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吹又生by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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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余九琪问过孙锡许多次,他都没有正面回答。
烟花秀之后,步行街角落的一间小药店里,孙锡坐在凳子上,余九琪站在他面前,用刚买的药水给他擦血渍伤口时,就曾问过他,为什么?
为什么做这么幼稚,愚蠢又发神经的事?
孙锡仰着头,眼睛却不肯落在她脸上,沉默了一会,只说:“以后不会了。“
余九琪不放弃:“为啥以后不会了?”
他抿唇笑了下:“不用了呗。”
“为啥?”
“就,烟花也看完了。”他笑的更厉害了些。
余九琪也乐了,脸也莫名红了些。
他这才敢看她:“除非明年你还不愿意来。“
药店里的暖气反常的热:“明年?”
“嗯。”他笑起来时,眼神没那么凶,“今年烟花没看好,明年再补上。”
余九琪慌忙垂下眼睛,捏着蘸着药水的棉签擦向他破皮的颧骨,一时没了轻重,他嘶地一声,躲了一下。
“很疼吗?”
他抿抿唇,没说话。
“永远不要为了别人,让自己疼。”小九垂眸,自言自语般说。
孙锡只是看着她,依旧没说话。
2012年的最后一天,在新年即将来临时,余九琪没有许过任何愿望,也没有任何期待,可她很清楚,生活似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有些东西消失了,也有些东西在发芽。
她当时还未曾预料到后来他们经历的那些事情,以为世界末日,真的也可以是新的开始。
2013年正式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俩已经各自回到了家里,零点时余九琪收到了孙锡的短信。
他说:【新年快乐。】
她回:【新年快乐。】
他又说:【那句话,你说的对。】
小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回:【共勉。】
像很多随口说过的话一样,余九琪渐渐把这一句淡忘了,直到 2023 年深冬的夜里,在小姨姥姥忌日的前一天,她才又回忆起来。
她站在家楼下的马路旁,看着爸爸的车驶过消失后,蹲在地上,很久都没有力气站起来,而他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一股烟草混杂淡香水的味道,捧起她的脸。
余九琪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眼睛有点看不清,还以为又是即将崩塌的幻象。
于是问:“孙锡吗?”
他皱眉看着她:“不是我。”
余九琪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擦眼泪:“你怎么在这?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没回答,他总是不爱回答人的问题。
孙锡抬眸,左右查看她的头,随后落在左脑上,手指轻轻碰了碰。
小九嘶地一声,躲了一下。
“很疼吗?”他问。
“不疼。”
孙锡一手落在她脖颈,一手轻轻拨开她散乱垂下的几缕头发看了看,眸光一紧,忽地有些生气。
“为什么不躲?”他盯着她问。
“因为我妈……”
孙锡突然严肃:“管他是谁!当年不是你说的,你说……”
孙锡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可小九看着她,忽然就想起那句话来,心底揪着疼了下。
“跟我走。”
孙锡突然牵起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拉着她离开。
“去哪?”余九琪腿有点麻,踉踉跄跄跟着走几步,想拽他,又拽不回来。
于是又问了句:“去哪?”
孙锡只是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步子更大了些,还是不回答。
第21章 你当年甩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阵冷风将余九琪彻底吹清醒了,风是从她每天上下班都路过的穿堂窄巷里袭来的,薄冽而锋利,一下子刺破了刚才的所谓幻象,让她恍然意识到此刻就在自家楼下,孙锡正牵着她,而温雯正在楼上。
几乎用上最大力气,仿佛剁下的刀一般,余九琪猛地甩开孙锡的手。
孙锡始料未及,竟被她向后拽了一大步,险些站不稳,手上空了一瞬,想抓回来,她却灵敏地躲着后退,一番小幅度的纠缠失败后,他蹙着眉,在原地隔着远远的看她。
“你怎么又回来了?”余九琪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孙锡轻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小九忽然明白了:“哦,画室的事是婷婷跟你说的?”她算了算时间,他几乎是没耽搁立刻回来的,眼神躲了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也不是故意领我妈去画室的,我不知道婷婷在里面,她那几幅画重要吗?会影响她艺考什么的吗?”
“去医院了吗?”孙锡突然插话。
余九琪明白他的意思:“我没事。”
“你家里有冰袋吗?”
小九支吾了一下。
“我车里有。”他把手缩回去,放羽绒服兜里,看起来冷静了些,“你那脑袋肿的挺厉害的不知道吗?”
余九琪今天特意弄散了头发遮住,连余凯旋都没看出异样,不知他怎么两眼就瞅准了的。小九没工夫琢磨太多,当务之急是赶紧撤,别被熟人看见,本想找个借口闷头回家算了,又觉得他回来的蹊跷且突然。
“你把车停哪了?”
“前面路口。”
“那走吧。”她直接领路,还催了句,“快点走。”
路口也就十几米远,他倒是一点没避嫌,大咧咧停在最显眼的中间位置,小九甚至觉得如果把脖子伸得足够长,从家里阳台一眼就能看见。
余九琪先上的车,直接坐在后座,孙锡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医药箱,又绕到前面打开驾驶座车门,问了句冷吗?不等小九回答,他自顾调高了空调温度,然后弯腰从车载冰箱里取出一个冰袋,关上门,绕了半圈,到后面坐在她旁边。
说起来,这辆几年前的爆款 SUV 最初还是余九琪看中的。
那年她大四,实习的广告公司正好在给这款车做宣传片,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说公司门口就停了一台,挺酷的,外型流畅霸气,视野好,车载空间大,后座放平了轻轻松松可以睡两个人,比她宿舍的床舒服多了。
当时孙锡搂着她的脖子,走在四月底春风沉醉的北京三环路夜晚,说想试一下吗?她说试什么?孙锡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又说,可以试一试。
余九琪再问,试什么?
他坏笑着,使劲揉了揉她的头。
“你过来一点。”
孙锡一坐进来,余九琪顿时觉得后座空间局促许多,那些所谓品牌宣传看来是夸大其词了,有时候空间大小与否并不取决于客观条件,更多的是难以量化的情绪反馈。
她抬手熟稔地调亮了后座的灯,没往前去,反而后缩了一点,伸手晃了晃:“给我吧,我自己来。”
孙锡看了她一眼,见那双清澈伶俐的眸子里藏着明晃晃的戒备,了然嗯了声,把手里的冰袋给她,又从医药箱里找出两盒消肿消炎的药,放在她旁边座椅上。
“谢谢。”
余九琪把冰袋贴在左脑那块红肿,歪着头,简单打量了下他。还是上次回来的那身衣服,只换了个浅灰色毛衣内搭,脸色不是太好,眼底透着疲惫,冒出一层浅青胡茬,便客气问了句:“最近没休息好吗?”
孙锡本能的想掩饰点什么,认真想了想,硬生生逼自己面对:“不算太好。”
余九琪略意外,想起他花 90 万来换一时清净的癫狂壮举,再联想到他突然出现在自家楼下,怀疑是这一波又一波的糟心事把他惹急眼了,一个疑问一闪而过,张嘴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来找我妈?”
“我找她干嘛?”
“婷婷让你来找我们算账的?”
“不是。”他又逼了自己一把,“婷婷不知道我回来。”
“那你怎么……”
“你觉得呢?”孙锡抬眸看她。
余九琪躲了一下,按着冰袋:“你要是长假没休完,找个好地方休息休息多好。”
“哪是好地方?”
“去三亚,那暖和,石城多冷。”
孙锡看她一眼,刚想说你就算想赶我走也没必要一杆子甩到三亚去,余九琪突然哎呀一声,弯腰朝他扑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有人,孙锡,外面有人!”
说着她下半身蹲下去,上半身伸到孙锡那一侧,想把自己完全藏起来,可偏偏他腿长,打着弯也霸着大部分空间,小九只能趴在他腿上,头磕在他膝盖。
孙锡还来不及闹明白怎么回事,怕她磕到红肿伤口,用手垫了一下她的左脑,正好握着她扶着冰袋的手,没松开。
“她还在吗?”小九低声问。
“谁啊?”
“窗户外面,卖烤冷面的大姨!我们单元一楼的!”
孙锡朝她那一侧的窗户看了眼,窗外确实有一个推着烤冷面炒饼的小摊车路过,一身臃肿厚棉服又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正朝他车里看,然后低头,捡起一个不知谁扔在这的空塑料瓶,两手掐扁,又折了下。
“她走了吗?”小九脸贴着他的腿,又急急叮嘱,“你别盯着她看,别让她认出来!偷偷看一眼,她走了告诉我!”
孙锡有点想笑:“你放心她看不见你是谁,我这玻璃贴过一层保护膜,不是全透明的。”
狼狈的突发状况反而让人放松了,小九想起今天的倒霉遭遇,没忍住跟他斗起嘴来:“拉倒吧,你是不是让贴膜的给骗了?上次在采摘园婷婷的朋友就看到车里面有人了,要不我这脑袋也不能肿!”
他语气也松弛了些:“不是也没看出来是你吗?”
“没看出来我不也挨揍了吗?”
“你妈怎么知道的?”
“买草莓的收银单让她发现了。”
孙锡想到了很久之前:“不长记性。”
余九琪小幅度转头:“那是我活该了?”
孙锡握着她的手,稳定住:“不是。”
“不是?”
“怪我。”
然后几乎下意识地,孙锡拇指轻轻摩挲着蹭了蹭她的小手指,滑出一道让两人都立刻陷入难言尴尬的熟悉的酥麻来。
余九琪瞬间屏住呼吸,大脑飞速运转,小指小幅度远离他的拇指,想假装刚才那一瞬亲密的动作是她的错觉。
可头顶突然连呼吸都听不到的沉静,和他越来越僵硬的身体又告诉她,别自欺欺人。
僵持了一会,小九小声问:“还没有走吗?”
孙锡偏头看着外面,看那位大姨已经把车推走了,走远了,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才说:“走了。”
余九琪立刻抬起头,坐直,理了理头发,冰袋拿下来,微微撇了眼旁边看起来若无其事的人,忽然觉得这以宽敞舒适空间大著称的 SUV 就是赤裸裸的虚假宣传,都应该上 315 晚会曝光它。而且怎么莫名的热,小九忍不住去松了松脖子上的短围巾。
与此同时孙锡突然起身,弯腰探身到前座,调低了一点空调温度,又冷不防退回来,正好与整理围巾的余九琪碰了一下,碰到她的胳膊。
余九琪急忙挪了下位置,可不知是这车空间属实局促,还是怪孙锡偏偏是个宽肩腿长占地方的身材,两个人一番辗转腾挪想回避对方,却偏偏毫无默契地又碰到了,孙锡肩膀用力擦了下小九左脑上的伤。
她闷声哼了一下,皱眉偏过头。
他意识到后又说对不起,说我没注意到,问她碰疼了吗?”
余九琪突然就没来由一阵烦躁,她一时也说不清烦躁的原因是什么,就是觉得装不下去了。也不想装了。
她可以招架他一次次勒索般纠缠借钱,然后转头加了两个零还自己。也自信能找借口搪塞她那通告白电话只是一时糊涂,更能对他在另一通电话里暴露出来的脆弱熟视无睹。
甚至他今天就因为这点破事开了十个小时的长途车回来,小九也可以绕着弯的找理由说服自己不内耗。
可此刻,她突然就绷不住了,她受不了跟他再待着这闭塞空间,想走,想立刻开门离开,可走之前,又觉得有些话该挑明得挑明。
于是语气不再客气了:“孙锡,其实你真的没必要再回来,没什么大事,没人需要你回来。”顿了一下,狠心说,“这些年你在北京过得也挺好的,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就行了。”
孙锡先是怔了下,而后了然地抿唇。他太熟悉她这副冷硬心肠了,人人都说余小九温暖周到心地纯良,可她在孙锡这里常常是那个手起刀落的刽子手。
而他呢?余光瞄了眼她冷冰冰的侧颜,顺着那挺翘倔强的鼻尖,看到窗外路旁不知哪个孩子堆的一个头快要掉下来的丑雪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主动捆绑双手,又把脖子伸长放在她铡刀下的犯贱蠢货。
于是他咬着牙:“好在哪里?”
余九琪没明白他的意思,皱眉看他。
“你说我在北京过得好,你那说说看好在哪里?”孙锡突然饶有兴趣盯着她,眸色幽深,“你能说出三个来吗?”
“三个什么?”
“三个我在北京过得好的证据。”
余九琪清楚他在胡闹,知道再聊下去没有意义了,整理一下衣服:“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要早起。”
而后像是怕孙锡再纠缠,不等他说话,突然转头,郑重强调了句:“明天我们要去乡下的祖坟,去祭奠我小姨和姥姥。”
孙锡瞬间败下来,铡刀落下,头落地,又滚了几圈,他甚至能闻到自己体内喷涌出来的灼热血腥味。
那股鲜腥还没有散去,余九琪就快速开门下车,药也没拿,低头离开。
孙锡偏过头,下颌绷着一道锋利的折角。
余九琪回到家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温雯的房门还是关着,只门口留了一盏小灯。
她羽绒服也没脱,在客厅呆了一会,确定温雯是睡熟了,悄悄走上阁楼,来到户外阳台,在冻的结结实实的各种杂物中迈两大步,来到垂着冰凌的栏杆前,伸头看了眼,果然能看到路口位置。
长睫毛上下翕动,呼出的淡淡白雾很快被冷凝空气吞噬掉。
那辆车已经消失了。
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虽然定了七点半的闹钟,小九第二天早晨六点多就醒了,天还没亮透,开着床头灯走出去,看到温雯已经穿戴整齐,在客厅忙活了。
她把余凯旋买的那些祭奠用的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算算贡品的种类和数量,挑挑拣拣选择些好的带走,又数了数纸钱元宝那些祭奠用品,嘀咕着买多了。
她这一嘀咕,小九趁机主动开口缓和关系,尽量自然轻盈地说:“没事妈,都带过去吧,反正我爸开车。”又赶紧说,“我给我爸打个电话,问他起来没,别晚了。”
“不用了,我联系过他了,他在路上呢。”温雯眼睛四处飘着,没落在小九脸上,语气轻柔,却也带着丝疲惫,“我下楼一趟,你爸买的馒头不新鲜了,我去买点新的。”
“我去吧,妈。”
“不用,你快洗脸吧。”
温雯随手披着余九琪挂在门口的羽绒服出去了,小九过去看了眼被她淘汰的不新鲜的馒头贡品,饱满圆润,也没馊,只是隔了夜稍微有点硬而已。她又忽然想起刚才妈妈离开时的样子,眼睛似乎都是肿的。
心底涌起一阵酸酸胀胀的暖流,也不知顺着哪根神经上去的,瞬间熏疼了眼。
余凯旋不到八点就到了,三个人也没多说话,沉默着花了点时间把东西运下去,还是一部分塞到后备箱,一部分放在后座。安顿好后就直接出发,小九坐在后面,温雯坐副驾驶,余凯旋上车后从座位底下拿出一包零食来,说这是孟会红给准备路上吃的。
每年他们要回乡下祖坟祭奠两次,清明时孟会红也会跟着来,但忌日这天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祖坟在百余公里外的县城农村,那是温老爷子的老家,乡下路不好走,加上冬天路滑,开车过去至少两小时。
温雯一上车就歪在座位上,长发散着遮住脸,侧头看着窗外,偶尔嚼一嚼手里零食,全程沉默着没说话。怕爸爸开车无聊,余九琪倒是一路上找各种话题说个不停。
小九一向很擅长搞气氛聊天,总能精准找到让对方提起兴趣的话题,余凯旋她就更能拿捏了,只要稍微提一句他年轻时的辉煌江湖史,不用多说,二凯哥自己就能来段声情并茂的单口相声。
小九也就偶尔捧个哏,爸爸就兴奋地聊了一个多小时,车也驶入乡下路段了。小九朝窗外看去,荒地里皑皑白雪,远处山脉盘旋错落,雪盖在青松上,青松又埋在雪里,天亮透了,阳光洒在白茫茫的林间和田地,像是撒了层碎水晶,荡起一片银亮。
“九,你看那个大山坡!”
余凯旋突然喊了句,指着窗外一个陡峭的被积雪掩盖的山坡:“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这玩过雪,你表舅自己做的铁爬犁,我把你栓在上面,从坡上推下去,给你吓得嗷嗷叫,你妈知道后差点没用雪把我活埋了!”
小九看了眼斜对面的妈妈,见她微微哼笑了下,便说:“我当然记得!还有一年也在这,那年雪特别大,比市区大,我腿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站在那哭,你俩就站旁边笑,也不管我,给我气坏了。”
余凯旋哈哈笑:“你非得说雪里有人参娃娃拽着你,我跟你妈都笑岔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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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也笑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姥爷老家的冬景:“爸你说,那时候的雪咋那么大呢?好多年没看过那么大的雪了。”
“是啊,”余凯旋也转头看着窗外,不知想起什么,“我也没好年没见过了。”
车里沉默了一会,路越来越颠簸,然后不知怎么,摇摇晃晃中余九琪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没有面对的事情,和那个拒绝回答的问题。
银亮的雪晃得眼睛酸麻,她蓦地一阵自责和懊恼。
她似乎总是将本质里最糟糕的那一面,留给孙锡。
她太知道如何刺痛他,只要她狠的下心,就可以歹毒地让他挫败,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失手。
也许虚伪,但坦诚讲,她这样做只是不想再让他受一次之前的苦。他是个无辜人,他已经失去很多了,他应该去投奔新生活,而不是回石城接受过去的审判。
筹措了一番语言后,她才划开手机,在车驶向姥爷的村子时,字斟句酌地给孙锡编辑了几条微信。
【孙锡,我想了一下,我是真心认为你在北京生活挺好的。】
【你看,你在那边有房有车,有不错的工作,是可以稳定下来的。】
【你也有朋友,陈木霖有时候不着调,但对你是够意思的。】
【还有,那里没人知道石城这些事,你不用在意别人眼光,可得活的更自在。】
【真的挺好的。】
信息发出去后,迟迟没动静,突然前排的温雯回头,伸出纤细的手,晃了晃,递过来一包她正在吃的橡皮软糖。
小九怔了下,见妈妈眼睛还没消肿,眼底那一抹讨好的歉意却一览无余,伸手拿了一根青苹果味的,盈盈对她笑笑。
她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这时候,孙锡回复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对啊。】
【真有这么好?】
【有啊。】
【扯淡。】
小九微怔。
【你当年甩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第22章 你敢毁掉我的生活试试
三口人到姥爷老家的村子里时刚好十点,余凯旋直接把车开到祖坟山下的庙里,远远的,就看到表舅和他两个儿子穿着厚重棉大衣等在那,看到二凯哥的车连连招手。
简单寒暄闲唠几句,就把用来烧的祭祀用品先搬进庙里,庙里有个火坑,专门用来烧纸钱的。早些年还能把东西拿山上去烧,后来怕引起森林火险,林场管得严,就统一在山下烧,烧好后将灰烬打包好,带到坟前。
余凯旋先在火坑底铺了几层竹浆黄表纸,表舅又浇上薄薄一层汽油,划开一根火柴扔进去,火势腾地燃起,而后温雯一件一件将准备好的邮寄给亡者的心意扔进去。
一沓又一沓的纸钞,一袋又一袋的纸元宝,成捆的黄表纸,从殡葬店买来的假书假电脑,甚至还有假的粉色 iPhone15,温雯统统扔进去,她说那是小姨会喜欢的东西。姥姥生平最爱养花养草,温雯让小九一朵一朵的将纸扎的牡丹和月季扔进火里,余凯旋甚至买到了纸扎的多肉植物,温雯不让烧,说太丑了,姥姥会嫌弃。
火足足烧了近一个小时,大家沉默着看着琳琅满目的天价礼物烧成灰烬,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肃穆,仿佛那火是神奇的媒介,真的能将生者的满腔怀念和亏欠,熊熊灼烧着送到逝者那一端,让她们饱餐,富足,最好比活着还要体面。
最后二凯哥拿树棍搅拌着灰烬,待完全冷却后,用加厚的袋子装好,又带上贡品,一行人出发上山。
温家的祖坟在半山腰,不算高,但因为积攒了半个冬天的雪,也没有人清理,路极其难走。表舅带着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都常年在家务农,一把子力气,也熟悉山道,带他们走一条相对轻松的路,偶尔遇上雪厚的地方,就用随身带的铁锹清理一下。
快到中午时,他们才来到祖坟。姥姥和小姨的坟紧挨着,当年修的不算好,坟头小而乱,前几年温雯花大价钱新换了超大的墓碑,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她不管,她就要把这坟地里其他祖宗都比下去。
简单清理了一下附近的杂草和积雪,清出一块空地来,摆上准备好的水果糕点馒头贡品,将烧好的灰烬洒在坟头,又放上两束假花,而后余凯旋倒了两杯酒,洒在坟包上,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一通祭奠时开场白,他也是熟能生巧了,张嘴就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们要轮流跟亡者说说话,每年都如此。
首先是余凯旋,坟前铺着块厚棉垫,他跪在上面,腰背挺直,先冲着姥姥的坟磕两个头,朗声说了一段每年都大同小异的话。他说妈,托您的福,我们今年也都挺好的,温雯挺好的,小九挺好的,浴池也挺好的,您在那边享福吧,不用惦记我们。
然后再转过来,看了眼旁边小姨的墓碑,语气温柔下来,像是哄小孩般说,小雅啊,你这一年咋样啊?算起来今年也四十出头了吧,哎呀一晃连你都到中年了,在那边成没成家呢?要找就找个对你好的,年轻的,帅的,钱不钱不重要,缺钱了跟哥托梦,哥给你送。还有那手机,可劲用,明年出新款了哥再给你买。
余凯旋突然停顿了下,声音抖了抖,又沉了沉,继续说,小雅啊,哥年年都说这话你别嫌烦,可要是不说的话,心里堵得慌……当年就晚了一步,我每天每夜都后悔,要是早点去就好了,你别怪哥……哎呀不说了!
余凯旋狠狠抿了下眼角,猛地站起来,仰头吹山间冷风,说到你了小九。
余九琪利索跪下来,恭恭敬敬冲两边各磕了几个头,然后说了一番她早就准备好的话。
她说,姥,小姨,我前一阵子还梦到你们了,你们跟照片里一样,一点也没变,姥你还是那么会打扮,小姨还是白白净净的那么好看,就是头发长了。你们在梦里问我,小九最近你妈还那么瘦吗?还经常哭吗?
余九琪微微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温雯,见她身子颤了颤,转回头,继续说,当时我让闹钟吵醒了,就没回答你们。姥,小姨,我妈现在好多了,没以前那么不爱吃饭了,也不咋哭,她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你们放心,我会照顾我妈的。
然后她又磕了两个头,站起来。
最后是温雯,她站了一会,慢腾腾地跪下来,却跪不直,山里一阵冷风卷着细雪吹来,吹乱了她的散发,宽大羽绒服里的身子似乎也跟着晃了晃。
她微微歪着跪了一会,轻轻吸了口气,才堪堪开口,一出声就语无伦次,又颤颤巍巍。她说,妈,又过了一年了……妈,快 25 年了,怎么那么快啊……妈,你腰还疼吗?我最近也开始腰疼了。
她就说到这里,突然就此打住,又艰难地转个头,看向另一侧,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就落了下来,咬着唇,惨白的脸小幅度颤抖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她才能说话,却只说了几个字。
她哽咽着说:“雅,姐来了……”
然后温雯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整个人跪坐在地上,哭声越来越大,呜呜咽咽的变成了嘶声裂肺,周围所有人都垂着头,或看向别处,没有立刻去劝,各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也任由她发泄一会。
所有人都明白那个道理,沉重悼念亡者的意义,是让活着的人脚步能轻盈些。
哭声越大,越响亮,活下去就越有力气。
小九没见过温雅,但曾经在温雯的床头柜里看过她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照片是两张合影,一张姐妹俩的,一张母女三人的,应该是同一天照的,还是夏天,背景是一窗台的绽放的鲜花,可没有一朵美得过她们的笑容。温雯长得更像姥姥,明艳风情,温雅像姥爷多一点,是个文静端庄笑起来肉乎乎的小姑娘。
温雯还收藏了一张温雅高中同学录上的自我介绍,就是一张信纸大小的表格,除了星座血型之外还有兴趣爱好,甚至有一栏问最崇拜的人是谁?当年 17 岁的温雅填的是姐姐。还有一栏问最爱的人是谁?她填的还是姐姐。
那张纸已经皱巴巴的了,温雯依旧放在床头柜里,一打开,就能看到。
小九知道她每天醒来都会打开那个床头柜,坐在那沉默一会,才开始一天的生活。
像是被判了某种长期刑罚,逼迫自己不要忘记每一个人,也不要原谅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她本人。
过了许久,让温雯独自哭了一会,直到她明显疲惫了,余凯旋冲小九使了个眼色,小九过去扶着温雯起来,说妈太冷了,跟姥姥小姨告个别吧,咱们得下山了。
温雯依着小九,握着她的手,借力站起来,走之前最后看了眼小姨的墓碑,自言自语低声说了一句话,说的并不清晰,有气无力的,可小九一字不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