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不善by第一只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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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樱转到了前面。眼前的脸从画师的角度来看实在优秀,眉高鼻挺,轮廓分明,五官在端正中透着浓烈,让人看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正要伸手触碰眉骨和山根,蓦地?看见康白?漆黑浓长的睫毛颤了几下?,平日里只透着淡淡蓝影子的眼睛突然变成幽深的蓝,苏樱心里一跳,急急撤手。
脸上不觉便红了,慌张着行了一礼:“抱歉,是我唐突了。”
说到底,与康白?也不过才第三面见面,原说是看看,一时忘情,竟然上手去摸,竟把他当成叶儿她们了。
康白?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说不出失望还?是别的什么,低声?道?:“无妨,你可以继续。”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暧昧,连忙添了一句:“只要你还?需要……”
却是更暧昧了,康白?急急停住。
灯火摇了一下?,叶儿下?了脚手架从另一边走来:“姐姐,那边的莲台我都画完了,你去看看吧。”
苏樱定定神,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连忙跟上叶儿:“好。”
她走了,洞里突然一下?寂静到了极点,康白?依旧站在原地?,皮肤上她手指触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在无法言说的怪异滋味中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久久望着,想着。
四条街。
大门一连敲了许多次,阿周急匆匆跑出来,打开门时,来人骑着马,从不曾见过的青年男子:“大嫂,叶苏叶画师是住在这里吗?”
不远处,张用匆匆赶来。
第82章
借着微弱的?星光, 阿周飞快地打量着来人,二十多岁,衣着华贵, 身后跟着五六个侍从, 说话虽然和气可是到人家门前拜访却连马都不肯下, 隐隐又是高傲。很快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是个贵人, 但?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忙道:“我外甥女?没在?家?。”
这两年跟着苏樱各处辗转,她也养成了谨慎警惕的?习惯, 除非相?熟的?人, 否则绝不会放进门来, 况且又是深更半夜, 又是个陌生男人。“你走吧。”
扑一声,大?门在?眼前关?闭,张法成皱皱眉, 拿马鞭柄再又敲了几下:“大嫂,大?嫂, 叶画师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回来?”
屋里没人回应,大?门紧紧关?着, 张法成陡然生出一股愠怒。这还是他长这么大?, 头?一次遭人如此冷遇, 忍不住又敲了几下, 欲待亮明身份逼她开门, 然而四邻八舍在外头纳凉的人们都已经留意到了,有?几个男人正摇着蒲扇往这边走, 张伏伽一直训诫他们这些张氏子弟要谨言慎行,不得仗势欺人,若是闹起来,只怕到时候不好跟张伏伽交代。
反正人在?这里,也跑不了。张法成又敲了一下,温和着语声:“那么我改日再来吧。”
快马加鞭,拣着人少的?地?方飞快地?走了,张用?赶过来时只看见他的?背影,忙向边上看热闹的?打听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方才开门关?门只是一瞬间,又不曾吵又不曾闹,那些人也都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一晃眼就走了。”
张用?猜度着,指着门户紧闭的?房子又问道:“这是谁家?呀?”
他是外乡口音,哪怕穿着当地?人的?衣服也装不像本地?人,旁边纳凉的?都是苏樱的?紧邻居,知道她一家?子都是女?人,自然替她警惕,七嘴八舌反而追问起他来:“你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东打听西打听的?,要干什?么?”
“对呀,你从哪儿来的??从前没见过你。”
“你不是本地?人吧,为什?么打听这些事?”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张用?生怕被缠住暴露了裴羁的?行踪,拣着人少的?空隙嗖一下跑了:“没事没事,我随口问问。”
他跑得快,邻居们追他不上,连忙又过来敲着门给阿周报信:“周嫂子,周嫂子!”
没人应答,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光亮也没有?。
后门,阿周紧了紧斗篷,快步往梵音寺走去。方才她躲在?屋里看着张法成走了,立刻便从后门离开,前门外的?动静全都没有?听见。这两年里随着苏樱各处辗转,她比先前警惕许多,刚才那男人来的?古怪,而且这么晚了苏樱还没回来,让她总觉得有?点慌,想着去迎一迎。
匆匆走过两条街,天越来越黑,行人也渐渐少了,忽地?听见驼铃声,抬头?一望,苏樱和叶儿同乘着一匹骆驼往这边来,旁边跟着的?是康白,阿周一颗心落了地?,连忙迎上去:“小娘子!”
石牌楼集市。
张用?进门禀报:“张法成似乎是去找人。”
似乎?裴羁抬眼,跟他的?人都知道,他要查的?事,从不要这些含糊猜测之词,怎么反而是办老了差事的?张用?,这么给他回禀。
张用?心里一凛,自己也知道差事没办好,硬着头?皮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那些人对外乡口音很是警惕,我怕暴露身份不敢停留,便先赶着来回郎君。”
裴羁思忖着。没有?放张法成进门,那么应当不知道张法成的?身份,否则不敢如此轻慢。行事如此谨慎,那些邻居明显又都维护着,那么张法成要找的?,很可能是个女?子。唯有?女?子,才会对陌生男人深夜登门如此谨慎抵触,以至于邻居都替她担心。
明明只是与己无关?的?事,心跳却突然快到极点,裴羁觉得异样,猜不透原因,许久:“你可看见那应门的?人是什?么模样?”
“不曾。”张用?懊恼着,“去晚了一步,张法成堵着门我看不见,等他走了里面门也关?了,到底连里头?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应当是女?子。”裴羁道。心口处贴着的?铜钱似乎又开始灼烧,裴羁起身,隔着衣服摸一下,在?越来越紧的?呼吸中慢慢又松开。门外零零星星还有?吃酒嬉闹的?声音,如此古怪的?感觉,今夜注定?也是个难眠之夜,那么不如亲自走一趟,看看那让张法成深夜来访的?,究竟是什?么人。
街道上。
阿周跟在?骆驼边,急急说着方才的?情形:“……那人临走时说改日再来,我怕有?什?么事,所以赶着过来找你。”
苏樱直觉与今夜在?节度使府的?遭遇有?关?,皱眉思索着,随即听见康白的?语声:“来人听着像是张法成。”
苏樱回头?,他看着她,神色肃然:“叶师,此事蹊跷,不得不防。”
苏樱点点头?,这两年里风平浪静,她以为找到了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里,却也免不了有?风浪:“我明天去龙天寺找找方丈。”
龙天寺方丈圆觉,她先前画经变的?时候曾见过数次,雇佣她画经变也是圆觉亲自决定?的?,虽然此事密不外宣,但?能破除偏见雇用?一个女?子作画,她直觉圆觉是个豁达开明的?高僧。龙天寺是张伏伽最信任的?寺庙,通过圆觉将此事向张伏伽透个风声,若是张法成没有?别的?意思最好,若是有?什?么歪心思,张伏伽治家?极严,自然会管束他。
康白猜到了她的?打算,却并不能放心:“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伏伽并不是每天都去龙天寺,即便圆觉答应帮忙,总也得找机会向张伏伽提起,而张法成一两个时辰前才见到她,立刻就打听到姓名住址找了过来,康白直觉他不会那么容易罢手。“要么叶师先随我到会馆避一避?”
粟特?商贾遍布天下,国中各处多有?同乡会馆,以供来往的?粟特?人歇脚、联络,离石牌楼集市不远便是沙州城的?粟特?会馆,他在?粟特?人中身份贵重,先前不住会馆,是怕给馆里主事添麻烦,但?既然碰见了这事,那就必须过去一趟。
粟特?人在?西域人数众多,影响颇大?,便是张伏伽也不得不高看几分,亦且会馆中常年有?上百人停留,一旦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先带她在?那里暂时躲避,等张伏伽这边梳通了关?系,再回家?也不迟。
苏樱犹豫了一下,躲避并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点点头?:“好,多谢康东主。”
康白心下一宽:“那么我也搬去会馆,与你做个照应。”
有?他在?,张法成想来也会多几分顾忌,今日收拾一下搬过去,明天一早他便去节度使府拜会张伏伽,婉转提及此事,倒是比转托圆觉又方便些。“我随你回去收拾一下。”
听见苏樱带着歉意的?语声:“今晚太晚了,还是明天吧。”
眼下已经是亥时,等她收拾完行装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康白白日里随着她劳碌了一整天,不好这么晚了继续叨扰。苏樱又道:“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康白顿了顿,猜到她心里的?顾虑,想说他并不觉得叨扰,到底只是点点头?:“好。”
摘下骆驼脖子下的?金铃,又伸手将苏樱那匹的?金铃也摘了:“今夜千万小心谨慎,要么我派几个人到你家?门前守着吧?”
苏樱很快点头?:“好,那就麻烦康东主了。”
康白心里一阵熨帖,她从不扭捏作态,知道情势不对,便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帮忙,这般洒脱,实在?是少见。但?也许,也是她愿意与他亲近呢。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半晌才道:“不必客气。”
四条街叶宅,前门。
裴羁赶到时夜色已深,纳凉的?人陆陆续续回家?睡了,街角零星还剩下几个小贩不曾收摊,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越是走近,心悸的?感觉越明显,裴羁深吸一口气,蓦地?想起白日里在?河边时,也是同样怪异的?感觉。
“就是那栋。”张用?指着不远处一座宅院说道。
裴羁抬眼,是座沙州常见的?民居,厚实的?夯土墙刷成白色,高处一扇四角小窗,平平的?屋顶刷成蓝色,影影绰绰,似乎晾晒着什?么东西。夜风吹来,门前有?灰黑的?影子随风摇晃,是种?的?几棵石榴和无花果,果子已经熟透,夹在?风里,幽甜的?果香,另一边是一架葡萄,青枝绿叶中间,累垂着深紫的?果实。
明明只是普通的?民居,夹在?众多宅院里根本看不出?什?么两样,可为什?么,他只是远远看着,就已经觉得无法呼吸,那枚铜钱也像是着了火,烧得人片刻也不能安宁。
裴羁沉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窗户,里面是谁?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古怪的?感觉?
苏樱轻着手脚下了骆驼,这里临着一条僻静小巷,白日里就没什?么人,夜里更是万籁俱寂,她特?意从后门走,也是防着张法成会在?前门堵她。
康白抢先一步跳下骆驼,伸手轻轻在?她腕上一搭,她稳稳地?从驼背上下来,康白带她站定?,立刻松手。指尖残留着她衣服的?触感,是那条碎布头?拼凑成的?斗篷,边缘相?接处还能感觉到细腻的?针脚。
会不会是她自己缝的??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极好,针线活想必也不在?话下。但?她这样的?女?子,自然该超脱一切俗世的?羁绊,也未必会留心这些俗务吧。康白漫无目地?想着,在?夜色中看见苏樱开了锁,向他福身一礼:“康东主,明天见。”
心里猛地?一空。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是要分别了,康白上前一步,无数话翻腾在?嘴边,待要说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到最后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我把骆驼奴留下给你守门,等我回去再叫几个护卫过来,若是有?事,立刻让他们通知我,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苏樱心里感激着,停在?门前目送着他上了骆驼,他慢慢向石牌楼方向走去,没了驼铃响声,只有?骆驼的?蹄声踩着夜色,嗒嗒地?轻响。
“快进屋吧,”阿周低声催促着,“外头?冷。”
苏樱转身进屋,身后,康白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斗篷的?一角在?门内一闪,随即大?门关?上,看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康白久久望着,将方才碰过她衣袖的?手指,拈了又拈。
屋里。呼,阿周吹亮火折子拿过油灯,“别!”苏樱急急止住,啪一下,合上火折子的?铜盖。
小窗内微光一闪,裴羁紧走几步上前,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一条人影映上窗纸,那么熟悉,让人呼吸凝固,眼梢发着热,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但?只是一瞬,微光熄灭,屋里恢复了寂静,也许方才那一下,只是错觉。
但?已经够了,如今这难以压抑的?强烈熟悉感几乎要让他疯狂。从前他并不相?信这些所谓的?感应,若是谁说能够感知到另一个人,他只会觉得荒唐可笑,无稽之谈,直到遇见了她,他曾经笃信的?一切全都被打破,天翻地?覆。
他是能够感知到她的?,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他的?命运已经与她紧紧纠缠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宿命。注定?要因她喜,因她忧,注定?他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要紧紧追随她。
快走几步来到门前,伸手正要敲门,张用?连忙拦住:“郎君!”
裴羁抬眼,看见他眼中的?警惕,让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是在?异乡他地?,他们是冒着风险暗访,一旦暴露身份,非但?公事会平添无数阻力,甚至性命也会有?危险。
他并不怕,但?他肩上还担着河西十一州的?军民百姓,私事,从来不能败坏国事。在?公与私的?交战中久久驻足,直到吴藏匆匆找来:“郎君,在?张法成别院里找到了这个。”
裴羁伸手接过,借着远处最后一个摊贩的?灯光,看见一长串陌生的?姓名。
苏樱摸着黑慢慢往卧房里走去,轻着声音:“周姨,叶儿,今夜就不点灯了,胡乱洗洗眯一会儿,早晨咱们再收拾了去寻康东主。”
她怕张法成就在?附近候着,不点灯,外面以为她没回来,或者还能省些事。
阿周和叶儿低低应了声,摸索着往净房里漱了口,很快睡下。
吴藏压低着声音:“别院上下服侍的?都是吐蕃人,很警惕,我只抓住空子在?书房找到了这个,账房那边看得紧,还没能进去。”
裴羁反复看着那张单子,十几个人名,名字后面写着数额日期,看起来应当是发放的?钱数,除此以外不曾有?备注,也看不出?规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起来像是吐蕃人的?名字,而且,是女?人。
吐蕃人取名有?固定?的?喜好,这十几个人名有?一半是女?子常用?的?字眼,难道是给张法成那些吐蕃侍女?发放的?月钱?“别院中可有?吐蕃侍婢?”
“没有?,全是男人,看着都像是练家?子。”吴藏道。
节度使府应当也不会有?吐蕃侍婢,吐蕃与归义军交战多年,张伏伽十分忌惮谨慎,上上下下都不用?吐蕃人,那么这些钱,发给了谁?
回头?,宅子里在?漆黑夜色中静悄悄地?矗立着,心里便是有?再多疑惑不舍,此时也只能暂时放下。收起单子放进袖里,叮嘱张用?:“你守在?这里,务必弄清楚里面是谁。”
迈步往石牌楼方向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外面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张用?不知道藏在?哪里,也并不能看见,那漆黑寂静的?宅子像一个旋涡,吸引着他不停回头?。
是她吗,里面的?人?还是他思念欲狂,不知第几次生出?的?错觉?
夜越来越深,石牌楼客栈的?灯火始终未曾熄灭,裴羁在?孤灯之下,飞快地?分派着各人的?任务,人影来了又走,络绎不绝。
大?道上。康白乘着骆驼带着护卫,在?暗夜中飞快地?向四条街走去。他到底还是牵挂,不如随护卫一道过去,亲自守着才能放心。
四条街。苏樱恍惚着刚刚睡着,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即咣一声,后门撞开了,苏樱一个激灵坐起来,刚刚披上衣服,来人已经闯进了门内,是两个侍婢:“叶画师,我家?夫人有?急事请你过去一趟。”
俩人不由分说,架起来就走,苏樱挣扎着正要呼救,忽然又进来几个侍卫,一言不发拉起阿周和叶儿,这是威胁她不要反抗的?意思,苏樱定?定?神:“你家?夫人是谁?若是请我,为何不知道礼数?”
“都退下!”帘子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得对叶画师无礼。”
苏樱认出?了这声音,是张法成。
大?门外。张用?正沿着围墙走动探查,忽地?看见后院火把一闪,跟着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
第83章
火把亮光一闪, 照亮门?外的马车,张法成躬身?含笑,彬彬有礼地向苏樱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娘子请。”
左右密密麻麻都是带刀的侍从, 身?后是被?一起带出来?的阿周和叶儿, 康白留下守门的骆驼奴想来是先前曾经抵抗, 被?反剪了手押在队伍最后, 有他们几个在, 她便是不肯上车也不可能, 苏樱定?定神:“张郎君要带我去哪里?”
“小娘子到了就知道了。”张法成笑着一挥手。
侍婢扶着苏樱送进车里,门?窗落锁, 火把熄灭, 一切重又陷入黑暗, 车身?一动, 跟着飞快地往前行去,苏樱微微闭上眼?睛,迅速压下慌乱, 让自己冷静下来?。
康白说过会派护卫过来?,算算从石牌楼集市到这边的距离, 护卫应该很快就能赶到, 到时候敲了门?没人应,自然就会发?觉不对?, 自然会去找她, 那么眼?下最要紧的, 就是想办法告知对?方自己的去向。
可以沿途留下点标记。只是方才已经卸妆睡了, 眼?下头上手上半点首饰也不曾戴, 该怎么留?苏樱睁开眼?睛,抬手咬住衣袖用力一撕, 嗤一声,袖子应声撕下一条,苏樱飞快地将布条编成一个圆结,跟着如法炮制,在衣襟上也撕下几条编好藏在手里,敲了敲车窗:“张郎君。”
车门?外,张法成拨马靠近:“小娘子有什么事?”
“开下窗户吧,”车厢里她语声音软得很,带着明显的哀求之?意,弄得人心里也跟着软起来?,“我闷得很,还有点怕。”
张法成犹豫一下:“这个么。”
“郎君,我一个弱女子,还能跑了不成?”车子里哀求的语气越发?明显,隐约还带了哭音,“黑漆漆的,我怕得很。”
黑漆漆的是有点吓人,她既然胆子这么小,想来?也不敢玩什么花招,况且方才她也很配合,自始至终不曾反抗过。张法成笑了下,打开窗户:“小娘子别怕。”
暗夜中芙蓉面一晃,苏樱伏在窗户前,颤着声音向他:“郎君,里面好吓人啊,求你了,不要再关窗户了。”
张法成心尖一荡,下意识地弯了腰安慰:“你便开着窗吧,有我在呢,怕什么。”
苏樱点点头,手缩在袖子里,不动声色抛下一颗圆结。
后门?。
张用从屋顶一跃而下,借着黯淡星光,看见敞开的门?扉,心里立时一凛。不好,怎么可能夜里睡觉还开着门??
轻手轻脚摸进去,四下一掠便知道里面没人,张用连忙吹亮火折子。一点微弱火光照出空荡荡几间房屋,床铺上被?子胡乱掀在一边,床底下几双鞋子凌乱着东一只西一只,分明是仓皇离开的情形,那么方才的火光。
张用一个箭步冲出去,蹲下去仔细查看,沙土地面上两行浅浅的车辙印一路伸向远处,边上杂沓的马蹄印,脚印,看样子足有二?三十个人。深更半夜,这么多?人马聚在人家后门?做什么?裴羁说过,屋里应当是女人。
来?不及多?想,顺着车辙印飞快地赶上,马快人迟,前面的动静已经很远了,张用追着辙印穿过僻静的后街,忽地看见黑暗中一点火光,岔道另一头康白骑着骆驼正往这边来?,张用急急闪到道边。
这么晚了,康白要做什么?为什么看起来?,康白去的正是方才他来?的方向?
天黑得很,康白没发?现张用,催着骆驼飞快地向苏樱家后门?走?去。
到这时候有点后悔,其实方才他可以留下,让骆驼奴回去找护卫,这样却是更稳妥些,方才他为什么不曾想起来??
一念及此,越发?觉得不安,软鞭向骆驼身?上一抽,催得骆驼如飞地往前奔去,遥遥看见四条街僻静的后巷,康白跳下来?快步走?到近前,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突然看见洞开的后门?。
心里突然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康白一个箭步冲进去:“叶师!”
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床铺凌乱,桌上的针线筐不知被?谁撞掉在地上,针头线脑滚落一地。不好!康白急急折身?出来?,举灯一照,地面上辙印杂沓,显然有车马刚刚离开。
是张法成,能在沙州城里出动这么多?人马深更半夜劫走?良家子,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
急急唤过护卫:“把所有人手全都带过来?,再跟会馆捎个信,就说我在城里,需要人手帮忙。”
跳上骆驼沿着车辙印追了出去,穿出后街便是大道,三岔路口通向三个方向,路面是碎石铺成,太硬,车辙印已经消失无踪,那么她去的,是哪个方向?
康白一跃跳下骆驼,到这时候再着急,也只能耐着性?子,高举灯笼寻找地上的痕迹。
张用向墙后又躲了躲。方才他也查看过,但?他怕被?康白发?现就没敢点灯,只是用手摸着车轮从后街带出来?的细碎砂石,感觉仿佛是向南去了,但?是不敢确定?,忽地看见康白蹲了身?,从石头缝里捡起一个东西。
借着灯笼光,康白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是布条结成的绳结,浅碧色细绢,今天苏樱拜会曹进德时,身?上的衣服真是同样的质地颜色。
心里突地一跳,是她,她知道他会找来?,所以沿途留下标记,给他指路。这绳结,是在往南去的岔道上。
“走?。”康白定?定?神,跳上骆驼追了过去。
墙角后,张用小心隐藏着身?形,远远跟着。到此时已然确定?康白要找的人与?他相?同,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张法成深夜来?访,让康白竟如此紧张,又让裴羁如此关注?
该当回去禀报裴羁一声的,但?他只有一个人,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眼?下只能先紧着这边。张用从袖中取出炭笔在墙角上画了个记号,飞快地赶上前面。
石牌楼集市。
裴羁匆匆遣走?最后一个侍从,快步向门?外走?去。
那疯狂灼烧的感觉始终不曾消失,即便方才与?众人议事之?时,强烈的心悸不安也曾几次让他停顿,不能专注。
是她吧。除了她,还有谁能让他有如此怪异的感觉。她就在附近。
在暗夜中循着记忆飞快地向四条街走?去,等不及了,他必须亲身?去确定?一下,是不是她。
大道上。苏樱垂着手,从指缝里又丢下一个绳结,轻柔着声音:“张郎君,方才侍婢说夫人有急事找我,是不是郎君的夫人呀?”
暗夜中美人语声娇柔,是一把迥异于?西北口音的软甜嗓子,张法成分辨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只觉得又娇,又黏,又甜,如游丝一般,不露痕迹地牵着勾着,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痒,骨头都有点酥麻。先前怎么没发?现沙州城中有这般美人?真是蹉跎了许多?辰光。笑着放低了声音:“我还不曾娶妻,没有夫人。”
那么,又会是谁?苏樱倚在窗子仰头看他,天真无辜的语调:“那么,是哪位夫人呀?”
所谓有急事,自然是借口,她还不至于?傻到相?信真是为了急事找她。但?张法成弄出这么个借口,显然也是有所顾忌,也许就是顾忌张伏伽。只要有所顾忌,那么她就能就中取势。
眼?前忽地一亮,张法成点着了火折子,苏樱急急将缩手,将剩下的几个绳结都掩在袖中,咔一声,张法成很快扣上了盒盖。
火灭了,眼?前却留下了她的模样。早先那匆匆一瞥时间太短,只记得无处不美,让人意动神摇,却她连长什么样子都说不清,但?这次看过之?后,却是再也不会忘记了。
世上竟有如此美人,让他一时起了犹豫,不是很想往南,去他的私宅了。
周遭再次陷入黑暗,苏樱轻轻伸手,恰算着时间等着抛出下一个绳结:“郎君,是哪位夫人找我呀?”
“是我母亲。”张法成犹豫着,终是答道。
“原来?是老夫人。”苏樱柔声道。
先前康白在经洞中跟她讲过,张法成的母亲阿摩夫人原本是统治沙州城的吐蕃首领之?女,二?十多?年前归义军驱走?吐蕃,收复沙州,阿摩夫人一家都死?在乱军之?中,唯有她被?张伏伽的弟弟张文伽救下,阿摩夫人感激张文伽救命之?恩,于?是嫁给他,生下了张寿成和张法成兄弟两个。十几年前张文伽病逝,阿摩夫人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后来?朝廷要求张伏伽送儿子到长安为质,又是阿摩夫人站出来?,以张寿成顶替,送入长安。张伏伽因此心怀愧疚,极其照顾他们母子。
康白还说过,张法成很孝顺母亲。苏樱思忖着:“能够为老夫人效力,真是我三生有幸,不知老夫人找我做什么呀?”
张法成顿了顿,因为根本就是借口,此时也只能含糊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骆驼蹄声从身?后响起,张法成回头,暗夜中一点灯火,正飞快地向这边追来?。
数里之?外,张用极力追赶着。
骆驼原本是不善奔跑的,但?康白显然是此中高手,竟然催得那匹骆驼如快马一般奔驰,他虽是习武之?人脚程快,但?这么一路追赶下来?,此时也觉得气力不加。远远地,突然听见康白叫了声:“张将军!”
是张法成?张用抬眼?,黑漆漆的除了康白,并不能看见前面的情形,但?这一路都在往南,道路隐约与?张法成的城南私宅相?合,难道张法成想把人劫去私宅关押?
四条街。
裴羁在门?前停步,四下一望,顺着院墙快步向后走?去。
心口处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张用看起来?并不在此处,他一向谨慎缜密,若不是有状况,决不会擅离职守,出了什么事?
转过高高的院墙,洞开的后门?猝不及防闯进眼?帘,裴羁没有进屋,吹亮火折子,先向地面上飞快地一照。车辙印,马蹄印,人脚印,其中五六个是女子,鞋印小,脚步轻。另一边有骆驼蹄印,旁边几个深而大的男人脚印,一路向里又折返,显然是进屋后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