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 by的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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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玉抬起脸,唇瓣一张一合:“秦兄言之有理。”
清润的嗓音,十分悦耳。
陆绥的目光停在少年的脸上,他的眼神一眼就能看透,半分都没怀疑,是真的相信了秦衡随口说的鬼话。
第11章 【已大修重写】
秦衡笑吟吟的样子非常的平易近人,满眼诚心诚意,渐渐也打消了她的疑虑。
秦衡出身名门,平时为人处世虽有些霸道,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应该不坏。
再者,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郎。
如他所说,也并未隔着血海深仇,自是没有过不去的深仇大恨。
这样分析,竺玉觉得秦衡应当不是故意来戏耍消遣她的。
到了酒楼,他们早早订好了楼上的雅间,楼梯和走廊都有人把守,不会有人来打扰。
雅间里倒是敞亮,陈设简单,一扇锦绣海棠红檀木屏风,几盏玉烛灯台,屏风正对着供客人休憩的沉香小榻。
屋里燃了香。
倒是也很暖和。
周淮安见他出宫连个随从都没带,心底有几分诧异,平时看着胆小,这种时候胆子可太大了。
周淮安今日出门配了剑,出门前刚从演武场回来,额前系着黑色的束带抹额,风姿翩翩,俊秀硬朗,身上好似裹着洗不净的肃杀血气。
竺玉刚刚落座,就被几人围在中间。
陆绥坐在她对面,好像一个旁观者,高贵冷艳的欣赏着她的姿态。
秦衡似乎对这里很熟,叫来了掌柜,让他拿出陈年酿就的女儿红。
秦衡坐在她旁边,她浑身都不自在,她小声地说:“秦兄,我今日不便饮酒。”
秦衡看他一眼,笑了笑:“殿下在担心什么?只是小酌一杯,不会误事。”
他已经拿起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馥郁的芬香快要溢了出来。
秦衡将酒杯推到他面前:“殿下尝尝。”
竺玉很难推拒,显得她好像很不合群,她端起酒杯浅浅抿了口,入口软绵,后味强劲,到了嗓子便觉得有些呛。
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一张玉白的小脸咳得发红,秦衡好像没听见她的咳嗽声似的,继续为她斟满了酒水。
“怎么样?味道可是不错?我们常来这儿,这家的厨子还是掌柜从苏州请来的大厨,不仅会做菜,酿酒也是一绝。”
竺玉喝了两口水压了压,入口软绵的薄酒其实熏人的很。
她一喝酒,脸就容易红。
本来就长着张柔软无害的脸,薄薄的皮肤映着娇艳欲滴的薄红之色,倒是像极了被染指的剥壳荔枝。
眼睛圆圆的,黑漆漆的,又润润的。
秦衡说完就又盯着沈竺玉的脸看了许久,觉着他这三分醉人的模样还挺有春色。
陆绥的目光也放肆在沈竺玉的脸庞停留的片刻,他似乎很难受,抵着唇压着咳嗽声,衣领处这截纤细雪白的脖颈都染上了薄红之色,好似从里漾起透骨的软香。
陆绥竟平白无故的口齿生津了起来。
火舌干燥。
他面无表情端起眼前的茶杯,茶水已经凉透,倒是正好能压一压忽然复起的燥热。
“秦兄,我不胜酒力,尝个味道就好。”
竺玉同他说话已经很客气,她原本也不想和他们撕破脸皮,以前更无意与他们起争执,只是各种阴差阳错,总是莫名其妙的就对上。
秦兄一边说好,一边自顾自的给她倒酒。
“今天倒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往常多有得罪,我敬殿下一杯。”
他说完仰着头,一杯酒就咽下了喉咙,进了肚子。
竺玉被他架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秦衡直勾勾盯着她看,好像就在等她的回应,竺玉不得不硬着头皮端起面前的酒杯,刚刚抿了一小口,这会儿脑袋不晕也不痛,想来也没什么后劲。
她狠了狠心,也学他仰头一饮而尽。
秦衡狭长的眼尾慢慢弯了起来,他笑起来非常无害,格外能叫人信服:“殿下好酒量!我实在佩服,早知殿下有如此海量,我早就邀你出来对月酌饮。”
竺玉肚子里空空的,咽下这杯酒之后着实有些不舒服,她听着秦衡毫不吝啬的赞扬,虽也心知肚明只是他随口的恭维,但是她听着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哪有人不爱听好话。
“我也敬殿下一杯。”周淮安方才进屋时顺手解开了箭袖,取下了腰间的佩剑,经年累月在演武场上训练,他的肤色比他们都要深一些。
沈竺玉是皮肤最白的那个,一看就像是不怎么出门的文弱小书生。
周淮安端起了酒杯,竺玉也不好不应。
一杯两杯三杯落肚,脑袋已经开始发晕,不过表面还强撑着清醒。
陆绥从始至终都没说话,置身事外般静静的看着,既没有阻拦,也没有插手。
沈竺玉这点脑子,合该被秦衡和周淮安耍得团团转,三两句好听的话就将他哄骗的什么都信了。
只不过陆绥没想到沈竺玉竟这般爱听旁人夸他,方才秦衡恭维他的那两句,直接将他说的耳朵尖都冒着红。
转念想想,他平日在国子监里头常常挨骂,便是在陛下面前也常讨不到好。
陆绥经常瞧见他垂头丧气的被从上书房里给轰出来,有时候不会察言观色,惹恼了陛下,罚跪也是常有的事。
跪也跪得很老实,不知道叫人偷偷送来护膝挡一挡。
竺玉已经有些醉了,厢房的三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会儿显然没有方才清醒,眼神朦胧空泛,同他说话,都要等他好一会儿,他才能提起精神回。
秦衡瞧着他喝醉酒的模样,也挺有意思的。
别的不说,这张脸染了几分微醺的醉红,就像上了色的美人图,确实勾人又好看。
什么京城第一美人。
都该通通让位给这位太子。
皇后那样的人,竟生得出看起来如此冰清玉洁的人。
陛下年轻时亦是丰神俊朗的男人,长得自是不差,沈竺玉却也不全然是像陛下的,他这双眼睛总给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秦衡盯着他看。
他却安安静静的盯着坐在陆绥身旁的周淮安,眼睛眨都不眨。
竺玉望着她的表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譬如她小时候就羡慕周淮安的父亲将他架在脖子上,威风凛凛。
她小时候羡慕许多人。
他们的母亲都很温柔,宫宴时仔仔细细照看着他们,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那是打从骨子里的疼爱。
她那时候不懂,为什么她不能扑进母后的怀里撒娇,每次小心翼翼在母后面前讨巧,都要被狠狠训斥一顿。
说她心思不正,整日就想着没用的事情。
她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就当立起身上的责任。
现在想想,皇后只是不喜欢她而已,怕是还恶心透了她。
周淮安被沈竺玉的眼神看得哪哪儿都不痛快,好端端的竟然这样直勾勾盯着他瞧,实在是有些无理了。
他脸上又没什么东西。
周淮安将门出身,不像秦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不喜演戏,也不喜欢拐着弯说话。
当即周淮安就冷下了脸,板着冷峻脸时颇有些凶神恶煞的,特别的不好相处。
谁知哪怕他端着不好相处的凶相,沈竺玉还不知收敛、得寸进尺的盯着他看。
周淮安冷冷吸了口气,语气已经相当不耐:“殿下看着我作甚?我脸上有东西?”
竺玉这会儿脑袋都晕,怔忪片刻,才慢吞吞的醒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格外认真地说:“没有东西。”
周淮安的手已经按在一旁的剑柄上,他真是受不了沈竺玉这种眼神,眼睛里像含着水,温温柔柔的看着他,把他心里看得都发毛。
他又不是李裴。
没那种爱好。
对男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尤其是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换成别人用这么恶心的目光盯着他瞧,早就被他一剑给砍掉了脑袋。
沈竺玉是太子,他才忍着没动手。
陆绥和秦衡自然也察觉到了沈竺玉的神色,他眼巴巴盯着周淮安,把人看得火冒三丈还不自知。
秦衡笑了声,真是有意思。
该不会沈竺玉真的有龙阳之好,难怪李裴止不住的贴着他,这会儿他又用眼神来恶心周淮安。
“周淮安,你说话怎么像是在训人?别人吓着了。”
秦衡装模作样说了这么句。
再一看沈竺玉还是那晕晕乎乎的样子。
还真把人给灌醉了。
即便灌醉了,秦衡等人也没什么愧疚,甚至做了平时没机会做的事情,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还真像个不倒翁似的晃了两下。
只是人醉了,眼睛还在周淮安身上。
周淮安懒得同喝醉酒的人计较,彻彻底底忽略眼前的人。
竺玉有些醉了之后往外吐的话倒是比平常要多,也不再是一板一眼那么正正经经的样子,她的目光又慢慢挪到陆绥的脸上,以为今天和他们已经算是冰释前嫌。
她说:“我以前并非在先生面前故意告你们的状,做事说话也没有特意针对你们。”
她都是对事不对人。
只不过很不巧每次都看不惯陆绥他们在监学里做的事情,忍不住替旁人打抱不平,自然就会冒犯了他们。
竺玉端起酒杯,主动敬了陆绥一杯:“从前的事,大家都不要再记在心上了。”
陆绥默了默,眸光微动,他说:“殿下说的是。”
平平淡淡的声线,听不出是出自真心还是在敷衍。
竺玉松了口气,这杯酒下肚之后脑子就晕得更厉害,身体摇摇欲坠,她赶紧坐了下来,差点摔倒,还是秦衡好心扶了她一把,很快就抽回了手。
不过忍不住在心中咋舌,沈竺玉的身形还真够瘦弱的,衣裳空空荡荡,几乎都没碰到他的骨头。
不过他今日没有再装模作样,倒是讨喜了不少。
秦衡原本存了坏心,故意把人灌醉是想看他出丑的,但这人喝醉之后说话倒是悦耳,起码没说让人扫兴的晦气话。
温和柔软,平白就能叫人沉心静气。
拂去内心的燥意。
喝醉之后也没失态。
傻愣愣盯着周淮安看,他看得够了就好像昏昏欲睡,脑袋似小鸡啄米,止不住的往下点。
看了只觉得好笑。
时辰不早,得把人送回宫里去。
陆绥叫来了自己的随从,让人把他送回宫里,只是沈竺玉今天是孤身出宫,没带人也没有马车。
陆绥皱着眉,说:“先把太子扶到我的马车里。”
随从低声回道:“是。”
这人被扶出去的时候,还止不住的往回张望,漆黑明亮的眼亮得像是在发光,醉得都走不动道了还知晓往回偷看,亮亮的眼一言不发盯着周淮安。
周淮安跟着父兄上阵杀过敌,鲜血溅落在他的脸上,都不在怕的,此时此刻还真被沈竺玉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有种被男人盯上的恶心和冒犯感!
门扉砰得一声重新被关上。
缕缕金光也一并被隔绝在外。
秦衡忍不住轻笑出声,那周淮安开涮,半真半假地说:“这沈竺玉不会移情别恋看上你了吧?”
周淮安面无表情拔了剑:“你再说。”
秦衡耸肩:“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只是他倒还真挺敢想。”
周淮安虽看起来身轻如燕,但是武艺高强,出手就是杀人的招。
普通人远远嗅到他身上浓烈的杀性,都巴不得离他远点。
也就沈竺玉为了色心,不知死活。
他还真的挺好色的。
怜香惜玉的事情也做过不少。
陆绥淡道:“秦衡,人是你招来的,你把他送回去。”
秦衡当然不乐意,笑眯眯地说:“我今日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没有马车。”
他父亲因他先前在国子学做的事,狠狠拘着他,要他在家好好反省。
还是母亲心疼他,支走了院门外的奴仆,放他出来透了透气。
陆绥冷脸不吱声,明显也不大愿意和沈竺玉有过多的往来。
秦衡想到沈竺玉刚刚神色认真、语气温润同他们讲和的那段话,啧了声:“我觉着沈竺玉也没有从前那么讨人厌了。”
马车宽敞,还有张供人休憩的檀木小榻。
竺玉靠着车窗,头不仅晕还有点疼,她从前没怎么喝过酒,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
这会儿算不上糊涂,但脑袋像灌了浆糊,连脖子都觉得沉得很。
马车里蕴着淡淡的书墨冷香。
同陆绥身上的气息有些相像,竺玉渐渐的清醒了些,只是脑袋还是沉,眼皮也沉,人犯起了困,就想回去睡觉。
她这酒量不能算差,只是刚才一杯接着一杯喝的太急。
酒劲上头,不仅人变得昏沉,身体从内到外都浮着燥热,她松了松衣领,好让自己能透过气来。
马夫迟迟未动。
竺玉掀开车帘,红润的脸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就白了几分,她张了张嘴,话还没说,从酒楼里出来的陆绥叫她有清醒了些许。
竺玉对上陆绥的目光,看见他皱了皱眉。
男人也上了马车,竺玉往角落靠了靠,方才不小心碰到他的衣角,他轻轻抚平了袖口上的褶皱,随后朝她投来了淡淡的一眼。
竺玉还稀里糊涂的,马车终于缓缓动了起来。
她看了眼陆绥,说话带着鼻音,她说:“劳烦陆兄将我送到行宫外的住所。”
太子在的宫外也有府邸。
只是不常住。
陆绥嗯了声,随即便闭上了眼,似乎在闭目养神,不太想同她说话的样子。
他是个很讲究的人。
傲骨凛凛,清高矜傲。
竺玉也不会上赶着同他套近乎,两人能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不过的了。
竺玉还记得上辈子她登基之后,眼前这位陆大人吃穿用度比她还要挑剔,精细程度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赏赐下去稍微差一点的东西,都不会要,也不会用。
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碰都不肯碰一下。
只有那种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陆大人才会撩起眼皮瞧上一眼。
竺玉正好也困了,靠着窗慢慢闭上了眼,马车行进的平缓,她没一会儿便进入了梦想。
原本闭着眼的男人缓缓撩起了眼皮,眼珠漆黑,眸光灼灼盯着他看了会儿,一寸寸扫过少年的身躯,最后停在他的脸庞,吹弹可破的皮肤,他睡得正熟,毫无防备。
陆绥忽然觉得马车里有些逼仄,沈竺玉衣领处透出来的香,若有似无的缠在他的鼻尖。
那会儿腾起来的燥意。
此时又被激了起来。
陆绥揉了揉眉心,随即面无表情打开了车窗,冷风扑面,浮动上来的燥热勉强被压了回去。
周淮安不是李裴,会被沈竺玉这张脸勾引。
他也没李裴那么糊涂。
竺玉是被冻醒的,恰好她醒来的时候马车停在了后巷小门,她刚睡醒,眼神还有几分涣散。
待渐渐恢复了神采,拱手同陆绥道了谢。
陆绥客气疏离:“举手之劳。”
竺玉一觉睡醒头反而更疼了,她急着摆脱陆绥,跳下马车时没注意地上的小板凳,一脚落空下意识抓住了身旁的人。
骨架纤细的手指用力抓着陆绥的衣袖,待对上他眼底的冷色,又如蝶翅那般颤颤的落下。
她低声抱歉。
陆绥皱着眉,没说什么。
等人进了屋,门扉紧闭,陆绥才在马车上发现他落下的书。
旬假过后。
又得上学了。
国子监每个月就放一天的假。
内院还有供学子住宿的监舍,只是住在里面的人少,多好不容易靠近国子监的外省学子。
竺玉想到上学就怵,她心知肚明自己绝非什么天才,资质平平,同陆绥他们相争,就十分痛苦。
她又是太子,什么都被拿出来和陆绥比。
书、画、棋艺、文章等等,每次听着先生的叹息,她也想叹气。
唯有一样算学。
她同陆绥勉强能打个平手。
这天才下了学,竺玉就被陈皇后叫了过去,路上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溅落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檐沟坠进院子里的青石板。
雨势渐大,又起了寒风。
竺玉拢紧身上的狐裘斗篷,戴上兜帽,防风御寒。
天色渐暗,廊庑点了宫灯,被风吹得作响。
前面有太监提着灯笼带路,纸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似随时会熄灭。
宫灯将少女的脸庞照得如琢如玉,皮肤透净雪白,耳朵尖映出好似泛着软香的绯色,她垂着眼睫,浓长的睫毛密密匝匝落下小片阴影,眼睛漂亮,鼻尖被风吹得有点红。
长善宫门前,早早就有嬷嬷在候着。
竺玉听着廊外的雨声,冰冷的风拂面吹来,倒是叫她清醒了些,她望着宫门前的嬷嬷。
记起来,这次陈皇后是将她叫过去是做什么。
上辈子她至死才看清陈皇后的人面蛇心、她被陈皇后傻乎乎蒙骗了大半辈子。
她的一生。
都做了陈皇后手里的棋子。
她若是没记错,陈皇后是要她去父皇面前求情,将她的外父亲陈鸿祯从江南织造司调回京里。
江南织造司虽然是个肥差。
但是却没什么实权。
前些日子,江南织造司还出了事。
陈鸿祯被一封奏折给告了,贪墨受贿的账本都一并被人给送到了殿前。
父皇看过奏折后,大发雷霆,下令大理寺彻查。
上辈子,陈皇后在她面前哭得快要晕过去,死死抓着她的手,说她的外祖父是被奸人所害,绝不是贪财的人。
叫她还她外祖父一个清白。
竺玉傻乎乎的信了。
她去父皇面前求情,言辞恳切的说她的外祖父是被人设局冤枉,话才说完,父皇随手拿起案桌上的茶杯朝她砸了过来,滚烫的茶水顺着她的衣领往里流淌,又烫又疼。
“出去给朕跪着!”
竺玉在上书房的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期间陆绥还被父皇召见了两次,他从她身旁经过,特意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的欣赏着她狼狈的姿态。
天寒地冻,她的膝盖跪得都没有了知觉。
周淮安同陆绥离开上书房的时候,扫了他一眼,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装模作样叹了声:“可怜。”
竺玉慢慢从回忆里醒神,陈皇后红着眼睛望着她,好似有万般的委屈要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有些烫。
她听着陈皇后哽咽着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外祖父为官几十载,这辈子也没有做过亏心的事,他一生清白断不能毁在这平白无故的陷害里。”
说着陈皇后又用帕子拭了拭泪:“说到底,他们构陷你的外祖父,也是冲着你来的。你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沉默片刻,竺玉缓缓抬起小脸,黑曜石般纯净的眼眸里装满了对眼前之人的信任,柔软又好骗。
她说:“母后放心,我这就去找父皇,要他还外祖父一个清白。”
陈皇后渐渐止住了眼泪:“可恨陈家朝中无人,帮不上你什么忙。往后待你羽翼丰满,决不能再落入今日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旁人靠不住,你外祖家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竺玉垂下眼皮,她说:“我知道,母后都是为了我好,我以后也不会辜负母后的真心。”
她说这句话时,咬字清楚,格外认真。
她平时在陈皇后面前又是老实巴交、天真愚蠢的样子,陈皇后丝毫没有起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的看着她:“你是个好孩子。”
陈皇后又叹了叹气:“是母后拖累你,若是我有周贵妃那般受宠,你父皇也不会哪哪儿都瞧你不顺眼。”
陈皇后就叫嬷嬷端来几碟子她爱吃的点心,满眼慈爱望着她,装得毫无破绽。
外人眼中,便是那母慈子孝的画面。
竺玉借口自己已经用过了晚膳,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刚离开长善宫,陈皇后眼睛里的慈爱就消失不见,冷着张脸,“将桌子上这些糕点都撤了。”
“是。”
嬷嬷知晓娘娘心中有气,娘娘从来都不喜欢周贵妃生的这个女儿,只不过是因为还能利用得上,才同人演戏。
“娘娘不用担心,我看殿下待您是忠心耿耿,便是您让她明日去死,她也不会犹豫。”
周贵妃生得这个女儿,哪里都不像她。
一点儿都不骄纵。
也不像那泛着灼灼光华的耀眼明珠,生来就目中无人。
她乖得很。
说什么就听什么。
胆小怯懦,乖巧顺从。
这也是陈皇后故意教养出来的结果。
如此这样,也算满意。
至少没有白白演十几年的戏。
“陛下正在气头上,她明日去求情,怕是讨不到好。”
“也该让她吃点苦头了。”
陈皇后心中本来烦闷的很,但是一想到周音华的女儿要为她父亲求情受罚,便觉得痛快了许多。
周音华那般目下无人的天之娇女,以为女儿生来夭折之后,诵经祈福、吃斋吃素这么多年。
殊不知她的宝贝女儿就在她的眼皮底下。
她输了周音华大半辈子。
唯有这件事,是赢了的。
却也足够叫周音华痛不欲生。
竺玉去国子监里上学前,特意先去了上书房求见父皇。
父皇身边伺候多年的刘公公也是个会使眼色的,压低了声音同她说:“小祖宗,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可千万别犯傻来触霉头。”
长元帝本就看这个太子不大喜欢。
他若是来求情,可就真是火上浇油了。
竺玉润了润嗓子,她说话温和:“刘公公,我并非是来替我外祖父求情。父皇先前病了,我只是担心父皇的病还没好。”
刘公公半信半疑,“殿下当真?”
竺玉点点头。
刘公公早就看出来殿下不擅扯谎,去殿内禀告通传之前还语重心长的叮嘱:“太子殿下该知道陛下的脾性,眼里容不得沙子,犯了错就得认罚,谁来求情都无用,除非是…”
刘公公一不小心说多了,直觉失言,装模作样的扇了扇自己的耳光。
除非是周贵妃来求情。
周贵妃同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只可惜。
周贵妃至今都对陛下冷着脸,爱搭不理。
刘公公进殿禀告不久,竺玉就被叫了进去。
她垂着眼,踏进熟悉的殿内,心里万般复杂,她绝不可能替陈家的人求情。
这回最好能将他们摁死,绝了回京做官的心思。
陈皇后暗度陈仓的亲子如今就养在江南,南边富庶,又不似京城,半点风吹草动都被盯着。
长元帝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半晌,手里捏着封奏折,便是参了陈鸿祯的奏折,
他这个儿子,太听话了。
听话孝顺的太子,是当不成皇帝的。
长元帝不喜欢他,既有迁怒,更多的还是不喜他唯唯诺诺的性子,难撑大任。
他又极其听他母后的话,更是大忌。
“父皇,儿臣听说您伤寒未愈,心里担忧的紧,特意叫人找了两支百年人参,望您能顾及龙体。”
长元帝听见他这句话,微微一愣,眯起眼睛盯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心。
听着不像是假的。
这个太子不大会骗人。
长元帝脸上的冷色稍稍缓了缓,“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
江南织造司是个肥差,虽然没什么实权,却是能捞得着不少银两的好差事。
只是长元帝看清账本上的数额,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气了个眼冒金星。
几万两白银,实在胆大!
如今国库空虚,他们这些个做官的倒是个个都中饱私囊。
长元帝将手里的折子放了回去,心里也有几分欣慰,太子这回总算清醒了几分,若事事都能识大体,也不至于那么讨人嫌。
长元帝如今正值壮年,板着冷脸自是不怒自威的气派,他盯着眼前的清瘦少年,已有许久没有仔仔细细的打量过他。
比起前两年好像高了点,五官也长开了。
长元帝记得太子小的时候比现在更讨人喜欢,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刚学会蹬腿就铆足了劲想推开侍候他的嬷嬷,胖乎乎的双手努力握紧了拳头,闷头就想往前跑。
后来渐渐长大,反而看不见他身上那股莽劲儿了。
长元帝对太子从未寄予厚望,皇后教养出来的乖儿子,太过老实,自己这个人都立不住,怎么能保得住万里江山。
长元帝慢慢收回目光,他说:“朕身体无碍,你不必过于担心。回去好好读书,旁的事不要多管。”
后半句,亦是提醒。
不该开口的事情,就闭上嘴。
长元帝有意削瘦陈家的势力,也是为太子的日后做打算,以防日后外戚专政。
为社稷安稳,不到万不得已,长元帝不会废太子。
竺玉低着头,恭恭敬敬:“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顿了顿,她慢慢抬起脸,轻柔的抿了抿唇瓣:“还有一事…”
长元帝眯起了眼,眸光顿时变得锋利起来,冷冷的面色已彰显男人不悦的心情,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长元帝语气重重地说:“你外祖父犯得是大罪!朕意已决,你多说无用。若人人都似你这般为亲情置律法不顾,大烨朝还有没有王法了?”
亏他还以为太子今日长进了。
果然还是个不开窍的朽木!
竺玉深吸了口气,她顶着压力,说:“父皇误会儿臣了,外祖父他既犯了错,父皇当秉公处置,以儆效尤。”
长元帝挑了下眉头,看着他的目光变幻莫测:“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竺玉跪了下来,殿窗外折射进来的金光均匀落在她玉白的脸庞,漆黑的眼被光线映着疏离的淡色,睫毛浓长,神色镇定,周身一派凛然正气,她说:“儿臣先是大烨子民的太子,才是外祖父的孙儿,若不严惩,只怕那些目无法纪之人会愈发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