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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 by枝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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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孙啼笑皆非,却又觉得皇帝还真是这样。没准,这才是皇帝真正厌恶魏王的理由。
他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那最后还是会让阿柏跟我斗?”
郁清梧点头,“我估摸着是。”
皇太孙心不在棋盘,索性不下了,伸了个懒腰:“齐王叔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会善罢甘休的。就看他忍不忍得住,能忍多久。”
他得一直防备着。
“而且,齐王愿意让阿柏出来一时,却不会出来多时。谁愿意将手里的势力给别人呢?即便是儿子,也是不成的。”
他将棋子一颗颗抛进棋盘,“这就是皇家的规矩。”
然后顿了顿,笑道:“阿柏却不知道这条规矩……阿柏这个人,一直都挺单纯的。”
郁清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点点头:“我会见机行事的。”
皇太孙站起来,打开窗户透气,突然话题一拐,又拐到邬庆川一案上,好似感慨一般道:“若是寿老夫人多跟你们说点就好了。”
郁清梧默然。
当时,他和山君能对皇后和太孙夫妻解释利用苏行舟栽赃邬庆川和段伯颜相交,能解释山君幼时正好模仿的笔法跟宋知味像,所以编造了谎言,但却不能解释栽赃宋国公和邬庆川说的那一段关于皇帝作诗的话。
好在还有寿老夫人用来扯谎。
两人便用“陛下有一次喝醉酒,曾跟寿老夫人说过此事”为由解释。
这倒是能圆回来,只看皇太孙信不信。
此时看着,他是“愿意相信”的。
但等郁清梧走了,皇太孙便对太孙妃道:“这对小夫妻应该有不少事瞒着我们。”
太孙妃刚好摆完菜,闻言一巴掌打在他身上,“人人都有秘密,他们有,你也有,他们可曾打听你的?他们用秘密救了这么多人,尤其是救了你,你快些感谢老天吧!”
皇太孙就笑起来,无奈的道:“元娘,我只说了一句话。”
但是……
他看着太孙妃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越跟他们相处,就越是奇怪。
他想了想,轻声道,“你被毒害那次……山君前前后后所为就挺奇怪的。”
太孙妃便冷笑一声,“无论怎么奇怪,我都因着她被救回来的。阿虎,你的心思,收一收,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皇太孙偃旗息鼓,“我真的没干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他站起来,抱住太孙妃,讨好道:“我跟你说件事情。”
太孙妃皱眉,“什么事情?”
皇太孙小声道:“郁清梧还是个雏!”
太孙妃一愣,“什么?”
皇太孙得意,“你看不出来吧?”
太孙妃稀奇:“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跟你说的?”
皇太孙:“男人看男人,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我瞧着他眉宇之间已有久旱逢甘霖的模样,估计很快就不是咯。”
太孙妃翻了个白眼。又说到郁清梧要过生辰的事情上,“这回确实多亏了他和山君,我得送份厚礼给他。”
皇太孙:“我也送。”
太孙妃便笑起来:“那你按照礼数,要多厚几分。”
皇太孙:“为什么?”
“做晚辈的,当然要给长辈送重礼了。”
太孙妃一板一眼:“在陛下和其他人那里,都说山君是舅祖父的养女。如此说来,郁清梧是山君的丈夫,比你大一辈呢。”
她道:“你该叫他姑丈。”
皇太孙目瞪口呆,摸摸鼻子,好笑道:“行,那我就给姑丈送点好东西。”
皇太孙送了一头鹿。
郁清梧收得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送这个?”
钱妈妈也不懂其中含义,但她老人家懂鹿怎么吃啊。
赶紧叫人先杀了一碗血给郁清梧,“这个补!”
郁清梧终于明白过来味了。他看了钱妈妈一眼,心思转开,扭捏的接过,“我喝吗?”
钱妈妈迟疑,“你不能喝?”
不是又搬进房里去了吗?这几日看着两人黏在一块,说话都带着股甜瓜味,她以为成了呢。
原来还没成啊。
钱妈妈就挪走了碗,那还是别喝了。她把鹿血放在灶上,赶郁清梧出去:“我给你做长寿面,待会山君还要给你做包子呢。这会有了鹿肉,我晚间给你烤鹿肉吃正好,哎哟,那个香哦。但青瓜蛋子也不能多吃,吃多了要流鼻血。”
郁清梧却听不见她的话,只一步三回头,眼睛死死盯着鹿血。
钱妈妈赶苍蝇一般赶,“真不能喝!”
郁清梧垂头丧气出门。兰山君正好在外头晒书。一桩大戏落下帷幕,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她也有了些闲心逸致。她一本书一本书翻晒,享受着难得的恬静。
结果一抬头,就见郁清梧站在不远处……鼻子好像流血了。
她一惊,连忙惊呼过去,“你这是怎么了?”
郁清梧狼狈的抬头,“没事,没事。”
兰山君掏出帕子给他捂住鼻子,“真没事?是撞着鼻子了?”
郁清梧摇摇头。
钱妈妈听见声音出来,大喊一声,“天爷,你是不是偷喝鹿血了?”
郁清梧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钱妈妈赶紧跑去厨房看了眼,鹿血还在,一滴未少。
她又跑出来喊,“那你鼻子怎么出血了?”
郁清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钱妈妈大笑着走了。
兰山君已然懂了他和钱妈妈话里的意思。她好笑道:“你想喝鹿血?”
郁清梧捂着鼻子羞于见人,“我能喝?”
兰山君静静的看他:“为什么不能呢?”
郁清梧脚一软,急急低头拉着她的手,“山君,快扶一扶我,我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也有些模糊。”
兰山君好笑,“但你嘴巴可没闲着。”
怎么是这般一个人呢?
她抬头看他,只觉得他这般的长相,端方君子,应是个古板的性子才对。
像一方木头,不动声色,沉淀着百年韵味。
但他偏偏像一团火。木头燃起了火,哪里了得。他只靠在她的身上,她都觉得自己也要燃起来了。
她抬起头,突然道,“郁清梧,你这般像火一般,我靠在你的身边,其实早该发觉你的心思。”
郁清梧第一次赖在她的身上。
他忍不住吸了一口,笑着道:“山君,你也是火啊。”
因为她一直燃着,比他的爱意亮眼,所以才没瞧见他。
但不要紧,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就是做一辈子太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郁太监心甘情愿去厨房找鹿血了。
他晚间先洗了一个澡,搓了个干净,等进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榻上还有被子。
他成了个多思多怨的人。
是山君不愿意了?是今日不成?
他迟疑着,哆嗦着,委屈的睡到了榻上。
他翻了个身,身上难受得要命。
兰山君本是躺着的,见他久不进来,便提着灯去寻。她的钟馗除妖灯早被他换了,今晚点的是莲花并蒂青瓷灯。
她走到他前,见他卷着被子,脑门上一身大汗。
她弯腰,提着灯凑近他看,只见他一张脸红得要命,但一双眼睛看着她,却不似平日里可怜般湿漉漉的,而是像
虎狼一般,盯得她发毛。
看来他往常也是装了的。
她问,“你怎么不睡?”
郁清梧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山君,我衣裳湿透了,脱了成不成?”
兰山君:“成。”
灯下看美人,确实多了几分旖旎。兰山君被他弄得也燥了几分,见他手有些哆嗦,解不开衣裳的扣子,便伸手过去替他解。
郁清梧哪里还忍得住,迫不及待的缠上去,将头狠狠的埋在她的脖颈之间,用力的又吸了一口。
刚开始是浅尝辄止,后头就暴露了本性,自己的衣裳半脱半挂,兰山君的衣裳却被撕扯一般全然褪去。
他也不愿意再生出枝节来,狠狠的就撞了过去。
可惜,青瓜蛋子并无经验,还是兰山君翻身做主,这才让他满足。
等有了经验,榻便不够用了,他抱着她,还是不肯多生枝节,不愿意挪动,“我就这般抱着你过去好不好?”
兰山君仰着头,闷哼一声,“你从哪里学来的?”
郁清梧:“书里,书里什么都有,我学了不少……”
兰山君只能陪着他学。
等他清醒的时候,她闭着眼睛缓神,一睁眸,便见他褪去了方才的狠劲,趴在她的上头,“山君……对不住。我试着克制过了。”

第78章 点天光(4)
钱妈妈天亮的时候去小夫妻门口送了早膳。正午时分去门口送午膳。黄昏终于见到了人。
她打趣郁清梧,“如今,你的事情成了,家里的母鸡也算是放下了心——再没人催着它们下蛋。”
郁清梧一本正经,“它们确实劳苦功高。钱妈妈,对待功臣,必定要行赏。我做主,生蛋的这几只鸡就别杀了吃吧?等它们死了,我还给它们立个碑。”
钱妈妈一边剁肉馅,一边吊起眉眼:“郁少爷,你知道现在老母鸡多少银子一只么?贵得很哩!就你这点俸禄,还想给鸡养老?”
郁清梧立刻意识到自己大言不惭,改口道:“一只母鸡炖了熬汤给您养身子,另外一只给山君做个辣子鸡。”
钱妈妈:“那你自己呢?”
郁清梧:“我吃鹿肉。”
钱妈妈大笑起来,“哎哟,吃多了不好。”
她摆摆手,“走吧走吧,别在我这里杵着,我今日还要给你做点冬瓜汤降降火。”
郁清梧就去了兰山君的书房。他撩起帘子低头进屋,正瞧见兰山君在看兵书。他就坐在一边看她。
兰山君被盯得受不了,“你不做点其他的?”
郁清梧:“不了,我只等天黑。”
兰山君用书盖住脸,“你别说荤话。”
郁清梧轻笑起来,“我哪里说了。”
但也不敢过分,生怕她真气恼。便又说起镇国公府的事情来:“四叔父请我去喝酒,还请了于大人作陪。”
兰山君:“你不愿意去?”
郁清梧闷闷点头。
兰山君叹息一声,将书从脸上挪走,先是感喟:“从上回的事情看,他们最后,应当终究不曾救我。”
但顿了顿又道:“慧慧来了两次,都是一副愧疚的样子。可其实也没什么好愧疚的。我若是没有翻身,他们恐也会受我连累,如此没有来往,不救是最好的,最起码可以保住自己。”
这几年她也一直没有跟他们走得太近,就是怕将来出事牵连过多。
她笑了笑,“且被困淮陵的时候,我就恨过他们了……恨着恨着,便在当年已经想通——我没有任何缘由,叫人家拼死为我一斗。”
这话虽然让人心伤,却也是一句大实话。
她道:“古人不是有句话说,论心不论迹,论迹无圣人吗?”
郁清梧低头,“不是这么用的。”
但也没有多说,而是道:“反正我拒了帖子。”
兰山君便坐正,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如君样对我,确实只你一人。”
郁清梧被摸得很舒服,很愿意将自己的大脸凑在她的手上蹭一蹭。等到去东宫的时候,他还回忆着山君的温柔。
皇太孙殿下好笑,“怎么一脸春意?”
郁清梧却看着他露出来的胳膊印子欲言又止。皇太孙便道:“山君以后也会这样对你的。”
郁清梧:“不会。山君的脾气很是温和。”
皇太孙挑眉,“你以为太孙妃刚开始不是?”
他将袖子放下去遮住,拍拍郁清梧的肩膀道:“但真正的夫妻,就是如此。不挨一番打,不算真丈夫。”
郁清梧表示受教,却依旧不肯松口,“我自有一副山君舍不得打的好处。”
皇太孙好奇,“什么好处?”
郁清梧坐下开始摆弄棋子,“不瞒殿下,我低头极快,从不犟嘴。”
皇太孙哈哈大笑好一会儿,这才说起朝堂的事情:“户部尚书定了,是徐有顷。”
徐有倾就是大理寺卿徐大人。
皇太孙将一颗白子按在棋盘上,“大理寺卿这边,便由宋成贡顶上。”
宋成贡之前是大理寺少卿,也是皇太孙的人。
郁清梧心里盘算一番,“如今,六部三寺里头,户部,大理寺,太仆寺是殿下的人。刑部之中,若说完全无人,也算不上。陛下任用祝大人做刑部侍郎,里头还是有些偏向于您的。”
“兵部本是齐王的,可这几次下来,兵部一直动荡,兵部尚书杨馗是陛下任命,但我看着,却也不算是陛下的人。上回兵部缺银,他连上十几道折子,没有给陛下面子。”
皇太孙:“杨馗是能臣,不涉党争,是陛下特意选出来的稳住兵部的。”
皇帝当然知晓这般的位置不能再放个蠹虫,能把皇帝做到现在,绝对不是蠢人。
郁清梧点头,“是。剩下的吏部,鸿胪寺,是魏王的人。工部,礼部,还在齐王手上。”
他将一颗黑子按在白子前面,“殿下,您发现没有,无论是您,还是魏王,齐王,都没有太多的兵权。你们之中,齐王的兵权还是最多的。”
皇太孙当然知道。不仅他知道,齐王和魏王都知道。
而且齐王这么多年,难道不曾在私底下拉拢大将?
皇太孙意有所指,“这两三年来,齐王一直被压着,但却没有露出急躁之情。除了他对陛下揣摩得准之外,会不会还有其他缘由,比如兵……”
郁清梧:“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皇太孙眼眸越来越深:“你说,齐王如今被打压到这种地步,下一步会做什么呢?”
郁清梧深吸一口气,吃掉一颗白子,“殿下的意思是……”
他把白子翻过来,棋子因反过来无法平稳,一直在晃荡。
他道:“若是殿下想他这样,那无论他会不会,咱们也可以逼着他会。”
皇太孙背后开始冒汗,却明白郁清梧懂他的意思,也在表态。
他闭上眼睛:“你说,齐王会吗?”
郁清梧揣摩着:“陛下应该也在想这个问题。”
皇太孙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着不远处的大树道:“又是场大戏……也不知道这一次,我能不能靠自己爬上那棵大树。”
郁清梧从东宫回去的时候,被于大人叫住,笑着道:“郁太仆,好巧,我正在这里喝酒,你要不要来喝一杯?”
郁清梧心里有数,犹豫了一瞬,还是走过去,果然看见了兰四老爷。
四老爷朝着他希冀的看过来,郁清梧心知他这样的性子肯叫人来说和实属不易,便朝着他行了一礼,把四老爷惊得连忙过去扶起,掩面道:“这是羞辱我了。”
于大人便笑着道,“去我家喝酒吧。外头贵得很,如今俸禄越发越迟,可得精打细算。”
他也欣慰郁清梧肯给他这个面子。不然郁清梧直接走了,他也没有办法。
三人到于家酒过三巡后,四老爷拉着郁清梧道:“我当时也慌乱,也想着马上要去洛阳府,可母亲拦着,以死相逼,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那时候还想,如我这般的人去,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等着结果。”
他痛彻心扉,突然大哭道:“我就是个懦夫!就好像多年前,父亲和三哥兵败,大哥二哥惨死,我不相信,却又不敢为他们说一句话。我这辈子,生来懦弱,无才无能,却又要被逼到这个位置上,左右为难。”
郁清梧听着,心里的气也去了一些。但依旧觉得他和山君,六亲缘浅,这辈子,不与亲族来往才是对的。
他默不作声,四老爷便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气。他道:“山君……”
郁清梧:“山君并不曾怪罪。她还说,她和镇国公府,本就相处不多,即便你们不曾做出救人的举动,也是能理解的。”
四老爷更加惭愧,道:“我如今想来,实在是做错了。当日无论如何,我都该去一趟。不为别的,只为告诉他们,山君也是有人护的,管的。”
他低头道:“幸而山君无事,否则,我也会无脸见人,跟着去道观清修赎罪了。”
郁清梧闻言,眸眼一闪,这才愿意多说几句。于大人见此,连忙为二人倒酒缓和关系。
四老爷又说起镇国公府其他人,“三嫂羞于见山君,一直不肯出门。阿璋媳妇事后也很是后悔,挂不住脸,本是想去你家的,可她家那孩子发起高热来,一直不退,她走不开,只好托慧慧去。”
四老爷开了口,竟滔滔不绝,说起老母亲来也是一脸愤怒,“此事本就是我们做的不对,别说是自己家的孩子,就是亲朋好友的,出了事也该问问。可母亲却无论如何都不准我们来,还在家里骂骂咧咧……”
骂的那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他重重叹息一声,“如我们这样的人家,无德的无德,无才的无才,怎么能不败落?”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郁清梧迟疑一瞬,又道:“听我家钱妈妈说,老夫人那日好似对此事态度很是激动……”
四老爷也有些不解,“平日即便是胡搅蛮缠,也没有如此的。”
郁清梧没有多问,倒是于大人说起了倪陶的事情。
他低声道:“他和如今的洛阳府尹孙致是同年的进士,家境,年岁也都一般。当时我们三都去了兵部一块做事。我就欢喜倪陶多一点,比起孙致来,他是个老实人,从不偷懒耍滑,落在他手上的事情,也件件都做得漂亮。”
“但我们命不好,当年正碰上先太子和段伯颜落了下风,齐王管着兵部。当时兵部……乱得很。”
郁清梧闻音知意,知晓于大人今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连忙为他倒了一杯酒,“而后呢?”
于大人:“孙致喜欢往上爬,很快就走了。我和倪陶不爱说话,也没有人靠,只能继续熬着。”
“那时候,苦中作乐是有的,但无论如何艰难,我们都不曾违背自己的良心。”
直到……
他摇头道:“直到有一日,陛下身边的刘贯刘公公去找他,让他办件事情。”
从那一刻开始,倪陶的命运彻底转变了。

虽然于大人没有说刘贯要倪陶去做什么事情,郁清梧却已经明白了。
但他不能说自己知晓此事。倪陶案的真相是被按下来的。
邬庆川的罪名是杀害苏行舟和诱令倪万渊死谏栽赃皇太孙主使此事,宋国公的罪名是此案帮凶。
刑部和大理寺写案卷的时候,也半点不敢提二十年前。
郁清梧不知道于大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又出于什么目的在此刻提起。
他便做出聆听状给于大人斟酒,一言不发。
于大人却看向四老爷,“兰兄,接下来的话,与你们镇国公府兵败有关,你要继续听吗?一旦听之,此生再难逃脱牵绊,恐有灭顶之灾——你,愿意听吗?”
四老爷闻言手一颤,酒立马醒了。他急急问,“是跟我父亲和哥哥们在蜀州用兵有关?”
于大人点头,“你不是不信他们会兵败吗?这其中,确实是有些缘故的。”
四老爷心神震动,整个人有些恍惚起来,便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是在梦里?”
于大人正色摇摇头,“不是。”
郁清梧一直没有做声,他暗暗思量起于大人的出身和为官之路。
但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特殊的。
于大人出身蜀州,虽家世不显,但多有才华。所以进士及第之后,就进了兵部,本该有大好前程。
谁知不久蜀州就有了第二次叛乱,蜀州才子和官员受了冷落,注定了他当时不能高升。
人在官场,一时废了,一生便废了。
这是当年很多蜀州官员和学子的写照。
而后一直熬,熬到徐大人开始崭露头角,开始聚集蜀州官员成为蜀党,让他们得以晋升。
郁清梧记得徐大人说,那时候蜀州官员有资历有才能的人少,想让于大人顶上,但于大人却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愿意动弹和参与争斗。
所以,在于大人露出想要结交四老爷之意时,他没有拒绝,很是乐意为他们两个相同性子的人牵线。
但现在仔细想来,如果于大人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那可能通过他接近四老爷,本就是有谋划的。
郁清梧又给于大人斟了一杯酒酒,看向四老爷。
四老爷还皱着眉头深纠。他这一辈子都在懦弱,后退。虽然说这次因着兰山君的事情明悟了许多,但听见于大人如此郑重的说“灭顶之灾”,他又不敢听了。
好在于大人也不催促,任由他在那里想,只是一杯又一杯闷酒喝下去,将自己喝得两眼通红。
郁清梧两个都不劝,只静静的等待。
大概一刻钟之后,在他以为四老爷都不敢再说话的时候,四老爷突然道了一句:“我愿意听。”
于大人猛的抬头看他,“可真?”
四老爷点头:“真。”
他苦笑颤声道:“我这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难得有一次机会能活得明白,能有个人能把如此重任给我,让我知道自家的秘密,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而后又看向郁清梧,“那日钱妈妈来家里求救,也曾说山君也许是段伯颜段将军养大的——事后虽然没有传出来什么闲话,但我觉得,此事恐是真的了。”
他道:“你们两个小辈,八月遭受了一场大难。我见你们大难不死,便闭上眼睛不去管,告诉自己你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现在想想,朝堂局势如此,若是镇国公府真有什么秘密,那就是一把刺向你们的匕首,我不能……不能再退了。”
郁清梧眼眸温和起来,“四叔,你能说出这番话,我和山君,都很感激。”
于大人一拍大腿,“好!兰兄,我就知道,你也绝非鼠辈。”
他喝下一口闷酒,说起当年的事情。
“那是元狩二十九年初,蜀州起了暴乱,朝廷正要用兵。但不知道为什么,先太子和段伯颜却‘病’了,尤其是先太子,一直在东宫不出,朝会也不参与。当时我和倪陶就说,怕是这里头有事情。”
“但这也不关我们的事情。我们当时,只想苟着,苟过那一段动乱的日子。”
他回忆道:“有一日,兵部点将点兵,各个都在骂蜀州人。还有几个跟我过不去的,对我指桑骂槐,让我抬不起头。我当时心灰意冷,整个人都有些颓靡,便去了兵部的库房里面清点文书。”
清点累了,便坐在架子后休息。没一会,倪陶和刘贯就进来了。
他们分别检查屋子,倪陶正好看见了他。
“但他没有出声,还示意我也不要出声。我大气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于是,我听见了我此生难以忘记的一句话。”
四老爷紧张的看着他,“什么话?”
于大人,“刘贯说,空饷的事情,账面上抹平了吗?”
四老爷到底不是愚人,立刻问,“是说……是说二十九年的出兵,有吃空饷的……假兵?”
于大人:“是。”
四老爷深吸一口气,“多少?”
他就说,足足十万兵啊,十万兵,怎么可能打不过蜀州。
于大人,“五万。”
四老爷闭眼,“太大胆了,太大胆了!是齐王吃的空饷吗?”
于大人摇摇头,“是陛下。”
四老爷先是一愣,而后额头和背后开始冒冷汗:果然知晓了此事,便要灭顶之灾的。
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身子软绵绵的,便去找主心骨,自然而然看向了郁清梧。却见郁清梧若有所思一般,突然问,“刘公公没有发现你?”
于大人:“没有。当时倪陶替我遮挡住了,他并没有发觉。”
郁清梧眼眸微沉,又问,“倪大人不怕你说出去吗?”
于大人神色便痛苦起来,“我们一直相交,又是同病相怜,我理解他的苦楚。他是没有办法了——皇帝叫你办事,你敢不办吗?而且……”
他道:“如不是我为蜀州人,这门差事,应是会落在我的身上。我比他,更加好做假账。”
“且……倪陶当时其实希望我去告发他。”
倪陶说:“泽叔兄,我这辈子,没做过这般违背良心的事情,但主在上,我不得不从,我还有一家子老小,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去死。”
但他自己却日夜受着折磨。
他说,“你去告发我,我就解脱了。若是有人杀了我,我此时,倒是希望是你。”
可于大人不敢。他甚至不敢再跟倪陶相交。他慢慢远离了倪陶。
他极力撇清自己的干系。他甚至反过来求着倪陶为他保守秘密。
他道:“倪兄,我是个懦夫,求你网开一面,让我好好活过下半生吧。”
倪陶那一刻的神情,让于大人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罪人。
从那以后,倪陶越发沉默,在兵部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无影人。但帮着皇帝做了这般大的事情,他没有升官,也没有被处死,而是一直活着。
于大人嘴唇颤抖,“陛下应当认为,他不杀倪陶,是他的慈悲!”
“可活着的人,是有良心的啊!”
于大人现在还记得,镇国公兵败传到洛阳之后,有日大雨,倪陶突然登了他的门,手里端着一锅汤。
“我见他如此,吓得腿都站不稳了,生怕他出什么事情连累我。我把他带到书房里,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愣愣道:我买了一包老鼠药……就在这汤里。”
郁清梧手慢慢的蜷缩起来,眼眶泛红。
他轻声问,“倪大人,是打算带着全家赴死谢罪吗?”
于大人点头,抹泪道:“他觉得自己有罪。”
但看着年轻却已经白了头发的母亲,一年只有一件体面衣裳穿的妻子,以及坐在一边看书的儿女,他突然就下不了手。
上位者很明白他的秉性,知道他舍弃不了家人,他也被算到了,一点一点开始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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