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卿仙骨by木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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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应玄不答反问:“你待他这样上心,倘若他背叛了你,你会如何?”
“背叛?”流筝觉得这句话颇有些突兀,笑道:“祝公子不是两面三刀的人,何况我与他之间尚未有山盟海誓,谈何背叛?”
“你看人真是太容易走眼了。”
他的声音很轻,流筝从呼啸的风声中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季应玄嘴角勾了勾,深静的目光里藏着幽暗的波澜,“雁姑娘果然心好。”
流云如刀,飞雪似针。
机关鸢沿着陡峭的山壁攀飞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极高的高空,低头可见止善山南北纵横高耸,像一条卧栖的龙脊。
在山脊的中央,于千万里绵延的素白中,有一座玄色的山峰,是止善山的最高峰,名为不悔峰。
不悔峰从不积雪,红颜枯木只生长在不悔峰上。
“据说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压业火后,力竭而亡,她的脊骨化作了止善山。”流筝若有所思地推测道:“听说她是世上第一位剑仙,那这最高的不悔峰,会不会就是神女的剑骨所化?”
机关鸢在不悔峰的一处平地上收敛双翼,重又化作一枚宫铃。
季应玄抬手掸去落在领上的霰雪,雪光空濛冷清,照在他脸上,却衬出春光般的艳色。
他含着这三分艳色的笑望向流筝,仿佛戏谑,仿佛嗤然,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神情,流筝望着他,一时有些愣住。
听他说道:“太羲神女的毕生修为与性命皆系于剑骨,在她的命剑与业火同镇地底的那一刻,她的剑骨就已经碎了,所以她才会药石无医,落得身死灯灭的下场。”
“剑骨……碎了?”
“所以,流筝……”
季应玄缓步走近她,抬手摘落藏在她鬓间的一粒雪花,声音缓而冷:“剑骨这样重要,倘若被人夺了去,那该有多恨啊。”
流筝几乎被他晃花了眼。
她尚在思索太羲神女的故事,乍然听见这一声似喑似叹的“流筝”,激得她浑身一抖。
望着那朵精致美丽的雪花在季应玄指尖缓缓融化,她心里浮生出一个隐秘的猜测,使她突然心跳加快,颇有些手足无措。
怪不得他坚持要一起来取红颜枯木,怪不得来时的路上,他多番打探她与祝锦行的关系,言谈之中颇有她遇人不淑的慨叹。
沿着这个猜测往前想,从前许多未曾细思的线索也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譬如他尽心竭力为她改造机关鸢,受父兄的为难而面不改色,收留她捡回的兔子,赠她象仪盘……
桩桩件件,她记得清楚,想得认真。
以至于无暇细思他最后一句话里暗藏的隐秘杀机。
“原来你约我出来,是这个意思啊。”
季应玄望着她绯红的双颊,见她面上的神情一时羞赧又一时无奈,袖中欲召出红莲的手顿了顿。
他倒是要听听她说的“这个意思”究竟是哪个意思。
流筝着实在心中斟酌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唇,柔声说道:“多谢你的心意,你这样看重我,我很荣幸,但是我已经心有所属……季公子,我恐怕要辜负你的情意了。”
季应玄一口气梗在胸中,简直要气笑了。
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不识好歹。
他看上去很像是要与她诉衷情吗?
流筝望着他微寒的神色,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忙又开解他道:“哎呀你不要难过啊,并非是你不够好,你很好,和你做朋友这段时间我很开心,只是凡事要讲究先来后来,毕竟在认识你之前许多年,我便已认识祝公子了。”
季应玄十分无语。
流筝顿了顿,小心翼翼问他:“你心里是在生气吗?那……那你以后还肯理我吗,咱俩还能做朋友吗?”
季应玄掩在宽袖里的修长五指缓缓攥成拳,骨节隐约咯吱作响。
如果他现在动手剖了她的剑骨,她该不会觉得他是因爱生恨,恼羞成怒了吧?
简直荒诞!
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雁流筝正半是忐忑半是关心地望着他,双目盈盈如照水,细眉纤秾如远黛,两颊与鼻尖冻得发红,却似天然的粉妆。
鬓边吹落一绺青丝,抚过面上,让人想起拂过镜湖的濯濯春柳,想起开在黑山白雪里的一支凝聚了万物之灵的降真花。
她那样纯挚且专注的眼神,令季应玄心中更堵了。
半晌,他牙关里挤出了三个字:“我没有。”
他没有倾慕她,更没有因她的拒绝而生气,他是很单纯地想杀了她。
只是这话说出来,要怎样令她相信他绝非恼羞成怒?
雁流筝却看破不说破地弯眉一笑:“没有就好,走吧,咱们去找红颜枯木。”
她向前走了两步,见季应玄仍直愣愣杵在原地,又折身回来,出于安慰的意图,轻轻拽住了季应玄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
玄岩轻脆,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流筝怀疑自己伤了他的心,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样哄他高兴一些,季应玄则在纠结,他现在到底该不该动手。
错过今日,要等一个月,届时雁濯尘已经回太羲宫,变数太大。
可若是现在动手……
他杀她分明是为了报仇讨债,若被误解成因爱生恨,这泼天的冤枉他该找谁去分辩?
思来想去,他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于袖中暗暗捏了一道诀,倏然间红光闪过,飞向周坨山的方向。
既然他不方便动手,那就另外找个人来动手便是。
红颜枯木并不好找。
据说此木是由太羲神女的鬓发化成,于凡人有生死肉骨的灵效,被砍斫后却不可再生再长,颜色又与脚下的玄岩相近,因此找起来十分麻烦。
两人沿着山峰上的缓坡走了小半个时辰,面前终于出现了一棵红颜枯木。
流筝高兴地跑过去,正要掏出弹丸机括剑将它砍下来,季应玄却缓缓说道:“这棵不行。”
“啊?”流筝不解。
请的援兵还没到,季应玄当然要多拖延一会儿:“这棵红颜枯木纹理太疏,颜色太浅,烧成灰后制成的绳子也功效有限,会妨碍象仪盘的精确度。”
“这样啊……没关系,咱们再往前走走,另找一棵。”
一连找了四棵红颜枯木,季应玄要么嫌木质不够好,要么嫌形状不够直,流筝心中暗暗纳闷,既然是要烧成灰,那直一点弯一点又有什么分别嘛。
她已经走得双腿发酸了!
流筝心里暗暗叫苦,她悄悄抬目瞧季应玄,见他殷唇轻抿,眉似微蹙,颇有几分美人伤怀的神姿,想到他刚刚被自己拒了个大跟头,这会儿就不好意思再开口拒绝他了。
季应玄见她的步子越走越慢,鞋底开始在玄岩上擦着走,适时地说道:“雁姑娘,不妨休息会儿再找。”
流筝求之不得,连忙拉着他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坐下。
她一边抬手捶腿,一边试探着与季应玄搭话:“其实咱们修仙的人,不必拘泥于俗相,男修与女修之间也并非只有情爱,有时候君子之交反倒比男欢女爱更长远,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季应玄目光落在远处,不咸不淡地点点头:“明白。”
他在心里给墨问津掐时间。一炷香内墨问津要是赶不到,他回头就去放火烧了周坨山。
流筝却觉得他不明白,试图给他举例子:“譬如我爹娘,你别看他们现在这样恩爱,一百多年前那也是——”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一声轰隆作响。
流筝的身体比意识更快觉察到危险,倏然起身的同时拍出一张防御符,金光符文从她掌中闪出,挡住了崩裂袭来的碎石。
面前弥漫的冷烟里,逐渐显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
流筝从绣囊里取出弹丸机括剑,只听咔嚓几声细响,指节大小的弹丸拆分重组成一柄三尺长的玄铁剑,剑身遍布机窍组合的纹路,因提前注入了上等的灵力而散发着冰紫色的光芒。
她左手持符,右手持剑,紧紧盯着面前的影子,不忘叮嘱季应玄道:“快躲远一些。”
季应玄置若未闻。
待冷烟散去,流筝终于看清了面前的玩意儿,竟是一头两人多高的机关兽!
兽形似豹而生两翼,以明珠为睛、玄铁做齿,腹中以烈火驱动,嘴里徐徐向外喷着白烟。
搁在平常,见了这样威风的机关兽,流筝一定会爱不释手地扑过去,此刻却只觉得棘手。
她紧紧盯着骑在机关豹身上的墨问津,抬手拍出一张箭符,符纸在半空化作一阵灵光箭雨,不料对方早有准备,墨问津袖中一扬,展出一张机关盾挡在身前,至于那机关豹,身如铜墙铁壁,符箭射在它身上后被纷纷弹开,不仅没有伤到它,反而激怒了它。
机关豹长喉跺地,其力量之强横,震得流筝双脚发麻。
在墨问津驭着机关豹迎面冲来的间隙,流筝迅速祭出机关鸢,却不是为了躲避,反手将一旁的季应玄推了上去。
“是墨族,冲你来的,快走!”
一声啸唳,季应玄冷不防被机关鸢载上了天。
剑光如电,兽吼如雷。
那机关豹庞大敏捷,有拔山扛鼎之力,接连向流筝飞扑,皆被她惊险避过,折身以剑挥砍抵刺。
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连过十几招,机关豹坚硬的身躯上没有留下剑痕,她手里的剑却被砍豁了口,紫色的灵光正向外逸散。
机关鸢在天边徘徊不去,季应玄静静观看着两人的局势。
流筝却误解他为关心,愈发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扬声对墨问津道:“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止善山是我太羲宫的地盘,他既得我太羲宫庇佑,便不会放任你们带走他。”
墨问津闻言先是一愣,想通她的误会后,缓缓挑眉,露出一个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
流筝右手握剑,左手拍出一张引雷符,霎时只闻得天雷轰轰,紫电汇于剑尖,随着她一道翻身挥砍,那引雷电之力而形成的光球砸向了机关豹。
墨问津驭着机关豹拔身后纵,光波擦着机关豹的肚皮掠过,砸在身后雪峰上。
一击不中,又是一击,机关豹凌空飞跃,转守为攻,恶狠狠扑向流筝,流筝屈膝后仰,从机关豹身下擦过,对准方才雷光亟中的焦黑地方,双手持剑,狠狠向上扎去!
剑尖没入一寸,豹身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机关豹虽觉不到疼痛,但腹中是它精密机窍所在的地方,墨问津道了声糟,提着机关兽起跃后翻,同时开启腹下机窍,露出一片三尺长的锐芒,流筝拔剑不及,连忙松手躲避,被机关豹狠狠摔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三圈才堪堪抵住退势。
若她使的是命剑,此刻便可伸手召回,可惜那只是一把精巧有余、威力不足的机关剑。
流筝失了剑,马上又从绣囊中掏出了一对峨眉刺。
墨问津十分心疼他的机关豹,这可是他最威风的坐骑,莲主大人明明说那雁大小姐没有命剑,十分好捉,为何对阵起来如此棘手!
两人各怀心思地绕圈对峙,墨问津一咬牙,再次驭豹向凌空,张开血盆大口向流筝俯冲,流筝没有躲闪,拍出一张“千钧符”贴在右手峨眉刺上,七寸长的峨眉刺瞬间充满千钧重的爆发力,在机关豹扑下来的一瞬间,狠狠钉穿了它的下颌!
一面是精密机括的咬合力,一面是千钧符带来的冲击力,两股力量相抵,竟一时难分上下,谁也不肯相让。
流筝想的是一举卸掉机关豹的头,墨问津想的是咬断她的胳膊更好捉。
僵持不下之际,忽闻天边鸢声逼近,竟是季应玄从高空俯冲下来。
他也没想到墨问津会在流筝手里吃亏,叮嘱墨问津要速战速决,结果硬生生拖成了一场鏖战。
越是观战,心中越是烦躁,于是决定来帮墨问津一把,驭鸢飞下时,袖中拈出了一瓣莲花。
他本意是要削断流筝抵在机关豹嘴里的峨眉刺,叫它能顺利咬下,然而飞得近了,尚未出手,却听雁流筝对他喊了一声:“别管我,说了叫你快走!”
季应玄袖下的手微顿。
墨问津趁雁流筝分神之际,驭使机关豹抬起了前爪。
流筝误以为他要去捉刚落地的季应玄,不躲反迎,左手的峨眉刺硬生生抵了上去。
没有千钧符的峨眉刺威力有限,只是将机关豹的爪子拍歪一分,爪上锋利的尖刺沿着她左臂划下,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流筝疼得脸色煞白,手中却不肯卸力,声音几乎变了调:“墨族人是来抓你的,你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墨问津看向季应玄,以眼神向他求助,请他施以援手,却见季应玄的目光落在流筝流血的左肩上,神色十分僵硬。
呃……不是他说要捉雁大小姐剖剑骨,死活不论么?
他这副表情,是捉还是不捉?
季应玄终于动了,天青色的宽袖下逸出一缕形如莲花瓣的红光,那红光细微难察,力量却极其强悍。
墨问津见他出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不料这口气还没吐出来,突然听见“咔嚓”一声脆响,身下机关豹如山崩石飞——那红光竟是将他心爱的机关豹的头给割掉了!
豹头坠地,激起一片碎石飞屑。
弥漫的白烟中,季应玄伸手将流筝的腰一揽,半拥着她乘上机关鸢,冲天而去。
墨问津愣愣地看了看自己被削掉头的宝贝机关豹,又看了看他们远去的身影,十分难以置信。
半晌,又一瓣金赭色的红莲花瓣飘到他面前,是季应玄仓促间留给他的一句话:“此次计划有变,你先回去,机关豹我会赔给你。”
这是赔不赔机关豹的事吗?这是在耍着他玩儿,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墨问津险些气厥过去,朝着机关鸢离去的方向大喊了一句:“姓季的!别以为你救了小爷全族,就可以对小爷为所欲为!”
喊罢犹不解气,想着反正他也听不见,又补了一句:“下回小爷看见你,一定把你的头也削掉!”
墨问津气急败坏的嘶喊逸散在身后的风中,没有一个字传到鸢上那两人耳朵里。
耳畔是呼啸的山风,身边是涤荡的流云。
山风与云雾中,季应玄静静望着流筝肩上的伤口,目中如翻搅的深渊,神色难辨,幽暗而复杂。
他看得明白,雁流筝本可以躲过那一掌,却是为他而生生挡下。
她为什么要舍身救他?
是看透了他的意图,想要将计就计,还是单纯的……单纯的……
雁流筝向身后望去,见机关豹没有追来,长舒了一口气:“得救了得救了,方才真是太惊险了!”
她右肩靠在季应玄怀里,借他挡一下风,从裙子上撕下一条绫罗,飞快缠在左肩的伤口上方。
见季应玄不言不语,还当他是吓傻了,轻轻碰了碰他:“季公子,劳烦帮我打个结。”
季应玄垂下眼帘,从她手中接过了绫罗的两端,在她伤口上方系成结。
他问雁流筝:“方才……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原来你在纠结这个啊。”
流筝笑了笑,只是因刚经过一场恶战,伤口失血,脸色有些狼狈,笑起来不如从前明艳。
语气却依然很真诚:“难道不是你折回救我在先,我帮你挡机关兽在后么?”
季应玄心道,他折回去可不是为了救她。
见他仍蹙着眉,流筝开解他道:“咱俩是伙伴,危急关头自然要互相帮助,我受了伤虽然倒霉,却不是你的过错,乃是我学艺不精之故,若非你及时捞上我,只怕我不仅是伤了肩膀这样简单,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
季应玄望向她的伤口,机关豹的爪子十分锋利,伤口最深处隐约可见白骨。
简单的包扎收效甚微,血迹洇透了绫罗,向她的袖子上蔓延。
被迫承了这样一份情,季应玄心头发堵,他移开目光,声音也冷淡了几分:“你别说话了。”
流筝点点头,她确实也疼得厉害,没有力气说话了。
见她默默咬着嘴唇,额角是疼出的冷汗,季应玄下意识抬起袖子帮她挡住身前的风。
她就势靠进他怀中,慢慢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呼吸轻浅平稳,仿佛对谁都没有防备,都可以全副身心地信赖着。
季应玄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想过雁流筝会看破他的险恶用心,会失望、恼恨、害怕,却独独没想过她竟对他毫不怀疑。
雁家人怎么能养出这样单纯的女儿?
眼见着她肩头的血迹越洇越深,季应玄悄悄往机关鸢内注入一缕灵力,迫使它加快了回太羲宫的速度,上山时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宫门。
这一路上,他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直接掉转方向,前往听危楼的双生台,但他却刻意忽略了这个念头。
他给自己找了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理由:今日风水不畅,不宜见血。
剖剑骨的事,还是等下个月吧。
机关鸢穿过结界,停在流筝的灵霄院中。
正在晒太阳的喵喵发出一声惊叫,引来了从门前路过的子雍师弟。他一眼望见季应玄怀里抱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雁流筝,瞬间目眦欲裂,厉喝道:“住手!放开师姐!”
他三两步冲过去,将流筝从季应玄怀中抢过,不听不闻地就往医修宫跑。
“医修!医修!快救救师姐!师姐受伤了!”
季应玄跟过去时,医修宫里已乱成一团,有人扶着流筝给她输灵力止血,有人取来伤药和绷带。
子雍被赶出门外等着,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廊下,眼望着一盆殷红的血水被端出,浇在坛中红梅树下,听见隔窗传出的忍痛嘶气,他又恨又心疼,突然祭出命剑,不管不顾朝季应玄砍去。
“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我要杀了你!”
青色剑光迎面袭来,季应玄没有反击,侧身躲开。
一击不中,剑光分化为数道,杀意更重,来势更猛。季应玄目光微寒,不愿再忍,正欲凝出业火将其绞碎,却有一道品红灵光障及时挡在了他面前。
只听噼啪几声脆响,子雍的剑光被弹开,一簇剑光擦过坛中红梅树,簌簌摇落一片飞红。
子雍不甘地望向来人:“宜楣师姐,为何不让我教训他!”
“此处是能动剑的地方吗?”宜楣声音肃严,瞥了一眼季应玄,目光又落回子雍身上:“流筝醒了,听说你在外面,让你进去说话。”
“师姐醒了?”
子雍一听,顾不得季应玄,转身就跑进了屋去。
宜楣收起灵光障,走到季应玄面前,对他说道:“眼下无暇顾你,你先回客院去等着,之后自有处置。”
季应玄温润恭顺朝她一揖:“多谢师姐解围。”
宜楣冷嗤道:“不必,师姐不是你能叫的。”
说罢转身回屋去了。
季应玄没有羞愤窘迫,也没有听话离开,他默默走到花坛边,蹲下身挽起袖,将方才被震落的红梅花瓣一一拾起。
如血的红梅衬着如玉的掌心,分外分明,屋里人的低声交谈,也听得分外清晰。
流筝又在宽解别人:“……伤我那东西没有灵力也没有毒,这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好起来很快的,真的,你看已经不流血了。”
子雍的声音闷闷的,几乎带了哭腔:“好得快又怎样,还不是会疼,你都疼得昏过去了,到底得多疼啊!”
流筝道:“我只是太累了。”
她将受伤的前因后果略去惊险的部分告诉子雍,子雍听罢依然愤恨不平,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因为那凡人才受的伤,师姐以后应当离他远一些……不,应该把他赶下山去。”
流筝哭笑不得:“他救了我。”
“我看他是别有用心,其实是想害师姐。”
“不会。”
流筝态度之坚定,令窗外的季应玄也感到疑惑,他抬头望向支摘窗的方向。
流筝的声音像一缕轻烟,徐徐从扶疏花影里逸散出来。
“我看人倒是有几分准,季公子虽然待人不热络,但他道心澄明,品性孤高,绝非是汲汲于身外之利而主动害人的人,何况杀我伤我,对他又没有什么好处。”
“除非我与他有怨仇在先,他要寻我报仇。”
季应玄指尖微微一重,红梅花瓣被他碾碎,花汁沾在指腹间,像一滴艳丽的血。
他以为雁流筝终于想明白了真相,却听她又继续说道:
“可我自问磊落世间二十载,事无不可对人言,不曾做过什么昧良心的事。我既没有对不起他,他又怎会无缘无故来害我?”
子雍顿时无言以对。
季应玄心中叹了口气。
第12章 惩罚
雁长徵出关后听说了流筝受伤的事,先召子雍前去问讯,接着便派人缉拿了季应玄,前往诫台。
诫台是罪修受刑的地方。
季应玄一介凡身,被锁在寒冰灵障里,受冰霜刺骨之寒、雷电殛身之痛。更有太羲宫的弟子手持幽刺鞭从旁责问,每问一句,打在身上的鞭子就更重一分。
“诱导大小姐去止善峰,你是何居心?”
“只是为了寻找木材……”
“墨族人为何会出现在止善山上,你是如何与他们通风报信?”
“我不知。”
“为何要害大小姐的性命?”
“我没有。”
一个不肯承认,一个不肯相信,唯闻幽刺鞭破风落下的声音,倒刺划破衣服,直刺进血肉里。
季应玄垂着头喘息,仿佛半死不活,水汽在他面上凝成一层薄霜。
乌发垂掩,使黑更黑,白越白,黑白分明处,一双深静无澜的眼睛,望之却令人心惊。
半个时辰,三十幽刺鞭,折腾掉他半条命,却仍问不出一个字,再打下去,只怕会活生生打死。
持鞭弟子望向高坐观刑台的雁长徵,请他示下。
雁长徵起身走了下来。
他接过幽刺鞭,随意握在手中慢慢绕着,威厉淡漠的目光落在季应玄脸上,仿佛要将他剖开,直取他的灵府深处。
“你不像凡人,也不像妖魔。”雁长徵说:“凡人胆怯有畏,妖魔狂躁有恨,而你好像什么都没有。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季应玄的喉中血气翻涌,出口的话却仍是温润清朗:“我只是个没有根骨的凡人,承蒙大小姐不弃……”
“不弃?”雁长徵冷笑:“流筝她可怜你,同情你,但是她保不住你。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些,说点实话,不要放着痛快的活路不选,去选千刀万剐的死路。”
季应玄勉强抬起头来,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沿着他的下颌蔓延到左胸,随着他的呼吸而向外析出血珠。
他没有动用灵力来保护自己,以肉体凡胎硬生生扛下了这三十鞭,所以无论雁长徵怎么试他,都抓不到他的把柄。
他仍旧说道:“我只是个凡人。”
话音甫落,雁长徵突然抬手,倒转手中鞭梢,猛一用力,将并指粗的鞭梢狠狠插进了他右肩的中府穴!
瞬间碎筋分骨,血涌如注。
雁长徵握着倒转的鞭梢,沿着季应玄的中府穴一路向下謋开,直逼灵墟穴,大有将他竖劈为半,并碎尸万段的意思。
被绑在刑台上的季应玄动弹不得,已经疼得无力出声,一双眼睛血濛濛地望着雁长徵,他的脸让季应玄想起了十年前的雁濯尘。
这样被活生生剖开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听见雁长徵冷漠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流筝她为你受伤,这是你欠她的,希望你好好体会这种滋味。”
季应玄动了动嘴角,血水流经下颌,滴在脚下刺骨的堆雪中。
他的声音艰难而清楚:“那我心甘情愿……还给她。”
他比雁长徵更想偿还这份被迫承受的情,掣肘他抉择的债。他不愿欠雁流筝一丝一毫,为此他宁可遭受十倍于她的痛苦。
青帐曳曳,灯影恍恍。
流筝再次起身将灯芯挑亮,回来时手里端了一杯参茶,沿着季应玄失去血色的嘴唇缓缓倒入,倒一口,停一停,直到他全都咽下去。
温凉灵润的参茶唤醒了季应玄些许知觉,使他半梦半醒地坠入许多往昔场景中。
他梦见母亲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到舅舅家,半路买下一只瘸腿的小羊羔让他抱在怀里,对他说:“等你将这只羊养大,我便会回来接你,咱们到云京去,我开武馆养你读书。”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离开时背着一柄剑。
寄居在舅舅家的生活时常要看人眼色,好像所有人都惧怕他那克得父母亡散的孤煞命格。
贴身仆僮偷了卖身契翻墙逃跑,宁可见官受刑也不愿照顾他起居,逢年过节家中设宴,他被禁足屋里不许见人,只能饿着肚子,与小羊季千里静静地聆听隔墙传来的杯盘碰撞,欢声笑语。
没关系。他对季千里说,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娘就会来接咱们,她若知道我有剑骨,一定会很高兴,是不是?
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两件事,将季千里养大,和好好练剑。
但是后来季千里死了。表弟生病,道士说季千里是邪物,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要了季千里的命。
那时的绝望与痛苦,令季应玄至今心有余悸。
他仍记得那夜暴雨滂沱,小院中满是羊血的腥气,他手里握着一柄铁剑站在院子里,一边痛哭,一边重复地练习早已稔熟于心的剑招,滑到后又爬起,直到浑身僵硬,手腕脱臼。
他不能停,不能休。
季千里已经死了,母亲不会回来接他了。
他浑身只剩一副剑骨,他唯一的活路只有炼出命剑,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侠客,负剑离开张家。
才能找到她。
剑骨……他唯一的剑骨……
若是连它也被人夺去,那他还剩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