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不善by第一只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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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羁漆黑的眸子淡淡一扫,裴道纯心中一凛。原是觉得他心思敏锐人脉又广,也许能帮忙查查崔瑾的死因,此时也不敢再说,硬生生改了口:“听说苏樱从卢家搬出来,回崔家去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若是有什么难处,你能帮的就帮一把吧。”
裴羁看着他,他因为崔瑾沦为笑柄,却到此时还念念不忘,连崔瑾那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女儿都要操心,沉溺于男女之情无法自拔,实在可耻可笑。“好。”
他自然会帮苏樱。他会把她的所有的退路一条条斩断,让她走投无路,只能来求他。
三天后,南川郡主府。
窦晏平将近五天不曾进食,此时闭目躺在床上,听见卧房帘子一动,南川郡主进来了。
窦晏平撑着床沿坐起来,该当下床拜见的,此时没有一丝气力,只得靠着床头唤了声:“母、亲。”
短短两个字就似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累得额上出了虚汗,心跳快得几乎无法呼吸,窦晏平不得不重又闭上眼睛,听见南川郡主哽着嗓子道:“你还是不肯吃?你想逼死你母亲吗?”
“儿子,不敢。”窦晏平努力睁开眼,“樱娘她,很好,求母亲,成全。”
断断续续几不成声,南川郡主看着他明显凹下去的两腮,无力垂在身侧的胳膊,气恼夹杂着心疼,忍泪道:“你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母亲答应了,我就吃。”窦晏平笑了下,他了解南川郡主,她若是答应了就会直接说出来,眼下这么含糊着,明显是想哄他先吃了饭。
“你!”南川郡主气结,“都过来,服侍小郎君吃饭!”
侍从连忙上前架住,乳母端着参汤上前来喂,窦晏平没有力气挣扎,便只死死咬着牙关,参汤灌不进去,顺着嘴角流下来,染得前襟一片湿,南川郡主一下子落了泪:“你是真想逼我去死?”
“儿子,不敢,”窦晏平喘着气,“只求母亲,成全。”
“你简直疯了,你知不知道她是……”南川郡主突然顿住。
头脑中昏沉沉的,窦晏平本能地追问:“什么?”
“没什么。”南川郡主定定神,吩咐乳母,“服侍好小郎君,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参汤给我喂下去。”
抬步出门:“备车。”
她要亲自会会苏樱,当年她不曾输,这次她也不会输。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侍婢气喘吁吁的通报:“娘子,娘子,郡主驾临!”
苏樱抬头,隔着半开的纱窗,看见南川郡主挽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上两两对插的赤金花叶飞凤簪②。
第14章
崔琚闻讯赶过来时,隔着帘子看见苏樱跪坐在下首扇着风炉烹茶,主位上南川郡主端然而坐,神色肃然。并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难道那事已经成了,南川郡主是来相看的?崔琚一阵欢喜,想要进门又被侍从拦住,只得在帘外躬身行礼:“崔琚拜见郡主。”
“崔员外回去歇着吧,”听见南川郡主冷淡的语声,“我有话要问苏樱,休让人来扰。”
这话听着,又不像是好声气。崔琚心里咯噔一下,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再行一礼道:“崔琚告退。”
走出几步,夫人刘氏和崔思谦急急忙忙也赶来了,崔琚打着手势让人回去,低声道:“郡主在说话,莫去打扰。”
方才南川郡主轻车简从来到门前,没等通传便直接进了内宅,刘夫人满心忐忑:“是不是好消息?”
“不像。”崔思谦眉头紧锁,若非因为苏樱不自重,崔家怎么会被南川郡主如此看低,受这等屈辱?“若是好事,必然投刺之后约期登门,岂会如此无礼?”
崔琚脸一沉:“多嘴!”
崔思谦没再说,回头一望,隔着帘子影影绰绰看见苏樱纤手握着水勺正往茶釜中加水,举手投足之间风姿楚楚,端庄娴雅。她倒是会装。
屋里,苏樱放下水勺,待茶汤再沸,茶色氤氲如水墨山水一般,便用银勺盛出在越窑白瓷杯中,双手奉与南川郡主座下女官:“请郡主用茶。”
南川郡主居高临下看着她。像,很像,但崔瑾是疏淡高远的林下风气①,眼前的少女则是幽咽细流,于无声处,动人心魄。行事也全然不同,崔瑾骄傲固执,从不曾向任何人低过头,可她方才气势汹汹而来,苏樱却能够不卑不亢地迎她上座,亲手烹茶相待,言谈举止挑不出一丝儿错处。便是方才烹茶时展露的手法和风姿,遍长安的世家女也没几个及得上。
她比崔瑾,难对付得多。“都退下。”
侍从们悄无声息地掩门退出,守在廊外,南川郡主端然危坐:“予你千金,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锦城,以后不得再回长安,不得再见晏平。”
苏樱抬头:“请恕苏樱不能从命。”
她要的,从来不是钱财,更何况即便回去锦城,依旧是卢元礼的俎上之肉。
南川郡主知道不会那么容易,但她也做好了万全准备:“卢元礼我替你了结。”
苏樱抬眼,对上她洞悉中透着轻视的目光。并不是不动心,她苦苦挣扎,所求无非是安稳度日,不沦为玩物,可窦晏平。
她派窦约探听过,因此知道窦晏平这些天里粒米未进,只靠喝水支持。他在锦绣丛中长大,从小到大不曾吃过丁点苦头,肯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她又怎么能中途变卦,撇下他一个?“郡主的好意儿不胜感激,然郡主之命,儿不能从。”
她盯上的是郡主府,是窦家,自然不会轻易罢手。南川郡主冷冷道:“我能了结卢元礼,其他人,也不在话下。”
苏樱心中一凛。天家贵胄想要除掉一个孤女,易如反掌。“儿死不足惜,只怕伤了郡主与窦郎君的母子情分。”
南川郡主傲然道:“他不会知道。”
“他必会知道,”苏樱抬眼,“郡主敢不敢赌?”
南川郡主不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窦晏平至情至性,若是知道心爱的女子死于母亲之手,母子之间的裂痕必然一生都无法弥补。好个阴险女子!“好个阴险狡诈的女子!晏平知道你这副嘴脸吗?”
“儿的身世郡主俱都知悉,便是想得深些,也无非是为了自保。”苏樱低头,“时局叵测,得一个有头脑的妻子,好过不知人间险恶的闺阁弱质。窦郎君对儿情深义重,儿对窦郎君敬重感激,郡主若肯成全,儿定然竭尽全力孝敬郡主,服侍窦郎君,哪怕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
“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过我这一关。”南川郡主冷笑,“晏平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阴沟里的泥,也敢妄想摘得明月?”
苏樱仰头看她,她高高在上,美丽冷酷。轻视,作践,种种待遇她都有所预料,可事到临头才知竟会如此伤人。可她怨不得别人,带给她那么多无法抹去的污点的,是她的生身母亲。
深吸一口气将涌动的自怜全都压下去:“苏家之女,崔家之孙,出身不为卑微。窦郎君是天潢贵胄,儿亦是名门之后。儿常听窦郎君提起郡主与窦节度伉俪情深,神仙眷侣一般,郡主仁慈,难道忍心棒打鸳鸯,让窦郎君遗憾痛苦?”
伉俪情深,神仙眷侣,从她口中说出来,真是可笑。她死死拿捏着窦晏平,逼得她束手束脚,她比崔瑾狡诈太多。南川郡主站起身,冷冷道:“你确定要执迷不悟?”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②苏樱垂头,“不为执迷。”
“好,”听见南川郡主冷冷说道,“但愿你不会后悔。”
衣衫带起一阵冷风,南川郡主迈步向门外走去,苏樱快步上前替她开了门,南川郡主回头,她看着她,语声轻柔坚定:“儿不会后悔。”
一两丝光亮从飞檐的阴影里漏进来,照着她柔婉眉眼,眸子是不很深的黑色,黑眼珠大而圆,眼型长而弯,于是她的容颜便呈现出一种介乎天真与狡黠之间的,怪异的熟悉感。前尘往事一霎时汹涌而来,南川郡主猛地转过头:“回府!”
侍从簇拥着向外走,苏樱默默跟在身后相送,崔琚匆匆赶来:“怎么样?”
“无妨,”苏樱望着远去的车驾,“舅父放心。”
南川郡主已经沉不住气了,再等两天,必有结果,可是窦晏平,他还支持得住吗?
车马如风,快快向郡主府行去,南川郡主打起帘子:“去王府。”
苏樱这条路走不通,还得从窦晏平下手。他一向敬爱遂王,请遂王出面劝解,或者有用。
车驾改道往遂王府行去,南川郡主看着车檐下晃动不停的垂珠,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昨天她已请了窦老夫人来劝,窦晏平丝毫不为所动,就算请父亲出面,真的有用吗?
王尚书府。
裴羁听完张用的密报,点了点头:“把窦郎君的东西送过去。”
南川郡主无功而返,不得不请遂王出面劝说。不会有用的,他了解窦晏平,本就过于诚挚纯良,又是平生第一次对女子动心,迷途之中,势必难以回头。
“裴兄,”边上的王家四郎君写完了诗,笑着提醒,“香快燃尽了。”
今日诗会以焚香计时,香尽诗未成者便要受罚,裴羁抬眼一望,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只剩最后一星火光,提起笔一挥而就:“幸不辱命。”
王四郎移步来看,抚掌赞道:“好诗,好诗!”
不远处,正在作画的王六娘王濯闻声回头,隔着扶疏的花影,偷偷望向裴羁。
高,比赴诗会的所有男子都高,一眼便能看见。雅,修眉凤目,卓然独立,如野鹤立于人群。稳,因为作陪的都是王家郎君,所以出了诗题后他一直不曾写,直到其他人做完了他才动笔,分明是谦让主人,不想过于展露锋芒。
“如何,”王四郎的妻子在旁相陪,笑问道,“六娘可还满意?”
王濯脸上一红,连忙回头继续作画,只是到底慌乱,错拿了染色的朱笔,在牡丹叶子上画出一条深红的叶筋,惹得女伴们全都笑了起来。
笑声越过花圃隐隐入耳,裴羁抬眼。
今日名为诗会,实则是他与王六娘相看,大家巨族不会像市井门户那般男女拉在一处对面相见,多是寻个事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既看品貌,又看才学。
譬如今天,他在牡丹花圃东边的二层楼台上,王六娘在花圃西边的凉亭中,隔着花影彼此都能看见,亭中着藕色衫子的便是王六娘,仪容举止,确如传闻中那般端庄大方。
眼前蓦地闪过苏樱的脸,水眸红唇,盈盈欲诉。裴羁心头一燥。
窦晏平是生平头一遭,他也是,但他并非动心,无非因为不曾近过女色,先入为主,一时失了掌控。有些事须得知晓滋味,才能祛除魅惑,彻底抛却。
再等一天。明日南川郡主必会来寻他,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郡主府。
卧房门开了,南川郡主急急迎上去:“父亲,怎么样?”
“劝不动。”应璘摇头,轻轻带上门,“你若是心狠,就等他饿晕了不能反抗时,撬开牙关喂下去,这等苦楚非是一般人能忍得住的,等他尝到饭菜的滋味恢复过来,多半也就算了。”
“不,不会的,他能做一次,必然还能做第二次。”南川郡主隔着窗户望进去,烛光下窦晏平闭目躺在床上,眼窝和两颊都已凹了进去,憔悴到了极点,“这痴儿!”
“晏平随你,固执。”应璘从上午劝到此时,说得口干舌燥也毫无结果,自己也惊讶窦晏平竟然有这份毅力,“实在不行就把真相告诉他。”
“不行,不能告诉他。”南川郡主心烦意乱,“我再想想还有谁能劝……裴羁!”
真是糊涂,怎么忘了裴羁?白日里裴羁还差人把窦晏平落在裴家的几本书送了过来,他们相交多年,窦晏平一直把裴羁当成兄长敬重,裴羁的话他没有不听的,况且裴羁明辨是非人又稳重,跟崔瑾又有旧怨,断断不会赞同此事,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来劝?“我这就请裴羁过来!”
“明天吧,”应璘也觉得裴羁合适,只是此时未免太晚了些,“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再着急,也不能不顾礼数。”
南川郡主勉强忍住:“好,那就明天。”
翌日一早。
窦晏平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恍惚听见门响了下,有人进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却不是家里人,窦晏平勉强睁开眼,凭着直觉唤了声:“裴兄?”
逆着光看不清脸,听见裴羁淡淡的语声:“郡主同意了。”
“这次都是我任性妄为,让裴兄费心了,多谢裴兄。”
窦晏平靠着床头躺着,身体虽然虚弱,精神却格外亢奋。这么多天南川郡主寸步不让,他以为还得继续熬着,没想到裴羁一来,局势一下子逆转。虽然裴羁并不承认是自己的功劳,但他猜得到,必是裴羁劝了,南川郡主才肯同意。
他嘴上说不会插手,其实一直都在帮他们。先前专程赶到洛阳告知崔瑾的死讯,后来庇护苏樱,如今又帮他说服了家里,这份情义,实在难以报答。窦晏平满怀感激:“裴兄高谊,弟永志不忘。”
侍从端来饭食,久饿之人不能吃得太结实,所以只是一碗鸡汁熬的米粥,窦晏平正要吃,忽地哎呀一声:“我怎么忘了,得赶紧遣人给念念……”
看见裴羁漆黑眸子淡淡一望,窦晏平下意识地停住,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时忘情叫了苏樱的乳名,连忙改口:“给樱娘捎个信。”
心里却有些疑惑,方才裴羁的眼神……有点冷,有点审视,仿佛还有些,怜悯?窦晏平说不清,只觉得脊背发着凉,相交多年、如父如兄的人突然变得陌生,像冷酷熟练的猎手,打量自己的猎物。
“再缓几天。”裴羁开口道,“眼下你状况不好,见面只会让她愧疚担忧,况且郡主才刚松口,太过张扬难免使郡主不满。”
方才那陌生森冷的感觉消失了,他依旧是他熟悉的,宽和睿智的兄长,窦晏平点着头:“是我欠考虑了,就听裴兄的。”
“你吃吧。”裴羁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迈步出来,南川郡主在穿堂等着,急急问道:“剑南的消息什么时候告诉晏平?”
“再等等,”裴羁道,“过两天晏平身体恢复些,剑南的军报也该到了。”
“好。”南川郡主压住心里的焦虑,“苏樱那边怎么办?”
“我来处理。”裴羁道,“晏平这边郡主依着先前商议好的说辞安抚住,莫要让他起疑心。”
“好。”南川郡主放下心来,从前只听人说裴羁算无遗策,是后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次亲自领教,才知所言不虚。遂王府和和窦家几番谋划都无功而返,他一上手就有了眉目,而且剑南这个理由非但能解眼前的困局,对窦晏平的前程也大有益处,这等心机手段,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亏得他是向着窦晏平的:“这次多亏有你,我替晏平谢你。他年纪小不知道轻重,以后你多提点着他,莫要让他误入歧途。”
“郡主言重了。”裴羁话锋一转,“晚辈有一事求教,郡主不同意这件事,除了门户不当,可还有别的原因?”
先前他推测是因为苏樱的出身和崔瑾的名声,但方才与南川郡主交谈之时,他隐约觉得并只不是这些原因,南川郡主仿佛有所隐瞒,至于瞒了什么,信息太少,一时也无从推测。
“没有。”南川郡主矢口否认,“我与她素不相识,岂会有别的原因?”
裴羁看她一眼,她神色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有隐瞒。“晚辈知道了。”
再问也不会有答案,无谓再浪费时间。裴羁躬身一礼:“晚辈告退。”
南川郡主亲自送到二门前,殷殷道别,返来时窦晏平已经吃完了粥,闭目躺着养神,南川郡主慢慢来到床前:“晏平。”
“母亲。”窦晏平挣扎着想要下床,绝食这些天里除了身体煎熬,心里的愧疚更让人煎熬,此时再见到她,油然生出感激,“都是儿子不好,让母亲担忧了。”
南川郡主眼梢一热,连忙按住:“别乱动,快躺好。”
屏退左右,亲手给他垫了靠枕坐着,又拿起参汤喂他吃,低声道:“我想了很久,苏樱除服①之前你们不能定亲,这件事也不能张扬,不能让外人知晓。”
窦晏平怔了下:“为何?”
“守孝时传出去这种事,苏樱的闺誉还要不要?还有你外祖,如今正在商议立储……”南川郡主依着裴羁先前叮嘱的说辞,“稍有纰漏,万劫不复。”
窦晏平心中一凛。储君择选虽然不涉及遂王府子弟,但应璘是嫡亲皇叔,宗室之首,他的意见至关重要,因为这点,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好,就依母亲。”
只是如此一来毫无凭证,只怕崔家不能放心。窦晏平思忖着:“要么就请樱娘和崔郎中过来一趟,母亲当面与他们说明一下?”
“不行!”南川郡主一口回绝,待反应过来语气太过生硬时,连忙又放软了,“两家从不来往,突然走动肯定招人疑心,到时候风言风语传起来,却不是惹事?我已经想过了,定亲之前,两家不能见面。”
她的理由无可质疑,可孝期足足有二十七个月,既没有婚书契约,又不曾口头约定,却不是让苏樱忧心?窦晏平踟躇着:“悄悄见一面应当无妨……”
“你想见苏樱我不拦着,别在家里,别当着众人就行,若你还不放心,我这就安排你们见面,”南川郡主转开脸,“但我不想见她。”
窦晏平理解她的心情。她身份高贵性子骄傲,从不曾在任何事情上碰壁的,为了他却不得不低头接受一个不满意的儿媳,此时反感不想见苏樱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苏樱那么好,那么温柔孝顺,将来成了亲慢慢相处,母亲定然会改观,现在也不能逼得太急。点头应下:“好,我听母亲的。”
南川郡主依旧转着脸,窦晏平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低低的语声:“不过今天不行,你身体太虚弱不能走动,等你好些了我让人给她捎信。”
苏樱收到消息是在两日之后,窦晏平来信解释了这些天的情形,约她明日一早在裴家见面。
信不长,能看得出笔迹比以往虚浮了些,他必是吃了许多苦头,身体至今还未复原。苏樱翻来覆去看着,又是感激,又是疑虑。
她不是窦晏平,窦晏平对南川郡主的话深信不疑,可她这么多年在夹缝里生存,本能地对一切抱有怀疑。不定亲,不来往,不见面,看起来更像是为了稳住窦晏平的权宜之计,她手里没有任何凭据,南川郡主随时可以反悔。
而且明天又是约在裴家见面。
心跳突然快到无法呼吸,苏樱紧紧攥着信。她不想再见裴羁,这几天里她想过无数次,始终无法确定那次的人是不是裴羁,也想不出如果是他,她该如何应对。他超出她能力太多,她那些心机手段在他面前简直是儿戏一般。
“樱娘,”崔琚在外面敲门,语声急切,“怎么样?”
苏樱起身,开门的一瞬脸上换成温婉的笑容:“郡主同意了。”
“那就好。”崔琚长出一口气,这些天窦晏平杳无音信,卢元礼虽然离京返乡,手下的人却每天都来骚扰,闹得他也有些后悔收留苏樱,如今看来,这个宝总算押对了,“我明天亲自去见郡主,商议商议你们的亲事。”
“舅父再等等吧,”苏樱拿着拆开的信在他眼前一晃,“眼下局势复杂,我又在孝期,窦郎君怕传扬出去有损崔家的声誉,因此与郡主商议好了,等我除服后再定亲。”
她不敢说是南川郡主的主意,怕崔琚也像她一样起疑心,明天想办法让窦晏平过来一趟,只要崔琚见到了人,自然会打消顾虑。
崔琚果然踟躇起来,既觉得不放心,又挑不出毛病,皱眉道:“这个么……”
“窦郎君约我明日相见,”苏樱道,“他这几天病着,我想去厨房做几样点心给他带去,可以吗?”
明天要见窦晏平?崔琚这下彻底放了心,笑道:“有什么不行的?你快去吧。”
往厨房去的路上疏疏落落开着梨花,苏樱慢慢走着,思绪纷乱。
信息太少,眼下还无从判断南川郡主是何打算,只能等明天见了窦晏平问清楚之后,再做应对。
也许一切都是她多虑,毕竟只要她与窦晏平还能相见,她就能紧紧抓住窦晏平,那么南川郡主即便再多拖延,又有什么用呢?
入夜时窦晏平吃了药正要睡下,忽地听见外院有马蹄声,跟着是开门声,仆从们来往奔走声,又过一时内院门开了,灯笼光照得窗纸上一片白,侍婢们簇拥着南川郡主往外走去。
这情形当是有人登门,而且必然不是小事,不然母亲不会亲自去见,只是早已到了宵禁的时间,是谁犯夜①前来,为的又是什么事?
窦晏平放不下心,穿好衣服赶出去时,来人刚走,南川郡主拿着一封信坐在堂中,满脸忧色。
窦晏平上前问道:“母亲,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你睡吧。”南川郡主收起急报,勉强笑了下,“你身子还没好,早些去歇着吧。”
她分明是隐瞒,反而让人更加担忧。窦晏平挨着她坐下:“我已经好了,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半晌,才听南川郡主道:“剑南出事了。”
她递过急报,窦晏平拆开了正要看,听她又道:“你父亲先前的牙军②与现任节度使李璠不和,私下串联哗变,节度使八百里加急上奏圣人,还想请你出面安抚。”
窦晏平抬眼,她长叹一声:“我已替你回绝了。”
窦晏平自幼时起,便知道父亲窦玄威名赫赫,当世无二。
当年郑滑节度使入京朝觐,麾下牙军因不满接待官员轻慢,群起哗变,攻入城中数座坊市,杀伤公卿百姓,当时年仅十七岁的窦玄帅近百神策军突入重围,杀死贼首,擒获从贼,得先帝亲口嘉奖,天下闻名。窦玄驻守剑南后,文治则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武功则数次受命征讨叛军,东西两川和山南、黔东因此得享多年太平。
那些牙军追随他东征西讨,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将,窦晏平也曾见过不少,小时候父亲回长安那些人时常跟随,一些心腹亲信还曾抱过他,教过他武艺。急急问道:“母亲为何回绝?”
“军中变乱非同儿戏,有多少次朝廷派人劝谕,反而在乱军中丢了性命。”南川郡主紧锁双眉,“你年纪轻威信不足,先前又一直在禁军,禁军多少守些规矩,不比地方上许多兵痞,不是你能应付的。”
窦晏平知道她说得有理,父亲的威望都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那些牙军敬父亲如敬天神一般,他却从不曾上过战场,仅凭父亲在世时的威望恩义,又怎么能够收服那些人?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况且此番争斗必定殃及百姓,父亲爱民如子,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剑南百姓遭受战乱之苦?试探着说道:“要么我先去试试?有李节度在,当不至于出大事。”
“不行,”南川郡主摇头,“这会儿军报必定已上奏圣人,圣人自有裁夺,你不要管,快去睡吧。”
这一夜窦晏平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合眼,儿时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
虽是父子,他见窦玄的次数其实十分有限,窦玄极少回京,父子俩很多年里都相当生疏,直到父亲去世前最后两年。那两年里父亲回来的次数多了,停留的时间也长了,父亲会跟他讲兵法,讲兵书上没有、只能从实战中得来的经验,讲地方的财政、军政、用人,他听得如痴如醉,一扇从未看见的大门在眼前徐徐展开。从那以后,父亲对于他再不是个模糊的符号,变成了真实的,他发自内心敬仰崇拜的人。
窦晏平起身,望着漆黑窗外剑南的方向。那是父亲多年经营的心血,那里有父亲的同袍,有父亲守护的子民,就算他无用,但他绝不能坐视不管。
明天就跟母亲说明,无论如何,他都要过去一趟。
翌日一早。
开门鼓敲响没多久,郡主府迎来第一位访客,太和帝的亲信宦官刘让。
“奴拜见郡主。”刘让语气谦和,“剑南的事陛下都已知悉,派监察御史周穿入川劝谕,陛下说小郎君若是愿意去看看,那就跟着一道吧。”
南川郡主正要回绝,窗外一声响亮的回答:“好!”
窦晏平快步进门:“请内侍上覆圣人,臣愿意去。”
“小郎君忠义豪迈,真是将门虎子啊!”刘让笑起来,“奴这就回去禀奏陛下。”
刘让走后,南川郡主怒道:“你不要命了?”
“儿子想了一夜,决不能袖手旁观,让父亲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况且儿子也不能一直在禁军中消磨,终归还要去军中历练才行。”禁军中一半都是勋贵子弟寻个进身之阶罢了,终其一生未必能踏出两京范围,他早就想效仿父亲和裴羁,到地方上去做点实事。窦晏平语声恳切,“母亲,就让我去吧。”
“你不顾念我也就罢了,苏樱怎么办?”南川郡主道,“奉旨办事可不能带女眷,她肯放你走?”
莫说不能带女眷,便是能,他也绝不会带。军中变乱都是以性命相搏,怎么能让她去冒险?窦晏平道:“我跟她解释,她通情达理,不会阻拦。”
“但愿吧。”南川郡主摇头,“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你们的事才刚说定,她怎么舍得放你走?说不定还要疑心是我故意支开你。”
“不会的,她不是那种人。”一番话说得窦晏平恨不得立刻替苏樱正名,“我这就去跟她说。”
当下饭也顾不得吃,牵马便往裴家去了,身后,南川郡主长长舒一口气。
无一不在裴羁预料,此人心机之深,其实可怖。但愿如他所言,此次只是有惊无险,但愿经此一遭,便可彻底摆脱苏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