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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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上年纪后渐渐因为眼睛不如以前好使,才打得少了。
大队长怕他没饭吃,给了个守山的活。只要老头每天背着猎枪、带着猎犬在山上巡巡逻,确保没有野生动物粪便忽然出现在他们这片后山,没有火情、没有野猪等来啃他们的田啥的,就能赚一点足以维生的工分。
说起来,这条大猎犬对老汉来说还真的就跟亲人一样。陪伴着老汉工作和生活,是寂寞晚年唯一的慰藉吧。
王建国终于也撅着屁股上了床,探头问:“需要我帮忙不?”
林雪君盯着大狗的口腔,目光越来越沉,表情也越来越冷肃。她没有回头,听到王建国的问话也只摇了摇头。
王老汉不时看看林雪君脸色,到这会儿,好半晌听不到林雪君分析大狗病情的话,又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糟,他的心也开始下沉了。
空气几乎被几人之间的安静冻结时,林雪君才抬起头。
今天在山里跑了大半天,还要不时弯腰采药,身上没一处不酸的,现在更加胀痛难受。
她扭了扭手臂,才转头看向王铁山。
对上老头那张瘦削的苍老面孔,和充满紧张与希冀的眼睛,林雪君左拳紧攥,咬着牙关,努力去面对自己从第一天决定将来要干这一行开始,便最害怕面对的一幕。
“大爷,大狗这个病,吃个药恐怕治不了。”林雪君不断用拇指摩挲自己的拳,在看到王老汉眼中开始流露恐惧后,她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
“得开刀。”
是纤维肉瘤,恶性的,长在大狗下颌。虽然这种恶性肿瘤大多数不会跳跃转移到肺部,但后世也有过转移的例子。
现在这颗瘤子还不算很大,只有2cm多一点点,但已经发生了破溃化脓,引起了轻微的肺炎等炎症,也不能再拖了。
没有能瞬间冷冻肿瘤的设备,只能开刀。
但这颗瘤子已经出现了侵蚀大狗牙根的状况,很可能在动手术时需要截骨。
而且口腔内血管密布……
“那得多少钱啊?”王建国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林雪君,又看看王老汉。
这狗是王老汉自己的,可不是生产队的,医资、药费啥的都要王老汉自己付。这老头日子过得这么紧巴,难道还要花几块钱给个老狗开刀做手术?
这是许多人都得不到的待遇啊。
“不开刀呢?它还能活吗?”穆俊卿问。
“纤维肉瘤是恶性肿瘤,如果不治,大狗会在持续不断的痛苦中生命倒计时。”林雪君目光始终盯着王老汉,有些犹豫要如何作为医生给对方提建议。
“而且就算动手术,也有风险吧?”穆俊卿又问。
“嗯。”林雪君沉重地点了点头。
王老汉自打听到林雪君说要开刀起就一直没吭气,他手搭在大狗背上,一动不动,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狗察觉到主人的异常,费力地仰起头回望,对上主人目光后,它明明十分不舒服,却还是竭力扭蹭着翻出肚皮给主人摸。
站起来能有一米四五那么高的大狗,在主人手掌下仍像个没心没肺爱撒娇的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现在病了,病得很严重。
王老汉轻轻抓住大狗蜷在胸口的大爪子,捏了两下厚实的狗爪肉垫,忽然抬起头,眼神坚毅又决绝地望定了林雪君,一字一顿道:
“治!多少钱也治。有风险也治。”
【??作者有话说】
【东北一般称‘伯伯’为‘大爷’‘老大爷’。称父亲的哥哥也为‘大爷’。】
怎么她见到自己,倒比他显得更热情呢?
北方的山是卧着的, 不如南方的岭那么陡峭,但连绵无际,一走进去, 若不回头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冬天的雪山弥漫寒气, 如今一开春,便有了春天草木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洗肺,多吸几口甚至会有醉氧般的陶陶然之感。
在未来的60年里,这片连绵不绝的山岭将为国家奉献2亿多立方米的木材。全国上下, 无论是香江港口的大船, 还是首都建房的大梁, 孩子们伏案的桌台, 还是老人晒太阳时坐的摇椅, 都可能来自这里。
林雪君和穆俊卿、王建国作别了老汉王铁山,扶着高耸入云的落叶松, 一步一停地缓慢下山。
如此靠近驻地的小山坡,在入夜后也显得鬼气森森。
白天被踩得泥泞的土地被冻住,走时不是硌脚就是拌脚。三个人穆俊卿开路, 王建国打狼, 把林雪君护在中间。
身后偶尔传来猫头鹰如鬼魅般的鸣叫,每次都吓得王建国倒抽气。
三个人紧张兮兮地, 再回想王铁山那建在半山腰的小屋,都忍不住佩服起老头来,胆子真大啊,一个人伴着一条狗在可怕的森林里住了这么多年。
“真的能治吗?”王建国实在害怕身后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毛爪子, 无论是狼是熊都得把他吃了。只得找些话题分散注意力, 再次问起王铁山的大狗。
“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林雪君抿唇,其实她一个人很难做这样的手术,尤其是在边疆生产队这种环境下。
手术用的各种形状的刀具配不全,没有手术台手术灯和各种脱菌环境。对林雪君来说,独自完成这台手术也几乎等于不可能。
但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大狗立即就得安乐死,不然在病痛中缓慢离开对它来说太折磨了。
只能尽量布置手术台,让阿木古楞这个都算不上入门的小徒弟搭手配合了。
“希望明天是个大晴天。”林雪君仰起头看向头顶天幕。
藏蓝色的天看起来特别浓郁深邃,漂亮得林雪君好半晌收不回视线。漫天星斗闪烁不休,多到数都数不清,像点缀在天幕袍子上的钻石。
她小时候就在这片土地长大,却也没学会看天判断未来天气的能力。
动手术需要很明亮的地方,大队没有电,油灯和手电筒都达不到动手术的需求。要是能有一个清透明朗的大晴天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路,林雪君脑子里都在想手术流程和方案,反反复复地推敲、脑内演绎。当她终于踏上大队驻地平坦的土地时,已在脑海中做了无数场失败的手术。
跟着大家一起去吃饭时,她一句话也没有讲,饭后回到瓦屋里伏案书写方案、注意事项和流程细节,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连晚上吃的什么都不知道。
鼻息间隐隐嗅到清香,原来是桌上瓷缸里插着的一枝杜鹃正在夜里悄悄舒展花瓣和叶片。
也不知道衣秀玉什么时候去采的花,转头去看,那小姑娘正坐在炕边捧着一本出版社寄过来的小说在读。
隐约想起晚饭时衣秀玉曾默不作声地帮自己夹菜,回程也是对方挽着自己往回走,桌上的热水也是衣秀玉给倒的……
“衣同志,谢谢你。”林雪君喝了一口已转温的水,轻声打破一室的静。
衣秀玉抬起头,笑眯眯问:“这本书可真好看,诶?你谢我干什么?”
林雪君呵呵笑笑,没作答。
脚边的糖豆和沃勒正一前一后在咬她的靴子,轻轻踢掉两小只,她才又问:“王铁山来取过配退烧汤药的草药了吗?”
“取过了。”衣秀玉点了点头,钱她也收了,账也记了,工作做得很认真的。
林雪君笑着将几份药剂单子交给衣秀玉,“明天早上帮我煮了吧,回头带去王铁山老汉家里,给那只大狗用。”
“好。”衣秀玉接过单子后放下手里的书,走到桌边将单子抄在了自己的药方本里。又询问了这几份药方的使用细节和治病效果等,全一笔一划地记下了。
林雪君检查了衣秀玉记录的没有差错,便出门去仓房的大箱子里翻找东西。将里面土兽医留下的各种旧物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更趁手的工具。拔牙恐怕要用钳子了……二十分钟后,林雪君连仓房里的镰刀都握在手里打量了半天。
明天还是去铁匠盖旺大哥那里转转吧,她可不想给大狗动手术的时候,用镰刀锯狗下巴。
找了许多东西摊开在饭桌上,一一擦干净后,林雪君终于深吸一口气,忍着压力洗漱上床。
今天她必须睡个好觉,明天才能以更好的状态面对挑战。
于是一钻被窝便开始数水饺。
忽然,被窝里钻进一只小手,林雪君的手指被握住。她转头往边上望去,黑暗中看不清衣秀玉的脸,但对方的眼睛折射了月光,显出两个小亮点。
她能想象到衣秀玉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
“怎么了?”林雪君轻声问。
“林同志,别害怕,你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还有……就算没成功,也没关系,王大爷一定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衣秀玉的普通话虽然被东北话荼毒,但讲话时的声调总还带着点吴侬软语的味儿。
在这样的夜里,轻轻传进林雪君耳朵中,瞬间便化成最温柔的暖流,往人心窝里涌。
脚边的糖豆听到林雪君和衣秀玉讲话,抬头好奇地望了望,便又拱来拱去找到林雪君的脚,把下巴往上一搭,继续呼呼睡觉了。
沃勒不喜欢睡脚边,它喜欢睡在林雪君脑袋边上。每天睡前它还会跟林雪君保持一点距离,可睡着后却总不知不觉朝她靠近,有时甚至会将小嘴巴子钻进林雪君颈窝里,吩儿吩儿地往人家脖子上喷湿润润的热乎气儿。
这会儿它在炕上溜达了一圈儿,确定领地没有什么危险,便绕回林雪君枕头边,拱着枕头团成个团儿,叹一口气,也准备睡了。
在这一刻,林雪君好像忽然明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温馨。
她回握住衣秀玉的手指,在黑暗中回应:“嗯,晚安。”
“晚安。”
第二天早上,太阳才升起来,林雪君就跑出门来观察天气和太阳。
郎朗晴空只有几片薄云,太阳慢慢升起的过程中一点点驱散晨雾,真的是大晴天!
林雪君长舒一口气,轻轻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个好兆头。
吃过早饭后,她立即跑去铁匠盖旺的家,在对方的刀具小仓库里转了一圈儿后,她跟对方借了两把小巧的锋利剪刀,一把细长的薄刀和一把特别锋利的小锯子,又请对方帮忙紧急改装了几样小东西。
拎着借来的工具回知青小院的路上,正碰到大步走向驻地门口的大队长王小磊。
“姜兽医回来了。”大队长立即招呼林雪君,喊她一起去驻地门口接人。
“孟天霞同志一起吗?”林雪君记得孟天霞是开拖拉机送姜兽医去其他大队给牲畜看病的。
“我让妇女主任和采购员包小丽带着钱,跟孟天霞从那边直接出发去场部了,开春要多买些鸡鸭鹅苗子和猪仔回来。咱们今年出栏率高,大队的钱,就多种点地,也多养点其他牲畜。”大队长笑呵呵道:“个人也可以买的,你那院子不小,可以再整几只小鸡啥的。”
“那太好了。”林雪君笑着点头,她要买很多鸡和鸭,鸡能下蛋,鸭能吃蝗虫。大鹅的话看家护院都不在话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跟小狼沃勒打架。
她正琢磨着大队长的话,忽然一个念头闪进脑海,瞳孔猛地一缩,她豁然转头,不由自主地大声问:
“姜兽医?!”
“嚯?干啥玩意啊?一惊一乍,吓人叨怪的。”大队长被吓了一跳,转头直瞪她。
“咱们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林雪君惊喜地张大嘴巴,“经验一定很丰富吧?”
她正愁一个人做不来大狗的肿瘤切除手术呢,这不就来帮手了!
“那经验肯定是丰富的,不过你那些在书上看到的兽医技术,他肯定也有好些不知道的。他这趟来咱们生产队,就是来找你的嘛。”大队长一边解释一边投以询问眼神。
“太好了。”林雪君却根本顾不上解答,撇下大队长便朝着驻地门口大步跑了过去。
“哎?”大队长望着林雪君的背影,皱眉踟蹰了几秒,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驻地门口岔路处,赶马的青年撤了马嚼子和马鞍,牵着马往马圈方向走。
另外一位中年人则带着个青年,一边讲话一边往岔路的另一边走。
林雪君认出中年人和青年走的方向正是去她们知青小院的路,便一边快步跑,一边举高手臂喊道:
“姜兽医!姜兽医!”
正讲话的中年人愣了下,转头左右张望了下便瞧见林雪君。可他虽然是来找林雪君的,却并不认识她,便只是停步与身边的兽医卫生员小刘一起疑惑地看她。
林雪君大步跑到近前,撑膝喘了会儿才直起腰朝姜兽医伸出右手,热情道:“姜兽医您好,我是林雪君。”
“啊,是你!”姜兽医听她报上大名才恍然瞠目,上下打量过后,他忍不住哎呦一声,笑道:“真年轻啊,就是你伸手进母牛水门拽犊子助产?还给第七生产大队全队的羊羔打完了疫苗?”
笑容这么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啊,竟然是位饱读兽医知识的专家,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只是,明明是他千里迢迢来找她求教,怎么她见到自己,倒比他显得更热情呢?
林雪君这孩子,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
被林雪君热情欢迎的姜兽医还没来得及问林雪君那些超前的兽医知识, 就被林雪君带着往山坡上走了。
“姜兽医,我这里有一台手术,需要你的帮助。”林雪君一边讲一边走到自家院门口, 隔着栅栏朝里面喊道:“衣秀玉, 走了。”
“哎!”衣秀玉在屋内脆生生应了,不一会儿工夫便斜挎着个大包跑出来。
她的包里装的都是中药,手里拎着的小铝壶装的则是早上煮好的中药。
院门一打开,院子里的大母牛巴雅尔便率先往外走。
太阳升起来前是不放牲畜出圈的,怕它们吃到挂寒露的草会生病, 所以等太阳升高, 露水被晒得蒸发了, 才开门放牛羊上山去吃草。
林雪君负责的这些动物们大多数都是不认路的, 但大母牛巴雅尔扛起了大姐头的责任, 作为认路的元老,它每天带着一院子的大牛小牛大羊小羊上山去吃草, 晚上再一头不落下地将这些小弟们带回院子睡觉。
林雪君去春牧场的日子里,巴雅尔从来没有失过职,把小院里的牲畜管理得很好。
如今林雪君又带回了小狍鹿、小毛驴、小野马, 巴雅尔的担子加重了, 可新工作并没能难倒它,这两天它出门时多带了几个新小弟, 回来时也没将它们丢了。
林雪君唯独不敢放小狼沃勒和边牧糖豆跟着巴雅尔出门,怕小狼跟着跑野了,又找回新狼群,成为二五仔给野狼带路来吃他们的牲畜。
便还是将小狼崽和糖豆关在院子里, 让它们白天看家, 等把它们养熟了养结实了, 再亲自带着它们出门放牧,手把手教它们做牧羊犬,不当二五仔大野狼。
牛羊鹿驴马都出了院子,衣秀玉这才锁上小院跟上林雪君。
“姜兽医,我的一部分医疗手法,是在首都的图书馆里读到的。有的是咱们国内优秀的兽医前辈写的,有的是国外的兽医写的。你要是想了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跟我一同做一台手术,一边参与、一边观摩、一边探讨了。”
林雪君说罢朝姜兽医点点头,转而又跑到阿木古楞毡包前喊道:“阿木古楞,你跟吴老师请过假没有,咱们要出发了。”
“请过了。”小毡包的门帘子一掀,阿木古楞便从里面跑了出来。
他今天换了件春秋穿的薄袍子,一边走一边往下扯裤子和袖子。他今年开年实在长得太快,去年的袍子和裤子都短了。
他手里拎着盆和几块旧布,这些在手术中说不定都用得上。
林雪君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呼朋引伴,姜兽医跟在后面,看着她跟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对东西、分派任务,听得云里雾里。
能跟她一起做手术当然是好的,姜兽医看着她这热火朝天的样子,莫名也挺兴奋。
可当姜兽医看到卧在小屋木板床上的大狗,由林雪君掰开狗嘴展示过那颗瘤子后,姜兽医脸色就变了。
“胡闹!这根本不可能救得了,开什么刀?你麻醉药灌下去,刀在狗嘴上一划拉,狗立马就得死,这瘤子长进下颌里了都,边缘到底在哪儿都看不出来,你怎么切?”
姜兽医跪在床上,转头瞪着林雪君,讲话的声调都不受控制地拔高了。
他原本还以为林雪君是个年轻的天才,学富五车,是了不得的后浪呢,哪想到竟这么不知轻重,简直任性妄为、胡作非为!
“就算你切开了,它没死。然后呢?这种环境你怎么保证它的术后恢复?
“过两天,狗挨一大通折腾,我们也白忙一场,狗主人也遭罪。
“你怎么——你怎么——”
他无奈地瞪着她,想训她,又怕说得太重,终于还是哼一声将话咽了回去。
林雪君跪坐在床边,眉头紧皱。
他们来的时候屋里只有狗,那个说好了一定要救狗的王铁山不知所踪。
如今又被姜兽医一通斥责,她的内心也摇摆了起来。别是一夜之间王老汉改了主意,决定不救狗了。她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岂不是瞎忙活不说,还白白被姜兽医骂……
眼看着姜兽医已经从床上挪到床沿,脚一着地就要往外走。林雪君跟着跳下床,一转头便瞧见站在院子里、拎着两桶什么东西的王铁山老汉。
他显然是听到了姜兽医的话,此刻正苦涩地望着她,那表情显示着他的害怕和慌张,眼神仿佛在问:姜兽医说的是真的吗?
“你去哪儿了?”林雪君赶到屋门口,一把抓住姜兽医的袖子,探头问王铁山老汉。
“昨天晚上我给狗喂了糖盐水和退烧药,它今天早上已经好多了。我记得你说它嘴巴里长东西,不能吃硬物了,只能喝些东西补营养和力气,我天没亮就上山了。”王铁山有些木地解释着自己的行为,掂了掂手里拎着的桶,声音发苦地道:
“我接了两桶桦树汁,这个东西好,甜的,喝了有劲儿,能治百病,是最好的东西。”
他说到这里,又望向被林雪君抓住的姜兽医,干巴巴地道:
“桦树汁比盐糖水还好,我想等手术后,给它喝这个。”
说罢,他像忽然回过神般,将两个铁桶往边上一放,匆匆跑去取了几个木碗,拿水瓢舀了几碗桦树汁,依次递给林雪君和姜兽医几人:
“你们也喝喝吧,这个真的是好东西,我们小时候天天喝,真的不生病。”
姜兽医捧着木碗,低头望着碗里轻晃的澄澈液体,嘴巴抿成一条线,转头用一种又怨又气的目光盯住了林雪君。
“谁说这手术不能做?谁说就算手术做好了,它也一样要死?”林雪君捧着木碗,抬头间忽然瞧见一小群牲畜晃晃悠悠顺着人踩出的路,从山下走上山腰,并在站满了人的小院子外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正是大母牛巴雅尔带着小纵队溜达过来了。
看热闹的队伍中,一匹火红色的小马驹忽然闪出来,在看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后,抬蹄便哒哒走进了院子,虽然是小野马,却已然不怎么怕人了。
林雪君朝着小马驹一招手,对方便甩着马尾巴颠过来了,它第一反应是探头往她手上够,想喝她碗里的东西。
林雪君忙将碗举高,随即推了下小野马的脖子。
小野马被推得身体一侧,便将左腹上缝针的蜈蚣疤露了出来。
姜兽医原本还要给林雪君解释解释这手术做不得的更深层次的道理,忽然被闯进来的小马打断还有点不高兴,可一低头瞧见小马驹肚子上的缝口,他登时将自己要说什么都给忘掉了。
下一瞬,刚才还一脸气忿的姜兽医竟蹲跪在了小马驹身侧,将手里的木碗塞给徒弟,一手扶着小马的背,一手攥着小马的后腿,仔细打量起其左腹。
长疤四周的毛明显比身上其他地方的毛短,这是动手术时“备皮”造成的。
而那蜈蚣形状的疤,当医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缝合伤口。
这个位置……是马肠子……
他霍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火热地望住林雪君,仿佛变了个人般,态度殷切地问:“是肠套叠手术?”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
“才做的?它……它活了……”姜兽医忍不住啊一声低叫,随即扶着小马的背脊,绕着它转了一个圈。
他仔细检查小马的眼睛、嘴巴、肛门,又贴耳去听小马驹的肠鸣声,烦得小红马又是踢踏前腿,又是甩头呲牙,最后更是朝着林雪君的方向唏律律地低鸣,仿佛在向她告状一般:你瞧啊你瞧啊,这个人一直在骚扰你的小野马诶。
林雪君安抚地摸了摸小马的脖子,这才回答姜兽医:
“手术做了一周多时间,快半个月了吧。我们在雪地里捡到的它,肠套叠,部分肠子坏死后被截掉了。”
“你……你怎么缝的?它内脏居然没有粘连?手术中的血管呢?没有意外吗?它在手术中的各项机能怎么保证?术后你怎么养护的?它……”姜兽医完全沉浸在了震惊之中,手指轻抚着小野马腹侧的伤疤,犹如在抚触爱人的脸庞。
他啧啧摇头,不等林雪君回答,又忍不住地叹:“长好了,走得好好的呢,也有胃口有精神……”
“姜兽医!”林雪君上前一步,拉开小马驹,在它屁股上一拍,它立即小跑着逃走了。
院子外巴雅尔正一边慢行一边回头望,等到小红马追上来,才又昂头迈开大步。方才显然是在等掉队的小马驹。
姜兽医哎呦一声,遗憾地看着跑走的小马,他还没看够呢。
“姜兽医!”林雪君再次唤他。
“诶?”他终于回了神。
“开腹手术都能做,肿瘤切除手术也不一定不能做吧。”林雪君双眉下压,表情慢慢变得严峻,“你配合我做这场手术,回去后,我把肠套叠手术的针法、术前术中术后的所有注意事项,都一一讲给你。”
“哎——”姜兽医有些为难地皱起五官。
林雪君从兽医卫生员小刘手里接过姜兽医那碗桦树汁,塞还给姜兽医,“喝了吧,我们也需要补充体力。”
姜兽医捧着白桦汁,眼睛仍盯着林雪君。
见她收起目光,只捧碗大口喝树汁,踟蹰几息后,终于也喝了一口。
清凌凌的,甘甜爽口。
心情复杂地再次抬眼,他忍不住一边喝,一边拿眼睛瞄林雪君。
白桦汁是真好喝,喝了一口又忍不住喝第二口,清甜还带着回香,令他不舍得立即咽下,要让树汁在口腔里短暂停留后才慢慢吞咽。
可是……这样好喝的白桦汁都喝了,要是最后手术没能成功……
一想到这种可能,不,应该是这种必然结果,他真是……喝得不安心啊。
树汁的确是甜的,可心里苦哇。
林雪君这孩子,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
怎么就被她给拽来了呢?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拒绝不得了呢?
都怪自己意志不坚定!
现在桦树汁也喝了,走又舍不得走,真是……
他都不敢回头去看老汉王铁山,怕看到对方眼里的希冀,这……
再挑眼皮去看林雪君,却见这孩子竟咕咚咕咚一口就将碗里的桦树汁饮尽了。
那表情仿佛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武松,眼神坚定,不再犹疑——
饮罢这碗酒,便要提着拳头进山了!
千万别出差错,请一定手术成功啊。
在人类讲话期间, 小屋内的大狗一直探头在看,仿佛听得懂一般,正全神贯注地关心自己的命运。
昨晚喝了退烧的药汤和糖盐水后, 它的精神状态似乎好多了。
林雪君又检查了下大狗的状态, 便转头对阿木古楞道:“喂它喝麻醉散吧。”
室外的太阳已经越来越大,显示着最佳的动手术时间已经快到了。
林雪君又喊姜兽医的徒弟小刘和王老汉帮忙把室内唯一一张饭桌搬到院子里,擦洗消毒后,以此作为手术台。
老汉找来一根林雪君要求粗细的木棍和绳子,全部清洗干净后备用。
林雪君洗过手, 转头看向局促等待的王铁山老汉, 深吸口气, 郑重道:
“大爷, 马上就要做手术了, 我还需要再问你一次。动手术的风险很高,大狗是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的。另外, 就算动了手术,因为手术条件有限,也未必能彻底清除肿瘤细胞, 有一定几率出现术后复发的情况。以及, 术后恢复不佳,也会加速大狗的死亡。你确、定、要给它做这个手术吗?”
“……”王老汉抿着唇, 虽然没讲话,却坚定地点头。
“还有,就算手术成功了,因为开刀部分是在口腔里, 术后康复过程的护理尤为困难和重要。你必须想清楚, 也要向我保证, 你能做到我提出的后续对狗的照顾工作。
“如果你后期护理不好,这个手术做了也是白做。
“你不向我保证,我就不开这个刀,省得狗白遭这一刀的罪。”
林雪君的表情严肃起来,直盯着王老汉,一瞬不瞬。
王铁山仰起头,一夜之间,他仿佛变得更加干瘪了,但眼神却硬朗。他还有条狗要救,他必须更加坚韧,也更加强大才行。
用力点了点头,他开口回答:“我会的。”
他的允诺并不华丽,只有三个字,但林雪君知道他会这样答,也知道他简短的应诺是有重量的。
“好。”林雪君长舒一口气,便要开口请王铁山老汉将大狗抱到‘手术台’上。
姜兽医站在边上看着林雪君作为,思考了这一会儿工夫,也缓会神来了。
他上前一步,拦住林雪君道:
“既然一定要做,这台手术我来主刀吧。”
姜兽医一边戴胶皮手套,一边走向‘手术桌’。
他们这些医生,还是喜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里。林雪君毕竟是个孩子,就算有些先进的知识,读了许多他们这些人没读过的书,但经验一定不如前辈们丰富,在这种需要精细操作、考验心理素质和应对各种状况的经验的手术中,还是他更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