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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牧医by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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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社长的电话达打到第六生产队找她,林雪君站在坡顶应一声,转头问毕力格老人:
“老阿爸,你站在坡顶冷不冷?要不要跟我下去,到毡包里暖和暖和?”
“我不冷,你去吧,我想再看看。”毕力格朝着林雪君笑笑,随即又将视线放远,追着野鸭在河流间窜游,追着鸟儿飞向高空。
林雪君跑下草坡,跑几步回头看看毕力格老人,见对方始终含着笑,面容迎着光,仿佛沐浴在幸福之中,便也笑着跑走,在来喊她接电话的少年的引领下,走进土坯房,接起话筒。
“陈社长!”
“林雪君同志。”等候已久的陈宁远郑重地唤她名字,随即语气激昂地向她分享了呼色赫公社各生产队的战蝗成绩。
林雪君认真倾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阳光穿透土坯房并不很清透、也不怎么均匀的玻璃窗,照在她低头听电话时专注的侧脸上。
年轻兽医的笑容纯粹,眉眼飞扬,眸底满满都是振奋和热血碰撞出的光芒。
终于,一冬的焦虑得到纾解,一冬的辛劳换来春的回报。
天气暖了,花儿也开了,细细的毛毛雨汇聚成甘霖琼露,回应了每一位热爱草原的牧民们的期待。
候鸟住进不知什么好心动物建的正合适它们居住的豪宅,唱着歌谈着恋爱,飞速在几周内生了蛋,开始了多娃家庭的幸福生活。
在好心给鸟儿们造豪宅的人类们欢庆欣慰之际,沃勒在一个漫天星子异常闪亮的夜晚,从远处草野狩猎归来,它不止带了一只野兔,还带回一条脸黑黑的小狼崽。
小动物毛发蓬松,二头身小小一团,有时跟不上沃勒,跑太快还会踉跄跌倒,原地变球打滚儿。
沃勒虽不耐烦,却还是会转身张大嘴巴,叼着野兔的同时,用嘴尖儿叼住小狼。
它似乎不太擅长叼小狼,总叼得人家吱哇痛叫,小狼都没抱怨它这个爹,沃勒倒先被烦得脸更黑了。
嗯,像夜一样黑。
阿木古楞蹲在小狼边上,看看小团子,又看看沃勒,忍不住小声问林雪君:“有没有可能,沃勒只是在草原上捡了个小狼,其实根本不是它生的呢?”
“……”林雪君挠头,是个迷。

功劳是要给她的,这是公社各领导、各大员们一起开会决定的。
小狼崽是被沃勒带回来了, 带孩子这种事儿超顺畅地就甩给了林雪君。
于是又像去年一样,穿着轻薄的蒙古袍,走到哪儿都要把小狼崽揣在哪儿。
起初它还不习惯在人类的上衣襟怀里, 总是吭叽吭叽地叫。
揣了几天就变了, 无时无刻都想在林雪君的襟怀里呆着,反倒是她不抱的时候,它开始围着她吭叽要抱抱——太爱撒娇了,比沃勒难带!
于是,第六生产队冬驻地里的人就见林雪君每天揣着个狼崽在怀里, 无论她干啥, 小东西都好奇地探着脑袋东张西望。
远处瞅着她走过来, 如果不是熟悉的人, 乍一看还以为这人胸口还长个狗头呢。
从外面飞过来的‘低空飞行兵’飞蝗, 被阻截在了呼色赫公社的草原上。
这片大草原上有鸡鸭战线,有燕鸥带头的空中战线, 有背着喷壶洒药的人类狙击战线。
连张大山的西伯利亚森林猫都会捉几只蝗虫吃,小猫头鹰也有捕猎许多,牛羊驼鹿甚至后山的小母猪遇到撞在嘴边的蝗虫一样来者不拒。
害虫无处可逃, 通通受死吧。
去年冬天大家辛苦做的预防工作, 没有白费,在春天干旱和虫害来临时, 及时地对灾害做了扑杀。
去年冬天林雪君开班授课也同样颇有成效,今年多了几十位学员帮忙给母牛接产,全公社的母牛产犊状况和牛犊存活率都很不错,有的学员在得到强烈的正向反馈后, 甚至对顺产的母牛也跃跃欲试, 老挥舞着右胳膊, 想给母牛帮点小忙。
林雪君这个劳动力得以被释放,无需再像去年守着牛牧场的所有待产母牛一样在她负责的各个牧场间奔波。
一旦确认过她负责接犊的生产队中,学员们足以独立完成接犊任务后,便骑着苏木带着阿木古楞和两只大狗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进驻地时,恰巧遇到衣秀玉带着社员在草场上一排一排地喷洒烟叶水。知青中最年幼的衣同志,如今也已能独当一面,淡定自若地安排社员干活了。
跟衣秀玉打过招呼,林雪君翻身下马,牵着苏木走回驻地。阿木古楞接了苏木的缰绳,带着去饮马。林雪君行了一路被晒得浑身发软,拐回知青瓦屋倒头就睡。
快到傍晚时,外面传来吆喝声,她才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草原上日夜温差大,白天穿着单衣过草原,一身一身地出汗,到了晚上又冷得必须把棉袄穿上才暖和。
推门走进院子,只见大食堂等处灯光摇摇晃晃地闪,无数道手电筒摇来摆去的仿佛舞台转动不休的迪斯科灯。
牛棚里的巴雅尔瞧见林雪君,哞一声便朝她晃了过来。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牛大姐的头,笑着刚要跟巴雅尔叙两句旧,边上忽然斜插过来两个丑兮兮的巨头。已经冒头的鹿角顶蹭过林雪君的手臂,惹得她惊喜地凑近了撸着摸个不停——她也才离开没多久,小驼鹿的角都长得可以出去打架了!
外面路上又跑过去一队人,林雪君攥着小驼鹿的单枝角,仰头问道:“王建国同志,什么事啊,这么多人?”
“哎,林同志你回来了?”王建国本来正一脸严肃地往大食堂小跑呢,听见林雪君的喊声,当即转了向,走到知青小院门口才答道:“第九生产队过来咱们这儿买土豆来了。”
“来咱们这买土豆?”林雪君吃惊地扬起声音。
“场部那边也没有土豆了,现在全公社就咱们囤的土豆多,哈哈哈,前两天第十生产队刚来买了不少,九生产队就又来了。司务长天天夸你呢,说幸亏去年听你的话,囤了大量的土豆、白菜和肉。”王建国双手搭在院子栅栏上,伸长手臂够到小驼鹿脑袋上另一只角,也喜爱地摸个没完。
这要是在野外看见个这么大体格子的长角驼鹿,肯定掉头就跑。但林雪君院子里的就没事儿了,可以尽情撸,撸到压力全无、身心通泰为止都没问题。
糖豆之前没少从王建国手里讨肉吃,瞧见王建国在院外面站着,立即凑过去趴在栅栏这一边,摇着尾巴仰着头,直拿自己的湿鼻子去顶王建国的手臂。
“夸我呢?没埋怨我鼓动大食堂囤积太多,还得费事儿卖掉就行。”林雪君转手搂过一边的小红马,在对方啃自己头发的前一秒,快狠准地用双手箍住它嘴筒子。
“埋怨?你是不知道啊,土豆咱们去年秋天1毛钱一斤囤的,场部4月就卖到2毛了。咱们生产队厚道,都跟场部供销社的价格一样,2毛一斤,其他生产队都抢着买。今天早上第三生产队还打来电话,请司务长一定给他们生产队多留点呢。
“你知不知道大食堂囤那些土豆,给咱们生产队赚取了多少收益啊?大队长这两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王建国拉开院门搂住糖豆,照着它的背部一通猛撸,嫌不过瘾,又蹲下来抱着它揉搓了好半天才松手。
“这么好。”林雪君拍拍小红马的背,推开它过于热情的嘴巴子,一边用背拱它,一边惊喜地反问。
“那当然了,因为大食堂赚的这些钱,咱们明年又能冬储更多肉了,现在冬驻地里的社员们都对明年的生活充满了希望。”王建国笑着拍拍林雪君的肩膀,“司务长天天夸你,说还是你有远见啊。现在他是全公社最喜欢你的人了,我听他夸你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了。
“晚上过来吃好吃的,让司务长好好犒劳犒劳你。”
“哈哈哈,好哇。”林雪君被他的语气逗得咯咯直笑。
“说真的。”王建国忽然正起面孔,又伸长手臂拍了拍她肩膀,“今年冬天吃得好,多亏了你争取。也幸亏去年新生的牛羊存活率高,大家都记着你的好。
“因为大食堂赚钱了,咱们羊牧场上的羊奶,大队长没有全让供销社收走,留了一些带回冬驻地,专门给孩子们吃。”
王建国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每天早上,吴老师的课堂都发羊奶,一个学生一杯。说真的,我在城市里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他想说这是奇迹,是林雪君同志带着第七生产队的大家,一起创作的奇迹。
可又觉得这样的话宣之于口过于肉麻,咀嚼了几次,终于还是没好意思说。但他心中颇多感慨,于是像往常大队长一样,只一下又一下地轻拍林雪君的手臂,以此表达他的情绪。
边上的小红马却无法理解他忽如其来的丰沛情感,见着他一下一下拍打林雪君,拱着脑袋就过来,张嘴就要往他手上咬。
王建国吓得忙缩手,与林雪君对视一眼,两人皆不禁莞尔。
傍晚在大食堂吃过饭,回屋准备洗洗睡时,林雪君又接到了公社陈社长的电话。
“草原局局长和盟长都打电话问过我们公社防干旱和防虫害的方法了,要求我们出具落在纸面上的报告,总结一下初春阶段防旱防虫的优秀经验。
“我们开会商量了一下,还是由你亲自来写吧,林雪君同志。”
林雪君握着话筒,听出了陈社长的画外音。
功劳是要给她的,这是公社各领导、各大员们一起开会决定的。
她没有立即回应,只将呼吸声传递,默默体会这片刻的感动。
林雪君不知道是这时代大家真如此受领袖感召,在道德和秩序双管齐下的规范中,如此挺胸抬头地做事做人。还是她真的太过好运,遇到了公正的好领导?
爱出而爱返。
“谢谢陈社长,我会尽快写好。”深吸一口气,她语气听不出情绪,只认真地承诺。
“嗯,是要快一些。蝗灾还没有结束,第一阶段的优秀经验总结非常重要,对后续工作有不同寻常的指导意义。”陈社长似乎听出了她的情绪,但他并没有询问,只放缓了语气,话题仍围绕着工作:“各生产队的工作报告和数据,小刘已经整理好给你送过去了,明天你应该就能收到。加油。”
“我会的。”
挂断电话,林雪君睡前躺在炕上,脑内想的都是这篇文章的结构和逻辑线,连入了梦,也还在遣词造句地找论点,捋脑图……
第二天清晨,林雪君一边洗脸一边仍沉浸在报告论文的阐述中,去屋后山坡上喂猪的衣秀玉忽然跑回来,一脸激动地喊她:
“小梅姐,小梅姐,小母猪下崽了,一大堆!”
林雪君呦呼一声,终于从论文创作中回神,穿着拖鞋就跟衣秀玉往后山跑,拖鞋在土地里跑掉了,踩得一脚泥都顾不上。
冲进猪圈就往挡雨的窝棚里钻,只见穆俊卿帮做的草席子上,已经长得很肥壮的小母猪侧身躺倒着,腹部拱着好多小猪仔,每小只都扭来扭曲地使着劲儿嘬奶。
乍一眼望过去,全是小猪,数都数不过来,衣秀玉用‘一大堆’来形容,还真生动。
“一只,两只,三只……”数到九的时候都没数完。
“十二只!”衣秀玉探着脑袋率先数完,拔高了嗓子抢先道。
“哇……”林雪君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生这么多,还都是自己生的,这头小母猪也太厉害了吧!
因为这几只猪从小就由林雪君她们几个喂大,对她们全无惧意,哪怕有护崽的情绪,只也在她们忽然跑过来的时候做出要站起来的架势,瞧清了人便没再动弹。
林雪君弯腰探身看着小猪崽喝奶,恨不得钻进窝棚里看,“咱们中午给猪妈妈整点好的,补一补。”
“那肯定!我少吃点也不能少了它们娘几个的。”衣秀玉用力点头。
“哈哈哈。”林雪君赞同应声,“是,它们娘几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是呢是呢。”衣秀玉郑重点头。
“哈哈哈……”林雪君捧腹哈哈笑个不停,深切地体会到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种怎样的感受。
正要退出去不打扰小猪崽们吃奶,让开身的瞬间,清晨的阳光打进窝棚,将小猪崽们照得更加分明。
林雪君忽然一歪头,疑惑地“咦?”了一声。
衣秀玉也不由得瞪大眼睛,哎呦哎呦地直叫。
只见正奋力吃奶的小猪中,有几只并不是纯粹的粉白色,它们背上还分布着一条条的深色竖纹。
怎么生的小猪还有花纹呢?
两个姑娘对望一眼,林雪君率先低呼:
“哪只野猪拱了我的小母猪!”
怎么回事!
围栏都把后山区域围住了,不是不会有野兽出入吗?
而且他们驻地有狗有狼的,怎么还让野猪偷了她们粉嫩粉嫩的‘大白菜’啊!

春风呼呼地吹,为北京城带来了全世界最会夸林雪君的人。
在女知青们养的小母猪生崽后的第三天, 阿木古楞放在她们猪窝里一起养的小母猪也生了,同样生出好几只带花纹的混血小野猪。
驻地其他人在院子里养的小母猪就没遭毒手,看样子大野猪只是悄悄潜伏在后山撩了两个粉嘟嘟的小母猪, 没敢进驻地跟大狼大狗环绕着的小母猪谈恋爱。
庄珠扎布老人哈哈笑着安慰林雪君:
“有野猪血统好啊, 抗冻抗病,身体好。在家里养,饮食简单,肉也不腥。”
小野猪羔(四声)子们的确很强壮,抢奶一流, 跟猪崽兄弟姐妹们推搡打架时, 即便闭着眼睛照样很凶, 叫声也洪亮, 还挺讨人喜欢的。
留在驻地上学的孩子们于是又有了课后新项目, 除了到林雪君的院子里摸大驼鹿角外,又开始往后山的猪圈里跑, 争着抢着看小野猪羔子,搞得三头猪中唯一的公猪整天气吼吼地赶人,累得都瘦了——
它至今还不知道好多宝宝不是它的, 还尽职尽责地看窝护崽呢。
在后山猪窝中上演猪界狗血故事时, 林雪君也开始废寝忘食地书写第七生产队从冬天开始的防旱防虫工作。
从庄珠扎布老人和生产队里的老牧民们预测旱情和虫灾开始,到场部陈社长打来电话请他们讨论应对之策, 延伸到学员们一起干活,从工作中不断积累经验教训,矫正工作落地中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
一件件一点点地回忆和记录,再用逻辑将之串联, 描述下每一个行为的知识支撑、技术支撑、人力等可行性支撑, 以及工作后每一阶段的现实反馈……
一天后, 什么都不做,只伏案搞脑图、捋逻辑的林雪君终于写下了这片报告文章的标题:
《草原干旱引发虫害的应对策略——呼色赫公社防虫害第一阶段工作报告》
垂头快速扫视纸张上的脑图,捕捉到自己草书的六大策略项时,目光最终落在【生物药剂】和【人工鸟巢】两项上。
圆桌对面,孟天霞正帮林雪君整理报告——场部送来的数据等报告单来自各生产队,都是由亲自执行各工作的社员们记录的,大家文化水平和逻辑能力不等,记录内容的清晰程度参差不齐,必须重新整理才能作为有用资料使用。
衣秀玉则摊着纸张,对着算盘计算第一阶段工作中大家用掉的烟叶、辣椒等物资,和生产队剩下的余量。
林雪君抬头望向一边拨算盘一边嘀嘀咕咕的衣秀玉,开口道:“小玉,盟里需要的工作汇报文章中,关于生物药剂配置原理、配置方法、药效、使用方法、使用效果的整理说明和论述,由你来写。”
“?”衣秀玉迷茫抬头,恍惚了一会儿才忽然啊一声低呼,“我来写?不是你写吗?”
“整个药剂的配置、人员安排、带队喷药,都是你来亲自执行的,所有工作你最熟。”林雪君认真道:“虽然配方等是杜川生教授研究并提出的,中间由我传递给社长和咱们生产队,但基层执行工作是你全程在跟,真正的使用方法和效果等细节,都得由你来校准,杜教授也会认可你来写最合适这一点的。”
“……”衣秀玉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转红,她兴奋地攥紧手中算盘,想到自己居然有资格像林同志那样书写这样正规的阐述和总结报告,想到整篇报告呈到呼盟盟长、草原局局长等人手上时,上面落款中有自己的名字,她就激动地浑身发抖,“我……我真的可以吗?”
“写吧。”林雪君站起身拍拍衣秀玉的肩膀,转身批了件外套便出了门。
人刚走到院门,身后瓦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能把房顶掀飞的欢快尖叫:
“嗷——”
林雪君吓得一哆嗦,握着院门的手都不由自主缩了回去。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是衣秀玉在发疯,哭笑不得,写报告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吗,后世年轻人听到了只怕要哭的。
转头回望,窗口内衣秀玉站在桌边高举双臂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胡乱唱歌,高兴得都没人样儿了。
连糖豆和小红马都忍不住凑到窗口好奇地往里看,也不知道人类在发什么颠。
笑着推开院门,带上保镖沃勒,她穿过黑蒙蒙的驻地,踩着夜风直奔男知青的土坯房。
敲开门的瞬间,林雪君透过门缝看到王建国猴子一样嗖一下将桌上的扑克牌藏进炕褥子下面。
“打牌呢?”林雪君笑呵呵地探头问。
“娱乐一下。”站在门口的穆俊卿不好意思地挠头。
“小梅,玩不玩啊?”王建国探头笑道:“领导都说人民需要娱乐,不能让大家的神经一直绷着嘛。电影放映不到咱们这儿,咱们就自己找点娱乐,嘿嘿。”
“你们继续。”林雪君朝着王建国他们一招手,随即拍拍门口的穆俊卿,“盟长需求的报告,人工鸟巢的作用,全公社招引的食蝗益鸟的种类、日食蝗虫数量、生活习性,以及人工制作鸟巢的工序,放置鸟巢的方法和注意事项等,都由你来写吧?”
“?”穆俊卿正笑呵呵地好奇林雪君找他什么事儿,忽然听到她说这么长一大串,完全没反应过来,低头望着林雪君,眼中满是迷茫。
屋内才把扑克牌摆回炕桌的王建国却嚯一声叫出声,堵在门口的穆俊卿和林雪君转身回望时,便见王建国扑腾一声站在了炕上,头顶着房梁,双手抓头,惊叫道:
“我艹!能以报告的形式直接向咱们呼伦贝尔盟盟长做汇报了?
“穆俊卿,你tm要出名了!”
“嗷嗷——”屋内瞬间群魔乱舞,所有人类都变成了猴子猩猩狒狒。
“……”林雪君噗一声笑,眸光不经意扫见穆俊卿,却见他傻笑呆立着,嘴角抽动着一会儿翘一会儿下撇,像要笑,又像要哭。
她伸手拍了拍穆俊卿的手臂,他低头凝视她,嗫喏半晌才低声道:
“跟木头打了一年交道……”
终于要被看到了吗?
他伸出双手,翻转了掌心朝上,手掌上、指腹上都是厚茧子。
“小梅……”
曾经翻书的手被磨破,一层水泡被挑破,又一层水泡鼓起来,晚上睡前挑破了,泡超痛的药水,第二天仍要继续砍木头、打磨木头、制作木头,血肉模糊了照样继续干。
被人调侃说他这里做出去的桌子椅子都是用血肉造出来的,他只温和地笑笑……
有一天,那些夜幕中借着油灯挑水泡,痛得在被窝里不停翻腾的不眠之夜……终于都要沐浴在阳光下了。
春天啊,春天来了。
春风吹得北京好大沙尘,人们骑着自行车出门被风沙拍得脸疼,这时候戴眼镜的人反而有了一层防护。不过眼镜被风沙拍擦出划痕,也叫人怪心疼的。
在这种风沙天里,杜川生教授在塔米尔等人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化学药剂研究概论》的出版创作。
接下来就剩下反复校对审读和修订工作,虽然不需要塔米尔再深入参与,但杜川生还是希望塔米尔能留下来将手头两本俄语书翻译完再回草原,大概还要呆上1个月左右。
杜川生教授开始校稿的第一天,塔米尔就请假跑了。
北京风沙大,四周都是房子房子房子,看不到天和草的尽头,也受不到湛蓝湛蓝和哇绿哇绿的洗礼,但从学校到林雪君爷爷家的路上,能看到天安门。
他最喜欢这段路,穿过砖瓦森林,瞻仰巍峨的檐和庄严的墙,受岁月积淀的红的感染,看五星红旗在大风天里猎猎招展。
买上一条大鲫鱼,一些蔬菜和两个苹果,他蹬着杜川生教授助教老师的大二八自行车,七拐八拐地穿过近路,以最快时间抵达林老爷子的四合院前。
隔壁正在院子里赏鸟的白老头远远瞧见塔米尔,就朝隔壁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林老爷子道:
“老林,你新孙子又来看你了。”
三天两头地过来,跑得可够勤快的。
“是吗?”林老爷子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子,扶着椅子站起身,刚走到门口推开门,就听到小伙子中气十足的嗓音:
“林爷爷,今天吃鱼!”
“搞得好像你是大厨,要给我做鱼似的。你连煎鱼都不会,就会端个盘子,语气还挺了不起。”林老爷子笑着接过塔米尔递过来的肉菜,转身就往屋外的土灶走。
白老头趴在墙上笑吟吟问:“菜买得多不多?够不够再添一双筷子的?”
“你都这么说了,能不够吗?”林老爷子嘿一声应下,白老头当即绕出自家院子,拎上他中午准备吃的饭菜,就拐过来了。
“我去洗菜。”塔米尔将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推,撸了袖子便熟练地拐进厨房开始大干特干。
他常来的这些日子里,林老爷子院子里老是嘎吱响的椅子、摇晃的桌子、生锈的门轴、脏兮兮的窗玻璃等等全被塔米尔给修好了,连老爷子那个讲话断断续续的收音机,都被塔米尔对着俄语说明书给调试得明明白白。
往常少有人气的老人院子多了塔米尔这个大嗓门,也瞬间多了朝气,变得热闹。
“怎么样?杜教授的文章写好了吧?”林老爷子抬头询问窗口内洗菜的塔米尔,手上也没闲着,鱼鳞刮得噼里啪啦,刀光剑影的。
“写完初版了,还要改呢。这东西写出来要查那个,嗯,海量资料,一点不能出错,老细致了,贼累人。”塔米尔干活不很精细,但胜在速度快。唰啦唰啦几下就把菜都洗好放在盘子上了,就是搞的水台上下都是水,他也不在意,开开心心递出去,又快速把苹果切成丫,端出去放在白老先生面前的圆桌上,爽朗一笑,“吃吧,脆的,好咬。”
“做研究当然是这样,不然得出错误结论,以此为基础指导工作,得出多大乱子。”林老爷子杀好鱼,转身去蒸饭,忙活完才勾起炉盖,放上铁锅,先倒油热锅。
“你给翻译的那几本书,回头出汉语版的,你也有署名吧?”白老头牙口还行,咔嚓咔嚓啃苹果一点问题没有,就是苹果皮有点韧,全被他吐了。塔米尔这孩子有劲、勤快,唯一的缺点就是切苹果之前不削皮儿。
“有署名,说我是翻译出版过程中的特殊专业型校对人员,特殊编辑,特殊翻译人员。还给我钱呢。”塔米尔笑着在裤缝处擦了擦手,提着裤子就要坐到白老头身边跟他唠嗑,抬头见林爷爷还干活呢,又把腰直起来,端了盆在院子地上洒了水,开始扫地。
“挺厉害啊,也算出书了。”白老头笑着啧啧两声,“年少有为啊,咱国内现在像你这样又懂牧业,又懂俄语的人可不多。杜教授对你算很满意了,有出息啊。”
“嘿,我本来啥也不会啊,可是小梅会,我们一块儿放牛的时候没别的事儿干,你站在草原上别说转一个圈儿,就是转一百个圈儿,看到的也只有草和牛。我就说你教我学俄语吧,她就教了我好长时间,还给我留作业呢。”一说到林雪君,塔米尔话可就没完了。他拄着扫帚站在院子里,地也不扫了,挑着两根粗眉毛,眼皮被眉毛拉高,把一双长眼睛拉得圆溜溜、亮晶晶的,“我才学了几个月啊,她就开始给我搜刮俄语说明书,俄语报告之类的让我对着字典翻译。刚开始我根本整不明白,就一个一个地对词。
“才能把句子组织明白了,她又让我用汉语做翻译,还都要写下来。”
塔米尔歪着脑袋想起那些岁月,忍不住得意道:
“我每天坐在草坡子上,一边牧牛,一边写东西。
“生产队来送物资的,一个月最多来两趟,大多数时候也就一趟。我手里的本子正面写满了,又写背面。背面也满了就在字和字的缝儿之间找空隙书写,实在没地方写字的时候,铅笔也用秃了,就用树枝在土上写。
“反正也没事儿,有时候一天就只说三四句话,比如跟阿爸阿妈说几句‘我吃饱了’‘今天吃啥’之类,我就从早上写到晚上。
“即是学习,也是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说完了又忽然开始嘿嘿笑。
“你傻笑啥呢?”白老头撇嘴,刚吃到的这丫苹果好酸。
“小梅说我是学习的天才,哈哈哈哈…”塔米尔说完了便开始哈哈大笑,笑好半天才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傻笑两声,又开始扫地。
“你学东西是挺快的,这才来了多长时间啊,这里里外外的街道都被你走熟了。”白老头啧一声,现在他们这附近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看的,没有人比塔米尔更懂的。
“这有啥难的,草原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也能找着东南西北。那么大一个草原,往哪里看都差不多,你在这片儿牧马,我在那片儿放羊,要是不会认路,都得死在路上。”塔米尔讲话时语气里满是自豪,像个洋洋得意的孩子。
白老头和林老爷子却听出了其他:这些在草原上生存的人,实在不容易。
林老爷子的米饭蒸好了,红烧鱼也出了锅,塔米尔忙丢开扫帚抢着盛饭端菜,又熟门熟路地去取林老爷子的酒,给两位老人一人倒了小半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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