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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by北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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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表时间了了是知道的,凌晨起更,更声响过三声就要到大殿集合上早课。
古钟的钟声响起,则分别代表了三个放饭时间。
梵音寺的修行者众多,本院的僧人就不用说了,还有不少其他寺庙的僧人来此游学挂牌、论经学法。客院内,还有来体验禅修的香客和居士。所以吃饭一定要积极,过了饭点,绝无留食。
了了听完,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三顿肉食。早上她吃的是锅贴,中午有一道小炒嫩牛肉和黄焖鸡,晚上不仅有鱼肉还有酸甜口的糖醋排骨。
她当时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奢靡铺张到她都有些心虚,甚至多添了一碗米饭把他特意出去打包回来的肉菜全都一扫而空。
敢情她的直觉没错啊……那就是饯行饭!是特意用来安抚她接下来一个月都吃不到肉的弥补!
了了长叹了一口气,心情十分郁闷地把脑袋抵在了前面的座椅椅背上。
裴河宴见她无精打采的,用手心垫住她的额头,拎着她的后领把她拽回了座位上:“坐好。”
了了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 他拉过安全带重新给她扣好:“做完作业可以随意进出藏经阁,你想去三楼我可以带你去。”
闻言,了了这才精神了一点。
“还有一浮阁,就是山顶昭和公主的宫殿。每逢雨季,住持都会另派巡视的任务,我让觉悟加上了你的名字,轮值时我带你进去。”他生怕了了不懂这机会有多难得,还特意做了解释:“一浮阁从不对外开放,唯有历代住持才能持有钥匙。这是拂宴法师临终前定下的规矩,沿袭至今。”
只是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暴雨,差点冲垮房屋,这才令当时的住持过云重新制定了规矩。雨季前后,都需派守僧人巡视维护。
了了眼睛一亮:“过云大师之前提交的需要修复的壁画是不是就在一浮阁的山洞里?”
“是。”裴河宴说:“研究院派出的壁画修复专员前几天已经在客院住下了,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我引见你们认识。”
他说完,似笑非笑地将了了打量了一遍:“这样安排还行?”
了了忙不迭点头:“所以你之前回去,就是忙这些了?”
“不止。”裴河宴掰着手指给她细数了一遍:“回去先把你要住的房间,清扫了一遍。家具过了单,添了一些你可能会用到的。又置办了些薄毯和被套,想着你那手书法估计不会少了罚抄练字,桌几也按你的身高搬了一个过来。”
了了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她刚当真,他忽然一个停顿,曲直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怎么说什么你都信?”
了了一愣,见他弯着唇角忍俊不禁,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一句才是他的玩笑。
“你一向对我很好的。”认真的也好,开玩笑的也罢。她若是真的嫌弃环境艰苦,也不会应下此事:“我还挺想体验一下你这一十多年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当然,这是讲在嘴上的漂亮话。
事实上,从听到要跟着寺里的僧人早睡早起时,她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裴河宴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牵住了她的,一直到下车之前都没再松开。
了了这次住的还是上回的院子,与裴河宴做邻居。
这倒是让她暗暗松了口气。
了拙帮她把行李搬进了房间:“老祖让师兄先安顿下来,等空了再去竹楼见他也不迟。”
裴河宴刚回来就被叫走了,了了这会也没个商量的人,想再和了拙确认一下,后者已经看出了她的迟疑,笑着说道:“师兄不必紧张,老祖人很和善不会故意刁难你的。他这么说,你就安心休息好了,等小师叔回来,和他一起过去就好。”
了了这才放心:“多谢你,了拙。”
“师兄不必客气。”他左右巡视了一圈,提醒道:“不过你住在这,每日起码要比我们早起半小时才能不迟到。”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了了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凝固。
“还有时间表。”了拙将手抄的纸张递给了了,“小师兄尽快习惯一下,否则迟到了是要挨手板的。”
了了沉默。
她手里捏着展开的时间表,险些闷头跑路。她这哪是来禅修的,是来渡劫的吧?
了拙见她如遭雷击一般,沮丧到抬不起头,想了想,安慰道:“其实,坚持一周,也就适应了……”
“我知道的。”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心理建设这个东西吧,还是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真实面临和想象遭遇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了拙走后,了了将行李简单收拾了一番。
原本只有三五个藤木衣架的衣柜添了不少免留痕的衣架和裤夹方便她悬挂真丝类易起褶皱的娇贵布料。
桌子添了俩,矮几下还铺了通风透气的竹席,天气再热些时,坐在这看书写字一定是极为凉快的。
茶盘上的杯子也全换了新的,她不爱泡茶,就没放茶具,搁了个冷水壶方便她直接饮用。
还有什么?
了了像开盲盒一样,寻找着他准备的惊喜。
“书柜拉开看看?”身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被山风轻轻送至她的耳边。
了了回头看去,他倚着门并没有进入,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用眼神无声地催促她将书柜打开瞧瞧。
她似察觉到了什么,拉开柜门的手短暂地迟疑了片刻,才缓缓的极为郑重地打开了它。
书柜里摆放着一个极为精致的大漆盒,盒上挂了个花旗锁,锁扣已经打开了,连钥匙都坠在了锁孔下,随着方才的动静轻轻摇晃着。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将它打开。
大漆盒幽兰色的绒布里,铺陈着一封封长沐在时间岁月里的信封。
“我答应你的,梵音寺再见时,要跟你分享你父亲的书信。”他走近,俯身偏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
了了还以为他是想要邀吻,可见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却没有了下一步,又有些发蒙:“你看什么?”
他松手放开她,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还不是怕你哭。”

“不看。”了了把锁针从锁孔里穿过,没扣上,只是这么挂着。
她想慢慢看,找一个凉爽舒适的下午,再泡上一杯茉莉花茶,没有花茶红茶也行,然后坐在廊下或者竹席上,小心地将那些她没参与过的时光一点点全部追回。
而不是现在急切的囫囵的将这么珍贵的信件一眼扫光。
午后,山鸟熙叫,切切嘈嘈。
了了午睡没睡着,索性爬了起来,开了窗。窗外一片绿意,丰盈骄艳的阳光撒了个漫山遍野。
难得天晴,气温有些高。她从房间里找了把小扇子,趴在窗棂上边看山野边扇风。
山上本就比平地凉快,门窗一打开,通透亮堂的屋内立刻就有山风穿堂而过,将竹帘掀得哗啦作响。
梵音寺里除了供居士和香客们居住的客院零星装有空调外,即便是方丈楼内也没有纳凉设备。
了了摇着扇子,心平气和地眯眼望着吵得她无法安睡的鸟雀。
也不知道是里面的哪一只,嗓门是真大啊。
午休后,了了要跟裴河宴去竹楼报道。她趴在窗口,将这次带来的衣服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想着穿哪一套会更显成熟稳重一些。
等时间差不多时,她丢下蒲扇,站在衣柜前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方才脑中敲定的穿着在看见衣服后又变了卦,不是觉得黑色太沉闷,就是觉得桃色太跳跃,头一回见长辈这么活泼可能不太适合。
于是挑挑选选的,最后还是拿了那套一开始就被她否定的白色衬衫和水绿色的裙裤。
裴河宴来敲门时,门一打开,迎面就是了了的笑脸。
他很顺手地接过了她提在手中的茶叶和线香盒子,问她:“休息够了?”
“没睡着。”她告状:“窗外那片树林里的鸟太吵了。”
裴河宴顺着她的话往远处树林里瞧了两眼,“那我让了拙闲些时去给你瞧瞧?看看是哪家起了争执。”
了了刚想阻拦他,想着她也没这么娇气,适应两天困极了就怎么都能睡了。可越听越觉得他的语气不对,果然……又是在寻她的开心。
她撅了撅嘴,跟着他下了台阶往寺院方向走:“怎么不是你亲自去瞧呢,我的事你还要假手他人?”
她回的这一嘴,还挺有理有据,倒是让裴河宴一时找不出可反驳的话来。
他自愿服输,转而问她:“心情这么好?”
亏他还担心她会紧张,也跟着没休息好。
“心情一直是好的啊。”了了莫名:“为什么这么问?”
“你一开门就笑得很开心。”
了了恍然,见他误会了,她也没否认,只是多补充了一句解释:“我中午睡不着就在想等会穿什么, 结果想的和最后决定的完全不是一码事。我就觉得女孩子有些时候确实挺浪费时间的, 出门挑衣服要想,搭配首饰也要想。不过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生活的乐趣不就是从这些小事里找到满足感吗?”
“自娱自乐。”他落下这四个字,提醒她竹楼前没有石阶,近来雨水多,泥地未必坚实,有可能会弄脏她的裤腿,需自己拎着些裤子,注意好脚下。
两人闲聊着话,下到山脚拐入了竹林里。
密密实实的紫竹林,像一道天然的拱门,将竹楼掩映在竹林的深处。
没有阳光直射的荫蔽处稍稍凉爽了一些,了了才走了一半,鞋上已经沾了不少还有些湿润的泥巴。
鞋子脏了能洗,她倒无所谓这个,只是眼看着竹楼越离越近,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紧张起来。
她抬眼,瞧了瞧走在前面的裴河宴。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来:“怎么了?”
了了摇摇头,没说话。
裴河宴稍一寻思便知她在顾虑什么,他还以为她真有这么豁达自在,不以为然。他停了停,慢了两步和她并肩同行:“我师父一向随和,不会无故刁难小辈。你就当见一位素未谋面的长辈,论起来,他和伯父也算知交甚久。”
裴河宴口中的伯父说的是了致生,好像从两人敞明心意起,他就改了口。从客气的称呼“了先生”改成了稍显亲密的“伯父”。
这些细微的变化,两人心照不宣,从未摊上明面说个一二四五。否则,就跟邀功请赏一样,我为你做了什么,你得感激我,反馈我,给我同等的对待和付出。
这不是他们。
进了竹楼,了了在上楼梯前,先深呼吸了一口气,排解紧张。
裴河宴落后她一步,跟在她身后,随她慢慢上楼。
他没催促,也没做多余的叮嘱。无论待会的会面是什么样的,都不会影响到他和了了。
过云正挽着袖,饲喂鱼缸里的小鱼。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鱼食还捏在手上,他很快地打量了眼了了,又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裴河宴。
这女孩倒是和他印象中的没什么不同,只是五官长开了一些,更显精致灵动。人物雕塑的开脸都需熟知人物的头骨和五官的肌肉线条走向,无论她是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骨相几l乎是一致的,没什么区别。
裴河宴称呼过云为师父,可了了没法跟着他喊。她按裴河宴之前教她的,称呼过云:“师祖。”
“先坐。”过云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入鱼缸,洗了手,到茶桌前坐下:“能喝茶吧?”
了了乖巧点头:“能的。”
她话落,过云看了裴河宴一眼,示意他去挑些了了爱喝的茶叶。
裴河宴会意,将带来的茶叶和线香盒板板正正地放在了过云面前,并强调道:“了了孝敬您的。”
过云也不太擅长说场面话,便干脆冲她笑了笑, 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来这还适应吗?”
“适应的。”了了见他亲善, 顿时放松了不少。
“寺里的环境多少有些简朴,你要是缺什么就直接跟河宴说。”他接过裴河宴挑出来的茶罐,用茶勺舀了适量的茶叶放入茶具中,等水煮沸。
“没什么缺的。”了了回答。
以前都只是在裴河宴和觉悟的交谈里听到与过云有关的消息,对这位从没见过面的长辈,了了虽只从只言片语中了解过一二,可对他是既敬佩也尊奉。所以第一次正式见面,她难免有些拘谨。
裴河宴见状,不露声色地递出一个话茬:“师父和伯父认识了很多年,《大慈恩寺》的壁画结束后,还是师父推荐了伯父去南啻遗址修复壁画。”
这事了了知道,她刚想接话,过云似回忆起什么,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也去过南啻,可惜那会我不在,不然当时我们就能认识了。”
“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了了说:“小师父勤勉克制,博学多才,我挺好奇是什么样的师父能将他教得如此出色。”
溜须拍马这事,了了还挺得心应手。
过云瞧她这机灵劲也是招人喜欢,不由笑道:“你父亲在我面前可夸你不少,倒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有了共同话题,气氛再不复方才一开始时那么生疏刻板。
过云本就没有要训话的意思,只是出于对了了的好奇,才想着今日先见上一面,摸个底。
禅修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改变不了什么,可说短它也不短。在一个不算舒适的环境里,一个月足以打磨性情,探勘深浅。
他对了了和裴河宴之间有何种缘分并不执着,是与不是,裴河宴都做出了选择,往下走的人是他们自己,与他无关。可出于这些年的师徒之情,他对这个问题有所探究也是寻常。他确实想把人放在跟前,仔细瞧上一瞧。
别人一个月看不出什么,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初见了了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落落大方,不扭捏也不矫情。
他心中还算满意,只是面上不显。
了拙上午来他这回过话,时间表和禅修的内容俱已告知过了了。他没那么讨人厌,还要当她的面再重复一遍。
一壶茶喝完,过云把放在桌上纹丝未动的茶叶拎起来放到茶桌后的柜子上,对了了说:“你既然送了茶叶,闲暇之时记得多来我这坐坐,陪我喝喝茶。”
了了听懂了过云的言下之意,与裴河宴对视了一眼,爽快答应:“一定来。”
离开竹楼一段距离后,了了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敢完全确信自己真的过了第一关,只能反复和裴河宴确认:“师祖这是不讨厌我,才让我多去他跟前喝茶吧?”
“他挺喜欢你的。”两人走出了紫竹林,没立刻回小院,而是往寺院正殿方向走去,带她熟悉熟悉明日上早课的地方。
了无尚在重回岛,还有半个月才能完成游学。
梵音寺里只有了拙可以陪着了了,但了拙是觉悟的弟子,回了寺里便有他自己的职务要完成,不可能一直带着了了。
“明早我会送你去做早课,带你熟悉一下每日都要做些什么,等你记得路,习惯了寺庙里的时间表再说。”
他带了了逛了几l个主殿,告诉她每个殿供奉的是什么菩萨,而寺里的僧人每日又需要做些什么:“你明日上完早课后,也会有当值的知客给你安排工作,你照做就是。如果遇到处理不了的,就立刻来找我。”
他在藏经阁的门口停下来,“这两日我都在这里当值。”他抬起手,习惯性地想要如以往那样摸摸她的脑袋,可刚抬了一半想起不妥,又生生放下。
“我有点后悔了。”他看着了了,轻哂道:“我不该把你放到佛祖眼下的。”

第一百零一章
与主动来寺里静修的香客们不同,了了深知自己这一个月的表现至关重要,睡前还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设立了最低的完成标准线不准迟到。
凌晨三点,与值日僧打更的钟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她调至到最大声的闹钟铃声。
她陡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抱起睡前就放置在床头的统一大袍,匆匆套穿上,前去洗漱。
睡到一半强行开机的感觉很不好,她连房间里电灯的开关都没找到,半摸着黑,一路撞了几个桌脚门框的才算收拾完自己,开门出去。
裴河宴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他正解了袍带重新穿系,衣领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山上哪个精魅下了山。
她一边非礼勿视一边趁机多看了两眼:“需要帮忙吗?”她义正言辞。
裴河宴抬眸瞥了她一眼,提醒:“布包呢?”
了了一拍脑门,赶紧转身回去,将挂在玄关衣架上的布袋子挎到肩上。
她身上的道袍是裴河宴提前几l日拿到山下裁缝店里改过尺寸的,收了腰线,裁了裤脚,还改了腰围。
虽瞧着还是有些宽大,但好歹穿上后不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那般格格不入。
他系好衣带,将悬在廊下的灯笼取了一盏下来,和她一起下山去往主殿。
更声响过两次,客院和僧房的房屋俱都亮起了灯,有动作麻利些的僧人已经赶着早往主殿走去。原本入夜后沉寂安静的寺庙,顷刻间,灯火通明,犹如鱼游池中,那团团光点一点点汇聚着走入了最中心的大雄宝殿。
了了边走边打哈欠,显然是还没从强制开机中恢复意识:“早课是不是要一起诵经,我不会怎么办?”
“听着就行。”裴河宴换了只手提灯笼,临进殿之前,他招手唤来早就等在殿门口的了拙:“你跟好了拙,他会照看你。”
了了点点头,跟着了拙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主殿。
裴河宴没立刻进去,他站在殿外,看着了了被了拙带到她的位置上以后,才转身去了偏殿,等稍后再同觉悟一行人一起进入主殿。
三遍钟声过,裴河宴和觉悟以及一干大和尚也由偏殿进入了主殿内,在佛祖座下安立。
了拙趁课诵还未开始,给了了讲解道:“小师叔和师父都是领诵,他们修行深,最有资格靠近佛祖,以达颂赞。等维那敲钟后,早课就开始了。小师叔没见过,正好可以体验一二。”
了了点点头,顺着僧众站立的空隙寻到了裴河宴的位置。
他的站位并不靠前,落在觉悟身后,侧立着正凝视着莲花座上的佛祖。
他没表情时,整个人显得格外出尘冷肃。
了了看着这样的他,一时竟觉出几l分陌生来。他私下与她相处时,总是温柔和煦的,即便不笑,那眼角眉梢也微微轻扬极为舒展。
她见过他压着眉目光危险时,也见过他眉宇之间愁云笼雾, 甚至连克制情欲染得满眼绯红也曾见过。可唯独在佛像面前, 一身冷意,生人勿近的模样已远隔十年再未见过。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优昙法界。他领她穿过长长的还未修装的走道,去千佛地宫。
那晚的梦里,她重新走了一遍那条黑暗的没有一丝光源的走廊,推开了千佛地宫的大门。地宫深处的鎏金王座上,坐卧着一个脚缚链枷的僧人。
那时的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觉得他无比熟悉。可今日,她看着站在佛祖座下的裴河宴,他的侧脸似乎与那梦境中的人逐渐重合。
她微微皱眉,正想敲敲脑袋,让自己神志清醒一些。
主殿内,维那出位敲响了大磬。另一侧的当值悦众率其余手持引磬、鱼槌和铛子的数位僧人敲起声鸣,唱诵梵音。
领诵声一起,众僧齐声,以万咒之王《楞严咒》为始,继《大悲咒》、《心经》等十小咒为一周始。整座大雄宝殿内,年轻僧众们的诵经声与梵乐交织,洪亮地盘旋于殿内,回响不绝。
了了的瞌睡瞬间烟消云散。
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东张西望的欲望,肃穆的聆听着这庄严又优雅的一天序幕。
早课闭,了拙领着了了落后僧众几l步,走在最后去斋堂喝早粥。
梵音寺的僧人喝完早粥后便要去僧值那领一天的功课,回禅室跑香。
了拙虽不用去跑香,但早饭结束也得去自己当值的地藏殿掸尘清扫。吃过早饭,他先领了了去僧值那领了禅修香客们的功课。
体验禅修的香客与寺里正经修行的僧人还是不同的,相对而言,重在体验修行的氛围,并不要求真如僧众那般严苛守律。
禅修香客今日的安排还算轻松,早粥后去经室抄经两小时,静修冥想。待中午十一点,回斋堂吃完素斋,去禅堂坐禅跪香。其余时间,可自由活动,鼓励参加义工活动,也支持回房休息,待晚上六点法堂集合,继续晚诵。
经室离藏经阁不远,了了依稀还记得点方向。
反正没做时间要求,她便让了拙先去忙自己的,她出了斋堂随走随逛,实在辨不清方向就问路过的僧人。等她到经室时,经室里还没来多少修士,正在书架上挑选经书,准备抄经。
既来之则安之。
了了问清经室的当值僧人这里有无座位讲究后,便选了一份看上去还算简单的经书,开始抄录。
一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了了到斋堂时没找见了拙,便也不再干等,领了自己的饭,慢条斯理地吃了又去禅堂坐禅跪香。
跪香这事她还算熟悉,不过跟她本人无关,而是因为裴河宴。
她年少时见过他做早课,和她按时间表一样一行不同,他是每日都有固定的功课内容,不管他如何安排顺序,只要每日做完功课即可。
了了踩着他的影子,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即便是枯燥的冥想和跪香。
要不是跪香的姿势太难受,实在很难睡着,就以她困入膏肓的境况,闭上眼就能睡着了。
晚课结束后,了了终于可以回到小院。
她从法堂出来时,裴河宴已经等在了门口。他拎着今日凌晨从她屋檐廊下取走的灯笼,就站在回廊里接她下课。
他虽克制自己与了了保持距离,但也不会因此顾忌什么而疏离了了。他等着了了走到跟前,十分自然地接过她塞满了经书的布袋,挎在肩上,和她一起回山腰上的小院。
了了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早快憋死了。
身周还有人时,她左右旁顾,还得先忍着。一到偏僻处,她立刻叽叽喳喳跟倒豆子似的把一天攒的话全给倒了个干净。
“大家都不爱说话,个个跟卷心菜似的,闷头抄书。我寻思着这也不是备战高考啊,怎么这么拼命?” 她也是纳闷了:“不是说来静修,找回平静的内心和失落的净土么,这一刻不得闲的哪有空去找?”
裴河宴刚想回答,她早已说完了事,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原来跪香是这种感觉啊,一炷香半个小时,当值的僧人还教了我怎么去冥想,可我一细想就犯困。要不是这么睡着太难受,我差点就真睡着了。”
她说着说着,不仅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还瞥了两眼他的,那打量的小眼神,看得裴河宴忍俊不禁:“要我教你怎么跪着睡吗?”
“不用不用。”了了立刻拒绝:“我还是更喜欢在床上睡。”
她话落,掩着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起得太早,又超长待机了一天,她身体的疲倦程度甚至超出了平时画壁画的体力消耗。
裴河宴见她困极,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拿着。”
了了顺从地接过,刚要提着往上走,裴河宴握住她的手腕,往下走了一级,将她的手搭在了肩上:“上来,我背你。”
了了愣住,她下意识看了眼周围。
满山寂静,只有虫鸣。
这里相对荒僻,并不常有人来。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裴河宴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我背你。”
真的可以吗……
她犹犹豫豫的,被他背到背上。
裴河宴的双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稳稳背起,往山阶上走去。
她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慢慢的,放松下来后,整个人都依偎在了他的背上。绷了一日的筋骨缓缓松了乏,她把下巴搁在裴河宴肩上,轻轻蹭了蹭。
裴河宴的脚步顿了顿,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和他撒娇,但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将他的心化入春水中,再也捞不起来。
夜晚的山风很凉快,清风伴着山阶两侧的虫鸣此起彼伏,这是属于夏天才独有的热闹。
了了手中的灯笼随着裴河宴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她凝神看着里头的灯火,好奇它是如何保持稳定的。看着看着,眼前虚焦,她望了眼不远处的小院,低声嘟囔:“第一天。”
裴河宴听出她语气中的煎熬,轻声道:“如果你不喜欢, 不想继续, 是可以停下来的。”
画壁画的机会可以另外争取,师父是否赞同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今天听一位师兄说,‘朝暮不轨,犹良马无缰’,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了了煎熬归煎熬,却并没有想放弃:“我之前还担心是师祖厌恶我坏了你的修行,才故意让我禅修给我吃苦头。可昨天见面后,我就笃定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反而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尤其今天。”了了说道:“我和来禅修的香客们领的是同样的功课,大家修什么我就修什么,师祖没拿寺里的规矩来要求我。”
她跪香冥想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件事,闲着无聊她还分析了一下过云师祖这么做的意图:“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啊。”
裴河宴把她往上托了托,让她更靠近自己的耳边:“那你说来听听。”
了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他肯定是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一见面,觉得还挺好的。我能不能坚持下去肯定会影响他对我的印象分,但我觉得,他可能只是想让我来寺里修行一下,多了解了解你,也了解你过往的生活。可能还想让我学会珍惜……”
毕竟禅修光是朝暮诵课就足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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