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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 by枝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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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山君闻言默不作声,半晌才道:“老大人即便死谏,也不能说陛下的不是。你们冒险,却不敢提这笔银子的存在,只能说林奇私养战马——”
皇帝知道他们查到了,但是皇帝不怕。他只怕这些马真的会踏破洛阳。
郁清梧就喝了一口茶,解释道:“这笔假账,齐王其实是希望我去捅破的。只要我去捅破,陛下必定大怒,太孙和我也要伤败,甚至丢了性命。”
他笑了笑,“为此,他可还派人来我这里激将过一次,希望我将王德义这笔假账也公之于众。”
但他没有选择去捅破。
他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能曾经是过。但是自从莹莹死后,他便知晓天地之间的公道,并不是他提着刀上林家的门就行的。
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正因为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变成了什么样,便越是年长,越是在朝堂之中蹚这趟浑水,便会越发现,他已经离年幼之时的清白高鹤之志远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若是没有山君在,自己最后犹如老大人那般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愿意用自己的头颅激起千层浪,也愿意用这条命弥补这些年的视而不见。
但因有山君,他又想长命百岁。
人的贪念,是一日一日滋养出来的。犹如他对山君,如今难道还能够清心寡欲吗?
他低头下去,不敢再多想。
有时候她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山君好似把他看成是一个束着头发的圣僧,她可以给他上供瓜果,却因为僧之一字,她从未想过让他上床榻。
这是他的错。也不知道何时给她的错觉。但等他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认定他是一个圣僧,若是想要挑破这层心思,便要说自己还俗。
他便想:我要何时才能还俗呢?我这辈子还能有还俗的可能么?
他自顾自想去,兰山君却还沉浸在他的话里,先是摇了摇头,“依我说,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贪官,昏官。”
她越是看懂这个朝廷,看懂如今的对峙,便越是懂得当年郁清梧在洛阳面对的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的问,“你后悔吗?”
郁清梧毫不犹豫的摇头。
无论她问的是什么,他都不悔。
兰山君却突然道:“下回邬庆川再打你,你便打回去。不用等着被打,也不用只挡着脸——他不配打你。”
郁清梧虽然不懂她为什么一下子又说到了邬庆川身上,但因为她这么一说,他便当自己掉进了蜜罐里,湿漉漉一身的糖浆,能拉扯出无数的丝丝状状来缠绕在她的身上。
满天下里,只有她教自己去打邬庆川了。
也不对……她之前还让他去杀邬庆川为阿兄报仇。
山君一直都是直言不讳,将他内心深处最惶恐不安的念头说出来。但她说得这般的理直气壮,他便也敢理直气壮的想一想,从而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郁清梧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枣糕吃。他慢慢嚼,慢慢品这份甜。
又见她一脸愁容,便忍不住抬眼宽慰道:“只要陛下心中忌惮战马,便要下令彻查,趁此机会就可以查一遍马的数量,养马官员,养马人有多少……彻查一遍,才能更好对症下药。”
兰山君却已经不是在担心这个了。她的眉头皱起,又想起了太孙妃的事情。
她一直在担心太孙妃逝世的事情。
因着她的身份,太孙刚开始并不放她进宫。所以即便知晓太孙妃最后会因急病去世,她却不能亲近,只能徐徐图之进宫之事。
还是寿老夫人去世之后,太孙被触动,才愿意让她进宫教导阿蛮练刀,两人这才熟悉起来。
但她光知道太孙妃是因着急病去世,却不知道她的急病是什么。
她只能揣测若不是因着病,便是因着齐王等人下了毒手。
若是急病,那她只能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看紧了太孙妃。她又请了太孙妃跟小郡主一块练刀,以练刀可能伤气为由,日日请平安脉,不让她有陈年积病。
但若是太孙妃之死是因着齐王等人的权谋所害,那元狩五十一年夏的事情,也随时可能发生在现在,又或者,还是会发生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甚至是元狩五十二年,五十三年,五十七年等等。
其中变幻莫测,又让兰山君不敢轻举妄动。
她只能委婉的跟太孙妃提起齐王这个人的狠辣来,“我听老夫人曾经说过,齐王此人手段阴毒,您和太孙还是要小心一些为妙。他不好直接对付太孙,却可能会对付您。您于太孙,犹如手脚。您若有事,太孙肯定哀伤太甚,不能行走。”
按着上辈子听来的闲言碎语,太孙大概是因为太过哀伤毁了身体被陛下厌弃的。
但太孙妃听了却笑着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宫里明争暗斗,这些道理太孙妃都懂。她自然也是防着的。
东宫里头的人,她是一查再查了才敢用。尤其是阿狸和阿蛮身边的。
她道:“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兰山君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她不能一直跟太孙夫妻道:“齐王此人心狠手辣,又节节败退,可能会釜底抽薪,杀掉太孙妃。”
她在太孙妃面前,也如臣子一般。臣子说话,该当有理有据,不能妄加揣测。不然信了你今日,却不敢信你另外一日。
她便只能继续盯着看着,脑海里一直想着此事。不过方才从郁清梧那句“这笔假账,齐王其实是希望我去捅破”的话里,她却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若真是齐王杀太孙妃,那按照他这次想要设计郁清梧和太孙的把戏,是不是太孙妃逝世一事,也是为着让太孙顶撞皇帝去的?
上辈子,太孙也不一定是因为哀伤太过被皇帝厌弃,而是因为顶撞了皇帝。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刚要跟郁清梧说,结果一抬起头,却见郁清梧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他眸眼之间柔和得像极了清晨的朝露,湿漉漉的,好似期待着被人采了去做成朝露茶喝。
她心便顿了顿,总觉得他这般的神色有些古怪,也因这般的神色绕在自己的身上,让她突然浑身有些不安起来。
她是个喜欢细究的人。正要去究这其中的意味,便见她刚看过去,他就犹如惊露,眼睫轻轻下垂,隐去了情绪。
整个人如同老僧一般,入了定。
兰山君心下疑惑,却也隐去了疑问。她能问郁清梧,却不能问一个老僧。
即便是她和郁清梧这般的知己,也该有疆界才是。
于是转了心念,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齐王可能对付太孙妃的事吗?”
郁清梧点头,“记得。”
他问,“你还有这个揣测么?”
兰山君点头,她道:“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依我所见的太孙夫妻,无论是谁离开了谁,都活不下去。”
“齐王若是杀了太孙妃,太孙会如何呢?”
郁清梧:“会痛苦一段日子,还要为了世孙和郡主继续活着。”
兰山君缓缓点头,“那你觉得……若是太孙妃之死,被齐王嫁祸给了皇帝,太孙会如何?”
郁清梧却蹭的一声站了起来。
他说,“说不得会当着陛下的面说一些藐视天恩的话。”
兰山君:“这般一来,太孙是不是就会被陛下厌弃?”
郁清梧神色郑重的点头,“会。”
他看着山君,“若是齐王此计奏效,我们这两年来所做的一切都将会付诸东流。”
他越想越是担惊受怕,兰山君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若是齐王想要嫁祸,我想得最多的,便是他利用陛下的人去杀太孙妃。”
这对于齐王来说,其实是一步险棋。但是一旦成功,却能够一招制敌。
她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这般毫无根据的揣测,可能也只有郁清梧肯愿意去帮着查。
她思索着:“郁清梧,你能查出埋伏在太孙和太孙妃身边,可能谋杀到太孙妃的陛下棋子吗?”
郁清梧却为难起来,“恐会很难。若是有,太孙夫妻应该会防着,不会让人得手。若是没有……那就是没查出来。”
兰山君静静的坐在那里,“这样啊……”
她说,“若是我说了,太孙会查一遍身边的人吗?”
郁清梧:“应当是会的。”
但是能不能查出来,却是两样说法。
兰山君轻轻叹息,“这可真是难。”
她如今很是后悔当年不曾打听过太孙妃去世的事情。即便是知晓一点点细节,也比现在摸瞎的好。
她当年为什么会对此事漠不关心呢?
兰山君细细思索当年,发觉那时候她正忙着跟宋国公夫人斗法,一分心思都没有分出去给外头。
当年是为了什么斗法?
她竟然也忘记了。当年的自己,脑袋里犹如一团浆糊。
她懊恼的拍头,手刚要拍到脑袋上,就见郁清梧抬了头,将他的手摊开挡在了她的额前。
他说,“山君,各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万不可苛责自己。”

第54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9)
东宫,随着郁清梧最后一句话音落下,皇太孙顿时脸色煞白,蹭的一下站起来,连着两人面前的棋盘和棋子一块带倒在地。
但他已然顾不得这些,急急的往外头冲,高声喊,“元娘——阿狸,阿蛮!”
声音惶恐之至,让郁清梧想到钱妈妈之前说的那句话:“像邬庆川死了。”
如丧考妣。
郁清梧的目光越发凝重。
他仅仅在太孙面前揣摩一番,他就已经这样了,若是齐王真对太孙妃下手,恐东宫大伤元气。
屋外,太孙妃正在东厢房看账本,闻言着急出门,“怎么了?”
皇太孙身子本就不好,如此大喊一声,瞬间气喘吁吁起来,根本说不出话。他扶着廊柱,气息不稳,吓得太孙妃三步并作两步过来,“阿虎!到底怎么了?”
皇太孙艰难开口:“孩子们呢?”
太孙妃:“在睡呢。”
又叫了奶娘来问,确定平安无事之后,皇太孙才松口气。
太孙妃却不放心,赶紧扶着他进屋坐下,攒眉看向郁清梧,“郁大人是对太孙说了什么?”
郁清梧已经将散落满地的棋盘和棋子捡起来了。他恭恭敬敬的道:“臣只是提醒太孙,齐王手段一直阴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回咱们压得他喘不过气,失了圣心,他必会报复。”
“依着他这回的手段,应是喜欢挑唆太孙跟陛下对上的,说不得下回也会如此。所以臣猜测,他会不会直接利用陛下暗处的棋子来害太孙妃和两位小殿下,以此让太孙去恨陛下,一旦太孙失言,便之前所有,功亏一篑。”
太孙妃就想起兰山君之前跟她说的话,明了道:“是山君想到的吧?”
郁清梧点点头。
太孙诧异,“郁夫人说的?”
太孙妃:“山君之前就跟我说过,齐王恐会对付我。”
原来是这般。皇太孙这才安心道:“既然如此,我便暗暗细查一遍。”
他还以为是郁清梧得到了什么风声。
太孙妃便笑起来,“上回山君说时我就查过一次。”
但小心无坏处,多查也无妨。
而后见无事,便也不再留这里,只笑着跟郁清梧道:“这几日太孙心情好,一顿能吃三碗饭,今日被你一吓,估摸着一口也吃不下了。”
太孙失笑,郁清梧恭谨垂头,等再跟太孙下棋的时候,却罕见的走了神。
他从昨日到现在,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山君是如此的聪慧——山君是世上最聪慧的人。
可是,她在说担忧太孙妃恐被齐王暗害的时候,根本没有提到过小世孙和小郡主。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觉得齐王若是害人,就只会害太孙妃。
这不太像山君的性子。
他日日窥探山君,像年少之时窥探朝局一般,细细碎碎,什么都想知晓,唯恐知道的不详不细,哪里出了错,便要失榻挪屋。
所以,从山君早间爱用哪把梳子梳头到晚间喜欢先取下发髻上的哪支簪子——他都一清二楚。
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熟悉她的行事。
他知道山君想事情,喜欢细无巨细,且爱将牵系不大甚至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放到一块去想。
他曾经疑惑她为什么会有这个习惯,也知晓她这般的习性根深蒂固,至今未变。
那她就不太可能会在思虑齐王和东宫之事时,遗漏掉齐王还会谋害世孙和郡主。
山君……更像是从一开始,就定下了齐王会谋害太孙妃的结果,而后不断推测缘由。
郁清梧深吸一口气,又把今日的猜疑跟之前对山君的猜疑放在一块。
点天光,宋知味,太孙妃……应是有一个缘故,能将他们串起来才对。
这,应该是山君最大的秘密。
郁清梧回到太仆寺的时候,龚琩过来送各地太仆寺的官员名册,瞧见他脸色不太好,便劝诫道:“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郁少卿,你要保重啊。”
郁清梧笑了笑,温和道:“我没什么事情。”
龚琩不愧是个纨绔,劝人的时候也带着自己的独特见解,低声道:“你不要硬撑着,若是累了,定然要好好养才行——不然很快就会不行了!如此得不偿失,以后叫嫂子怎么看你?”
郁清梧也是个男人,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立刻难看起来,“你别乱说。”
龚琩:“我也只是劝劝你嘛。”
但他倒是听闻郁夫人至今无孕。他苦口婆心劝诫:“咱们这般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学着那些迂腐人一般推却责任。依我所知,你若是太忙了,身子一坏,也是难以让女子受孕的。”
“所以说,男人行不行很是重要,关系着传宗接代——郁大人,你万不可累着了。”
真是越说越没边!郁清梧急急打发他走,“到底是衙门里,说这些做什么?”
但等到下值的时辰,他犹豫一会,还是早早的回了家。
钱妈妈拿着新种出来的萝卜咬,“哟,郁少爷,今日回来得早啊。”
郁清梧拘束的站在那里:“我平日里回得很晚么?”
钱妈妈:“自然。反正没有今日这般回得早。”
兰山君正好走出来,笑着道:“太仆寺忙碌得很,他能回来已然不错了。”
郁清梧很是羞愧。他羞愧的低头,羞愧的去拿框中的萝卜,羞愧的咬了一口,就在羞愧的吞下去时,他瞧见钱妈妈在给他使眼色。
郁清梧侧了侧头,疑惑看过去。
钱妈妈:“郁少爷,生萝卜吃了晚间会放屁。我老婆子一个人倒是无所谓——”
郁清梧急急吐了出来。
兰山君忍俊不禁,“钱妈妈骗你呢。”
郁清梧脸色更红。
兰山君却有正事在等他。她拉着他去一边问,“可跟太孙说了?”
郁清梧点头。
兰山君这才放心。总要有所防备才行。
又说起祝大人高升的事情,“纭娘请了我们去吃席。”
上任刑部侍郎牵扯到了太仆寺战马案里,便空出了位置,祝大人填了缺,已经是刑部侍郎了。
郁清梧低头哎了一声,红脸尚未退尽。
兰山君便看了看他,笑着道:“邬庆川也让人送了帖子来——他要做寿辰了。”
郁清梧一愣,邬庆川的生辰确实快到了。从前他总是要备一份礼的,今年倒是不用。
他讥讽道:“竟还给我送帖子来——他倒是不失礼。”
兰山君:“齐王现在被压了一头,他当然也想与你缓和关系。”
当一个人钻进了权衡利弊的陷阱里,便什么都只想着权衡利弊四个字,于是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但他越是这般,郁清梧就越恨。
郁清梧:“恐他觉得,阿兄的死,我迟早会觉得不重要。就像他‘看开’了一般。”
兰山君便道:“所以我将帖子撕碎了装好,又随了一瓶壮阳药一块送去做寿礼。”
郁清梧差点被口水呛着,也不恼怒了,不停的咳嗽起来,“你给他送了什么?”
兰山君犹豫一瞬,还是伸出手轻轻替他拍了拍后背顺气,低声道:“齐王给他送了几个妾室做贺礼。”
郁清梧明白过来。他这阵子忙着王德义和马瘟的事情,倒是不曾听闻此事。
而后脸上有些热,“依着他的性子,收到你的寿礼怕是要恼怒的。”
兰山君嗤然一声,“十五岁的妾室,他也好意思收下。”
郁清梧便跟着骂了几句,“幸而你送了……过去羞辱他。”
但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低头,隐晦的看了看自己的胯部。
应该没事吧?
等到晚间,他睡在榻上辗转难眠,隐秘之处也不好受。
他到底不是圣僧。碰见一些浮想联翩的话,晚间就要受罪。
就这般硬生生的受着,根本不敢吭声,不敢动,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但越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兰山君提着青瓷灯到了拱门处,轻声喊,“郁清梧。”
郁清梧吓了一跳,一个响脆的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兰山君听见,诧异道:“怎么了?”
郁清梧面无人色:“有蚊子。”
兰山君:“如今九月底了,还有蚊子么?”
郁清梧闷声:“嗯。”
他艰难的爬起来,裹着一床被子过去,“山君,是有什么事情?”
兰山君本还是要说太孙妃的事情,但瞧见他捆着被子来,活生生将自己遮得只有一个脑袋露出来,便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怎么了?”
郁清梧:“有些冷。”
兰山君纳闷,“冷?”
郁清梧:“嗯。”
他低头,不敢让她的灯笼照出他脸上的狼狈。
他又坐下来,将半个脑袋也缩进了被子里。他道:“我无事的,你说——”
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她的手伸过来,伴随着倾过来的身影,就这般的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郁清梧本该要拒绝的。在她伸手的时候,他就可以拒绝。但他的头却忍不住先垂下去,正正好挨在她的手上。
因离得近,两个身影交缠在一块,他不由得想——影随人去,也算是人的分身了。
他便侧了侧身子,不动声色的让地上的影子纠缠更深,更紧。
但等山君的手缩回去后,他的心里又起了一股更大的失落,空空荡荡得厉害。
兰山君:“摸着是没有发热的。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郁清梧盯着她为自己忙活,浓浓感喟一声,“山君,你别对我这般好。”
兰山君好笑道:“这就算好?”
郁清梧不敢说了。他模棱两可的试探道:“等以后……真了结齐王之后……我一个人怎么办?即便是发热了,也是无人管的。”
兰山君将茶杯递给他:“倒是这个道理。”
倒是这个道理……她果然是想着走的。
郁清梧就知道她这个人,绝情得很。像菜地里的萝卜,拔出来就不管土里是不是多了一个无法填满的洞。
但又觉得自己这个洞,实在是欲壑难填,委实怪不得山君。
他第一次心生埋怨,却开口依旧是君子温润,语调都不敢变,生怕她看出一星半点:“到时候你要去哪里?”
兰山君却想到了祝纭和苏合香。她们一个想要治洪,一个想要行医。
她抛开了这些仇恨,又想做什么呢?
但她确实什么都没有想出来,她道:“我还是想回淮陵去守着老和尚的墓。能活多久,我就给他守多久。”
她喃喃道:“我这一生……应是多亏了他,才能回到洛阳。要是能大仇得报,余生守在山上便足矣。”
郁清梧攥着被子的手却紧了紧。
他第二日早早起来,在札记上写下三个字:回洛阳。
为什么是回呢?
他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脑海的念头越来越多,又不得其解,于是干脆去劈柴。
钱妈妈笑着哟了一声,“郁大人,又做田螺啦。”
郁清梧停下来擦擦汗,“钱妈妈,你说,我怎么才能看到田螺里头呢?”
钱妈妈一边剥玉米一边笑着道:“必定是要将里头的肉勾出来。”
勾出来还不行,“还要点着灯凑近了看,不然哪里看得清里头是什么?田螺壳弯弯绕绕的,起码有两个转。”
郁清梧:“但我不愿意将田螺肉拿出来——”
钱妈妈:“那怎么办?根本看不见嘛!”
读书人整日就喜欢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郁清梧又斟酌,“若是一定要拿出来……怎么拿呢?”
钱妈妈剥最后一截玉米:“先煮了,再用竹签去挑,用针去挑也行。”
郁清梧大吃一惊:“这样田螺会痛吧?”
钱妈妈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她毕恭毕敬的一玉米棒子砸在他的头上,“郁少爷,你有毛病哦!”
大早上来消遣老人家!
她骂道:“昨天我不让你吃萝卜,你报复我呢!”
于是早上的玉米粒炒鸡蛋拌面都是兰山君的。
郁清梧只有清水面。
十月中旬,苏合香回了洛阳。兰山君带着她去见了太孙妃,请她为太孙妃把脉。
郁清梧看在眼里,斟酌问她,“你觉得齐王是毒杀?”
兰山君:“未尝没有可能。”
她不信宫里的太医,便想找苏合香试一试。
她笑着解释:“女子的病,女医更清楚一些。”
但郁清梧窥她神情,依着对她的了解,发现她的语气里还是笃定了先有太孙妃会去世的结果,才有现在的百般揣测。
她没有怀疑过太孙妃可能死于大火,可能死于坠湖,她好似只担心太孙妃会死于一场大病中。
又或者说,是急病。
山君太急了,她急着救太孙妃。
她笃定太孙妃会死。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郁清梧的心慢慢的沉下去,沉到了谷底。
但兰山君却不曾觉察到,她一直看着前头,不曾回头看过他。
因为着急,便连晚间的噩梦也多了些。
她惊醒的次数越发多。
郁清梧却不敢在她醒时进里屋安慰,他只能装作睡着了,不曾醒过。
但第二日早间,他依旧会进去为她换烛火。
他会看她脸上尚未干掉的泪水,会看她手心里在梦中攥出来的淤痕。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轻手轻脚的出门,站在廊下望天。
山君就喜欢看天。
她说,“老和尚之前喜欢带着我站在屋檐之下看天上的飞鸟。”
但她已经很久不曾抬头看天了。
郁清梧在札记里面晦涩写道:“山尊初入林中,便似有所宿命。”
她说他是元狩三十一年那场大火的余烬,但他观她,却更像是那场大火如何都烧不尽的执念。
“终究宿之何处,我不得知。只知山尊并不认命,依旧逆火而行……”
他心头一颤,艰难行笔:“她不怕火烧己身,但我怕她……是浴火重生。”
他的目光看向了这阵子买回来的奇闻轶事里。
这般的重活一生,知晓前尘往事,想要救人,奇闻里面倒是不罕见。
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便是因着荒谬荒唐。
他也够荒唐,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我知我思荒谬,我念荒唐……”
“我知世上本无鬼神,我也不怕鬼神,我唯怕我思我念,所想成真。”
“我只怕……我只怕她曾跌落过地狱,不见天光。”
他丢下笔,将笔颤颤巍巍的放了回去。
寒风入骨。一阵风吹来,将桌上的札记吹得四处散开。他急急去捡,弯腰拾起纸张的同时,一个个写在纸上的揣测映入眼中。
十年,太孙妃,宋知味,疑我是故人,邬庆川……
等拾起最后一张纸,瞧见上头浴火重生四个字,他眼睛一酸,本就已经弯弯的腰慢慢塌下去,整个人蹲在地上,良久起不来身。
下雪了。
他被风雪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一些,便连忙捧着札记回到案桌上,取了笔来,虔诚的写道:“愿我所思不得真,愿我所想不成谶。”
但一语成谶,却实非古人说出来的空话。
元狩四十九年腊月初八,东宫太监传话,太孙妃得了急病,已然昏迷不醒。
兰山君脚一软,跌在了地上。
郁清梧急忙去扶。
小太监来请他们进宫,哭着道:“东宫里乱成了一团,太孙请了苏姑娘过去,又让奴才来请您二位。”
兰山君却恍若未闻,耳中不断嗡鸣,而后失声喃喃道:“还是发生了……”
郁清梧扶着她,离她这般近,哪里会听不见。
若是从前,这只不过是再简单不过一句话。但是现在,她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他记在心里揣摩。
他心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又席卷周身,让他的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他的泪也落下来了,直直的砸在了兰山君的手上。
冬日里,泪水太烫,便显得尤其灼人。
兰山君手被烫得回了神,瞧见他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担心太孙妃,便理智回笼了一些,重新镇定下来。
她安抚道:“应当会无事的,你别慌张。”
郁清梧垂头,哽咽出声:“好。”
小太监看见了稀奇得很。郁夫人没哭,倒是郁大人这样的汉子哭了。
想来是真心系东宫,是个一等一的大忠臣。
兰山君却没有时间多宽慰他,只问小太监:“可查出来太孙妃是什么病?”
小太监:“好似是风寒,天一冷就病倒了。”
他抹泪,“这个鬼天,今年的风雪还是太重了。”
东宫,所有的奴才跪在风雪里,不敢出声,有好几个忍不住哭泣,不用问任何人都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他们这些人,明日还能活着,便是老天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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