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8-04
“哈哈哈!”
林雪君给大俊做了下检查,又问了牛棚看管员几个问题,便拍拍大俊的屁股,解开了绑住大俊的绳子,转头对乌力吉道:
“可以了,前面几天控制饮食,肠胃恢复得不错。再不跟着你去牧场上吃吃草,就要饿瘦了。”
送走牧民和畜群,上山去草原的两个学员队伍便也出发了。
草原风大,会将雪吹到下风口的坡谷里。
今年没什么雪,不仅干草裸露在冬牧场上,连坡谷内也没什么积雪。
往年冬季上草场,总能看到许多小兽的足迹,甚至能通过雪上留下的足迹和印子,想象出狐狸在雪中追踪猎物和捕猎的画面。
在草籽多的地段,还会有许多许多上三下一的细小脚印,那是不怕寒冷的麻雀等鸟类成群结队在草场上开茶话会。
可今年这些童话世界般的奇趣细节都找不到了,没有雪,就没有了动物任意泼洒的画卷,只剩茫茫无边的枯黄色延伸向天际。
在靠近驻地的冬牧场上,人们没有遇到狼。
没有白灾,狼群追着黄羊群游荡在更开阔的远离人类社群的草场上。
虽然看不到狼的影子,却还听得到狼嚎声,那凄厉苍凉的调子总忽远忽近地追随着牧民们的生活。
“到了母狼发FQ情的季节了,现在它们忙着自己的事儿,顾不上找人类麻烦。”托娅捡了半筐牛粪,远望天际线时,提起了牧民们的老对头。
“等狼崽生下来,狼群对食物的需求量变大,就不好说了。”第十生产队的学员蒙克道。
林雪君也驻足远眺,想象着在自己看不到的草原某处,狼群内部及狼群之间或许正发生着人类所不知道的爱恨故事。
在互不进犯的日子里,狼和人仿佛两条平行的线,于开阔的草野上各自忙碌着繁衍生息,遥遥相望。
学员们上午捡木枝、牛粪,下午上课,晚上脑袋和身体都累,每日大吃大喝、呼呼大睡。
在南方人看来是北方人休息季的冬天里,劳作在草原上的社员们不仅没能猫上冬,还各个被锤炼得大脑活跃、肌肉发达。
为了在草原上让自己的声音压住风声,得以正常传递信息,人们甚至还提升了肺活量,比天天去KTV练歌都好使。
收获也是喜人的,严重亏空的牛粪堆、干柴堆肉眼可见地变宽变高。
林雪君望着超出预期的堆满生产队各个空地的燃料堆,忍不住又写了一篇文章,感慨人类才是大自然耐力最强的动物。
一周后,学员中每一位都学会了给牛做直肠检查,学会了针对大牲口的望闻问切……大家的本子上也记载了一堆常见病的诊断和救治手法。
甚至,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年后接春羔,林雪君还带着学员们学习了单手系绳结的方法,并表示在这一期学习结束的时候,会挨个考试,如果无法完成单手系绳结,将被认定为挂科,无法得到林兽医的认可——学员们于是在草原上捡牛粪的时候趁空搓手指头,上课的时候搓手指头,连躺在床上睡着前都在搓手指头,生怕自己落于人后。
学过了单手系绳结,又要学习小牛犊在子宫里时的几种常见姿势,以及未出生牛犊各部分的手感区别,还要实地学习手插水门寻找小牛犊的技术……
最后还要上难度,用浆糊模拟羊水,在模拟小牛的东西外涂抹上浆糊,让每个人练习单手将绳子绑在滑腻的牛腿上的技艺。
在紧锣密鼓的课业之外,第七生产队的牛粪和柴禾储备多到了惊人的程度。最后没有空地存放,甚至要往储藏食物的干草库里堆。
在仓库里码牛粪时,惊走了好多只鼠兔和大耗子,害鬼鸮的粮食储备大大减少,它不得不在那几天搬离仓库,回到知青瓦屋房檐下——知青小院里最近夜半出现的细小脚步声和吱吱声瞬间消失不见,连常来散步的松鼠都不来了。
期间先后有四五个电话打过来,询问课程情况和第七生产队接待这么多学员的压力情况如何。
其他生产队的大队长来电,本以为学员们会觉得离家在外不舒服,给第七生产队干活很累,却不想得到的学员反馈多是——
“第七生产队的伙食太好吃了,大队长,咱们生产队明年也整点渣渣牛肉吧,好吃又容易烹饪!”
“大队长,我已经学会给难产母牛接生了,等着我回去的,明年咱们生产队小母牛生西门塔尔大犊子,不害怕了!”
“大队长,咱们生产队那头瘦牛肯定是肚子里有虫,等我回去就给它好好治一治……”
“我都胖了,这儿的伙食太好了,钱一点没省下,这边还有牛肉丸呢。”
“我在家的时候不是经常肚子疼嘛,来第七生产队后,每天上课的时候,林兽医都弄个小盆儿在我凳子底下,烧艾草给我熏。我现在肚子都不疼了,第十生产队一个小伙子的痔疮都给治好了……”
另一边陈社长来电则是担心第七生产队冬储食物和燃料等不够用,跟大队长王小磊商量着要不要其他生产队送一些过去。
他想象中王小磊在电话另一头哭穷或讲难处的情况并未出现,反而是——
“社长,咱们其他生产队有没有缺燃料的情况?林家军捡的牛粪和柴禾太多了,其他生产队要是缺的话,来我们生产队买一点呗,我们这儿多,多得用不完啊。”
“林家军?”陈社长疑惑发问。
“林兽医的学员队伍啊,哈哈,‘林家军’这个称呼挺好听的,还有一个外号就不太好听了。”王小磊心情颇好地道。
“啥?”
“小梅每天带着学员们去草原上捡牛粪嘛,被塔米尔戏称为‘牛粪大军’,哈哈哈……”
“噗——”陈社长也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人在电话两边笑了一会儿,陈社长又道:“吃的呢?缺啥?”
“暂时啥也不缺,冬天的时候我们大队出栏量不是多嘛。小梅带着大家一起劝我,钱嘛,后面还一直在赚呢,冬天可不能让社员们亏着。您知道我的,哈哈哈,听劝。”王小磊忍不住自吹自擂了句,才继续道:“就买了好些肉和菜啥的,学员们在我们这儿吃得好,都不想走了,哈哈。”
“行,听到你这几声笑我也就放心了。”陈社长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今年各生产队都反馈雪少,明年可能要大旱。到时候虫害、鼠害、缺草等问题都是致命的,现在咱们公社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这个了。你们生产队也开开会,带上从城市里来的知青们,他们读的书多,一起聊聊这事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防范手段。”
“好嘞。”王小磊琢磨了下,又追加一句:“让小梅他们都回忆下以前读过的书里有没有好办法。”
挂断电话后,王小磊便跟所有知青和生产队里的八大员都知会了今年冬季少雪、明年可能大旱的事。
请大家都琢磨一下,隔日开大会讨论讨论。
林雪君带着学员捡牛粪时也注意到了草场上的积雪情况,担心明年春天可能会有旱情。
当夜便伏案回忆起后世针对抗旱、防虫害、治虫害的各种手段,也是在这个夜里,沃勒在院中对月久久地长嚎,跳出院子独奔向黑暗中的草原。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我大哥没当上‘铲屎官’,带领‘铲屎大军’的我倒是先当上‘铲屎官’了……
她捏着信纸,不敢置信地啊啊直叫。
沃勒从院子里跳离, 奔向草原的第二天,草原上飘起了小雪。
早饭后它仍未回返,林雪君只得先带队出发去捡牛粪, 没有黑脸大狼随侧, 心里始终空落落。
又过一天,沃勒仍未回来,林雪君心里愈发焦急,再上草原上捡牛粪时,便沿途纵马呼号沃勒的名字, 企图引迷路的孩子找到方向。
但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沃勒仿佛消失在了茫茫草原。
接下来的几日, 每天上午林雪君都坚持去草原上捡牛粪, 即便驻地的燃料已足够多。
大队长知道, 她不是去捡牛粪,是去寻找沃勒的。
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出发, 便叮嘱阿木古楞、托娅和塔米尔几人陪伴,其他学员们则留在生产队做其他工作。
可是,天地辽阔, 该去哪里找?
狼消失在草原, 就像鱼消失在大海。
林雪君上午上草场捡牛粪找沃勒,下午教课, 课后还要思考旱情之后草原上各种状况的应对方法。
到了该入睡的时候,她总想沃勒。
有时梦到它终于回来了,拱在她颈部磨蹭她的面颊,舔她的下巴。梦里那种跟大狼挨挨蹭蹭玩闹的触感都清晰, 醒来却只有空寂的黑房间。
耳边有衣秀玉和孟天霞平稳的呼吸, 没有大狼扎人的毛发和湿漉漉的鼻子。
庄珠扎布老人说, 冬天母狼发FQ情,沃勒一定是被母狼的气味和声音吸引走的,等发FQ情季结束,沃勒就会回来。
林雪君偷偷在夜里别人看不到的黑暗中哭了几鼻子,之后努力振作,将精力集中在工作和生活上,以减淡自己对沃勒的担忧与思念。
偶尔夜半听到遥远的狼嚎,她还是会披上羊皮德勒奔出小院,可惜那都不是沃勒的叫声。
没有了大狼陪伴,边牧糖豆都显得低落了,常常远眺草野,不知在想什么。
朋友们为了帮助林雪君转移注意力,晚饭后常来知青瓦屋作客。
今天来的是穆俊卿,询问她关于写作和投稿的事宜。
他最近几个月也写过稿子,但是投稿都没过。明明写的也是知青生活,也有草原劳动,怎么就不行呢?
林雪君在阅读他写的稿件时,的确会忘却烦恼。
专注工作,已成了她的忘忧良药。
“其实写得很好,但是文绉绉了些,不够简单明快朗朗上口。”林雪君认真读过之后,将稿子放在桌上,抽出几份报纸找到一些文章指给穆俊卿看:
“现在国家在搞扫盲活动,同时也在推行赤脚医生、赤脚兽医下乡,其实就是想将文化知识、精神文明、重要技术,都向边疆和农村普及,以拉低城市和农村断层般的差距。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要写的文章,也绝不是只给少数有资源从小上学读书的人看的。而且现在我国才从混乱中走出来没多少年,真正有文采、看得懂文言文词句的,太少了。
“所以要保持文字的优美,但要注意遣词造句的口语化,不能给报纸的阅读受众设置阅读门槛。
“记得,站在劳动者的立场,写劳动者看得懂、爱看,跟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文章。”
“嘶——”穆俊卿听过她的话,再看自己的文章,对比过报纸上的文章,立时便读出了巨大的差异。
之前他还觉得报纸上许多文章文笔和知识储备远不及自己,纳闷怎么人家能登,自己却不行呢。
当事者迷,这会儿一下便被林雪君点醒了。
之前堵塞的文思忽而泉涌,恨不得站起来跑回家重写这些内容。
林雪君见他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察觉自己的话得到了他的理解和认同,感觉帮到朋友,心里也很愉悦。
于是笑着再次提议道:
“穆大哥不是在研究建筑书籍嘛,其实乡下、边疆有许多城里人都看不到的‘建筑’,是非常好的创作题材。”
“什么题材?”穆俊卿受到林雪君点拨后情绪高昂,一听她还有建议,当即坐直身体,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林雪君被他的样子逗笑,喝了口水才道:
“大自然不止人类会建屋造桥,其实动物们、昆虫也可能是建筑大师。人类甚至常常需要向动物学习建筑之法。
“比如鸟,每种鸟筑的巢都不太一样,有的鸟会给自己的窝做外墙、防寒层、内墙,还会选用柔软的棉絮等植物铺床。
“再比如蚂蚁,会在地下挖掘不同功用的穴洞。
“燕子有时会筑圆形的只有一个小小孔洞的巢,有时会筑碗状的巢,它懂得在不同的环境下改变自己的巢穴形状。
“狐狸也会挖掘自己可以正常出入,狼却追不进来的洞穴。兔子会给自己的洞穴挖不止一个出口……
“说远了,只讲你的创作的话,其实可以走进森林和草原,认真观察和研究不同环境下不同鸟类的筑巢方法,以此分析出在潮湿、干旱、大风、森林等各种不同环境下,要如何建房才能使房屋发挥最强功效。
“比如我们这的土坯房年年都要补房顶糊墙,不然就会漏雨。比如中原很多可以晾晒粮食的平房顶,能存放东西,甚至做视野好的天台。可北方和南方一些地方,却都是尖房顶,因为雪大、雨大,如果房顶是平的,会积水,或积雪过重会压塌房顶。
“这是你的专业所能观察到的特殊角度,一则观察的过程中会在大自然中遇到许多趣味性的事和现象,这个一定很好玩,读者会因为有趣而喜欢阅读。
“再则你可以通过写文章将自己的名气跟‘建筑师’挂钩,方便你以后在建筑方面的发展。说不定会有伯乐看到你,如果你未来要离开边疆去做大建筑师,这时的名气和经历也能成为很好的助力和跳板。”
穆俊卿一边听一边记录,时不时因她的话而兴奋得面红耳赤。
真是很好的想法,不仅能帮助他写文章,还能帮助他在建筑这个层面上进步。之前读建筑专业书籍的时候,外国的书写着的确会常常提及动物筑的巢或屋,给他启发很大。
在林雪君讲述的过程,他已经灵感爆棚,又恨不得立即冲进森林、爬上树梢,寻找鸟窝做观察和研究了。
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奇趣无穷,如果写出来,一定会有很多人爱看的。
“《为什么喜鹊要这样做窝?》《从燕子窝中人类可以学到什么?》《河边鸟巢对农业生产的影响》《鸟类如何做到将巢筑在树梢,大风撼树仍屹立不倒》……我随便举几个例子,当然我没有认真研究过鸟巢,穆同志一定能找到更多有意思的点,和一些能在建筑等层面上帮到人类的知识。”
人类的建筑真的多种多样,热带、寒带气候不同建筑不同,各个国家文化不同建筑不同,当年读书的时候,林雪君每次出门旅游,都会被各个地区特殊的建筑所吸引。
徽派的马头墙、小青瓦,江南的亭台楼阁、九曲环廊,乃至黄土高原上的窑洞、新疆的地窝子……
所有人都渴望自己所处环境的文化、习俗被认同,被看见。
穆俊卿如果能将这个内容钻研深入,同样能令阅读的人感觉到被尊重,也会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出现。
她这个给他出主意的人,都不由得兴奋起来。
穆俊卿书写记录罢,盯着面前的本子陷入天马行空的畅想,许久后,他忽然抬头望向她:
“你觉得将来我会离开吗?”
她刚才提到……如果他要离开边疆做大建筑师,现在的一些相关文章的发表,会有帮助。所以,她其实也觉得他会走……
林雪君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沉默了几秒才莞尔道:“穆大哥是很理性很聪明的人,我们刚到生产队的时候,你就有意识地带着大家配合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工作,不歘尖儿不露头,安抚着每个人的不安和不满,努力带着我们融入新社群。
“虽然我帮大母牛产犊打开了牧民们充满防备和审视的门,但其实你比我的规划性更强。
“包括后面你跟陈木匠学习,写信请家里人给你邮寄建筑学书籍。
“我是在首都时就喜欢动物医学相关和草原相关的知识,提前带着技术来到这里,所以自然而然地融入。
“穆大哥其实更不容易,来这里后快速接受了自己的不习惯,调适过心态后又立即在现有的环境中寻找对自己有力的方向。一旦找到,就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朝着自己的方向努力。
“这样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做桌子椅子。”
有的人看似风风火火,心里其实很平和,没有悄悄下狠心,咬着牙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穆俊卿是另一种人,他看似温和沉稳,脾气也好,但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团火,充满了不甘,和渴望腾飞的欲望。
“……”穆俊卿静静地听林雪君讲话,在寒风呼啸的夜晚,忽然觉得心里某些浮躁的东西平静了。
那种无论热火朝天的盛夏,还是枯燥孤寂的长冬,都干柴烈火煎熬灵魂的孤独感,在她的慢声细语中,渐渐平复。
在穆俊卿得到林雪君的建议后,他开始了抽空就爬树看鸟窝、取冰时在河边芦苇荡里找鸟窝的忙碌日常。
他的画不如阿木古楞好,便在阿木古楞紧锣密鼓赶工《中草药图鉴》的间隙,请阿木古楞帮他画一些不同角度的鸟窝图,作为自己投稿文章时分析例证的参考。
当然,阿木古楞这些画的原稿,穆俊卿是不舍得邮寄出去的,怕邮丢。他都会找薄一点的纸张放在阿木古楞的原画上面,在纸张下打光后描画,再把自己描的那幅画一并投稿。
在林雪君等待狼群发FQ情期结束的这段时间里,额仁花带人赶马车去场部采补物资,回来时又捎来许多信件邮包,其中以林雪君的最多。
大部分竟都是她写养牛和种苜蓿的文章的转载‘稿费’,大量的信纸、邮票、本子、墨水和书籍等‘稿费’再次摆满了整张桌。
这些转载的报社大多数都是内蒙和东北三省农牧区的报社,这还在林雪君的推理范围内。
惊异的是居然还有家新疆报社也转载了她的文章,回函的‘稿费’中,居然还有一些《新疆牧区报》的历往旧刊,上面登载着许多关于西北土壤种植、养殖经验的文章。
林雪君欣喜地将所有笔墨纸砚分类收敛,又仔细整理了所有《新疆牧区报》,准备有空时仔细读过。
所有信件中最薄的一封,是来自偏南方沿海城市的陌生人信件。
对方写的收件人地址也是笼统的【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林雪君同志】,应该是公社邮局的人认识她,才将这封未写清生产队的信件送到她手中。
信封里除了一封信外,居然还夹着5分钱。
抖开信件,林雪君这两日来难得露出欣然笑容。
写信的人是来自一个吃到羊肉、读到过她文章的,住在海边的陌生同胞,他读到过林雪君写草原生活的文稿,也读到过她讲养牛和种草的文章,他知道林雪君来自养育牛羊的大草原。
是以,他将这封感谢信邮寄给了她。
【……来自呼伦贝尔草原牧民喂养的牛羊肉,在寒冷的冬天,坐着货运列车,来到了距离你们天遥地远的海边。我也得以买到一块羊肉,像您文章中所说那般炖煮,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尝到了只在你文章中读到过的美味。
来自一个我们从没去过、甚至想象不出的土地上的美味。
我所生活的地区从没养过牛羊,仅小时候在远海的山区见过稀稀落落的羊群,并不知道在祖国的北方,还有像海一样辽阔的只生长花草的平原,更难以想象成千上万牛羊无忧无虑漫步在草原的景象……】
【……您和牧民们养殖的牛羊,正运往全国千家万户,如我家一样的乡亲们的餐桌上……】
【……也希望有一天,在草原上的牧民们,也能尝到来自海边的鱼虾螃蟹。】
林雪君轻轻抚摸纸张上并不很工整的字迹,因沃勒离家而冷飕飕的心,又温暖起来。
仔细收好这封来自陌生人的问候信件,林雪君又展开下一封来自首都农大的邮包。
这一次,杜凤池老师制作了关于草原、牧草种植等相关的诸多文献的剪报,剪报边还有不少他写下的补充标注,比如国家当下一些地区的各项数据,或他针对一些理论的见解。
都是很重要的资料和数据,对分析牧草种植等都有很大帮助。
林雪君再次体会到如获至宝,只觉得这位杜凤池老师仿佛手眼通天般,总是能拿出她最想要的东西,而且显然都是很难搞到的东西。
当年她考研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能帮她做出这样的知识点剪报,还附有详解,那还不无往而不利。
收起剪报,邮包里除了信外还有一个包得很仔细很结实的小包。用剪刀拆了好几层,才翻出里面的盒子,是一只钢笔。
令林雪君震惊的是,它是一只英雄牌的钢笔,59年的上海华孚英雄金笔!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捏起这只深红色笔身、银盖的金笔,八十年代这样一只笔要100块钱,相当于小康家庭半个月的工资。在六十年代,物资更匮乏,人民更穷,它的价值也就更贵重了。
而且还是只金尖钢笔,这太珍贵了。
林雪君手指抚摸过笔身,摸到下方凹凸不平的触感。转过笔身,借着灯光她看到上面手刻的字——
【雪君小友存,凤池】
字迹折角锋利,显然是笔友杜凤池老师的字。
旧时代的东西用料足,制作精致认真,比后世的东西看起来更有质感。尤其在这样粗糙的环境中握着这样一只精致的笔,更令人心潮澎涌,珍爱不已。
手指抚摸过笔盖夹上雕刻的箭羽,这在当下绝对称得上奢侈品中的奢侈品了,这位杜凤池老师就这样将它送给了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在边疆放羊的‘小友’——仅用一个邮包。
小包裹里还有一瓶蓝色钢笔水,一瓶红色钢笔水。
林雪君当即将自己的旧钢笔洗干净后吸饱红墨水,用来给文章做批注。英雄金笔则吸饱了蓝色钢笔水,用来日常书写。
差生文具多,林雪君两世为人都爱这些文具,有不同印字的来自不同报社的稿纸、不同版的邮票、旧式笔记本、宝贵的老书等等都很爱,钢笔就不用说了。
为了尽快用新钢笔给他回信,林雪君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他的信。
在信中,杜凤池大力夸赞了林雪君上封信中针对苜蓿种植效果一直不好的三大点看法,以及对这三点看法的详解分析,表示对他很有帮助。
这一次,他又列出了许多针对草原沙化的困扰问题,其中也包括之前许多年连呼伦贝尔在内的内蒙草原、新疆草原等的沙化问题、牲畜过载问题的解决思路。
林雪君读过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提笔抽信纸,用上新钢笔刷刷书写起来。
人沉浸在书写的内容中,很快便忘掉了使用的到底是金笔还是银笔,只剩要表达的内容。
书写了近一个小时,停停写写,时而沉思,时而翻看书架上的书或笔记,时而埋头奋笔疾书。
衣秀玉没有打扰她,孟天霞也只在林雪君面前水杯中没水时悄悄帮她续上。
在信的末尾,林雪君撑腮简单分享了几句自己在生产队中的生活。
忽起惆怅,便留下了一句倾诉:
【最近总是提不起劲,我的狼丢了。】
许久后,手腕都开始发酸发痛了,信件才终于写完。
林雪君啪一声盖上笔盖,又通读一遍自己的回信,用红笔改掉错别字后,才将之折好放进信封。
又坐了一会儿,她拿起来自父母的家书。
父亲的字迹苍劲,母亲的字娟秀。父亲说他工作的单位最近总是有些冷,不得不在脚边点小炉子,又常担心二氧化碳和通风问题。
母亲提起爷爷入冬后有些咳嗽,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在医院开了些中药在喝,有所好转。并叮嘱她在北方,呼吸道受干冷空气考验,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林雪君咀嚼过每一个充满关切的温馨字句,耳边忽听到炉灶里的火焰声音,人像泡在温水中般幸福起来。
读到文章最后时,她看到了父亲关于她上封信中提及的杜凤池其人的回复:
【凤池源自柳永的《望海潮》,被誉为柳永的代表作之一,有称‘一首《望海潮》,看尽江南景’,是广泛传诵的名篇。凤池,凤凰池,有收拢济济人才的朝廷之意。
杜川生取了诗句‘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中‘凤池’做字,同他的名字成配。
生于山川,归于凤池。颇有源远流长之意。
他是我的好友,你出生百日时他还来看望过你,后来我们二人工作皆忙,才少有家庭方面的走动。他从英国留学归来后便任职大学老师,如今早已是农大教授,你怎么提起杜叔叔呢?可是有畜牧方面的知识需要他帮忙?
望复……】
林雪君盯着这几行字,反复阅读后,忽然啊一声低呼。
她捏着信纸,不敢置信地瞠大眼睛,兀自啊啊直叫。
孟天霞和衣秀玉皆从自己阅读的书本上抬起头,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林雪君抬头与两人对望,张开嘴巴却完全说不出话。
杜凤池!杜川生!这个名字她前世经常见啊,国家畜牧业的奠基人,领军人物之一,泰斗人物啊啊啊!
她选修课学的多少知识都是他留下的啊!那些开创性的理论和知识,那些他提出的帮助国家畜牧业发展的举措……
她学的都是他留下的精华!
她在信中写下来的许多论点,都是杜院士的研究成果。
天呐——
她的笔友,那个说受她启发的、称她为小友的人,是她们一代一代学子膜拜的院士爷爷!
林雪君捂住脸,震惊地在屋中反复踱步。
再看书架上她珍重地摆放着的他送的书和剪报,一切都明了了。
杜川生啊!他拥有这样的书当然不稀奇了!
林雪君脑内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无数尖啸声在脑内嚎鸣不休。
放下父亲的信,她面红耳赤,久久无法平静。
直到孟天霞和衣秀玉确定她没什么事,又看回她们的书。
直到窗外黑暗中忽起一阵狼嚎声——
抽纸准备给父母回信的林雪君忽然定住,一动不动地倾听。
下一瞬,她跳起来拽上挂在门口的羊皮袄子,直奔出屋,快速跑向上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