同高山比肩了。
穆俊卿很少提及自己对未来的规划,知青们中只有他一个学了木匠,聊起这个话题,总难引发其他人的兴趣。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会跟个小朋友聊这么多。
他又望一望阿木古楞,或许是因为对方表情过于沉静,显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敏感吧。
“你能理解我说的吗?”
阿木古楞点点头,眼神特别安静,那双异色的眸子叫人望久了会产生正飘荡在镜面湖泊上的错觉。
穆俊卿歪着脑袋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也点点头。
两个人于是又没话了,好半晌后,穆俊卿转头问他:
“你喜欢做什么?将来想做什么?”
“我喜欢跟着林兽医学汉话,学兽医学知识,采草药,放牧,画画……”阿木古楞几乎将自己日常做的每件事都点了出来。
穆俊卿眼睛望着他,这一回,直到阿木古楞的话说完,穆俊卿都没有收回视线。
在他们这些知青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笔就是‘迷茫’。
他们好像是这个社会的迷茫,也好像是这个时代的迷茫。
领袖说要让他们来到农村,来到边疆,来到无产阶级人群中,体会大家在城市里吃穿用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匹布都是这里的人民辛辛苦苦一日一夜劳作生产出来的。
如果城市知识青年们能体会到无产阶级的生活,明白青年人的真正使命,那么他们就不会迷茫,而是会珍惜这个学习和成长的机会。
可是他们并非从老一辈们口中那个吃人的旧社会中走出,他们看不到过去,也不明白世界运转中更深层次的哲理,他们只努力想看清未来,想要出人头地、想赚钱、想吃饱喝足、过上土豆炖牛肉的生活。
来到这里之后,甚至来到这里之前,穆俊卿都常常深陷迷茫之苦,未来总在迷雾中。
他看到林雪君的斗志,她从未提及过对首都的思念,即便抱怨寒冷和辛苦,也并未说过想回首都的话。
就好像她对首都的生活早已不再眷恋,难道筒子楼不使她怀念吗?难道满街的自行车和夏天女孩子们穿的布拉吉不使她渴望吗?她为什么总是对生产队里那些大家原本恐惧、嫌弃的东西甘之如饴。
最初,穆俊卿虽然努力融入这里,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但他心底里其实更害怕自己真的适应这里。
他恐惧‘留在这里’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害怕。
为什么林雪君不害怕吗?
为什么阿木古楞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少年对这些辛苦的生活似乎充满了眷恋和发自内心的喜爱。
在知青们心里只有干活,脑子里只想着将来回到城市的时候,阿木古楞此刻说出的‘热爱’和‘喜欢’的内容,竟条条都是在这里的细碎生活。
是什么让阿木古楞他们这些本地人从不厌恨这里的辛劳和落后?
是什么让林雪君心中充满希望和热情,能如此敞开胸怀接纳和热爱这里的劳动和生活?
穆俊卿盯着阿木古楞,直到对方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回看他,这才收回视线,有些局促地道:
“你提到画画,你会画画吗?”
“林同志说我很有天赋。”阿木古楞垂眸踢了踢脚边的木柴,有些局促地抠了抠手指。
这几个月开始,他的手指像他的身高一样疯长。细长的骨骼撑起有些粗糙的皮肤,他觉得很不好看。
“画画很好,报纸上有许多漂亮的画,邮票上也有,还有贴在驻地门口的海报上,年画上,买的东西的包装上也有。地图需要画,人像需要画,设计图需要画,这是很重要的技能。各行各业都需要会画画的,是个未来会有大好前程的技术,你要好好画。”
穆俊卿真诚地为阿木古楞谋划,转而又道:
“而且画画很雅。”
“什么是雅?”阿木古楞伴着奶锅里冒小奶泡的咕嘟声问,问罢了又好像根本不关心什么‘雅’不‘雅’的评价,而是道:“画画也像你一样,要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地方吗?”
“画画吗?那很自由,这是一个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工作。你想去四季都春暖花开的地方也行,想去有极光的地方也行,想留在这里也行。”穆俊卿温和地摇了摇头,说着说着,简直对阿木古楞成为会画画的人后的生活产生了向往。
阿木古楞点了点头。
“你想当兽医,同时当画家?”穆俊卿问。
阿木古楞抬头再次望向穆俊卿,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草原需要兽医。”他说。
做兽医能跟林雪君同志一样,帮助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
“画画很自由,不需要远离草原,也可以远离草原。”他又说。
画画可以让他跟林雪君同志一样,想去草原上治牛羊就去,想回驻地就回。
一个只有13岁的男孩子,因为很早就开始独自生活,于是也很早就开始独立地规划自己的衣食住行。
他早学会像大人一样思考,也像大人一样去规划自己。
如今,他也学会了规划未来。
可是,他还是太小了,要是快些长大就好了,再快一些。
转头望向穆俊卿,他想,要是能一下子长得像对方一样大该多好啊。
“听起来都不错。”穆俊卿点了点头。
“……”阿木古楞仍在搓自己的手,拇指擦过掌心和指腹上的粗茧。
沉默几息后,从身后的一沓东西中掏出自己画的画给穆俊卿看。
“是很好看,你很有天赋,这很难得。”穆俊卿先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才接过画,仔细端详后,格外真诚地夸赞。
牛奶沸腾了,阿木古楞也腼腆地笑了笑,他拽长袖子包住手掌后拎起奶壶,在穆俊卿跟他一起站起来时,忽然回头说:
“如果你的志向在外面,就不能长久地跟我们做朋友了。”
“因为分别吗?”穆俊卿怔住。
“嗯。而且……林同志会留在草原。”阿木古楞格外认真道。
“她告诉你的吗?”
阿木古楞转头深深地看了眼穆俊卿,摇了摇头。
走出毡包,他帮穆俊卿拉起门帘时说:
“林同志爱这里,她不会离开这里。”
话音落,穆俊卿穿过木门,阿木古楞松开手,大踏步往前走。
穆俊卿的步伐却踟蹰起来。
穆俊卿和阿木古楞赶到赵得胜家时还没有开餐,除了烹饪技术很不错的王建国在帮赵嫂子干活外,其他人都围着圆桌聊天。
穆俊卿目光一扫便注意到林雪君身边给他们留了两个位置。
因为腿长,穆俊卿率先一步坐到了更靠近林雪君的凳子。坐下后他先直视前方,与其他所有人打过招呼,才转头微笑着去看林雪君。
“得胜叔说他们家这个新桌子,是你帮他打的,好结实啊。你可真厉害。”林雪君一对上他的视线,立即拍着桌面夸赞。
“这个是我刚学会做桌子时打的,做得不算很好,后面做得更结实一些。回头我帮你们在院子里打个桌子,可以放许多东西。”穆俊卿低头凑近她回答时,愈发长长的自然卷短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半张脸。
“好啊。我想扩一下院子,穆同志能帮我重新打一下篱笆吗?我院子里还需要一个能绑得住大母牛的架子,这样以后就可以在我的院子里给牲畜做手术了。”
因为穆俊卿刘海遮住他上半张脸,她讲话时只好一直望着他嘴巴。渐渐发现了他剃掉胡须后的青茬和人中边一颗特别浅特别浅的小痣:
“我还想在瓦屋后面造一个小池塘,可以用木头造吗?还是要用水泥造?
“山上的溪水流下来全淌走了,好可惜。如果能存起来就能养鱼了,就算不养鱼,作为日常给牛羊喝水的水槽,或者做我自己的储水槽也很好。”
“篱笆我帮你打,结实的捆绑架也没问题。水槽的话还是用水泥吧,我找大队长帮你弄。”穆俊卿嘴巴张合间便将她的想法安排起落地方案。
“太好了,太感谢了,到时候我按工分给你钱。”林雪君听到他爽快答应,立即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要是能用栅栏等东西将知青小院布置得像北欧别墅小院一样漂亮该多好啊。
等工作闲暇时种几层特别好活、特别漂亮的格桑花在院子外,再好好装点一下瓦屋……
穆俊卿抬起头,手指拨开刘海,拿眼睛盯了她几秒才转开。
这一回,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到时候再说,我先帮你把木头准备起来。”
“那行。”林雪君爽快应下。
穆俊卿讲义气帮她,她肯定是不会亏待他的,就算不用钱,也会用其他的东西回馈他。
饭菜还没好,大家聊八卦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咱们陈社长都快三十了,还没对象呢。”
“为啥呀?没人给介绍啊?”
“他一心扎在工作上,常常夜不归宿啥的。人家一给他介绍,他就说自己没有条件照顾好妻小,还是别耽误人家大闺女的好。”
“啊?把整个生命完全奉献给工作啊?”
“那可不咋地,陈社长高风亮节嘛,觉悟高得很呢,一心只有公,一点私都没有。”
穆俊卿沉默着听了一会儿,忽然又凑近林雪君,小声说:
“你的秋千我做好了,但没放在你们院子里。”
“啊。”林雪君将目光从聊八卦的知青们脸上收回,吃惊地看向穆俊卿。
她都忘记自己跟他提过想要秋千的事了,他居然还记得。
“我放在吴老师家后面的空地上了。”
穆俊卿躲闪开了她的视线,只认真解释:
“那里很大很平整,你不玩的时候,孩子们也可以去坐。
“知青小院需要放别的东西,你们秋天要囤菜晒菜,要码柴和牛粪供过冬烧用。万一有人来取药,院子还要供人通行。”
林雪君没想到穆俊卿想得这么深这么远,她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对,我还要挖个地窖!”
她以掌击拳,用力点头。
冬天需要吃的东西,得早早准备起来,地窖必须尽早挖,才能挖得又大又好。
穆俊卿偷偷抬眼打量她表情,见她将注意力全放在了院子和囤菜之类的事情上,他忍不住沉默,几息后又轻轻勾唇带笑。
“到时候我们帮你们挖地窖。”他挺直身体,讲这话时不再小声耳语。
“挖地窖吗?那得我这种肌肉才扬得动土了,挖坑可是力气活。”王建国听到穆俊卿的声音,当即接话。
“对,到时候一起帮忙,就没那么累了。”其他的知青也应声。
林雪君甚至还没来得及道谢,大家已经开始商量起帮她挖地窖的细节了。
待她要开口道谢,穆俊卿却率先洒然道:“到时候你请我们吃饱饭就行了。”
林雪君爽快应声,那有什么难!
他们这些人吃馒头就白糖都能吃饱。
她嘿嘿笑着点头,玩笑道:“绝对比馒头沾白糖丰盛,行不行?”
“哈哈哈哈…”
“你可真阔气,哈哈。”
大家忍不住纷纷调侃她抠门,林雪君跟着逗上几句,也不禁哈哈笑起来。
但心里却暗想:到时候一定好好筹备一餐,希望能是丰盛的一餐。
【林兽医身上有一股小狗味。】
讲了一下午的话, 仿佛做了一下午的答辩,头困脑乏,嗓子还有点痛。
大家聊天时林雪君便没怎么参与, 只笑呵呵地看着知青们嘻嘻哈哈, 时不时大口喝牛奶润喉,冒汗时便有种劳动时尽兴、休息享受时也尽兴的惬意感。
因为这热热闹闹的气氛,大家得以忘记身上的疲惫和酸痛。
大鱼炖好时,赵得胜干脆将所有人都喊到灶边就着大铁锅和炉火开吃。于是所有人都从椅子换到小马扎上,灶边围上一圈, 仿佛蹲着吃饭一般, 莫名还挺有气氛。
蒸熟的玉米、地瓜、花生等放在灶台上, 都是最近从场部运来的冬储食材, 不如刚秋收时的新鲜, 但到底是北方最好的黑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食物,香味更浓、甜味也更甚, 大家一嗅便开始流口水了。
这一冬没尝过蔬菜等花样食材,玉米和花生这两样,闻起来简直比肉还香。
但是, 大家第一筷子还是夹向锅里的炖大鱼。
铁锅炖大鱼不愧是东北名菜, 清凌凌的好河水养出的大鱼没有一点土腥味,嫩白的鱼肉裹上焦酱色的熬出一点点粘稠胶质感的鱼汤, 入口一抿,那滋味,所有知青都哎呦呦地叫了起来。
“是烫得叫啊,还是好吃的叫啊?”得胜嫂子看着他们捂着嘴嗷嗷叫的样子, 忍不住笑着问。
“好吃, 嫂子!”
“手艺太好了, 嫂子,我哪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啊。”
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叫赵德胜是叔,赵德胜媳妇却叫嫂子,偏偏没一个人觉得不对劲。
土灶的大火炸出的鱼皮又酥又香又弹,口感十足。林雪君夹鱼的时候不小心撕下来一大片鱼皮,一筷子都送入口中,鱼皮特别入味,还有嚼头,她吃得眯起眼,连夸赞都顾不上了。
好吃,真好吃!
赵得胜媳妇被他们这些浮夸的表情逗得哈哈笑,另一个灶口起锅烧油,将已经炸过一次的柳根儿鱼再次下锅。
一指长的小鱼在大火热锅里复炸几秒后,瞬间出锅,酥酥的盛盘放在灶台上。
知青们不等得胜嫂子捞起全部小鱼,便动了筷子。
一指长的小柳根儿在河水里一捞一兜,因为小,处理起来特别麻烦。可它是东北大河里最鲜嫩的鱼,人们为了这一口鲜,都忍耐了它制作和烹饪的复杂。
知青们守着锅吃到了最最最新鲜的小炸鱼,那被炸的起了一层油泡的鱼皮酥得不像话,连鱼头鱼尾都变得好吃了。
像吃零食一样,咔嚓咔嚓一口一条,林雪君吃得毛孔都张大了。
只有生活在这里,才吃得到这第一手的鲜货,这就是靠山而居的最大幸福。
柴禾烧出的大火烹饪,导热快的铁锅煎出的美拉德反应,还有没有任何污染的野生鱼,加上大家又饿又累又馋,都成为这顿饭的顶级“佐料”,成就了丰衣足食环境下所体会不到的极致满足。
锅里的土豆已经炖面了,鱼汤汁水完全浸润进土豆里,于是土豆的甜味里有了鱼汤的咸香,滋味十分丰富。
年轻人们吃得满头热汗,各个眼神迷蒙,透着股迷迷糊糊的陶醉劲儿。
赵得胜见他们吃成这个样子,觉得倍儿有面子,便掏出自己珍贵的小酒,给每个知青倒了一小杯底儿,大家就着美食抿着香辣的粮食酒,在这苦日子里感受到了当神仙般的快乐。
林雪君啃了两个锅贴的玉米面饼后,饱足地撑腮看着大胃王般的小伙子们大口大口吃饭,忍不住想:
到底什么是苦呢?
现在是苦吗?
可这些人脸上怎么露出如此尽兴、如此酣畅淋漓、如此爽朗欢快的表情呢?
饭后,年轻人们吃喝得上了头,愣是给赵得胜家做了次大扫除,连老赵家院子里蹲着的大黑狗都被王建国按着擦了遍毛,狗窝都给擦得锃亮。
赵得胜夫妇哈哈大笑着又是拦又是赶,好半天才让年轻人们停了手。
“干了一天活了,都回去睡觉吧。”得胜嫂子拿着鸡毛掸子轰人,站在院子门口哈哈笑着叮嘱。
“年轻,有的是劲儿。”王建国还要撸袖子给得胜嫂子看自己的肌肉。
“行了行了。”得胜嫂子笑着摇头,转而又对赵得胜道:“咱们招待一顿野味而已,鱼又没花钱,让林同志把那黄羊皮带回去,挺好的东西,来年冬天做件坎肩穿。”
“嫂子,你留着给弟弟做坎肩吧,我自己有呢。”林雪君怕他们真的把黄羊皮推给她,说罢话便匆忙牵着衣秀玉的手跑了。
“哎,刚吃完饭别跑呢,小心胃疼——”得胜嫂子高声喊。
林雪君一边朝她摆手,一边跑得更远了。
夜色将年轻人们的身影笼罩,渐渐将他们的影子也吞没。
漫天星空闪烁,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升起来,穆俊卿就趁上工前的时间赶到知青小院量尺寸,问过她想要的大小后,他以脚丈量过,将所有数据都仔细记在了本子里。
“靠山的这一面也要建木围栏吗?”林雪君看了看屋后的山坡,这边还是挺陡的,以后就算养鸡了,想从这边上山,也需要小飞一下,应该不容易吧。
毕竟木栅栏做起来不容易,能省一面还是省一下吧。
“得建,山上的黄喉貂啥的都很凶猛,听本地社员说,有时候冬天还会有饥饿的动物慌不择路闯进大队偷羊吃。既然做了,就围好吧,这边靠山的,不仅要围,还要比其他面围得更高些。”穆俊卿拉展手臂比量了下,又开始做记录。
如今小野马腹部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林雪君又不再绑它,它便开始满院子地转悠。每每它靠近小毛驴时都会被无情驱赶,毕竟从草原上回来的一路都是小毛驴拉着它,又重又累的,小毛驴可烦死它了。
不过小羊、小牛和一只耳的小狍子倒很喜欢它,它们会互相用嘴巴轻咬对方的耳朵和尾巴。小狍子还会一蹦一蹦地跟在小野马身后,像个小傻子。
“这狍子也生病了吗?”做好丈量记录后,穆俊卿摸了摸小野马和小狍子的脑袋,两只小野兽大概是跟林雪君呆久了,居然都不怎么怕人。
“狍子一般双胎,妈妈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抛弃比较弱的孩子,我猜狍子妈妈大概是遇到了狼群之类。
“我们发现这只小狍子的时候,它孤零零地窝在阳坡草地上,没精打采地啃草,都快饿死了。
“它太小了,独自在草原上根本活不下来,我就把它救回来了。等长大一点,可以放生到后山。”
林雪君拍了拍小狍子的头,小东西立即仰头来舔林雪君的手指,它还以为有吃的。
大家都上工后,林雪君陪大队长送走了呼色赫公社的陈社长及其带来的大队人马,之后请大队长想办法去弄一些可以驱跳蚤、蜱虫等的石灰粉。
回到知青小院又带着衣秀玉在仓库里挑拣了几种中药,按比例配好后便开始熬。
分别是驱蛔虫、姜片虫、绦虫等的万应散,驱肝片虫的肝蛭散,驱胃肠诸虫的化虫汤,还有剃毛后外用驱虫的浴汤。
所有熬好的药都用大桶封装,放在暗室里用还没化的冰镇着,回头大队长好安排人送去草场上给大队的牲畜做更万全的春夏季驱虫。
林雪君制定全年度内外驱虫规章,补充【喂药后针对牲畜对药物反应的观察法和应对法】、【体外驱虫配合春夏剃毛的流程和‘3必须’‘6禁止’】等细则时,赵得胜忽然颠颠跑到知青小院。
他一进院子便开始探头探脑,敲门进屋后一边往林雪君脚边看,一边大嗓门地问:
“听说你有条狼?”
小沃勒正蜷在炉灶边睡觉呢,脸都被宽宽绒绒的爪子压着。大概因为林雪君从小就开始养沃勒,常常揣在怀里带着走来走去,养得都有些乖巧了。它唯一的玩伴不过是牧场里的大狗,但凡它敢对大蒙獒呲牙,必然被大狗爪子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