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by北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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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敛目颔首,抬手送客。
了了立刻识趣地起身:“那我先不打扰小师父了。”
她轻声说完,生怕再打扰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门被带上,吱呀一声。
他下意识抬眼,看了眼了了离开的方向,门后悬挂的八仙过海图还在轻轻摇晃。
他微微侧耳。
沙漠寂静的夜晚,这座王塔就像一个天然的收音盒,无数细小的声音沿着地脉,悉数传入他的耳中。
除了塔下吵嚷的说话声,只隔着一层木板的脚步声,不用他凝神,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起初还挺正常,一步一个台阶。许是以为他听不见了,那道脚步声一顿,随即发疯似地轻跺了好几下。
裴河宴垂眸,看了眼堆在墙角的经书。翻旧的书皮上,扑簌簌地垒了一层新鲜的墙灰。
他闭上眼,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请神容易送神难,祖师爷诚不欺他。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脚步声彻底消失,裴河宴松了口气,起身绕至桌后,拿起蒲团。
弯腰时,余光瞥到一抹亮色一闪而过。
他微怔,凝神看去她把手链和奶糖当作酬金留在了桌角。
只能改日再还她了。
他轨迹不变,拿起蒲团放在了观音像的供台前,随即屈膝,跪坐在蒲团上。
随着他的动作,桌上的烛火随风扑晃,一会变暗,一会复明,几番沉浮,又逐渐凝成一束。
裴河宴未受一丝干扰,他凝视着观音法相,垂腕褪下缠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弟子妄言,犯了五戒,自甘请罪。”
他闭上眼,指尖捻珠,轻诵佛经:“法无定法,人生无常。因缘和合,福祸相依。”
诵念数遍后,睡意上涌。他顿了顿,换了一句:“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
佛珠从他指尖一粒粒捻过,一百零八颗,刚记了两轮数,便戛然而止。
他轻垂着脑袋,就这么跪坐着,闭目酣睡。
了了回到楼下,窝回角落里。
夜色渐深,鼾声四起。
她蜷着身体,背靠楼梯,望着窗缝。
原先还有一丝暗黄光线的缝隙早已被黑暗填满,仍有沙粒被时起时歇的热风拍入塔内,汇成薄薄一层。
哭过的眼眶热得发胀,她揉了两下眼,就这么枯坐着,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
数到塔外的风声彻底停歇,数到所有人声都变成梦中呓语,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沉入梦乡。
梦中,时而掠过白日里,小和尚居高临下望过来时的惊鸿一瞥。时而,是了致生背对着她挥手走入沙漠的背影。
她张嘴欲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就在她着急恐慌地想要追上老了,阻拦他时,沙尘暴突然而至。
她亲眼看见整座沙山被拔地而起,夷为平地。
空气中到处都是沙尘,她掩鼻屏息,仍旧呛咳得胸闷难受。
可她顾不上自己,她一路狂奔,试图追赶迎着沙暴走去的了致生。
这么大的沙尘暴他看不见吗?他为什么不停下来?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为什么,他都不回头看她一眼?
于是,她只能更拼命地跑更拼命地追。可流沙越来越多,逐渐裹住她的双足,将她困在沙中。
了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了致生被沙暴吞没。
她悲怆得难以呼吸,几欲死去时,一道梵音强势地挤入了她的梦境。
那声音低沉清冷,顷刻间涤荡了她的世界,驱散噩梦。
“他会平安回来的。”
第二日,风暴停息,可基地内的通讯仍旧没有恢复。
车队依旧失联。
众人开始积极自救,铲沙、修理通讯设备、整理可用物资。
第三日,空气中的沙尘被北风驱散了一些,可见度从五米恢复至数百米。
众人陆续搬回宿舍,不再留居浮屠王塔。
了了因还未成年,这两日都被庆嫂带在身边照顾。
她怕了了胡思乱想,几乎不提车队失联的事。就连吃大锅饭,也会提前盛好饭菜,让了了端回房间里吃,避开议论。
了了年纪虽还不大,可早已懂事。知道这是庆嫂的一番好意,便配合地装没事人一样,从不主动问起搜救的情况。
这天夜里,了了刚有睡意,便有人敲门来找庆嫂。
庆嫂匆忙应了声“稍等”,起身先给了了掖了掖毯子。
老方关了手电筒,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孩子睡了吧?”
庆嫂压低了声:“睡了睡了。怎么样,是老了他们有消息了吗?”
老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们这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沙尘暴把路给埋了,这两天边清沙子边往外找,根本找不了多远。”
庆嫂附和道:“也是,现在可见度不高,路又被埋了。万一失了方向,别老了他们没找回来,又折进去一车。”顿了顿,她问:“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这物资也送不进来,这米是越吃越少。”
老方沉默了片刻。
这两日,基地里死气沉沉的,气氛压抑,全没有之前的热闹和活泼。更别提往日里浓郁的学术氛围了,大家没摔了饭碗哭两声都算克制了。
“看这两天通讯能不能恢复吧,设备零件坏了,研究院不送物资进来,我们这根本修不好。也是之前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谁能想到,十多年没出过事,一场特大沙尘暴,把应急管理的问题暴露得干干净净。”老方面露愁容,但仍安慰了庆嫂两句:“你也别太担心,基地这里这么重要,只要我们别碰上什么时空错乱平行世界的,国家不会放弃我们的。”
庆嫂闻言,哭笑不得:“什么时空错乱平行世界,你灵异鬼怪的帖子看多了吧。”
老方笑了两声,回归正题:“我来是想跟你通个气,车队我们肯定还得继续找。但实在是这两天的搜救结果有点出人意料,大家伙可能太低估这次沙尘暴的受灾程度。我是怕万一,老了他们真的遇难了,了了这孩子肯定得送回她妈妈那。”
庆嫂没作声。
她回头看了眼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的了了,鼻尖发酸:“你说这孩子,来这过个暑假,怎么就遇上这事了呢?万一老了没回来,这孩子得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我也实在没法,我们都在尽力搜救。可我和几个同事预估了一下,老了他们车队的物资顶多撑两天,这还没算上极端情况。老了之前在单位留的紧急联系人是他家老太太,可老太太不是去年没了吗,这名册也没更新。我估计孩子能背出妈妈的手机号码,你回头给问问,如果……”
后面的话,老方没再继续往下说。
庆嫂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事我回头找孩子问问。”
“诶。”老方应了声,重新打开了手电筒:“那行,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随着门被关上,了了的睫毛颤了颤,她不动声色地把脸往毯子里又埋了埋。
她爸爸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
沙尘暴过后的第四天,了了起了个大早,在车队出发前,先混入车内。
她一夜未睡,满脑子都在计划怎么跟车出发。
不料,一切竟如此顺利。
她从宽敞到一目了然的车厢内翻至后备箱,又拉过盖在油桶上的防风布遮过头顶,躲入角落。
以防万无一失,她还移了两桶汽油挡在身前,掩蔽得密不透风。
眼看着出发时间将近,她放轻呼吸,小心地贴住椅背,安静等待。
几分钟后,主驾驶室的车门打开,有人上车启动车辆。
陆陆续续的,车辆坐满,准备出发。
高塔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裴河宴,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
四天了,他难得开窗透个气,就瞧见了那个不省心的。
有了上回的教训,这个闲事说什么都不能管了。
他面无表情地掩上窗,盘膝坐在蒲团上,铺纸临摹。
紫檀狼毫刚拿起,便发现砚台上墨迹已干。
他握着笔,偏头看了眼桌角上已化出糖渍的奶糖,十分不情愿地皱起了眉头。
东西好像还得还她。
明天中午不见不散~
车子出发前,司机拧开车载广播,挨个调试频道。
沙尘暴过后,不知哪个无线基站损坏,不仅通讯设备无法连接,车载广播也始终没有信号。
“呲呲呲”的电流声中,副驾边揿下车窗,边不耐烦道:“别试了,吵死了。”
“试试呗,万一有信号呢?”司机说道。
“这都过去几天了,你哪天收到过信号?”副驾掏了掏耳朵,催促:“赶紧走吧,等会温度上来,又热得干不了活了。”
这倒也是。
正逢酷暑,白日里,沙漠的地表温度最高可达七十多度,可作业的时间十分短暂。
他没再浪费时间,调小音量,挂档出发。
越野车的扭矩大,马力强,一脚油门下去,了了一个惯性,险些扑倒。好在她身前的油桶比较扎实,扑撞缓冲下,除了发出一声极小的磕响外,没再出现任何意外。
离得最近的后排乘客倒是听见了一些动静,他边回头打量边嘀咕:“刚什么声音,你的工兵铲放好了吧?”
另一个人头也没回:“是油桶吧?别大惊小怪的。”
见没发现什么异状,他回头,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诶,昨天老魏家的是不是去找你了?”
司机“嗯”了声,苦恼道:“昨天我刚回去,饭还没吃呢,老魏家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我堵宿舍门口了。问我这路什么时候能清出来,人什么时候去救!非要我给她个准话。”
副驾往中控台歪了歪身子,问:“那你怎么说的?”
“这我怎么给准话?按无人机传回来的图像看,研究院到基地的路基本全埋了。信号又中断,我既没有车的定位,也不知道车最后失联的位置在哪。这沙漠这么大,我上哪找他们去?”司机无奈道:“总不能和人直接说,我这没办法呀,只能清一点算一点。况且都过去四天了,要不您先做好心理准备?这不挑事嘛!”
“可千万别啊。”
“最近基地气氛紧张,大家都担心被困死在沙漠里,一个个忧心忡忡的。这万一起了口角,跟往油桶里扔火星子有什么区别?”
“老方前阵子还叮嘱我呢,让我们说话注意分寸,避免冲突。”
车内七嘴八舌,讨论不休。
“不过我感觉,也就这几天了。”司机单手握着方向盘,微微倾身,拿起搁在车门后的矿泉水:“研究院和应急部门肯定早收到消息了,这么大的沙尘暴,基地又失联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出事了,这肯定得有搜救措施啊。外头这么多人,一起使劲,不出三天,保管恢复通讯。”
他话音刚落,刚够到手里的矿泉水瓶一滑,脱手而出。他矮身去捞,一不留神,车轮偏了几寸,冲着沙坡一头栽下。
车轮空了一截,失重感将人抛起又扔下。车内一片惊呼声中,司机慌忙握紧方向盘,控制车速。不料,车还没减速,车前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人形障碍物”。
司机惊得心脏一抽,眼皮狂跳,他猛的一脚,踩下刹车。
后备箱顿时“咚”的一声,了了后脑勺磕着椅背,脑袋跟被开了瓢似的,声音清脆。
她不敢出声,连忙捂住脑袋,缩在防风布下,疼得龇牙咧嘴。
车内一片兵荒马乱。
后座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起疑道:“我就说后面的声不对吧,这是油桶?”
“听着确实不像。”另一人大胆揣测:“难不成谁做好事不留名,偷偷往后备箱里搁西瓜了?”
“……”
做好事还是浪费粮食呢?这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的,不得把瓜磕烂了?
浮屠王塔在古南啻国,是十分重要的地理坐标。它地处南啻国商贸中心,是旅人、客商以及各派各宗佛教信徒慕名前来朝拜的宗教象征。
研究院在修复南啻国城邦遗迹时,考虑了日后开放展览的可能性,延续旧址,将浮屠王塔作为整个南啻遗址的中心,修建道路。
既作为必经之路,裴河宴出塔后,便只需站在路边等着车辆经过。
岂料,人倒霉时,就算在广袤到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也能险些发生车祸。
司机控稳车辆后,仍旧惊魂未定。
他看着站在车前,面无波澜一派镇静的少年,艰难地吞咽了一声。
真是邪了门了!
这沙漠里除了沙子,连只蝎子都钓不出来。平日里,他就是闭着眼睛开,都碾不到一只蚂蚁。今天就拿瓶水,险些车毁人亡。
副驾回过魂,捂着扭到的脖子,满脸痛苦:“你这车开的,急着送我去黄泉啊?”
他嘶嘶抽着气,余光瞥见车外站着的僧人,立刻“哎呦”了一声:“这法师是来超度我的吗?他这么年轻,业务熟不熟练啊!”
后座刚好有人认识裴河宴,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嘴是真晦气啊,你睁大眼睛瞧瞧,看人脸不脸熟。”
副驾凝神看去,这一瞧,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头发差点全部起立:“你没撞着人家吧?这可是院长的宝贝疙瘩,你要是给磕着碰着,你这饭碗赶紧砸了吧。”
司机本就理亏,闻言,天都快塌下来了。
他赶紧下了车,嘘寒问暖:“小师父,你没事吧?”
车内没有了了。
裴河宴收回打量车厢的视线,微微颔首,直叙道:“你没撞到我。”
司机顺着他的目光往车后看去,他以为对方是在看那条蜿蜒曲折的行车轨迹,忍不住汗颜道:“我刚才就是拿瓶水,想着这路上也不会有人,就没留意。吓着你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以后开车肯定注意。”说完,他便等着裴河宴开口谅解。
事故嘛,虽然没发生,但流程都是一样的。
可司机等了半天,愣是没听见半个字。他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又有些无措。他抬手摸了下后脑勺,憨笑着,踌躇道:“那个小师父……你是还有什么事吗?你不用跟我客气,尽管说!”
裴河宴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对方话音刚落,他便十分自然地说道:“那麻烦你开一下后备箱。”
司机:“……啥?”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扭过头,冲车里那几人疯狂眼神示意:救救我,快救救我。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
“眼睛抽筋了?”
“不知道。”
没头脑三人,继续保持沉默,观察事态。
司机求助失败,皱着一张脸,万分不解:“你要开后备箱干啥啊?我们这一车是出去清路的,后备箱就放了工兵铲和汽油。”
裴河宴思忖了几秒,解释道:“我找人。”
找……找人?
司机“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人都坐在车里呢,后备箱哪来的人?你这开玩笑也得有个度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谁让你过来,看我们有没有夹带什么物资出去吧?”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瞬间拉下脸来,几步绕至车后,打开后备箱:“你看,给你看,看看我后备箱里都装了什么。”
见他误会,裴河宴并未立刻解释。
反正目的达到,说话挺累的,能不说就不说吧。
他跟至车后。
司机见他过来,满脸不高兴地后退了一步,让开视野:“你看仔细啊,别回去传错话了。”
此刻,深感大事不妙的后备箱乘客了了,满头大汗。
车里本来就热,她为了遮掩身影蒙混过关,躲在厚实的防风布下。不仅空气不流通,呼吸还局促。再加上,事情即将败露的心虚感,令她那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止。
她这一口气,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同一时间。
裴河宴的目光梭巡了一圈,锁定在堆叠着防风布的角落里。
越野车深色的绒布上,有一个浅浅的脚印,不出意外,应该是小孩翻过后排时不留神踩下的。
他在直接揭露了了的“犯罪事实”还是给她一个“自首认错”的机会中犹豫了几秒,折中选择了出声提醒:“数到三,你自己出来。”
了了原先并不确定小和尚是不是冲她来的,可如果不是,也太巧合了一点。可就在她心存侥幸的当下,这短短一句,就跟捏住了她的七寸一般,让她瞬间动弹不得。
她此刻满脑子的问号他怎么会来找她?又为什么要来找她啊?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的?
她忽然想起那晚,在他掌心从容翻掷的三枚硬币,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这这这……怎么可能!
眼见着了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裴河宴没再继续等下去,他上前一步,掀开了防风布。
眼前,视野骤亮。正求爷爷告奶奶祈祷裴河宴发现不了她的了了,满眼惊恐地撞入他平静得仿佛洞悉世事的目光里。
因过于惊讶,她表情充沛到短短数秒,就如跑马灯般转变了数次。
她双目圆睁,一副上当受骗十足委屈的模样,质问他:“你不是数到三吗?”
裴河宴微微挑眉,反问道:“有区别吗?”
了了:……好像是没有。
两人尚在僵持,车上众人已经炸开了锅。
和裴河宴并肩站在车后的司机,瞪着了了的眼神似要把她瞪出一个窟窿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怒斥道:“你谁家小孩啊?什么时候上来的?”
“你几岁了?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吗?我们要是一直没有发现,等到了地方车窗一关走远了,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么热的天,你闷在车里,不出一小时就没命了。”司机越说越生气,甚至因后怕,肝火跟被谁点着了似的,一簇簇往上蹿:“这后果谁付啊?你付得起吗!”
这声斥骂,掷地有声,似巴掌一般狠狠地甩在了了的脸颊上,火辣辣得疼。
她抿了抿唇,想解释,可嘴唇嗫嚅了两下,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她眼眶一圈圈红起来,一副快哭了的模样,裴河宴望了望天,摸着腕上的念珠,一颗颗地捻。
他别开视线。
看风搬动沙粒也好,看远处王塔角檐下的风挂也罢。反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了了。
她是该长点教训了。
不过,这一车男人,是不是都没养过女孩?见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出来唱白脸。
他继续捻珠子。
一颗一颗又一颗。
可捻着捻着又分了心。
这小孩也是,嘴倔得都不知道道个歉。他那会碰碎了师父的泥雕,光捏泥巴就捏了一晚上。
他听得心烦,终于转身,看向了了。
小孩缩在角落里,委屈巴巴的挨着骂。
“稍等。”他打断司机,对了了说:“出来。”
他声音平静,一丝起伏也没有。甚至,还捎带着个人情绪,微微有些不耐烦。
了了嘴巴一扁,更害怕了。
她眼巴巴地望向司机您继续骂!!!千万别停!!!
第二更在下午六点半。
了了对裴河宴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这种畏惧,不仅出于两人的年龄差,还出在彼此天差地别的社会身份上。
所以,纵使了了不情愿,也还是乖乖地下了车。
原以为这事已经到此结束,司机感谢的话都到了嘴边,裴河宴却转过身,垂眸看着鹌鹑一样垂头丧气的了了,问:“他刚才质问你的那些话,你还没有回答。你不想解释吗?”
了了茫然抬眼,看向裴河宴。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眼神,可他眼中没有盛气凌人的倨傲,也没有故作慈悲的怜悯和施舍,反而,像嵌在渊谷中的山涧,清澈又温和。
她纷乱的心境,莫名的,被这样的一个眼神安抚。
“你谁家小孩啊?”
“你几岁了?”
“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吗?”
“这后果谁付啊?你付得起吗?”
了了回想起刚才司机就差指着她鼻子斥骂的那些话,忽然心生勇气:“我爸是了致生,是四天前遇沙尘暴失联的人员之一。”
她看着司机的眼睛,一句一句回应道:“我今年十三岁,已经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了。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清路,几十米也好,几百米也行,只要我力所能及。”
她说着,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的馒头,“我不占用你们的粮食,我自己带了吃的。”
可能数年以后,她再回忆起今天的这番剖析,只能感受到羞耻和无地自容。可在今天这个当下,她说了自己想说的话,颠覆了十几年以来,连吟枝给她灌输的“她必须接受大人给予的一切”这种思想观念。
这一刻,她就像举着小木剑对抗恶龙的布偶熊,有超乎一切的勇气和自信。
虽然……她说完之后,仍免不了被继续教育。
比如:“那你知道这种高温下会造成脱水和中暑吗?”
又比如:“擅自出行会给大人造成多大的麻烦你有考虑过吗?”
诸如此类。
刚开始,司机对了了进行安全教育时,还会分神瞥两眼裴河宴的反应。
生怕自己用词不当,又引得这位小师父出言维护。
可直到小姑娘手里的馒头都撕成了一块一块的碎末,他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时,司机才彻底放下心来:“那这孩子就麻烦小师父帮我送回去了。”
话落,压根不给裴河宴拒绝的机会,他边感谢边上车,直接将了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裴河宴。
裴河宴望着绝尘而去的车辆,皱了一会眉,才说服自己接受“多管闲事”的命运。
他垂眸,看了眼了了,和她手中捏碎的馒头,问:“不服气?”
他突然说话,吓了了了一跳。
她下意识把馒头往身后一藏,摇头否认:“没有不服气。”
裴河宴想起她那晚坐在楼梯上,也是咬着手背哭。想来,这应该是她性格上的原因,便没有多说什么。
“走吧,”他褪下腕间的佛珠持在掌心,率先转身:“我先送你回去。”
了了立刻接话:“我认识路。”
她的言下之意是,不用他送,自己就能回去。
可裴河宴却是一顿,侧身让她先行:“那你走前面。”
了了呆住:“……啊?”
她猜不准对方是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还是因为她劣迹在前必须要亲自押送,才故意装作不懂。
琢磨了半天,又不好意思问出口,最后只好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走在了前面。
沙漠的风,像是往火堆里加柴芯,越吹越热。
了了走了没多远,便出了一身的汗。
搭顺风车的时候倒没觉得,从基地到浮屠王塔居然有这么远。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滴汗的下巴,顺便还悄悄地瞥了眼身后的人影。
她腿短,步子迈得小。走沙时,一脚深一脚浅,步履缓慢。相比之下,他要从容闲适许多,始终保持着落后她两步的距离,时走时停。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像押送流放的罪犯……
她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嘀咕了出来。
裴河宴没听清,多迈了一步,走到她身旁:“你说什么?”
他步子迈得大,风一扬,他掌心的佛珠和背云相击,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叩玉声。似音钵般,将燥郁一扫而尽,瞬间清明。
了了忍不住看了两眼他手里的佛珠。
该说不说,这绝对是个宝贝。
她移开目光,回答道:“我说,我现在跟千把年前犯了罪被流放的犯人一样,就差披枷带锁了。”
裴河宴听完,笑了一声:“那倒罪不至此。”
见他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严肃,了了壮了壮胆,搭话道:“小师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裴河宴侧目看她,两人的目光恰好对视。
她眼神亮晶晶的,有按耐不住的好奇跟刚出芽的豆苗似的,一个劲地往外蹿。不用猜都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料到她会躲在车里。
于是,他眼都没眨,果断拒绝:“不能。”
果然,随和什么的,都只是假象。
了了撅了撅嘴,闷头赶路。走了一会,这越是不让问的问题就越跟小猫爪似的,一下下地挠着她心肝。
她到底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小师父,你是用上回那三个硬币占卜出来的吗?”她一手提着碎馒头,一手比划:“这么翻两下,就看到我藏车里了?”
这在了了有限的认知里,是十分不可思议的。
裴河宴垂眸不语。
他目视前方,捻着佛珠,双唇紧闭。
了了观察细微,一看这表情立马就懂了,她自言自语道:“对对对,天机不可泄露。”
她这会也忘了刚才还在记小师父坏了自己好事的仇,背过手,沉思了片刻。她小拇指的指节上还勾着一袋馒头,一走一晃,跟个小老太似的。
她这明显在瞎琢磨什么的神情,看得裴河宴眼皮直跳。
眼看着基地就在前方不远,他正想送到这就让了了自己走回去。草稿还在腹里没打完呢,忽听她问:“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了了停下来,一脸真诚地看着他:“你那晚给我爸算的那一卦,一直没兑现。这时灵时不灵的,你是不是……学艺不精啊?”
裴河宴:“……”小孩都是这么难带的吗?
他沉默,了了也沉默。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学艺不精”这个词挺有挑衅意味的。可解释吧,又容易越抹越黑,毕竟她的语境和问题都是她发自内心想问的。
了致生已经失联四天了。
她知道,如果再找不到,她爸活着的希望将越来越渺茫。
了了对死亡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
爷爷去世时,了了还没有出生。了致生指着相册里老爷子的照片教她“爷爷”的发音时,她才对死亡有了朦胧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