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卿仙骨by木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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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不愿再?拖累李稚心,也不愿再?受姜怀阔的侮辱,宁可自尽于此。
季应玄垂目,心想,流筝若是知道,一定会很伤心。
他护送宜楣与李稚心到安全?的地方,让她们往山下?跑,又回来在观世阁放了把?火,希望在他找到流筝之前,能为她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一路寻找,一路打听,终于抓到一个知晓内情的弟子,害怕地指了指迎仙院的方向。
“我?看?见祝公子带着迎亲的花轿,往迎仙院去了……”
季应玄扔下?那弟子要往迎仙院去,刚走出没几步,忽然听见轰然一声爆炸的声响。
紧接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受到了冲击,他被灵力爆炸的无形余波弹飞出去,堪堪止住身形,只觉得腹内翻搅,喉咙里一片腥甜。
他马上反应过来,是送给流筝的神护符,替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伤害。
怎么会突然爆炸,迎仙院里发生了什么事?
季应玄心中焦急,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将疼痛与眩晕的感?觉硬生生吞咽回去,加快速度往迎仙院走。
流筝尚未想明白自己为何还活着,先被姜怀阔的剑光挑起,狠狠摔落在地上。
姜怀阔的剑尖抵住她喉咙,眼神残忍冷漠,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手杀她,才能最大程度地不损坏她身上的太?清剑骨。
“灵力全?失也能搞出这样大的动静,你这妖女,留着也是祸害。”姜怀阔朝她举起了剑:“你们一家四口,还是在地府里团聚吧!”
流筝拼尽力气向侧边一滚,避开了第一道剑锋,然而她的衣裙被钉在地上,来不及脱下?,动弹不得,眼见着第二?道剑锋冲着额心落下?——
能逃一劫是侥幸,这回是真的逃不掉了。
流筝下?意识闭上眼,预料中穿肤破骨的疼痛没有到来,却听见“呛啷”一声脆响,仿佛剑刃与极硬的东西碰撞,激起零星的火花,灼伤了流筝的眼皮。
她眼前一时?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正茫然间,感?受到有人走近,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头顶响起一道她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的声音。
“你们要抢孤的剑骨,可曾得到孤的允准?”
姜怀阔虽不认得季应玄, 却认得浮在他身前的业火红莲。
他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敢问阁下可是……西?境莲主?”
季应玄温然轻笑:“不是也一样能杀你。”
那就是了。
姜怀阔想起那些耸人听闻的西?境传说,生于忧怖崖下莲花境里的这位莲主, 仅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肃清了混乱的西?境,将盘踞在掣雷城近千年的恶妖巨魔挫骨扬灰。
按理说,他身负红莲业火这等焚世的力量,仙门百家应当联起手来剿灭他,然而除非他率先开战,否则心里稍微有点数的仙门都?不想主动招惹他。
就连剑修门派之?首太羲宫,年?初时也尝试想与他交好?。
姜怀阔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手中?剑举也不是,收也不是。
季应玄右手担着流筝的背, 手腕穿过蝴蝶骨,掌心落在?她微微发烫的剑骨上。
似乎怕惊扰怀中?人, 他刻意将语调放轻, 却足够数丈外的姜怀阔听清楚。
他说:“恐怕祝锦行没有告诉你们,流筝身上的剑骨,乃是孤赠予她的礼物, 她若喜欢, 随她怎么用?,她若不喜, 剔剥后碾成灰化成尘,也轮不到尔等肖想。”
姜怀阔闻言, 一时面色如土,勉力撑持着风度说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如此便罢了。”
“误会?罢了?”
他的声音愈轻, 瞳孔幽深寒静,如覆千万年?的冰雪, 未有一点松动。
“可是流筝身上的伤不是误会,祝锦行要强娶也不是误会。不如这样,我也误杀在?场诸位,咱们误会与误会相抵,就算了结。”
见他真要动手,方?才侥幸逃过一命的仙门诸使,皆鬼哭狼嚎地要躲到姜怀阔身后,眼见那业火红莲散作几十瓣利刃,正要随他心意驱使袭来时,他怀里的姑娘忽然抬起手,指腹无力地落在?他唇上。
流筝的声音细若蚊吟,却拼尽了她全部力气:“不要杀……留给我。”
季应玄惊讶地轻轻耸眉:“你现?在?走路都?费劲。”
流筝低低道:“我记住他们了。”
“那好?吧,”季应玄想起她还不知道雁长?徵的死,叹息一声,“难得你有几分报复心。”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刮过,将他们的模样都?记了下来,这才抱着流筝离开。
流筝悬着的心稍稍松弛,终于能专注地忍受体内剑骨灼烧的疼痛,还有方?才被?姜怀阔的剑锋擦出的伤口。
其实报复尚是次要,她却是不想再欠他的情意了。
东境仙门百家与西?境的关系本就微妙,他这么多年?一直礼待东境,怎么能因为她滥破杀戒。
这样的情意,她真的受不住,也还不起……
掣雷城距太羲宫太远,季应玄暂将流筝带到北安郡安置。
流筝听见几重推门声,感觉到身体陷入干燥柔软的衾被?中?。
她被?剑骨烧得口干舌燥,蹙眉嘤咛了一声,紧接着便有水杯抵到唇边,清凉的触感仿佛无尽焰海里的一块浮冰,她握住季应玄的手腕,将一整杯都?喝下,犹觉不够,又喝了一杯。
意识清醒了些,感觉一只手挑开了她腰上的系带,流筝慢慢睁开了眼睛。
灯烛错些,光透进半面青帐。
青帐上绣着一支疏落的梅花,花苞的影子正投在?季应玄的眼尾,他的瞳眸像无底的渊、无垠的夜,色泽极深,静静望着她,有种分外情深的感觉。
流筝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牙关在?轻颤。
季应玄自然也看得分明,长?睫缓缓落下,同她解释道:“你腰上有伤,沾了泥灰,需要处理一下。你也不想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和师姐吧?”
流筝微微睁大眼睛:“她们……”
“已安置在?城中?客栈,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见她们。”
流筝拨开青帐一角往外看,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看屋里的装潢,有桌有凳,墙上挂着木剑、贴着字帖描红,好?像是凡界的民居,陈设简单干净,仿佛已许久无人居住,却有人时时打扫。
季应玄说:“眼下在?北安郡,我从前的住处。”
流筝松开青帐,心中?漫漫想到,从前是哪个从前,尚未被?抢走剑骨的时候么?
她握住了季应玄要给她清理伤处的手,季应玄感受到她的抗拒,耐心劝她:“眼下这个时辰,我也不知该去哪里给你找个女大夫。”
流筝声音微哑:“我自己来。”
季应玄笑了笑:“你先试试能不能把药从瓶子里倒出,然后碾碎。”
流筝现?在?浑身没什么力气,把药瓶拾起来都?怕摔了,她默了默,说:“我歇一会儿……歇好?了会处理。”
季应玄垂目望着她:“几日不见,你好?像同我生分了许多。”
流筝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不说话,将脸转到床榻的里侧。
她不敢看他,然而颈间?起伏不定的游动,却暴露了她心里汹涌近于灭顶的情绪。
季应玄并不打算放任她这样躲着缩着,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到光下,看见了她满眼的泪水,珍珠似的滑过脸颊,落在?枕上。
他心里也有躁郁、不安,然而面对这样脆弱的流筝,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重。
“是不是疼得狠了?我先给你处理好?伤口……”
流筝自嘲道:“能有多疼,总不会比你当年?被?夺走剑骨时更疼。”
季应玄说:“从前的事,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想来也并不深刻。”
并不深刻。流筝默念这四个字,恍惚间?又想通了许多从前事,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说:“你最初接近我,只是为了取回?剑骨,太羲宫不悔峰上遇见墨……”
“墨族长?公子,墨问津。”
“嗯,墨长?公子,他驭使机关豹,其实是受你请托,冲着我去的,是吗?”
季应玄“嗯”了一声,承认了自己当初的行径。
他听见流筝低低叹气:“难为你费了这样多的周折,怪我实在?是太迟钝,我本该早些想明白,却让你白白等了这么久。”
她握住季应玄的手,抚上颈后的剑骨,说:“我要把剑骨还给你。”
季应玄问她:“你还记得你的命剑叫什么名?字吗?”
很久之?前,月下许诺,他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她。
流筝哽咽道:“可是我却十分懊悔,自得知真相后日夜煎熬,我愧于接受你的情意,应玄……我抢占了你的剑骨,这既折磨我的身体,也折磨着我的心。”
季应玄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体温越来越高,泪水滚过脸颊时,几乎蒸出莲子般清苦的气息。
他安抚流筝道:“这件事之?后再说,你总得先把今夜熬过去,你配合些,行吗?”
他俯身将流筝扶起,揽在?怀里,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吻她的额心、眼睫,还有仓皇失措的泪痕。
两人俱是一身红衣,温柔贴近的轮廓被?蜡烛投在?里帐上,仿佛是一对今夜新?婚的眷侣。
流筝贪恋他的亲近,可是越心动,眼泪就落得越快。
洇湿了被?她攥成一团的衾被?。
终于,在?他亲吻她嘴唇的那一刹,流筝抗拒地别开了脸。
“四月十五,五月十五……还有忧怖境里的月圆之?夜,你每次都?在?这样帮我,可惜我如此蠢笨,至今才想明白。”
她的额头轻轻靠在?季应玄肩上,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我能感觉到,每一次过后,剑骨都?会与我的身体结合得更紧密,它生长?出的筋脉探入我的血肉,每次过后,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更高一层,对命剑的掌驭也更加轻松。”
季应玄抚上她的后颈:“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吗?”
流筝难过地说道:“倘若你的剑骨彻底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你将再也不能取回?,以后我每次想要亲近你,它都?会提醒我,我这是在?掠夺你……无论是我对你的喜欢,还是你对我的喜欢,都?是对你的无耻攫取。”
她的话越说越重,状态也越来越差,唯有态度还拧着,坚定地抗拒着他的亲近。
看着她这副模样,季应玄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从千钧一发在?姜怀阔的剑底救下她,看见她一身嫁衣、遍体鳞伤时,他的心里就难以自抑地生出戾气,想要夷平太羲宫,将祝锦行的尸身剁碎了喂狗。
只是怕惊扰她,所以他一直藏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斥责,不敢愠怒。
可是他怎么忘了,流筝若钻进牛角尖,那股倔劲儿也是能气死人的。
季应玄松开她,缓缓揉按因急怒而骤跳不止的太阳穴,平静了好?几个呼吸,然后才开口问她:“那你是想活活熬死吗?如今你灵力被?封,外有外伤,内有剑骨,只怕等不到天亮,你就没气了。”
流筝说:“那你现?在?就把剑骨取走……我求你。”
说得倒是轻巧,取剑骨又不是杀猪,有把刀就行。
季应玄道:“我说了,这件事,待过了今晚再说。”
他本是坐在?床榻边,瞳眸中?映着灯火,凝落在?她烧红的脸上,忽然起身整衣,走到放着水杯的八仙桌旁。
他抬起右手手腕,左手并指为刃,在?脉上划了一道,玉白色的皮肤上迅速洇出鲜红的血液。
他拾起方?才流筝喝水的杯子,接了大半杯,捏着杯子重又走到她面前。
“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是偏要逼你。”
他的身影挡住了灯烛的光,流筝仰面,先是望见他如冰雪般凝而静的眼睛,又看向他腕上的伤、举起的杯中?鲜血。
那血是艳红色的,在?阴影里也隐约泛光。
季应玄的声音不似方?才温和,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把这个喝了。”
流筝挣扎着向床榻里?面躲, 低哑的嗓音一迭声地说“不要”。
嫁衣凌乱,云髻散开, 青丝掩着仓皇无措的?容色,泪光在秋水般的瞳眸里泛起涟漪。
这副模样,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欺负,季应玄握着杯盏的?手松了又紧,目光别?开一瞬,将心软与怜惜的情愫缓缓压住。
他听见流筝含泪的恳求:“就算要过了今夜,也请你让我自己捱过去……我可以熬过去,求你……”
季应玄说:“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 你必须听我的?。”
他单膝支在床上,微微倾身, 身后桌上的?灯烛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高大, 罩住了蜷缩成?一团的?流筝。
他低头,朦胧的?阴影里?,望见一双泪光破碎的?眼睛。
季应玄问?她:“你自己喝, 还是我灌你喝?”
流筝握住他的?手腕, 声?音低婉:“应玄……求你别?这样,我心里?真的?好难受……”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流筝四下摸索着想找片衣带帮他包扎,可是泪水遮在眼前, 水濛濛一片什?么也摸不到。
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冷硬的?杯沿抵在她唇边,温声?劝她。
“只有一点?, 张嘴。”
季应玄倾斜杯沿,流筝的?上唇碰到了杯中?血, 微腥、微凉,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寒毛竖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推了季应玄一把。
季应玄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杯盏从手中?滑落,磕到床沿,又滚在地上。
“喀喇”一声?,瓷杯碎作数片,血色淌开一地。
季应玄垂目看着脚边的?红血白瓷,仿佛有一道冰刃扎在心口,使他置身于哀与怒的?双重煎熬中?。
窗外云破月来,月光穿过菱格花窗,悠悠淌到脚边,照亮了地上凝成?一团的?鲜血。
季应玄再次想起他的?忧怖境,也是如此明亮的?月夜,清光照在流筝身着红嫁衣的?尸体上。
雁濯尘身死,流筝自戕……季应玄虽然破了幻境,但里?面发生的?事却像挥不去的?云翳,始终笼罩在他心上,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剑,是随时都有可能?应验的?谶言。
自离开忧怖境以来,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骗她,是他情?愿,哄她,他也认了。可是到头来,为何仍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是,她冰玉无暇、心中?无愧,为酬此心不惮一死,那?为她辛苦筹谋这么久的?旁人呢,难道就活该眼睁睁看着她作死?
他不甘心,他不认。
流筝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也被他逼得近乎崩溃,扯着孱弱的?声?音朝他喊道:“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一个强盗!我不想占你的?剑骨,也不想喝你的?血,我不想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整个人抖如筛糠,因为喉咙绷得太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崩溃地,狼狈地膝行向季应玄,抓着他的?衣襟,用哽咽里?模糊的?声?音恳求他。
“应玄,我求求你……是报复我也好,是爱护我也好,请你把剑骨取走,不要再这样逼我了,好不好?”
季应玄叹息一声?,轻柔地拨开她脸上被泪水沾湿的?乌发,深静坚定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
他说:“不好。”
流筝绝望地闭上眼,一时难过至极,心如死灰。
她挣扎着踉跄下床,拼着所有力气,仓皇地想要逃离这里?,季应玄的?脚步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随,却又在她碰到门闩的?那?一刻,按住了她的?手。
当着她的?面,将露进?一隙月色的?木门重新阖上。
一瞬间,流筝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一只手拢住她的?后腰,使她不至于跌在地上。
季应玄声?音温和地提醒她:“快要子时了。”
子时月相最盛,他的?血效果也最好,留给他们犹豫和争吵的?时间不多了。
季应玄将流筝拦腰抱起,重又放回床榻上,如今他看她的?目光深静得像无底的?古井,无论她如何抗拒、挣扎、口不择言,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他何尝不是坠入了千尺冰雪之下,已经绷到了极点?。
“流筝。”
他缓缓开口:“倘若你是讨厌被强迫,那?好,我给你选择的?余地。”
他抬手从流筝发间拔下一支钗子,也许是祝锦行来不及准备更精细的?婚仪,这发钗并?非纯金,倒像是铜鎏金,因此质地更加坚硬,尖端触手处近乎锋利。
他凝视着流筝的?眼睛,然后猛得将钗子扎进?了胸口。
流筝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尖叫:“啊——”
她扑到了季应玄身边,想碰他又不敢碰,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炸开,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你疯了吗!怎么办,怎么办!你会死的?!”
季应玄却比她镇定许多,蹙眉忍过这阵锥心的?痛感,淡淡道:“死不了。”
殷红的?血沿着铜鎏金的?钗子滴落,他又取来一个新的?杯盏,当着流筝的?面接了大半杯心头血,递到流筝面前。
“我不逼你,你可以选择喝,或者不喝,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季应玄薄唇轻轻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只是,你若不喝,我只当你是不喜欢此处的?血,那?就再换一个地方,下次换颈间如何?换到你改变主意,或者……你更愿意看我活活疼死,那?也随你。”
愧疚与惊惧如卷天席地的?巨浪,几乎将流筝湮没窒息。她快要被季应玄折磨疯了,仿佛那?钗子不是插在他心口,而是将她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她握住季应玄意图继续往里?推簪子的?手,惊慌地想要帮他止血,那?血却越流越多,淌满了她的?掌心。
流筝终于崩溃了,哑声?喊道:“我喝!我喝……”
她从季应玄另一只手里?接过杯盏,将杯中?温热的?心头血一饮而尽。
她喝得太急,太快,生怕他不满意,鲜血呛进?她的?喉咙里?,血腥气充斥着她的?口腔,她舌根生寒,牙关?打颤,想咳嗽,想呕吐,难以忍受地探出了床沿。
堵在喉咙里?的?鲜血泛上来,流筝不敢吐,紧紧捂着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整个人都被冷汗湿透了,像一块从水里?捞出的?脂玉,裹在凌乱的?红衣里?。
许久,她终于渐渐安静,季应玄将她扶起,看见她方才被剑骨折磨得烧红的?脸色正慢慢转成?冷白,嫣红的?唇上染了一圈血迹。
季应玄的?指腹抹过她的?嘴唇,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血。
为了强忍着不将咽下去的?血吐出来,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如此……你满意了吗?”她泪眼朦胧,声?音轻颤地问?他。
季应玄让她张开嘴,摸出几颗红莲的?莲子,塞进?她嘴里?。
流筝将莲子咬开,清苦芳香的?气息盖过了嘴里?的?血腥味儿?,又一杯水递过来,流筝顺从地接过后饮下。
她抬眼望着季应玄,双目被泪水洗刷得像出水的?珍珠。她问?:“还要我做什?么?”
季应玄说:“可以了,你好好休息。”
剧烈的?争执令两个人都筋疲力竭,插入胸口的?钗子并?非对他毫无影响。季应玄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疲态,为她放下青帐,转身往外走。
流筝听见开门的?吱呀声?,掀开青帐冲他喊道:“应玄,你的?伤——”
季应玄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我说了,死不了。”
“可是会很疼,”流筝说,“能?不能?让我帮你上药包扎?”
季应玄说:“不必,我现在不是很想看见你。”
流筝哑然,握着青帐的?手缓缓收紧,默默垂下眼睛。
他离开了。
流筝浑浑噩噩地躺在凌乱的?榻上,鼻息间依然可以嗅到浅淡的?血腥气,她闭上眼睛,天旋地转间,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第二天清晨,流筝醒来时,天色尚未大亮。
她已感受不到剑骨烧灼般的?折磨,反而觉出神清气爽,知道是饮过心头血的?缘故,心里?不觉得轻松,倒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她简单梳洗一番,因身边没有衣服可换,只好又披上昨日那?身嫁衣,匆匆寻出门去。
这是一处简朴干净的?院落,在整座宅子的?东北角上,分明隔墙就能?听见街市上人来人往的?声?音,然而宅子本身却十分空旷。
流筝三两步越上墙,看到了宅门上贴的?刑部封条,还有门上落灰的?匾额。
“张郡守府……原来是北安郡那?位消失的?张郡守府上。”
流筝隐约想起昨夜季应玄说这里?是他从前的?住处,尚未想明白他与张郡守的?关?系,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和如淬冰的?声?音。
“你再坐一会儿?,就该把凡界的?刑部招来了。”
流筝转头,看见季应玄负手站在廊下,静静地望着她。
他似乎是出去了,左手拎着一个包裹,右手提着一个四层食盒,做一副凡界书生的?打扮,身着玉白色宽袖襕衫,鸦色儒冠压在眉上,愈显眉长目润,深不可测。
流筝想起来,第一次在北安郡见到他时,他似乎就是这副模样。
见她犹在怔愣,季应玄道:“下来。”
流筝扶着墙小心翼翼跳下去,快步走到他身边,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见他眉心有几分疲色,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小心翼翼问?他:“你胸口的?伤处理了吗,止血了吗,还疼不疼?”
季应玄不答,反问?她:“祝锦行都死了,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
流筝说:“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换……”
季应玄将左手的?包裹递给她:“回去沐浴更衣。”
流筝打开看了一眼,是一身紫色的?新衣,她心头微微一动,要说什?么,却见季应玄撇下她走了,连忙跟上去。
“应玄,应玄!”
季应玄听见身后急切的?呼唤声?,紧紧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抚平。
昨夜他离开后并?未走远,怕流筝会一时想不开,所以一直在房顶上听着她的?动静,平明时分才去沐浴更衣,出门给她买衣服和吃食。
谁曾想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再回来时屋里?已经空了。
季应玄不想再回忆方才一瞬间寒毛倒竖的?感觉,所幸他慌乱里?尚余几分冷静,召出红莲四下寻找,发现她正趴在张府正门的?墙上,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见他一言不发,眉心犹蹙,流筝感觉得到他此刻心情?不是很好,好像在生气。
大概是因为昨夜的?争执。
流筝心里?有些难过。
她本想今日与他把话说清楚,她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占着他的?剑骨,可是看他这副模样,又清楚此话一出口,必定会重现昨夜的?纠缠。
……她实在是不敢再惹急他。
心里?想着心事,脚下不注意加快,“砰”地一声?撞在了季应玄背上,险些撞折了鼻子。
她捂着通红的?鼻尖说了声?抱歉。
“想什?么这样入神?”季应玄问?。
流筝指指他右手的?食盒:“在猜食盒里?有什?么……我饿了。”
季应玄将手里?的?食盒也递给她,脸上露出一点?忍俊不禁的?温和笑意,像蜻蜓触水留下的?涟漪,转瞬即逝,然后又恢复了面无波澜的?表情?。
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沐浴更衣, 用过早饭,流筝迫不及待想去见母亲和师姐。
然而她们的下落只?有季应玄知道, 隔着一道檀木珠帘,流筝看见他正靠在贵妃椅上阖目休息。
修长的双腿叠搭在木几边上?,玉白衫袖垂地轻拂,再往上?,长颈扬起,喉结起伏如?小?丘,下颌轮廓如?远山。
他闭着眼睛,眉心未展,不知是因为困倦, 还?是心中不豫。
流筝从门槛外?探身看了几眼,每每想迈进去, 又怕打扰他休息, 就?这般来来回回纠结,走又不走,进又不进。
季应玄始终醒着, 故意不理她, 是打算看看她能磨蹭到什么地步。
从前他寄居太羲宫时,她总是推门就?闯, 像乍起的春风卷进屋院,从不看时辰, 不问他在做什么,毫无给他留些清净的自觉。
即使在掣雷城,她有事?寻他, 也不会计较时机是否合适。
从未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客气生疏。
季应玄越想心里越堵, 铁了心要晾着她,听见她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轻轻在廊下走过来,停一会儿,然后又走远些。
日上?三竿,日头变得炎热,许多蝉躲在梧桐树叶里,渐渐将声调拉长、扯高。
仿佛在嘲笑她。
季应玄心想,如?今她的胆子,竟是连几只?蝉也比不上?了。
过了一会儿,蝉鸣声却渐渐低了下去,季应玄心中奇怪,遣出一枚红莲花瓣悄悄去看,发现流筝爬上?去梧桐树,正挥着长木枝将蝉都赶走。
季应玄:“……”
赶完了蝉,流筝坐在粗树杈上?,两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时不时幽幽地叹一口气。
突然,屁股下面响起“咔嚓”一声,那树枝竟被她坐断了,流筝也跟着直直摔了下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啊——”
灵力被封御不得剑,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预料中结结实实摔个脚朝天的疼痛却没有发生。
有人从半空接住了她,缓冲后与她一同落地,用身体帮她垫着,丝毫没有摔疼她。
流筝从他怀里抬起头:“这也能被你赶上?,你何时醒的?”
季应玄不答,反问她:“你灵力暂失,爬那么高做什么?”
流筝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闪烁地说道:“闲得无聊,随便看看罢了。”
给她个台阶,她竟然都不肯承认,其实是怕蝉吵着他。
季应玄哼笑一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转身步履懒散地往屋里走,声音也冷冷淡淡地:“那你继续看吧,我回去睡了。”
“等?等?等?等?,”好容易盼着他醒了,流筝连忙拽住他,小?声央他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我娘和?师姐……啊不,你告诉我她们在哪儿就?行,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