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 by枝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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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庆川见他如此,恨声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自己死,无足轻重,又凭什么要决定别人的生死?”
郁清梧再次被指得不由自主往后面退了一边,他茫然一瞬,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既然如此,阁老就离我远一点。”
邬庆川斥骂:“你再说一遍!”
“他说,请你离他远一点。”
兰山君站在一侧,静静的看着对面的两人。她刚刚从宫里出来。她就知道郁清梧会从太仆寺经宣令门进宫。
果然就碰见了。但显然,不只是她一个人熟悉他的性子。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邬庆川。她一直知道,元狩五十七年,郁清梧的头颅将被他一刀斩下,身首异处。
但如今看来,在砍下郁清梧的头颅之前,他还曾经将郁清梧这三个字,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践踏,还戳着他的脊梁骨,势必要将自己曾经亲手养育出来的梧形鹤骨戳出千疮百孔来。
她嗤然一声,“阁老究竟是骂他挑唆其他人去寻死,还是骂他挑唆其他人来对付你?”
先有了博远侯,再有齐王妻弟,齐王失力,邬庆川自然压力就大了。
邬庆川便拧眉,不愿意跟一个小妇人计较。但兰山君说的话却越发难听,“况且,将来只要阁老不动杀心,他便也能活得长久了。”
邬庆川便看向郁清梧,“你就是你亲自选的佳妇?我看与你一般,都是不尊长辈的倔骨头。”
郁清梧却听闻此话变了眼神,一股怒意涌在心头,手指头慢慢的攥起来,一字一句问道:“何为长辈?”
“是弃车而行的人吗?”
邬庆川一时之间被说得哑然。他这一生,唯独此事在郁清梧跟前直不起腰杆。
但他今日在这里堵住郁清梧,却实是好心。他沉沉道:“苏怀仁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他如此做,陛下也不会让他活。你再去宫里,不过是多增一具尸体。”
无论如何,他不愿意看见郁清梧这般快的死去。
兰山君却知晓郁清梧不是去送死的。他是去救人的。
她喊道:“郁清梧。”
郁清梧走到她的身边。
兰山君:“方才小郡主跟着我出宫,正要送回,你陪着我送她回东宫吧。”
郁清梧:“好。”
他确实是要去东宫。
两人齐齐往回走,兰山君抬头看他一眼,而后轻声宽慰道:“你不用自责。”
郁清梧闷声:“很容易看出来吗?”
兰山君点头,“是。”
她道:“苏老大人为官几十载,无论是经历的风浪还是为官的品行,都比你要早几十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由心而去,自有思量,并不需要你负责。”
她上辈子不曾听闻过苏老大人首告齐王妻弟,但马瘟一事,确实是发生过的。
若苏老大人心里有这个念头,上辈子为什么没有做?是最后放弃了,还是被阻碍了?
她道:“无论如何,我相信,他这般做了,心里是没有遗憾的。”
郁清梧苦笑,“事情已经这样,我只能尽力去救。”
他深吸一口气,“山君,皇太孙在东宫里吗?”
兰山君点头,“在。我出来之前,太孙妃将小郡主给了我。”
郁清梧诧异,“太孙妃……在这之前,可曾跟太孙说过?”
兰山君:“没有。将小郡主给我带出来,是太孙妃自己决定的。”
仅此一事,兰山君便更加确定太孙妃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这是在告诉他们,可去东宫。
郁清梧心里松缓了一瞬。等进宫见皇太孙的时候,他先向太孙妃行了一礼。
太孙妃笑着道:“你快进去吧,太孙正气得吃不下饭。”
郁清梧抬腿进去了。
兰山君陪着太孙妃在廊下说话。她自然也是要道谢的,太孙妃却摆摆手,只看向天上。
烈日刺得人眼睛都疼。太孙妃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般喜欢看天。舅祖父便笑着道:“元娘,天上有什么啊?”
太孙妃小时候就爱吃,太孙碗里的一半饭都是她吃的。那时候吃了还是能长胖的,小胖丫头苦恼得很:“阿虎没有翅膀,飞不起来,我就想变成凤凰驼着他飞……可是舅祖父,我的翅膀会不会也很胖啊?那多难看。”
舅祖父哈哈大笑,扛起她在肩头,“我家元娘还担心翅膀胖啊。”
太孙妃:“我也不是单单只担心这一点!舅祖父,我担心得很多呢。”
若是变成了凤凰,该怎么在天上飞,碰见了其他的鸟,会不会听懂它们的话,她说的话是人话还是鸟话——她烦心得很。
舅祖父便道:“元娘哟,你一个人,干嘛去了解一只鸟。”
太孙妃喃喃道:“但凤凰不是鸟。”
兰山君没听清,“嗯?”
太孙妃:“山君,你听说过凤仪天下四个字吗?”
兰山君点头,“自然是听闻过的。”
太孙妃笑起来,“我小时候,学的就是这四个字。”
她是跟阿虎一块读的书。
她道:“所以,你不必谢我。”
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叹气道:“但你们不要怪太孙不帮忙。”
她道:“他艰难得很,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重复老路了。”
书房里,太孙坐在棋盘前,温和道:“既然来了,便坐下来对弈一局吧?”
郁清梧却发现棋盘上已经下满了棋子,黑白交错,却是死局。
郁清梧坐下,看着棋盘低声问:“殿下,还能救吗?”
皇太孙摇摇头,“你来晚了,已经无救了。”
他道:“苏老大人撞柱而亡了。”
郁清梧伸过去取棋子的手便僵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落下去,夹取了一颗白子捏在手里,“是吗?”
皇太孙:“是。”
他道:“人死了,一身清白,只当死谏,我后面的事情才好做。”
人活着,就变成了党争。
他道:“老大人一生清白,你放心,我会保全他身后的名声。”
他看向郁清梧,“你也不用难过,人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大人这是死得其所。”
郁清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那这其中,有殿下的意思吗?”
皇太孙摇摇头,“我只是顺势而为,老大人是心甘情愿的。”
他看向郁清梧,“想要做成一件事情,死一个人两个人,甚至是十个百个千个,只要能做成了,便是值当的。”
“你既然走在了这条路上,当不能舍不得人去死。”
他拍拍郁清梧的肩膀,“别在这里伤心,接下来,太仆寺的事情,我可要交给你了。”
第50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5)
一个沉睡中的帝王,需要热腾腾的鲜血撒在他的眼皮上才能睁开眼睛。
苏怀仁的鲜血确实让皇帝气得瞪大了双眼。
从太子去世,段伯颜离开洛阳,他杀了一批贬了一批,仔细算来,已经有十八年没有人再在他的面前如此死去了。
他当时恨得闭上双眼,手不断拍打龙椅的龙头,却又在愤怒之后,命人把苏怀仁厚葬。
苏怀仁这个人,皇帝还是知晓的。当年他苦哈哈的被陷害关在大牢里,还是皇帝让段伯颜去搭救的。这么多年了,他也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太仆寺里为王朝养马,从不生事。
因有他在,皇帝其实很安心。
尤其是缺银子的时候。
他死了,皇帝心里也难过。
他又不是真的蠢,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皇位要坐得稳,像苏怀仁这样做实事的必不可少。
他把皇太孙拎了过来,问,“是不是你指使他做的?”
皇太孙叹气道:“皇祖父,若是苏老大人能够为孙子所用,我也不用天天被齐王叔底下那群庸才气得吃不下饭了。”
皇帝相信。他也懂这个道理。他喃喃道:“苏怀仁这样做,真是伤了朕的心。难道朕还能不查王德义吗?”
齐王妻弟名叫王德义,任兵部侍郎。
皇帝一说又气了起来,“明明有那么多种方法,他偏偏要死谏!”
皇太孙静默,一直等他发完脾气了才道:“可能是他本来就老了,这种老臣,生死不放在心上,更要求些名声——国子监和太学院已经有学生在为他喊冤了。”
皇帝:“他一个死谏的,有何冤屈?”
皇太孙:“不是寿终正寝,便是冤屈。”
皇帝:“那这天下有冤的人可太多了。”
他极为厌烦这群学子,有事没事,都想闹一闹。他道:“你叫人吩咐下去,一旦有学子闹事,便革除功名,永世不得录用。”
皇太孙点头,“是。”
然后顿了顿,道:“孙儿刚刚进来时,看见齐王叔和兵部尚书林奇正在外面跪着。”
皇帝便怒道:“齐王到底怎么回事,手下的人一个个贪得无厌,博远侯去贪茶叶钱,王德义干脆挪用军银了!”
他便又想起了苏怀仁说的话。他说:“陛下,太仆寺最后的银两本是要用于这场瘟灾的,结果只剩下二十万两,却还是被人挪了去,臣心里……臣心里愧对陛下,愧对百姓,愧对死去的亡魂,臣,没法活了。”
皇帝:“苏怀仁这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他长叹一句,“也是时候不对,往年都很好,偏偏今年有了马瘟,他着急上火几个月,等要用银子的时候发现没有了,一两也没剩,这才心中激怒,起了死谏的心。”
也是怕他偏袒齐王。
皇帝便又恼怒道:“这个该死的马夫,实在是太小看朕了。博远侯贪污,朕不是也把他杀了?”
皇太孙不敢点头。皇帝能这么说,他却不能。他只道:“皇祖父,太仆寺死了一个苏老大人,却又有马瘟在,接下来该如何呢?”
皇帝看着他道:“依你之见呢?”
皇太孙:“孙儿是想让郁清梧暂代太仆寺卿一职的。他本就是少卿,对这些事情熟悉,若是换了其他人,反而不好。”
皇帝沉默一瞬,道:“你用他,倒是用得不错。”
王德义敢挪用军银,肯定是在为齐王做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只死一个王德义,太孙肯定不满意,还要用郁清梧来杀些其他人。
但齐王这次也实在让他心里厌烦,皇帝便也没反驳。
皇太孙就跪下道:“郁清梧虽然愚钝,却肯干实事,此时太仆寺再经不起一场风波……”
皇帝叹息,“那就他吧。”
他想了想,“这次的马瘟,你让他处理好了,别让百姓寒心。”
皇太孙:“是。”
他恭敬问,“只是赈灾需要银两……”
皇帝又开始沉默了。良久才道:“从朕的私库里出吧。”
皇帝都挪了私库,其他人自然也要出。皇太孙立马道:“孙儿回去就让元娘点账,看看东宫能拿出多少银子。”
皇帝便笑骂道:“元娘自小算盘就打得慢!”
皇太孙:“元娘上回还抱怨说她算得其实不慢,是您算得太快了。”
皇帝总算开怀一些了。
另一边,兰山君敲了敲郁清梧书房的门。
她站在拱桥上,问:“钱妈妈给你做了辣椒炒肉,要吃吗?”
郁清梧闷闷嗯了一声。
兰山君开门进去,将食盒里的菜摆在书案上,“先来吃吧。”
郁清梧走过来坐下吃。
兰山君看他,发现他一双眼睛赤红,明显是哭过的。
但这时候,他应该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显得矫情。她就坐在一边跟他一块吃饭。
郁清梧吃完了,坐在那里怔怔出神。兰山君问,“你打算如何去做?”
郁清梧:“苏老大人死谏并没有痛斥陛下——他这是想要保全苏姑娘无性命危险。”
“但他这样死去,我们这些人……不用他多说,也能踩着他的尸骨去扒掉齐王一层皮。这一次,齐王必定是要沉寂一阵子了。”
这种结果,无疑是兰山君想要的。她恨齐王,日日恨不得他死无葬生之地,但当他以这种方式被削掉臂膀,前有苏行舟,后有苏老大人,便让她这份痛快也没了欢喜。
她道:“钱妈妈听闻苏老大人死后,叹气了很久。她说,又是一个比山重的。”
郁清梧:“他这样用命开路,我当然不能让他的命太轻。”
他看向兰山君,道:“兵部尚书林奇是齐王的人,太仆寺隶属兵部,这么多年,被齐王安插了不少人进来,这一次,便可以连根拔起。”
“换掉一批庸碌之人,就能进一批有用的。”
“再者,老大人第一次把太仆寺没有银子了的事情摊开在面上讲,也是要陛下知道,该省银子了。”
如何省呢?
有些没必要的官职就不用留着了。
太仆寺并不算皇帝和众人眼中光鲜重要之地,削去一些职位无关紧要。
但对于郁清梧来说,却是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手在那副升官图上慢慢移动,“山君,也不知道要多久,牺牲多少人才能赢。”
兰山君眸光黯淡下去。
要很久。
第二日,苏老大人的尸体被装进了棺材里,苏姑娘却一直没有音信,直到第五天才回来。
她风尘仆仆,背着一个药箱进了院子里。
倒是没有哭。就那么跪在苏老大人的棺材前烧纸钱。
兰山君给她倒了一杯水,轻声道:“节哀。”
苏姑娘知晓她是谁,善意的道谢。而后摇了摇头,“我没事。”
兰山君:“你……还会离开洛阳吗?要是不离开,就跟我……”
苏姑娘艰难笑了笑,“还要走的。”
兰山君迟疑问:“你去哪里?”
她怕这个小姑娘会出事。她是受了苏老大人情的,便更想要还一份恩情给苏姑娘。
苏姑娘便回道:“马有瘟病,我得去治。人也有病,我要去医。”
兰山君听见这话,一股酸涩之意涌入心头,看看苏老大人的棺木,再看看她,问,“那,马治好了吗?”
苏姑娘:“马治好了,但人没有。”
兰山君拿纸钱的手顿了顿:“是人的病更难治一些么?”
苏姑娘摇头,“不是。”
她低头给阿爷烧纸钱,“人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
兰山君慢慢的睁大眼睛,良久问:“那你还去吗?”
苏姑娘笑笑,“去的。还有很多地方有马瘟。”
而后又道:“郁夫人,我知道你。我阿爷跟我说过你。”
“你和郁大人都是好人,如果我回不来了,你能不能帮我清明时节,祭拜祭拜阿爷啊?”
兰山君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她最开始,其实只是恨宋知味和齐王,她的恨意很小,只落在两个人身上。而如今,她的恨意开始蔓延。她恨上了整个王朝。
这个腐烂了的,已经完全漆黑的王朝里,正用天下百姓四个字为光,引着这群还仍有烈骨的人去送死。
她看见他们熬着,忍着,挣扎着,犹如困兽一般,一个一个撞在墙上还唯恐自己撞得不够疼,不够稀碎——他们以为这样终有一日会迎来光明,会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但她知道,这样是徒劳的。
从现在开始到元狩五十七年,依旧没有人撞出去,他们依旧在围城里面,百姓依旧在苦难中,朝堂之上的人穿针引线,缝缝补补,死一批人,就缝补一处地方,而后再换一批人看见了这点天光,又开始循环反复的去死。
这,才是最可怕的点天光。
第51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6)
皇帝下令厚葬苏怀仁,底下的人闻音知意,纷纷来祭拜,将小小的苏府挤得水泄不通。
苏姑娘没有回来之前,丧事是由兰山君和诸位太仆寺官员夫人们一块操办的,因不是主家,便只要有人来,就请进来烧香烧火纸,而后再送去一边喝茶。
等屋子里坐不住人的时候,又求了邻里,在巷子撑起棚子,给来祭拜的人坐。
如今苏姑娘回来了,这些人便都要她去拜谢。
兰山君道:“无论他们是为着什么来,既然朝着棺木下跪了,就算是一份情。你去谢过他们,将来但凡有事,看在这份情上,能帮的便会帮一帮。”
苏姑娘名唤合香,今年十七岁。
她长相温婉,身子纤细,垂下头的时候并不显眼。但只要抬起头看人,许是行医的缘故,双眸之间总有一股慈悲气,让人情不自禁就注意到她。
不过此时听完兰山君的话,她一贯柔和的双眼却泛起厌弃之情,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她侧头去看已经被无数香火围绕的棺木,再看看外头那些高谈阔论的学子和惺惺作态的官员,喃喃道:“阿爷本不让我回洛阳来的。”
是她实在忍不住,半路又折了回来。
不听遗言,已是不孝。但此后她的一生与洛阳也不愿意有什么干系。
她双手抚摸在阿爷的棺木上坚定的道:“我生便生,死便死。生时为了医人,虽万死不辞,死后也不用人收骨,所以不愿求人,更不愿意去跪拜外头那些人。”
但她请了兰山君和其他操持丧事的妇人进屋,认认真真的磕头拜谢,道:“我是真心实意感激你们的。”
这一拜,她才心甘情愿。
外头,龚琩忙活完后在喝闷酒。他才刚刚入仕就瞧见了上官头破血流的尸体,怎么想都是不痛快的。他身份高贵,便有人端着茶杯过来问好。龚琩一概不理,他本来就是有名的纨绔,做出了冷淡的样子,其他人不好在别人的丧事上笑着贴冷屁股,只好悻悻离去。
不远处就有国子监的学子。读书人,总有几分意气在身上,便很看不得在苏家灵堂上出现龚琩这般的人。便低声道:“陋室之中,难得来了这么多的大官。但来了这里,还作威作福,哈,好不可笑。”
龚琩:“……”
他蹭的一下站起来,看向刚刚说话的国子监学生。
对方也不怂,讥讽道:“屋内的灵堂四处飘白,外头的人倒是吹嘘拍马。今日死了老大人,能拉下王德义下马,明日那些国之蠹虫,又该如何下马呢?”
龚琩本就是个急性子,哪里忍得住,撸起袖子就要过去打人。
还是郁清梧拦住的。
龚琩给郁清梧的面子,憋着气不说话,恨恨的坐到一边去。但国子监一群人里却有认识郁清梧的,立马抖擞起来,骂道:“有些人,拿着别人的命去与人争斗,倒是不心疼。”
若是往常,郁清梧根本不愿意搭理他们。但今日山君还在这里。
算起来,山君已有两次挡在他的身前为他辩白,若是今日还要她来,他也实在是无用了。
郁清梧便只问了他一句话,“我记得,你是邬阁老的弟子。今日你来了,怎么还不见邬阁老?”
那学生脸色一白,瞬间说不出话了。
他们也一直在等邬阁老。
齐王府,邬庆川正在劝说齐王去祭拜苏怀仁。
他道:“苏怀仁虽死,但苏怀仁一案却才刚刚开始,殿下切不可意气用事。”
齐王却笑着逗鹦鹉,并不把此事放在身上:“阁老不用担心,我不去,自然也有我不去的道理。”
他看邬庆川一眼,“怎么,阁老想去?”
邬庆川便看他一眼,坐在凳子上冷声道:“不论怎么样,殿下也该注重名声才是。”
齐王笑出声:“我手底下接连出了两个贪污案,我还有什么名声?既然名声已经丢了,便要心里痛快才是。这么简单的道理,阁老为什么想不明白?”
他笑起来,“邬阁老,你还是受段伯颜的影响太多了,做什么都讲究大义和民心,但其实很没有必要。”
“在我这个位置,只要有圣心就可以了。”
邬庆川便开始有些后悔投靠了齐王。
齐王这个人,实在是冷心冷肺。博远侯死了,他不伤心,王德义被拘,他也不在意。
博远侯一个是他的舅舅,一个是他的妻弟,他还尚且如此,将来自己要是一旦置于险境,他会救自己吗?
肯定是不会的。
这个时候,他才觉察出几分陛下的用意来。
陛下看似是让他投靠齐王,但其实,依着齐王这样的性子,最后自己能投靠的,只有陛下。
邬庆川闭眼,好一会儿才问道:“可是陛下都说要厚葬苏怀仁了,殿下和手底下的人都不去,难道陛下不会生气?”
齐王便大笑起来,提着鸟笼走过去拍了拍邬庆川的肩膀,“是你懂陛下还是我懂陛下?若是你懂,你们懂,当年还会是你们死的死,贬的贬吗?”
邬庆川闭口不言。
齐王便感慨道:“咱们这位好陛下啊……我若是还能舍得下脸面去做个体面人,他就该对我更不放心了。到那时候,就砍的不是我身边的人,而是我了。”
邬庆川闻言抬头,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便也明白齐王确实是不会去祭拜苏怀仁了。
那他要去吗?
他若是不去,怕是在国子监一群人里威望不再。
齐王就看他脸色变来变去,摇摇头,直言道:“邬庆川,你不如段伯颜多矣。”
顿了顿又道:“也不如你那个学生。”
这般的人,若是从前放在自己跟前,他都不愿意用。还是父皇有意让他用,他才勉为其难接受了。
他说得直白,邬庆川脸上挂不住,蹭的一声站起来,“那就请您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用。”
他神色不快的走了,齐王世子从后头走过来,担心的道:“咱们手上本就缺人手,再让他离心,怕是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齐王却摆摆手,“你记住,邬庆川这个人,只认利益,你只要给足了诱饵,他就能上钩。”
这样的人,不足为惧。
他惧怕的,永远只有宫里那一位。
齐王世子见他不说话了,便问道:“父亲……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
齐王:“你觉得呢?”
齐王世子:“沉寂几年?陛下明显是忌惮您了。”
齐王却摇头,“不用。”
他道:“断了我两条臂膀,也该安他的心了。但我却不能让太孙骑在我的头上去。”
齐王世子心里酸楚,“父亲预备怎么对付大哥哥?”
他之前还总是想着跟大哥哥和和气气的争,但这两次,大哥哥却不曾对齐王府手下留情。
齐王世子心里也是恨他不留情面的。他毁掉的两个人里,都是自己的亲人,于他们是痛快了,但于自己,却是失亲之痛。
他深吸一口气,“有什么是需要儿子去做的吗?”
齐王摇摇头,“暂时没有你的事情。”
他道:“对付太孙,只有一招就够了。”
齐王世子屏住呼吸,“哪一招?”
齐王便笑起来,没有直接说,免得自家傻儿子下不了手。但他也委婉的说了一句,“你以为,太孙心里不怨恨陛下吗?”
当年先太子去世的时候,他也快十岁了。
十岁的年纪,早已经记事,也早已启蒙。
所以陛下才关了太孙那么久,生怕他恨自己,生怕他学了先太子的东西。直到将太孙关成了一只老老实实的笼中鸟,陛下才放心。
从元狩三十一年开始到元狩四十五年,这十几年光阴里,他真的不恨吗?
而人心,一旦有恨,便经不起试探。太孙跟陛下,看着好像和睦,其实一击就碎。
他打开鸟笼,在鹦鹉飞出来之前,一把扭住了它的脖子,笑着道:“元娘这个孩子,一直陪在太孙身边,已有二十余年了吧?”
苏老大人下葬之后,苏合香就离开了洛阳。苏家的门,是兰山君和郁清梧去锁的。
锁落下了,这个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打开。
兰山君看着那把锁很久很久才转身离开。
他们回家后,钱妈妈给他们用艾叶烧了水泡澡,叹气道:“苏姑娘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敢上路的?路上碰见了歹人怎么办?”
兰山君:“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去求了祝大人,为她请了一个会武功的姑娘同行。”
钱妈妈这才放心些。她说,“总是死人,一点也不吉利,还是要去拜拜才好。等你们空下来,咱们就去白马寺。”
兰山君嗯了一声,“好啊。”
她也想去看看老和尚了。
晚间,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觉,翻个身轻声问,“郁清梧?”
郁清梧也没有睡。
他马上坐起来,“山君,怎么了?”
兰山君声音若隐若现:“我师父……也曾像苏老大人这般吗?”
郁清梧听不仔细,便起身挨着隔断里间外间的月拱门处坐着,温和道:“是这般的。”
兰山君失言了许久才道:“我今日想到了一件事情。”
郁清梧轻柔问:“什么事情?”
于山君,他总是愧疚的,尤其是苏老大人的事情后,他愧疚到说话大一点都会自责。
他给山君带去了太多麻烦。
兰山君便下床,提着那盏钟馗除妖青瓷灯走到了他的身边。她坐在里屋的月拱门处,与他只有一臂之隔。
上头的珠帘摇摇晃晃,在笼灯之下散乱出一根根折起来的长条。有几根晃荡在郁清梧的手上,将他的手四分五裂隔开,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兰山君就道:“我在想,我从前竟然从不曾想过,朝廷是有问题的。”
她出身微末,一点一点走到现在,所想要的,不过是吃饱喝足。
她也曾见过死人堆。
“我们那里,一年死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冬日里饿死一些,夏日里热死一些,但老天保佑,没有干旱和洪灾,没有把一个镇子上的人都杀死。”
“再就是病。一旦有病,便谁也不会治。活着是老天开恩,死了就是命。”
老和尚就是这样死的。
他是病逝的。
“若是我当年有银子,他其实不会死。”
但死了,也不会怨恨朝廷。只怨恨自己没有存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