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 by枝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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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妈妈一直陪着,根本不敢抽身,只一味的使眼色叫郁清梧出去——即便是定了亲,也不该这般守在姑娘的床前。
奈何郁清梧看不懂脸色,坐在床榻上盯着兰山君的脸怔怔出神。
钱妈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低声骂道:“还看?要不你也把手伸出来给她枕枕?”
郁清梧恍然未回神,愣愣的点了点头,“好啊。”
钱妈妈:“……”
她翻了个白眼,问,“呆瓜,你一个劲的在想什么呢?”
郁清梧便努力凝神轻声道:“山君——像是有万千愁丝,我瞧着,她好似我小时候看的傀儡戏。这些愁丝绑在了她的四肢上,提着她的手脚在戏台上伸腕抬足,唱作念打,样样都有目的,却又失去了随心二字。”
这般活着,本该没了趣味。
可她好就好在这里。他盯着她的脸道:“但即便如此,她还在犹自挣扎着,秉着一口气,想要于绝处逢生。”
她就像是要从傀儡戏台里面挣扎出来的人一般。她已经伸出一只手了。
他总是被这样的她吸引,一刻也挪不开眼睛。他也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可他不敢去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出来。
可能是因为本性不喜细究,可能也不敢去细究。
郁清梧喃喃道:“现在却不敢不去想。”
他怕自己会后悔。就像后悔为什么不追问阿兄一句。要是因为他退的这一步,以后让山君也发生意外怎么办?
人一多思,心里就害怕。
他摇摇头,道:“钱妈妈,我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想想她为什么会这样,想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奇怪的回眸,想想她说的每一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
也许,想明白了,也就懂她为什么成了剪影,又要如何挣扎。他也就可以去握住她的手,敢对她说一句:“山君,我带你出来。”
钱妈妈闻言叹息一声,“那你就好好想。”
她一只手被山君抱着睡,另外一只手轻轻拿着帕子为她扇风,心疼道:“可怜见的——才枣儿大一颗心,怎么就藏了这么多事情呢?”
郁清梧深深看了兰山君一眼,站起来道:“我再去看看老夫人。”
钱妈妈点头,“哎,你去。我都没顾得上那边。”
寿老夫人已经醒了。兰山君那般哭,她不可能听不见。但她躺在床上,一直没有起来。
她不敢叫自己过去。老人家,一旦被带动着心绪,想停下来就难了。
她的身子最近越发不好。从前是撑着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去年苏行舟的死讯传来,她吐了一口血,便更加难愈。
本也是要撑着这口气等林冀死的,本以为要等个三五年,甚至更久,本以为有生之年是瞧不见了,结果天道因果却来得如此快,她一高兴,这口气反而泄了出去。
她笑着跟郁清梧道:“你别担心,有些事情,像今日这般哭出来就好了,山君是个坚韧的孩子,不会出差错的。”
郁清梧沉默着点点头。
寿老夫人却还担心他和邬庆川的事情,“你之后再见他,真就是不死不休了?”
郁清梧不忍心在她面前点头。
寿老夫人却哪里还不明白,顿时伤心起来,忍不住又咳嗽几声,“我是管不了你们的……各人各有缘法,我活这一辈子,算是活得长了,也都没活明白,怎么能要求你们活明白呢?”
郁清梧给她端了药过去,安抚道:“您好好养身子,我还要靠您庇佑呢。”
寿老夫人接过药捧在手里,垂目道:“我要是在世,你住在这座宅子里,我肯定是能庇护的。我要是不在世了,你也住在这座宅子里吧……陛下好歹会给我几分薄面。”
郁清梧骤然哽咽道:“您活长一点吧。”
他向来无缘长辈,好不容易有个人疼,却又要逝去。
寿老夫人就道:“你和山君,我说句良心话,倒还是偏着你的。当初山君要嫁给你,我心里欢喜得很,即便知道她那样不对,可我到底多说不出几句劝她的话,就想着我死后,你也有个知心知意的人一块说说话——”
她拍拍郁清梧的手,“我的死,若是还有一点价值,就拿去用吧,别傻乎乎的,你要是不用,就要被邬庆川用了。”
郁清梧却摇头,“那样我与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可以掺和进那些阴私里面,却不能用老夫人的死做文章。
他道:“用您的死做什么文章呢?让陛下愧疚?让邬庆川的德行有亏?让我的名声更好一点?”
这些东西,他都不需要。
“邬阁老若是想做这些,我也不答应。”
寿老夫人便轻轻叹气,“清梧啊——”
郁清梧点头,“您说。”
寿老夫人却说不出声了。
她摇摇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对钱妈妈好一些。”
郁清梧红眼:“我知晓的。”
寿老夫人说这么一场话,又睡了过去。她真害怕自己就这般一睡不醒。
郁清梧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慢腾腾的走到了廊下坐着。日头慢慢的落下去,红墙上有了竹影,黄昏逼近,继而夜幕来临。
他又去提了一盏灯来。
他想起赵妈妈说,“我家姑娘每逢睡觉,都要一盏灯亮着。”
她怕黑吗?
怕黑呀……
兰山君睡醒的时候,外头一片寂静,唯独钱妈妈睡在她的身侧正香,小声的打着鼾。
她愣了愣,倒是想起了白日的失态。
她站起来,轻手轻脚摸黑出来,却见黑暗中有一处漫着光。
她定睛看去,就见郁清梧坐在门口的廊下,宽大的袖子下遮了一只圆圆的灯笼,见了她出来后,他看向她,没有问其他,而是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山君——你要我帮你杀谁呢?”
兰山君一时之间,竟生出些错觉来,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但他紧接着却继续问了一句,“是洛阳的人吗?”
兰山君心口紧紧一缩,她脸色泛白,“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郁清梧便又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说,“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我已经答应你了。”
兰山君怔怔一瞬,心中动容,便盘腿坐在了他的身边。
夜风徐徐,两人的衣袖和发丝都被带动得吹起来。
郁清梧静默了一会,终于道:“山君,你——你跟段伯颜是什么关系?”
兰山君就知道她那一次哭,到底是瞒不住他的。
她轻轻感喟一句,转头看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一直在害怕——我在害怕,苏公子是查出什么了,才去看的老和尚牌位。”
她说,“我师父,段伯颜——我唯恐他跟苏公子的事情有关。”
郁清梧一双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就又轻柔下来,肯定的道:“没有关系,阿兄并不是因为知晓了你师父身份去世的。”
所以说,她心里的事情太多了,这应也是一件。这样的事情压在心里,时时内疚,怎么可能好受呢?
他便也不问为什么段伯颜是她的师父,也不问她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他只是终于想通了她的一些话。
比如说,她对他说,他们两的路是一样的。
比如说,她对他说,十年生死,愿与君同。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之间,有一位相同的先生。她应是愿意用十年的生死去看一看段伯颜曾经走过的路。
他柔声道:“山君,你大可以告诉我的,关于段将军的事情,我能倾听——我也有资格听。”
兰山君眉眼都松快了一些:“我知道你有资格。但在不熟悉你之前,我不敢。”
她敢嫁给他,却不敢提这件事情。人心难测,谁愿意交付真心呢?
郁清梧就忍不住逼问了一句,“为何现在敢呢?”
兰山君却瞧了他一样,靠在墙上:“可能是信你了吧。”
她歪头,“郁清梧,我可以信你吗?”
郁清梧笑起来,将灯笼放进她的怀里,温和道:“请君信我。”
只四个字,就让兰山君也跟着笑起来,她喃喃道:“今日,确实畅快。”
哭了一顿,心境好似开阔了一些。连路也好走起来。
但他不问,有些话她却要说的,她道:“我的从前,其实与我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来洛阳之前,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我猜着,应该是他来到蜀州,途经淮陵,恰好碰见了我,又恰好有一座野庙——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后来的事情里你也知晓了,我在白马寺碰见了你和苏公子,他认出了我,但我确实是没有认出他的。”
“从那一刻开始,我心有怀疑,又从你给的段伯颜书籍里看见了他的字——我就确认是他了。”
她说,“但是知晓了他的身世,我就要有所防备。他毕竟是一个死去的人。他跟齐王——”
她定定的看向他,“是不死不休的。”
郁清梧:“我与齐王,也是不死不休的。”
他心中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又有些酸涩起来。
原来,这就是她要嫁给他的缘由。
她终于说了一句真话。
但是她还是个骗子。
他知道的,她还有许多事情瞒着他。
以她的心性,单单段伯颜的事情是不会让她如此。
但他只想得通段伯颜这里,却想不通其他的。他只能道:“山君,你若是信我,以后就多与我说。”
兰山君犹豫了一瞬,而后点点头,“我答应你。”
有个人分担,毕竟好受许多。
但如此被人分担,她又觉得心里不安得很。
第二日,她陪着寿老夫人晒书,总是迟疑的看着外头。
钱妈妈轻声的跟寿老夫人咬耳朵,“哎哟哟,昨日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小夫妻就坐在廊下谈心,两人配得很,我就又回去装睡。”
睡得她骨头都僵化了两人还没说完。
她道:“昨日谈心,今日就思念了吧?我瞧着她在等清梧回来呢。”
寿老夫人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就你聪明哦。”
钱妈妈:“那是。”
她想了想,“山君还是太闷了,我要不要带她出去逛逛?”
寿老夫人:“那就逛逛嘛。你也好久没有出门逛了。”
钱妈妈哎了一声,“那我就撺掇撺掇她。”
兰山君却有些犹豫,“我也没有什么可买的。”
钱妈妈:“姑娘家,首饰衣裳哪里还嫌少?走吧走吧,我也想买些呢。”
兰山君只好点头。
钱妈妈兴奋的拉着她出门,让人准备银两,问寿老夫人:“你想要什么呀?”
寿老夫人:“食伏记的栗子糕如果有就买一些回来吧?”
钱妈妈:“行!”
她拉着兰山君出门了,道:“都是老夫人出钱呢!”
邬庆川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和稀泥下来了。
博远侯被判了死刑,邬庆川出狱。
他出狱的那一日,有不少学子去接他。
作为文坛大家,又是洛阳一党,他被蜀党诬告的事情让这群学生颇为气愤,竟然无人细细去纠察博远侯的证据是真是假,只知道朝廷说他是被诬告的,那就是被诬告的。
这般的人被诬告,简直是在他们心中烧了一把火。即便是被国子监里面的先生警告过不可冲动行事,但在大理寺的门口,还是有人泼墨水。
文人嘛,泼的东西也是文雅的。
邬庆川在洛阳收的弟子王奎扶着他出门,哭道:“先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没成想到头来却要被如此对待。”
邬庆川笑着道:“他人诽我谤我,我自关门睡,只要清白在,何惧有之呢?”
他眼神扫向外头,却没有看见郁清梧的身影。他到底是叹息一声,而后对王奎道:“今日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已经是不妥,还是快些回去吧。”
王奎:“他们都是敬重先生,知道先生冤屈的。”
邬庆川听见这一句话,久不能言。
——十几年前,他去蜀州的时候,若是也能有这么多人送他,他也不至于心灰意冷。
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是在洛阳知情人心中徒增笑柄。
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便是错了,还是依旧要走完。不然他这一生算什么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算什么了。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就见齐王的马车在一边等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齐王带着齐王世子过来,与他在诸位学子的面前笑意盈盈。
——极为讽刺。
邬庆川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剥掉了。但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人换了一批,学生也早早换了人,无人看出他的窘迫,无人看出他笑意里面的苦涩。
齐王扶着他,喊了一句,“邬阁老,辛苦了。”
邬庆川却不敢应。
他连忙道:“让王爷费心了。”
齐王似笑非笑。
死了一个博远侯,保下一个对他并不算忠心的邬庆川,他当然要费心了。
不然众人都该以为他要失势。
齐王最近确实过得比较艰难。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到了绝境。有时候臂膀太长了,冒犯到了父皇,被砍掉也是好的。
他就是觉得博远侯死得有些不值。
应该有更大的价值才是。
毕竟是他的舅舅。
他不满一瞬,觉得这次的事情是自己太狂妄的后果,如今被皇太孙那个没毛的兔崽子摆了一道,自然也要警醒一些。
他并没有报复皇太孙——这样皇帝对他就更加厌烦了,他只是乖巧的听话,在此事里面做了个傀儡王爷。
他对儿子道:“你跟太孙,你迟早要死在他的手里。阿柏,皇太孙比你厉害,也比你手段狠。”
齐王世子一直怏怏不乐。即便再是怀着一种天真的念头,也不可能在此事之后还说出他与大哥哥两个人关系依旧的话。
但心里又有一股不服气。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
他等在皇太孙必经之路上,倒是叫皇太孙诧异。他走过去,“阿柏,你找我?”
齐王世子紧紧盯着他。“大哥哥——将来,你会杀我吗?”
皇太孙摇摇头,“我杀你做什么?”
他笑着道:“你若是非要这般想,就把咱们想成争夺铺面的堂兄弟。无论哪一方输了,不过是输些铺面罢了,哪里要喊打喊杀?”
齐王世子却摇头道:“难道阿冀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一间铺面?难道博远侯的命在你眼里,也是一间铺面?”
“那将来我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不是也如同一间铺面呢?”
皇太孙沉默下去。
有些话,在皇家,是不能挑明说的。他无法理解阿柏现在的质问,也不愿意与他太过于纠缠这些字词。
他突然指了指前头走来的郁清梧,“他的兄妹都死在阿冀的手里,那算不算阿冀的铺面?”
齐王世子张了张嘴巴,“这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
当年,陛下杀了段家满门,皇祖母一直在长乐宫十几年未出。如今,陛下杀了博远侯府满门,林贵妃日日哭到晕厥,跪在御书房门口求恩典。
这些,都没有任何不同。
皇太孙温和道:“阿柏,你不要太过于质问我,你该知晓,我站在这个位置上,齐王叔是不会放过我的。”
齐王世子彻底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他转身走了。
皇太孙悠悠叹息。
有时候,为什么非要问这么一句呢?
他慢吞吞回东宫,郁清梧迎面而来,道:“殿下。”
皇太孙嗯了一声。
郁清梧笑着道:“殿下——臣的未婚妻您还记得吗?”
皇太孙心情不太好的嗯了一声。
郁清梧:“皇后娘娘不是赏赐了东西与她么?她想要进宫拜谢,却又知晓皇后娘娘静养,不敢打扰,便想去给太孙妃拜谢。”
皇太孙本是要拒绝的。他不想让元娘跟兰山君见面。
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私心里还是想让元娘看一眼山君的。
即便不认识,看一眼也好。
他踌躇一刻,到底点了头,“好。”
郁清梧就笑着道:“多谢太孙。”
山君的托付便又办好了。
所以说,山君早就该把这事情告诉他的。如此夫妻齐心其利断金,要做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他急匆匆的出宫门,准备回去把此事跟山君说一声。
结果都要回到寿府了,却碰见了好几个国子监生。
为首的王奎他是认识的。
去年他刚回洛阳,邬庆川便引荐了王奎给他认识,道:“此人性情中人,最爱打抱不平,胸有侠义之分,在洛阳名声不少。”
王奎却对他很是羡慕,道:“邬先生对我等嘘寒问暖,无论是学问还是衣食住行,无不周到。可直到他一天三封信催你回洛阳,寄信去驿站,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亲传弟子。”
郁清梧曾经还为这话自傲过:“我与先生情同父子,先生爱我,我心知晓。”
但如今,这句话在他再次遇见王奎等人的时候,又变得讥讽起来。
他倒是知道他们来做什么。无非是质问他的话。
他不用听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诬陷先生,结党营私——”
他想,若是他们说这些,他可不敢认。这就是寿府门前,认了罪,却是看贱了自己的骨气。
他走过去,抿唇抬头,正要说上几句,却见侧边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几个人来,提着一桶墨水就浇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袖子去挡,还是没有挡过,于是周身上下,倒是成了个墨人。
郁清梧轻轻嘘出一口气。他转身,正想脱掉自己的长衫往身边人身上也涂抹涂抹时,就见钱妈妈和山君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她们似乎是刚刚买了东西回家,还没迈进家门,就看见了他这一身狼狈相。
郁清梧怔在原地,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他只觉得有些羞愧,深觉这般的面目,其实是不能被钱妈妈和山君看见的。
他低头,想找出一点干净的衣裳角落来擦擦脸上的墨汁,却又找不到一块好地方。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他这一身,怕是很难擦干净了。
恐要连累她们。
第40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0)
人要羞辱他人,势必是要列出罪状,好让其身上填满恶贯满盈四字。
王奎看郁清梧,已是罄竹难书,他痛心疾首道:“元狩三十四年,你七岁,父母双亡,得遇邬先生,自此之后才能读书识字,从一个克父克母的凶煞之人,成为名满蜀州的风流人物——这一点,郁清梧,你可认?”
郁清梧本在怔怔出神。听到质问之音,他慢慢将目光从山君和钱妈妈身上挪开,正要开口,又瞧见她们从门口开始走了过来,他心一顿,便又被王奎抢了话。
“元狩四十四年,你赴洛阳赶考,邬先生一路为你打点,让你住进洛阳的问邬家,得寿老夫人照顾,衣食无忧,让你考中探花,从此名闻天下——这一点,郁清梧,你又可认?”
两番质问之间,兰山君已经扶着钱妈妈到了众人跟前。她站在一侧,突然开口问:“你要他认什么?”
王奎高声道:“自然是认邬先生对他的恩情!”
兰山君闻言便轻笑出了声,却没立刻有理他,只安抚的拍拍钱妈妈的手,而后走到一身墨水的郁清梧身前,掏出手帕给他。
郁清梧却不敢接。
手也是脏的。恐污了帕子。
王奎见她不理自己,心中不满,皱眉道:“你是他什么人?”
兰山君侧眸看他,手按在腰间,一把腰剑就抽了出来,只一剑,剑光凌凌横在了王奎的眉眼前。
她常年用的都是一招毙命,王奎一个文弱书生,骤然之间,哪里经得起这般的剑意,竟然双脚有些软,生生被逼得往后面退了几步。
其他人见状,便犹豫起来。
他们跟着来,一是义愤填膺,觉得郁清梧背叛师恩,人神共愤,但是却不欲与女子纠缠。
还是拿剑的女子。
自古女子难缠,赢了无人说你好,输了更加难堪。
兰山君冷冷的瞧着他们,见他们没有再生事,这才道:“我是学刀的,使剑,可不利索。”
郁清梧就忍不住笑了笑。
山君还是第一次使剑吧。这是她昨日才买的。钱妈妈昨日还笑话他,“郁少爷,你惨咯,以后叫你走东都不敢走西哦!”
没成想,今日这把剑却为他横在了他人身上。
郁清梧喟叹一声,不愿意让山君挡在自己的面前,却刚要开口,就见她抬高手用帕子在他的脖子上擦了擦。
他身子一僵,自然而然低头,听见她轻声道:“再低一低,你太高了。”
郁清梧心中的酸涩之意莫名就涌了上来,他弯腰,把脑袋伸过去,咬紧牙关道了一句,“好。”
兰山君便替他把眼睛周边的墨水擦干净。她把帕子强行塞在他的手里,“也擦擦手。”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看向王奎。她不认识这个人。
她问,“你叫什么?”
王奎已然回了气势,“王奎。”
兰山君想了想,“我不曾听闻过你,想来十年之后也应碌碌无为。”
若是有名的,她该知晓。
王奎好笑,“即便碌碌无为,也好过师恩负尽之人名臭天下的强。”
兰山君却问:“是谁与你说他师恩负尽的?”
“邬阁老吗?”
王奎激动道:“这还用说吗?”
兰山君也拔高声音:“为什么不用说?若是邬阁老亲自说郁清梧师恩负尽,便让他站在这里——”
她的剑直直的落下,剑尖点地,高声道:“便让他站在寿府门前,敲着锣鼓告诉天下人,他的学生,他苦教十余年的学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他为什么不来——我问你,既然邬庆川说他师恩负尽,他为什么不来自己说,反而要你们来?”
王奎被她说得一愣,而后斥责道:“先生高义,品行高洁,并不记恨于郁清梧,也不愿意跟小人纠缠,但这不代表郁清梧没有做错。”
兰山君紧紧盯着他,“他做错哪里了?”
“太仆寺揭露博远侯私贩茶叶,难道错了吗?郁清梧不怕得罪权贵,力证博远侯贪污受贿,为民请命,难道错了吗?”
王奎一时之间竟然被问住了。因为郁清梧前面所做之事都没有任何错。
兰山君便道:“那我也来问问你——此事,是博远侯在盘打之下说出邬阁老是合谋,你认还是不认?”
“此事,是邬阁老自己曾与博远侯书信过茶叶的事情才被举证,你又认还是不认?”
王奎一愣,又被她绕了进去。
但他好歹读书十余年,立马反应了过来,“郁清梧身为邬先生的弟子,结交蜀党诬陷邬先生,想要邬先生含冤入狱,难道不是事实?”
兰山君就笑起来,“若是你这般说,那你是觉得,即便邬阁老收了贿赂,与博远侯一块合谋茶叶之利,郁清梧也要帮着了?”
王奎:“邬先生没有——”
兰山君:“那是后面查出来的!”
她冷笑道:“那是后来,三司会审查出来的。”
“枉你还读圣贤书,我即便是一个女子,从不入朝堂,但我也知道,既然戴了乌纱帽,就该秉公办理。无论罪人是先生还是父亲还是朋友,在当时有罪证的情况下,便要相信罪证。”
“若是证据确凿,就该摘乌纱帽的摘乌纱帽,该杀头的杀头,若是证据有误,便有冤屈的洗刷冤屈,该还清白的还清白。”
“怎么,如今的世道,秉公做事也有错了?邬阁老没有做此事,那他受罚了么?他不是好生生回去了么?”
她讥讽道:“若是邬阁老因为这件事情恨上了郁清梧,那他该要反省自己才对——为什么十余年教郁清梧做个好官,做把为国之刃,一朝轮到自己身上,却要他做一个昏官呢?”
王奎被问住了,但他身边却还有其他人,立马道:“好一个牙尖嘴里的姑娘,颠倒黑白,郁清梧受邬先生的恩,理应同邬先生一块为民请命,却自甘堕落,陷入党争,为蜀州一派所用……”
兰山君直直看向说话的人,“党争二字,你敢不敢现在敲着锣说?”
那学生皱眉,“你什么意思?”
兰山君一脸嘲讽,“郁清梧从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情——首告博远侯贩卖茶叶,贪污受贿——若这样就是你所说的党争,以后你做了官,还要不要做事?还要不要查贪官污吏?为官者,拘束自己在党争之中,眼前只看得见铜孔之中的方寸之地,却还在这里大放厥词,说别人为民请命不对——”
她的目光看向这群国子监生,“出事以来,郁清梧从未说过邬阁老一句诋毁之语,邬阁老却叫你们来泼郁清梧的脏墨……”
“这样的先生,难道就配称先生吗?这样的你们,如同走狗,又配称什么读书人?”
兰山君一手垂剑,一手指向郁清梧,一字一句道:“他虽有墨,却比你干净。”
郁清梧就大笑起来。
他心中那口郁郁之气,突然就消散开去,而后觉得自己不用跟这群人说任何话,山君说的,足够他此生在艰难之时坚持下去了。
兰山君却没有说完,继而看向王奎:“元狩三十四年,郁清梧七岁,却命运多舛,父母双亡,正是艰难的时候,你却说他克父克母——这句话,你方才说了,敢不敢认?”
王奎脸上闪过尴尬之意,他当时实在是愤怒,这才失口,他也认,“此事是我不对。”
兰山君一错不错的看他:“彼时,邬阁老被贬江南,听闻断苍山有桃园,便前往寻林。断苍山的学堂夫子对他礼遇有加,请他教学,他便在五十多个学生里面挑中了夫子最看好的郁清梧,因为郁清梧有过目不忘之才,读书识字皆是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