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卿仙骨by木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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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筝回过神,颇觉好笑地一拍脑袋:“你说的是,我怎么给忘了!既然我能后天长出剑骨,那你也可以,待我去问问哥哥,他从哪里寻到的万年参——”
她作势就要起身,却被季应玄轻轻按住。
他的手心冰凉,落在她刚出过一层薄汗的小臂上,虽然隔着云绡薄纱的袖子,柔腻的触感依然十分明显。
雁流筝顺着他的手看向他的脸,季应玄连忙将手收回,作势轻咳了两声。
他说:“雁少宫主似乎对我有偏见,我自与他相识,便一直不得他喜欢。你是他的妹妹,他自然能为你跋山涉水,不辞辛苦地寻找生出剑骨的法子,可我只是一介无关的凡人,他又怎会愿意将这等秘法告诉你,任你用在我身上?”
流筝道:“怎么能说你是无关的凡人,你帮我改进了机关鸢,我一直想为你也做些什么。”
季应玄说:“令兄未必这样想。”
流筝道:“我当然是拐着弯儿地打听,不会叫他知道是为了你。这下你放心了吧?”
季应玄终于满意了,对她的态度也比方才刚见面时好了许多,起身向她端正一揖:“有劳雁姑娘。”
如此拙劣的谎言,也只有天真如雁流筝才会信以为真。
季应玄曾以为她是明知真相而说谎遮掩,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反叫他明白,这位被太羲宫捧在掌心里护着的大小姐,是真的对剑骨的来历一无所知,雁濯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永远一副陶陶然的样子。
可是不知情,难道就无罪吗?
不知情,就能理所当然地享用着他的剑骨,期待前途无量的未来,然后不经意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狠狠往他心上扎吗?
望着雁流筝离开的窈窕身影,季应玄眼中的笑意消失,渐渐笼上寒霜。
他受够了与雁流筝虚与委蛇,请她去向雁濯尘打听,是为了摸到当年替换剑骨的线索。当然,他也不能够完全指望雁流筝,于是他四下望了望,留下一支业火红莲做守后,化作一道赤光闪过,离开了太羲宫,前往西境掣雷城。
雁濯尘踞坐在窗前,姿容端方,正在观览一本剑谱。
一只狸花猫动作优雅地从窗边跳进来,细长的尾巴扫过窗边的桃花枝,花瓣簌簌抖落在书卷上。
这只猫的花色很特别,白底银纹,流畅漂亮,碧蓝色的瞳孔里闪着细碎的金光。整个太羲宫中,只有流筝养了这样一只漂亮古怪的猫,是她某次下山时在树林里捡到的。
“喵喵,你来了。”
雁濯尘放下剑谱,起身从柜中取出兔肉干喂它——
喵喵挑嘴得很,不吃老鼠不吃鱼,不吃家畜和家禽,不吃沾血的肉,不吃内脏和毛皮。当初流筝试了好几天,急得都快哭了,它终于肯吃一口水煮过的兔子肉。
从那以后,水煮兔肉、风干兔肉、兔肉脯、兔肉干,成了兄妹两人为它常备的吃食。
见它细细嚼食完一块兔肉干,濯尘摸了摸它的头:“是流筝带你来的吗?”
喵喵“喵”了一声,转头朝桃花树后的小径望去。
流筝手里提着食盒,隔窗朝雁濯尘招手,三两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
“哥哥,我来给你送点心!”
雁濯尘从她手中接过食盒,打开一瞧,不由得轻轻挑眉。方寸大小的食盒里竟装了五六样精致的糕点,有桃花酥、红豆海棠卷,鹿糕馍,狮蛮栗糕,看样子都是她亲手做的。
雁濯尘看了一眼后面无表情地阖上,对雁流筝道:“说罢,什么事。”
流筝道:“你先尝尝。”
“你不说,我不敢尝。”
“怎么,还怕我讹你不成?”
雁濯尘挑眉,答案不言而喻。他重又拾起剑谱,翻了一页,流筝见他不上套,从盒中捏起一块桃花酥,硬塞到他嘴里。
唇齿间满是桃花的香和新蜜的甜,雁濯尘慢慢咽下,拿起杯子饮茶:“现在可以说了吧。”
流筝声音清亮:“带我一起去掣雷城。”
“不行。”
流筝当即耷拉下脸:“为什么?”
雁濯尘道:“掣雷城里到处都是夜罗刹,规矩又多,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我不是去玩的。”
“那就是为了祝锦行。”
流筝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雁濯尘瞥她一眼,目光又落回剑谱上,慢悠悠说道:“你若真舍不得他走,我让他留在太羲宫陪你,不去掣雷城了。”
流筝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祝锦行是将正事看得很重要的人,她帮不上忙就算了,反要妨碍他,他知道后一定很不高兴。
流筝神情恹恹地抱起喵喵,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嫌我不会使剑,觉得我那些花里胡哨的打架方法上不得台面,即使我能打得过姜盈罗,你们也觉得我不靠谱,所以让她去,不让我去。”
越说声音越小,眼眶也慢慢红了,似是忍耐着很多委屈。
雁濯尘最怕她难过,当即手忙脚乱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唉,怎么还哭上了?”
流筝眼睛一眨,两颗露珠大的眼泪砸在雁濯尘手背上:“你就是这个意思。”
“唉,我……”雁濯尘十分头疼,不知该怎样哄她。
流筝却是自己将眼泪一抹:“其实我也想做个和哥哥一样厉害的剑修,能仗剑走南闯北,但我长出了剑骨,却祭不出自己的命剑,哥哥,你说,会不会是当初生长剑骨的那根万年参的灵力不够丰厚啊?”
雁濯尘神情一顿,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万一,我是说万一呢?”
流筝抓着他的袖子:“哥哥,你在哪里寻到的能长剑骨的万年参呀,咱们再去寻一根,说不定一根参能长出剑骨,两根参就能祭出命剑了,对不对?”
雁濯尘的脸色有些奇怪,反问她:“是谁让你来问这件事的?”
流筝道:“除了我这个祭不出命剑的人,还有谁会关心这个。”
雁濯尘默然半晌,叹息道:“你也知道那是万年参,这世上有几个万年,能寻得一支已是机缘造化,已经没有第二支了。但是你不必灰心,命剑的事我会另想办法。”
他说罢起身,打开房中储藏珍宝的密阁,从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了一支灵参。
他将锦盒递给流筝,说道:“你的剑骨是上品太清剑骨,绝不会生不出命剑,你祭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你年纪尚轻,灵力不够,这支千年灵参你拿去,服下后可滋养灵力。”
流筝握着锦盒,心中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骗人的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她以后还是少说谎为好。
见她沉默不言,雁濯尘当她仍不开怀,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她道:“听说掣雷城里有许多凡界没有的灵药至宝,我会帮你留意,带些回来给你养剑骨。你呢,暂且乖乖留在太羲宫,太羲伏火阵不能无人镇守,若有异动,还要劳驾你及时通知我。”
太羲宫坐镇止善山上,不仅降妖除魔,保护凡界安危,同时也镇守着来自西境地底的业火,防止其向东侵毁凡界。
太羲宫内有座止善塔,塔高八十一丈,耸入云峰。塔中镇着太羲伏火阵,相传为一千多年前太羲神女所设,是阻碍业火涌向凡界的核心阵法。
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太羲伏火阵已不似从前牢固,需要有人时常巡逻,防止阵法异动。
说起这个,流筝还是知道轻重的,只好闷闷地点点头。
她闹了这一趟,既没能让雁濯尘点头答应带她一起去掣雷城,也没有打探到万年参的来历,流筝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沮丧。
同时也生出一点从前没有细想过的疑惑。
当年她病重,性命悬在旦夕间,哥哥下山走了一圈,便能恰好寻到一支万年参,既救了她的性命,又让她一夕之间长出剑骨。
好像并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可今日他为何如此笃定,找不到第二支万年参呢……
从来只听说人参可以补身体,灵参可以补灵力,没听说过可以让人长剑骨的参草。倘真的有这种灵药,哥哥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流筝一向崇拜雁濯尘,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所以对这件事从未深思。如今细细想来,解释不通的地方却越想越多。
难道哥哥在骗她……
这个念头令她心里怵然一抖,她下意识拍了一下脑袋,回避这个疑惑,自言自语道:“瞎想什么呢!”
三月初,太羲宫派出弟子与祝锦行一同前往掣雷城,拜会掣雷城如今的主人,西境莲主。
因是为了业火一事相求,一向目下无尘的太羲宫也将姿态摆得很随和,派出的弟子不多,却个个身份尊贵,携带重礼。
流筝送他们离开太羲宫后,去止善塔巡视一番,确认太羲伏火阵没有异动,又乘坐机关鸢前往后山,百无聊赖地溜溜达达,到傍晚时,已摘了一竹篮红彤彤的草莓,还逮到一只后腿受了伤的肥兔子。
她本想将兔子拎回去宰了,给喵喵做兔肉干,不料那兔子通人性,望着流筝挤出几滴眼泪来。
流筝探手一摸,圆滚滚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在动……
果然是快要生了。
流筝颇有些犯难,她可不会给兔子接生哇!
娘陪着爹在闭关,宜楣师姐下山收妖去了,师兄们个个不靠谱。情急之中,流筝只好抱着兔子径直来到了季应玄所在的客院。
屋门紧闭的室内浮着一支红莲,莲镜对面是掣雷城中的夜罗刹首领,帘艮。
帘艮率几位副首领跪伏在地,聆听莲主大人的垂训。
季应玄手中摩挲着一只紫玉狸花玉符,语气散漫:“……等他们到了掣雷城,先晾几日,暗中盯紧祝锦行,找个机会将他与雁濯尘分开,孤要单独见他。”
帘艮应是。
“至于雁濯尘……”
季应玄正要说什么,忽然侧目向窗外的方向,有些不耐烦地微微拧眉。
“怎么又来了?”
这含着情绪的语气令莲镜对面的帘艮茫然抬头,半晌悟到此言不是对自己,又老老实实垂下头去。
季应玄抬手收了红莲,不紧不慢地起身整理衣衫朝外走,刚打开门,正与雁流筝撞了个满怀。
她不仅撞了,还下意识护着怀里的东西转身,发钗上的银流苏甩在季应玄脸上,后脑门正正撞上季应玄的嘴唇。
季应玄捂着牙齿倒嘶了口凉气。
急些什么,雁濯尘死了不成?
“对不住对不住,撞疼你了吗?”雁流筝急声关切。
季应玄放下手,脸上摆出一副朗月清风的安然神色,声温音缓:“我无妨,倒是唐突雁姑娘了。”
流筝无暇与他寒暄,忙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兔子露给他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季公子,你会给兔子接生吗?”
季应玄:……
他还真会。
这样好一个博取雁流筝好感的机会,季应玄当然不会错过。他从厢房里找出一个旧竹筐,从柴房里找来干草和棉絮,仔细铺满筐底,又撒了一把鲜草和鲜萝卜块进去。
简单给兔子后腿包扎过后,就将兔子抱进了旧竹筐中,拿草编簸箕盖在上面,露出一条缝隙,方便观察兔子的情况。
流筝小声问:“这样就可以了么?”
季应玄点点头:“这些野物分娩无须人来帮忙,它只是伤了腿,给它一个温暖安全的环境就可以了。”
“这么说,你从前也养过兔子?”流筝问。
季应玄说:“养过一只羊。”
很久之前的事情,倘若不是被问起,季应玄几乎已经忘了。
那只小羊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他与小羊一起寄居在舅舅家,每天采叶子和鲜草喂给它吃,天不亮就起床给它打扫羊圈,学塾休沐的时候,会带它到城外的草地上遛一遛。
那时他年纪小,将小羊当作是他不会说话的兄弟,悄悄向它倾诉对母亲的思念,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季千里。
然而羊兄弟毕竟比不过表兄弟,舅舅家的儿子高烧不退,请道士来瞧说是中邪,阖府念咒洒水逛上一圈,结果却指着季千里,说它是邪物,得宰了它才行。
一开始,舅舅舅娘还好声同他商议,见他只是沉默地护在那羊身前,便开始骂他心狠、冷血。
之后,他们假意歇了心思,却趁他白日去学塾读书时,他的舅舅亲自抄起屠羊刀,将季千里的羊头砍了下来。
那天季应玄总觉得心头慌张,好容易捱到下学,一路跑回张家,却见羊圈里空荡荡的,徒留地上一滩浸透了干草的黑血,还有立在墙角的一把屠羊刀。
后来,也是那把生锈的屠羊刀,活生生剖走了他的剑骨。
想起旧事,季应玄望着竹筐的目光渐渐冷淡。
陪他一起长大的羊,其命运,比不过雁大小姐随手捡回来的一只兔子。
她自出生就拥有父母兄长的爱护,已经如此圆满,却还要抢走他的剑骨……那曾是他离开张家的唯一希望,是他沉溺红尘中能触碰到的唯一一块浮木。
他迟早要将剑骨夺回来——
嘴里冷不防被塞入一颗草莓。
季应玄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是最红的一颗,我扒开叶子才找到的,怎么样,甜不甜?”
流筝有些得意地说道:“咱们这样干等着实在无聊,不如把这些草莓都吃掉,很甜的,我都舍不得分给别人。”
又一颗草莓递到面前,被清水洗过,红盈盈的。
季应玄不情不愿、默不作声地将嘴里的草莓咬碎。
是甜的,是凉的,激起牙根一阵轻轻的疼。
掣雷城中无昼夜。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御雷法障,脚下是爬满玄青色经络的红漠砂砖,没有水、没有草木,只有成群巡游的夜罗刹,和为了争夺寸许领地而互相撕咬吞噬的妖魔。
雁濯尘站在窗前,与一只青面黑牙的夜罗刹对上眼。
对方冲他不怀好意地一笑,分叉的舌头舔了舔獠牙的牙尖,这一挑衅的动作令雁濯尘颈后剑骨微烫,抱在怀中的观澜剑嗡嗡震鸣,想要脱鞘而出。
自进入掣雷城后,观澜剑经常被激怒,几乎抑制不住杀戮的欲望。
雁濯尘却握紧剑鞘后退一步,抬手阖上了面前的窗户。
“咱们的拜帖已经递上去三天了。”身后的祝锦行叹了一口气:“这位西境莲主未免太目中无人。”
雁濯尘面无表情,轻声说了句:“平云慎言。”
他们眼下所在的是掣雷城中唯一一处收容生灵的客栈,客栈外的夜罗刹们最喜食生灵,若是没有客栈借予的护身牌,只要他们一脚踏出去,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夜罗刹扑上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夜罗刹忌惮这里,想必此处也是那位莲主的地盘。”
雁濯尘所言不虚,子正时分,突然有人轻敲祝锦行的房门。
正盘坐静神的祝锦行蓦然睁眼,右手一探,指间现出两道金符,一道防身,一道攻击。
轻声问道:“来者何人?”
“祝公子莫惊,是鄙人。”
听声音,像是那个满面和蔼的客栈老板。他隔着门说道:“我家主人想请公子一见,请祝公子随我来。”
说罢竟不等他同意,转身便消失了。
祝锦行蹙眉思索片刻,起身打开了房门,他本想先与雁濯尘等人说一声,不料门口已被结界所限,只剩一条挂满猩红色纸灯笼的走廊,走廊尽头立着一面金赭色的长镜,镜中生满焰光灼灼的莲花,正兀自无风轻摆。
祝锦行瞳孔微缩,低声喃喃:“这是……业火莲花镜?”
那此地的主人果然是西境莲主了。
祝锦行无暇多思,抬步穿过长廊,走到莲花镜面前,试探着迈进脚去,突然一阵炙热的罡风将他卷起,再睁眼时,他已身处开阔幽暗的殿堂上。
外面是持戟的夜罗刹,面前数丈远的华座上却没有人。
“祝锦行。你是祝伯高的儿子。”
一道清润散漫的声音从四下传来,仿佛流水淙淙,穿花击玉。
“孤今日心情好,有桩生意要与你做。”
祝锦行四下环顾,没有见到人,朗声道:“对面可是莲主?还请现身一叙。”
话音落,罡风乍起,祝锦行只觉脸上火辣辣一疼,原来是挨了一耳光。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探手取出金玉符箓,正欲逼对方现身,手中符箓纸却突然自燃,金赭色的莲花瓣锋利如刀,从他手背上刮下一层皮。
祝锦行护住受伤的手,目光警惕,脸色难看。
金玉符箓乃是听危楼最厉害的符纸,竟然连用都用不出来,看来这位莲主的修为远比他听说的还要高深莫测。
那道年轻温和的声音重又响起:“你若能接住孤一瓣莲花,孤就现身见你,请你上座,如何?”
祝锦行蹙眉不说话,半晌,将堵在胸腔的气咽了回去:“不必,莲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对面似讽似叹地轻笑了一声:“她竟是这样的眼光。”
祝锦行尚未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又听对方说道:“与你同来掣雷城那人,雁濯尘,听说是太羲宫的少宫主,天生一副举世罕见的太清剑骨,他手里那把观澜剑,孤倒是喜欢。”
祝锦行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莲主说道:“你告诉孤,当如何剖取他的剑骨,挪做孤的剑骨,孤可以帮你灭太羲宫满门,让听危楼成为东境第一大门派。”
祝锦行喉中绷得发紧,斟酌着说道:“莲主的修为已是我等望尘莫及,纵使太清剑骨也黯然失色,既有驭使业火之力,何必……”
“何必?”
莲主声音轻缓,漫不经心道:“孤喜欢那副剑骨,难道还要你来置喙吗?”
祝锦行说:“可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挪取剑骨。”
“你知道。”莲主的声音陡然一低,仿佛化作有形的威压向他重重压下:“如果你不知道,就去问问你爹祝伯高,他是如何窃取了祝仲远的命格,才成为了如今的听危楼楼主。”
祝锦行脸色陡然一变:“你胡说!”
他心跳骤然加快,额头青筋毕现,在空旷的殿堂中扫视一圈,依然是无所得。
祝伯高是他的父亲,祝仲远是他的叔叔,莲主说他爹窃取了他叔叔的命格……
他不相信!
命格之于符修,如同剑骨之于剑修,他爹一向爱护他叔叔,怎么可能夺走他的命格……
莲主说道:“听危楼的家务事,孤不感兴趣,孤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是帮孤夺去剑骨,让听危楼扬名东境,还是拒绝孤,将此等窃换命格的丑事,闹得天下皆知?”
祝锦行面前出现了一面业火莲花镜,镜中的景象赫然是听危楼。
“去吧,孤愿意给你十二个时辰。”
他给了祝锦行十二个时辰,但他只过了半天时间就回来了,脸色难看至极,在殿中四顾的眼神充满了不安、忌惮、惶恐,哪里还有雁流筝所仰慕的处变不惊的翩翩君子之态。
他前往听危楼质问父亲祝伯高,不仅得知他确实窃换了与祝仲远的命格这一真相,还意外得知了一桩听危楼与太羲宫勾结的陈年密辛。
他的父亲祝伯高,就是十数年前周游到北安郡,察觉了张郡守的外甥身负剑骨的那个道士。
他所谓的报与太羲宫,其实是将此消息告诉正在暗中为雁流筝寻找剑骨的雁濯尘,并且在替换剑骨的过程中也出了许多力气。
只是祝锦行并不知晓掣雷城这位神秘的莲主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因此并未向他提及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只是将如何替换剑骨的方法告诉了他。
“听危楼里有一座双生台,台上生有阴阳鱼镜,每月望日,天心月圆,阴阳鱼镜轮转,能够以阴替阳,以此替彼。”
“到那一天,只需将剖得的剑骨以无忧泉水洗净,置于阴阳鱼镜的阳镜之上,需要换得剑骨的人割开后颈,置于阴镜之上,待子时满月之光照上双生台,则阴阳轮转,阴镜上之人能得到阳镜上的剑骨。”
祝锦行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得到剑骨之人须以红颜枯木灰制成的线缝合后颈伤口,否则伤口将难以愈合,剑骨也会日益溃烂。而红颜枯木只生长在太羲宫所在的止善山绝峰上。”
他说得倒是详细,季应玄仍未露面,只是轻笑了一声。
祝锦行当他是同意了这桩交易,又额外提出一个请求:“听危楼与太羲宫一向交好,透露夺取剑骨的方法已非我所愿,希望莲主莫要让我再动手加害濯尘兄。”
季应玄道:“阁下这三脚猫的戏法,当然就不劳驾了。”
流筝来客院看新出生的小兔子时,又给季应玄带了一篮新鲜的草莓。
她怀里抱着母兔,检查它的腿伤,对季应玄道:“太羲宫除了我,旁人皆淡口腹之欲,你住了这么久,一定也馋坏了,这些草莓给你打牙祭,若有机会,我带你下山去,北安郡有一条街的美食,什么桂花鸭,豆角蒸肉,粉团子……”
说罢喉咙先滚了滚,长叹一声:“只能待在山上练剑,好无聊啊!”
季应玄站在晨光里,灿灿朝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浅金色轮廓。逆着光,流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声音温煦,仿佛草叶上的露珠滚落。
他说:“雁姑娘这样记挂我,我却不能为你解一二烦忧,实在是惶恐。”
流筝忍俊不禁:“你怎么又惶恐了,你们凡界的男子都这样吗?”
季应玄也垂目笑了笑,说道:“君子之仪不敢忘。”
他转身回屋,从堆满机括零件的厢房里取出一个木盒,递给雁流筝。
流筝眼睛一亮:“送我的呀?”
木盒中装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圆盘中心留着一处孔隙,环绕雕刻十二天干与十二地支,孔隙上覆着两根玄铁指针,随着流筝的移动,指针在天干地支间缓缓游移。
季应玄说道:“此盘名象仪盘,灵感取自凡界的司南器,只要向盘中孔隙注入灵力,指针会为你指出同源灵力所在的方位,注入孔隙的灵力越纯净,指示的方向就越远。”
流筝表情惊异:“竟有如此精巧的机括,你也太厉害了!”
季应玄道:“你喜欢就好。”
远在周坨山的墨问津此刻正在为失去的灵盘抱头痛哭。
流筝兴致勃勃地把玩了一会儿,突然叹气道:“你为我改造机关鸢,赠我象仪盘,我却没有办法让你生出剑骨,留在太羲宫里学剑,如此说来,该惶恐的人倒是我了。”
季应玄问:“少宫主不肯将生长剑骨的方法告诉你么?”
“哥哥说那样的万年参可遇不可求,只给了我一支千年参,让我养剑骨。”
季应玄心道果然如此,指望雁流筝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已经从祝锦行那里得到了挪换剑骨的方法。雁流筝若是不知道实情,也就不会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起疑心。
因此他温声对雁流筝说道:“剑骨的事倒不急在一时,我另有一事需要请雁姑娘帮忙。”
流筝闻言打起了精神:“你说!”
季应玄道:“这象仪盘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需要红颜枯木灰制成的线,玲珑阁中并无此材料,我翻阅典籍,发现止善山绝峰上生有红颜枯木。”
“红颜枯木……好像是有这种东西,只听说是味能生死肉骨的药材,竟然还能用在机括器上么。”流筝小心将象仪盘收进木盒中,对季应玄道:“我明天就去帮你取回来。”
“带我一起去吧,我更清楚应该选怎样的木质。”季应玄说。
今日是十四,明天就是十五,他打算将雁流筝一起诓出太羲宫,待取得红颜枯木灰后,直接到听危楼双生台去,一鼓作气将他的剑骨换回来。
取回剑骨,然后去掣雷城宰了雁濯尘,屠尽太羲宫与听危楼满门,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
流筝正蹲在地上拿草莓喂兔子,阳光照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如金光流转。
她眉眼弯弯,梨涡隐现:“好啊,那明天一起去找红颜枯木。”
第二天一早,流筝来客院找季应玄,随身还带了一只竹篮。
“后山水崖附近的草更鲜嫩,咱们经过的时候采一些回来喂兔子。”
她对这几只兔子果然是上了心,叫季应玄想起雁濯尘说的话,说她只是心好,对捡来的阿猫阿狗都格外照应。
心好么。季应玄心中轻嗤,这样高高在上、俯身施舍的心好,未免太廉价了些。
他眼见着流筝用清洁符打扫了竹筐,喂给母兔一把新鲜的蒲公英,又将小兔挨个抱在怀里摸了摸,这才整衣起身,对季应玄道:“走吧。”
几只兔子眼巴巴地望着流筝,母兔吃完了草,仍在咂巴嘴。
季应玄与流筝盈盈含笑的目光相对,垂目静默片刻,说道:“不急,可以再喂一些。”
流筝道:“它的腿伤还没好,整日在竹筐里蜷着,我怕喂多了会积食,等下午回来再喂也不迟。”
季应玄道:“下午未必回来的早。”
见他态度坚持,流筝笑了笑,只好拔了几根苜蓿草喂给母兔,又将小兔挨个摸了一边。
“这回可以走了吧?”
她开启机关鸢,两人乘鸢而起,冲向太羲宫北侧的防护法阵,法阵识得流筝的身份,如水波轻漾,觳纹乍现,开启了一道出口。
三千丈止善山,高不可攀,风雪飘摇。
这回流筝记得提前画了防风符,用的是祝锦行送给她的阳猷符纸。符纸贴在机关鸢头顶,淡黄色的莹光形成一道屏障,将风雪都阻隔在外面。
季应玄望着那道符纸,想起了远在掣雷城的祝锦行。
他突然出声问流筝:“你为何会喜欢祝锦行?”
流筝正心无旁骛驭鸢,被这个问题震得猛然一抖,机关鸢险些撞到山石上,情急之中,却是季应玄稳稳扶住了她的小臂,温声道:“小心。”
他看不见流筝的脸,只见她白玉似的耳朵染上一层俏红:“怎么人人都知道,我表现得如此明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