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吹又生by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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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外面。】
余九琪见旁边手机亮了下,用输液的那只手拿过来,慢慢划开,看了眼,然后突然震惊的,看向医务室唯一的一扇窗户。
孙锡低头又发:【你不用回。】
小九看了眼手机,左右看看没别人,再挺直身子,用力地看他。
【好点了吗?】
小九点头。
【害怕了吗?】
她摇头。
【没事了。】
她突然不动了。
孙锡隔着冷空气,隔着夜晚,隔着不够干净的玻璃,隔着度数不算高的白炽灯,见她直直地凝视自己。
又略带苦涩地抿唇笑了笑。
余九琪也隔着度数不算高的白炽灯,隔着不够干净的玻璃,隔着夜晚,隔着冷空气,看向窗外孑然守在那里的男人。
她很久没见他笑得那样温暖了。
绕回刑警队大楼时,那个笑容就落了下来。
然后突然的,孙锡收到了王贺元的信息,说乐胜煌的转让手续该走流程了,让他明天中午之前把第一笔钱转过来,不然作废。
孙锡犹豫了一下,没回复,而是翻出另一条信息。
就是余九琪在被绑架的惊险时刻,委托那位瞬间点醒她的绑匪发来的,他惶惶等待了多年的那几个字。
她说:【我想好了,我跟你走。】
孙锡又怔怔地,看了一会。
第34章 冬风吹又生(上)
临近深夜十一点,石城刑警队二楼中间的会议室灯火通明,来往不断,高低嗓门此起彼伏,甚至还传出阵阵大笑声。
这要归功于葛凡受命去买的三十几杯奶茶、两箱红牛,和二十多斤大锅现炒的瓜子。
东北人骨子里是抗拒悲情的,甚至羞于表达伤感,即便痛苦当下悲悲切切,转而也会用豁达幽默来消解甚至掩饰它。
凄苦和欢腾,转瞬间即可切换。
余凯旋见小九没有大碍,温雯也不哭了,加上案子明朗,那绑匪妇女回过味来甚至跟他们道了歉,一场牢狱之灾她是逃不掉了,就没过多难为她。见眼下就剩挨个录口供走流程了,在等待期间,二凯哥冲葛凡招招手,递个眼神,说你去办点事。
葛凡立刻会意,不到半小时,拎回来半车东西,也不敢贸然进别的办公室,都挨个都放在门口,说是年底了,辛苦警察同志们了,代表老百姓意思一下子。
按理说有规定不能收的,余凯旋摆摆手,说也没啥值钱的玩意,要不是怕影响不好,他都想一人一张温都水汇套票。那李军本就不是个守规矩的,就带头抓把瓜子磕,说盛情难却,那就不客气了。
李军今晚也没啥重要工作,跟余凯旋一大家子围着会议桌闲聊起早些年的趣事,大家散开坐着,等着挨个走流程录口供,说说笑笑的,谁也没再提不久前的胆战心惊。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忽地吹开一扇窗户,打散了屋子里的热气腾腾。
坐在窗户底下的余九琪打个冷颤,紧了紧衣服,她附近的温雯牵着她的手,笑着说过来,坐妈这边,然后握着女儿冰凉僵硬的手,没再放开。
余凯旋就近,去关上窗户,念叨一句:“这风真冷啊。”
“冬天的风,都跟刀子似的。”李军随口说。
“年年说是暖冬,年年这么冷。”
“就不能信那玩意。”
小九蓦地失神,微微转头看向刚才那扇窗户,忽然一阵熟悉的错觉,愣怔中,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余九琪,到你了。”
温雯拉了下她的手,小九才回头,看到妈妈依旧红肿的眼睛,淡淡的笑容,见她温柔地说:“去吧,等你完事了咱们就回家。”
门口站着一个负责传唤做笔录的女警察,又叫了她一声。
小九仍是不安地看着温雯,尽管她看起来很平静,又眼含笑意,甚至罕见的有些慈爱在脸上,她却从心底往外打了个冷战,直觉比刚才兜头袭来的那阵冬风更凛冽的在等待着她。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当然清楚温雯已经识破了她的谎言,知道了她跟孙锡在县城的事,可从她醒来到现在,四个多小时了,温雯愣是一句没提过。
以她对温雯二十几年的了解,像是蓄满了水的羸弱堤坝,她越是佯装平静,越危险,只要瞅准了时机和对象,就会颤巍巍地瞬间崩溃,泄洪般大面积屠伤。
还不如像过去那样,直接甩她两巴掌呢。
这样她也能轻松些。
余九琪跟着那位女警察走出去,沿着走廊往前走,心里七上八下,还没走到尽头,就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从一间小房间走出来。
他刚刚结束做笔录。
小九没再回避,抬头毫不遮掩地直视他,刚才隔着黑夜和玻璃没看清,他又离得远,只捕捉到了那个难得的微笑,可此刻细细看来,他头发杂乱着,面容疲倦,肩膀沉甸甸的,只有回视自己的眸光明晃晃藏着丝欣悦。
虽然只隔了不到一天,短短十几个小时不见,心境却跌宕伏起如一生一世那样漫长。
所以哪怕只有擦肩而过的几秒,她也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他是否理解了那则短信传达出来的辗转又突然的决心,确认我是否仍旧坚持。
孙锡没给她任何犹豫的余地,在擦身瞬间,斜着过去,碰了下她垂着的手。
很短时间内,他捡起两根冰凉指尖,顺在指间,狠狠用力捏了捏,再放开。
小九吃痛,蹙眉,随着他松开的手,回头,撞见他那双依旧幽深的,恢复了动物般锐利的眼睛。
指尖泛着酸疼,徐徐绽放。
“孙锡,”这时旁边的女警察开口,“你先别走啊,还得等一会,等最后一个录完了我们核对一下再统一签字。”
“嗯。”那锐利眼神仍看着小九。
“你也去中间会议室等。”
“嗯。”
不行!余九琪却突然警惕起来,不能让他去那里,不能让他与此刻的温雯坐在一个屋子里,可小九刚要提醒孙锡,已经被带进了做笔录的房间,门在身后关上了。
她急急问:“笔录要做多久?”
“你应该时间长一点。”
“那要多久?”
“至少一个钟头吧。”
余九琪绷紧神经,调动全身仅剩不多的能量,来回忆这一天一夜所有细节,高效配合,最后花了四十分钟完成笔录。
那四十分钟内,不出她预料,原本一派融融的会议室因为孙锡的到来,掀起一场从过去刮来的飓风。
起初的十几分钟还算宁静,虽然自从孙锡一踏入那间屋子,气场就已经开始诡异了。天还在聊,瓜子还在磕,可尽管他坐在门口角落里,四周有意无意的敌视仍利刃般投过来,此起彼伏。
对于一个早就习惯了不受欢迎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被厌恶并不能伤害到他,脸皮早就厚了,刀子刮来,最多皮外伤。
他垂眸,定定落在地面,两手叠放在腿上,轻揉指间那一小块皮肤,听着李军抱怨起他丈母娘为了省点钱自己擦玻璃摔伤了腰,余凯旋一听,说温都水汇有个按摩技师不错,之前是学中医的,孟会红立刻会意,说让老太太来,我安排。
李军笑嘻嘻说不用不用,可又说中医好啊,老人调理筋骨还得中医。
就在这时候,突然间,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传来:“你奶身体怎么样了?”
孙锡没有动,但心底一惊,本能地意识到这个软绵绵的问题,是刺向他的新的武器,且不止一个。
果然,她又问:“她手术做了吗?”
孙锡缓慢抬头,循着声音,看向斜前方,迎着温雯看似平和的目光,说:“我不知道。”
她点点头,像是不意外:“你回来都没去看她?”
孙锡没说话。
“也是,她过去那么对你,连亲孙子都出卖,呵,”温雯冷笑,“这种恶毒老太太,老巫婆,死了也别管她。”
孙锡躲过她的凝视,依旧捏着指间,绷着脸,没吭声。
旁边的李军精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乱转,他刚才也略略打听了这位在案发前跟余九琪偷偷过了一夜,又在锁定绑匪身份上发挥重要作用的帅哥是谁,知道他们两家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但没细打听,他是后来从省会调过来的,对石城过去的事情没那么熟。
温雯看出来李军在琢磨,翘着腿,有点乱掉的长卷发零散地遮着两颊,露出的那一小条五官极为紧凑,纹丝不动,唇抿紧,眸光凝聚成墨色,片刻后眨了眨,涣散一片,破罐破摔,一句话爆炸点破。
“李队长你可能不了解,”温雯盯着孙锡,“他爸,25 年前,伙同一个变态连环杀人犯,杀了我妹妹。”
此话一出,宛如轻飘飘丢下一颗炸弹,屋子里所有人瞬间惊醒。
还没完,她像是揭自己伤疤上瘾一般,又说:“那个连环杀人犯,14 年中央台还有一期法制节目专门报道过,他爸,在里面还出过镜,真是膈应人。”
盯着孙锡,挑眉又问:“你爸那期节目,你看过吧?”
余凯旋终于反应过来,他明白温雯要让孙锡难堪,可不能是这个场合,立刻打断:“说什么呢!”
温雯愣愣看他,一脸诧异:“我说错了吗?节目你不也看过吗?当年那现场你不也去过吗,哥,他们怎么对小雅的,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余凯旋沉了沉气,见温雯脸色坚毅,不肯妥协,又呵斥:“你少说两句吧!”
温雯像没听见一样,接着说:“当年他爸躲到山里去,还是你带着老三去抓回来的呢,你忘了吗?”
余凯旋下意识看了眼孙锡,与孙锡投过来的淡淡目光相碰,他没躲,倒是见孙锡晃了晃眼神,像是心虚一般,又偏过去。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别在这提了,要说回去说,这是公安局。”
说话的是孟会红,她见余凯旋想起这件事也不是滋味,立场不够坚定,未必能镇得住温雯,便站出来控个场。
可没用,温雯转头看着孟会红,突然激动:“姐,你说的太对了,这是公安局啊!”
孟会红懵了,看了眼旁边的葛凡,都闹不明白温雯突然激动是什么意思。
温雯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般:“是啊,真有意思,又闹到公安局来了,怎么又闹到公安局来了?”
然后突然转向孙锡,狠狠看他,直接点名:“孙锡,我问你,怎么还是咱们这伙人,又闹到公安局来了呢?”
孙锡没躲,盯着温雯,他明白她想让自己无地自容,知难而退,那就试试。
李军见两人杠上了,打圆场:“这不那诈骗犯家属鬼迷心窍吗,绑架你家闺女。”
“那我闺女怎么就这么倒霉,让她绑架了呢?”
“不正好她去富满村……”
“她为什么去富满村?”
李军皱眉,觉得被绕进去了,不吱声了。
温雯盯着孙锡,又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跟我撒谎去富满村?”
孙锡艰难的,一字一字说:“因为我。”
“因为你?”她轻轻反问。
“因为我。”他又重复。
“所以我女儿被绑架,被灌药,被人裹在被子从农村弄到县城藏在家里,遭了这么一大通罪,都是因为你!是吗?都是因为你!”
温雯最后吼着说的,尖利地看着他。
孙锡半晌没回复,忽然发现无法否认这番质问里任何一个字,那把利刃终于戳破了他经年累月练就的厚脸皮,沿着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方式,拐着弯的,奔他的心脏去了。
他以为他可以应对,他不想躲的,可起码在这个回合,他知道败了。
败在他也认为自己有罪。
于是只能说:“对不起。”
温雯更愤怒:“我不用你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一分钱不值。”
余凯旋怕再吵下去影响不好,让人看笑话,皱眉说了句公道话:“你没弄明白吗?那女的早就盯上小九了,不是这次,也是下次。在人家公安这,你得就事论事。”
温雯转头:“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呢?”
“我没帮啊。”
“你忘了九年前了吗?”
余凯旋一怔。
“九年前跨年夜,也因为他,闹到公安局来,你忘了吗?”
温雯扫了一圈所有人,见大家各有各的迷惑,又看看时间,算到离小九回来还有一会,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她不甘心半途而废。
又不是真疯,她忍痛揭开自己的伤疤,自然要他也血淋淋的落荒而逃才行。
温雯缓缓吸口气,索性摊牌,直说:“14 年秋天,他奶,突然来找我,直接摔我脸上一沓零碎东西,他们俩照片,聊天记录,还有网吧电影院收据,告诉我,他孙子跟我女儿谈恋爱了。余九琪那时候才初三,我当然不让,我就花时间管了管,但我也只管我女儿,孙锡,我当时没有找你麻烦吧?”
孙锡看着她有些惨淡的脸,用力捏着手指间,捏到泛白,没回应。然后稍微一偏头,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门外一角,慌乱了一瞬,转而,回眸稳住。
他看到余九琪侧着身子,就站在半开着的门外,走廊的灯将她的影子投在门口,薄薄一小条。
她默默听着一切,影子一动不动。
小九刚刚结束笔录,循着声音急急过来,却在听到九年前那三个字时突然停下,像是害怕什么一样,原本积攒起来的勇气在巨大的恐惧面前荡然无存。
有那么一瞬,她希望自己原地消失,或者从没存在过。
就这样心如死灰般,听着一扇门后的温雯继续说:“结果也就三个月,跨年那天晚上,他就偷偷把小九叫出去,买了长途客车票,骗小九跟他离家出走。然后呢,又在车站遇到一群小混混,那群小王八蛋,跟他一样,当年都是人怕狗嫌的垃圾,就闹了起来,差点……”
门外的影子一抖。
孙锡余光瞥见,猛然看向温雯,凛冽着眼带威胁。
温雯似乎被他吓了一下,吞回去一些话:“……差点连累我女儿不说,他还把人砸个半死,要不是我们去的及时,我们帮着处理后来的事,”她迎着孙锡突然阴狠的眸光,说,“你也早就去蹲监狱了!”
小九手按在门上,似乎要进来。
孙锡这时突然起身,他不想让她踏进这个硝烟密布的屋子,他一个人就够了,她不用。
起身后,只微微侧头跟李军说:“我出去等。”转身往外走。
温雯却喊住他:“你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
孙锡突然停下,倒不是因为温雯,而是他转身后就看见半扇门外的小九,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脸。
她抬头,眼神揪着在他脸上转了转,孙锡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可从她的反应看来,大概并不好看。
他很想笑笑,想云淡风轻,想暗示她这都不算什么,我们一起扛过更糟糕的不是吗。
可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尽量镇定地站在那里,用后背帮她抵挡更多的刀。
温雯还在后面步步紧逼。
那个羸弱的,蓄满了水的堤坝,终于泄洪般朝门口的方位崩塌袭来。
温雯颤巍巍站起来,攥着拳,盯着孙锡连续质问,并说出她的真实目的:“当年,你跪在我们面前说对不起的时候,是怎么保证的?”
“我们帮你善后,你又是怎么保证的?”
“我们是不是就提了一个要求?”
“你答应了的!”
“可你做到了吗?”
“你守信用吗?”
“我直说吧孙锡,你配不上余九琪。”
“从小打架斗殴,又杀人未遂,谁知道你在外面还干过什么。”
“你跟你爸骨子里挺像的。”
“你配不上我女儿。”
余九琪就是在这时候打开门,走进去的。
孙锡试图挡她一下,想把她拦住,可不知是门打开后产生空气对流,还是那扇窗户本就坏了,一阵强风忽然又把窗户吹开,直接吹在余九琪脸上。
小九随着风挪了几步,躲过孙锡的手,却迎着那阵刺骨冷风,看向窗外,恍然愣住。
依旧是那熟悉的错觉,但此刻她知道是什么了。
这么多年了,好像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发生在冬天,似乎只要冬风一吹,遥远的恨就重来一次。
她一向很害怕这种感觉,她受够了。
可奇怪的是,此刻就站在风里,风依旧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却也没那么难耐,甚至当你适应了它的刁难后,回望过去,一切并不可怕。
冬风,和仇恨一样,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的软弱。
于是余九琪看着温雯,坚定说:“妈,不是这样的。”
余凯旋突然站起来,他知道大事不妙,拦着小九,沉着脸:“行了,都别说了,签完字就走,今天就到这。”
小九又看着他:“爸,不是这样的。”
“当年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杀人未遂。”
温雯一阵害怕,大喊:“余九琪!”
小九看着她:“你们都知道的啊,不是孙锡干的。”
“为什么啊,还在这么说他。”
孙锡也上前,右手用力按了下她的肩膀,不让说。
可小九转头,眸光扫过肩膀上那枚素戒,再去看着他,眼底一片坦然。
坦然地面对过往,面对真相。
面对你并不是他们口中的坏孩子,我也并非那么好。
面对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你来我往的亏欠中,我欠你的,最大的一笔债。
既然冬风把一切都吹来了,那么干脆,掀个彻底吧。
于是她就看着孙锡,继续说:
“明明是我啊。”
“那个人,袁轩,明明是我砸的。”
“七下,每一下,都是我砸的。”
第35章 冬风吹又生(下)
2014年的跨年夜下了场雪,起初雪并不算大,石城市政府却取消了新年烟花秀,热衷跨年仪式的小年轻们怨声载道,纷纷找别的娱乐,KTV 是首选,舞厅酒吧也几乎爆满,还有不少干脆去临近的旅游城市玩。
孙锡和余九琪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决定去当年已经是网红文旅城市的延吉,去看新年民俗秀,吃正宗的朝鲜美食,最吸引他们的,是那里会有一场更大型的焰火表演。
没错,他们一开始是没打算私奔的。
私奔是事故发生后,没有人相信他们只是单纯想完成这个仪式,而给他们定的罪。
似乎只有这个带着禁忌感的叛逆罪名,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违逆家长要求,偷偷离家并酿成大祸。
不过他们并不反感这个词,某种程度上,当晚他们就是想叛逆一把,想反抗一回,想用微不足道的一次出走来证明他们有干翻命运的勇气。
“孙锡,我们干脆在延吉玩他个三四天吧!”
十五岁的余九琪大步走在小米粒般的簌簌雪中,回头笑着问孙锡,黑色毛线帽上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饱满的脸颊冻出两陀浅红,眼角弯弯,冬夜下,眼底灼灼耀眼。
“那你不上学了吗?”
“我有元旦假期啊!傻呀你!”
孙锡低头笑笑,笑得很自然,那时候十七岁的孙锡已经不那么阴郁了,偶尔也会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糟糕,甚至,他偷偷看了眼撒着欢走在前面的女孩,当她在身边时,他会觉得幸运。
余九琪又回头,看他:“行不行啊?”
孙锡想了想:“你爸妈呢?”
“等会上车了我再告诉他们。”
“他们生气了怎么办?”
“管他呢。”
“要是你妈又打你呢?”
“管他呢。”
小九突然停步:“你是不是不愿意?”
“没有啊。”
“那你是不是怕温雯?要不就是怕二凯哥?要不就是怕你奶奶又逼着你去监狱?”
孙锡笑笑,大声:“管他们呢!”
雪渐渐大了些,但没有风,温度不算低,他们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没有避讳任何人,大大方方并肩走向石城西郊的客车站。
跨年夜街上热闹些,不停有车呼啸而过,孙锡大步过去,揽着小九肩膀,送到里侧,手没再松开。
小九偷偷看了他一眼,肩膀一躲,在他的手落下去时,主动牵起来。
那是他们被当成报复工具被家长们利用后,在各自经历了三个月的磋磨和消沉后,第一次碰面。
他们没有诉苦,没有抱怨一句,甚至都没有提过这段日子,就是突然不想再遮遮掩掩了。起码在今天晚上,他们想光明正大一点,坦坦荡荡一点。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干嘛要为过去的恩怨埋单。
他们当时这样想。
到达客车站时,正好八点,他们买了八点四十的车票,十一点前到延吉,恰好来得及看焰火。
西郊客运站是私营的,专门跑几条省内路线,这个点正规客车都停运了,余九琪没有身份证买不了火车票,只能这么走。
售票大姐撕了两张薄薄小票递给他们,说先等了一会,冷的话去隔壁台球厅待着,到点了去叫你们。
台球厅是两间店铺打通的,很宽敞,一边摆着几个台球案子,一群小年轻在斗球,一边是几排收费的候车座位,能看电视,旁边卖饮料零食和烤肠。
孙锡选了两个靠边的位置,小九坐下后,他说去买两杯热饮,等待间隙,在嘈杂的喧哗声中,听到一声拖着轻佻尾音口哨。
起初没在意,可随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粗嗓门。
“余九琪!”
孙锡回头,循着声音,隔着几排闹哄哄的散座看向另一侧,看到那个从小跟他斗到大的,已经辍学瞎混的袁轩。
袁轩杵着球杆,看着小九:“你自己啊?”
孙锡端起两杯饮料,大步走过来,直接给余九琪一杯,再淡淡看过去,眼带寒光。
小九丝毫没在意袁轩的这声轻佻,也没害怕,袁轩他爸大诚哥跟余凯旋年轻时就结过梁子,所以他从小就格外爱招余九琪,但也都是小打小闹,不搭理他,他也没辙。
可今天不同,袁轩看看捧着同款姜茶的两人,嘴上憋出句脏话,又嘀咕了句,他俩还真搞上对象了,然后转头,冲同桌打球的一个光头高个子说了句什么。
那光头看着比他们大几岁,像是近视,觑着眼睛打量他们,而后放下球杆,脚步不紧不慢的,奔着孙锡走了过来。
孙锡站在小九旁边,瘦瘦高高的身体挡着她。
本以为是来较劲的,可那光头走近后突然冲孙锡点个头,伸出一只又大又长的手,笑起来蔫蔫的:“你好,叫我陈华就行,幸会。”
孙锡打量他,不认为这番客气有丝毫善意,正相反,他那双即便笑起来都极其冷漠的眼睛,蛇一般毫无温度,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不由得格外警惕。
果然,那光头收回手,说:“我是你爸的粉丝,你爸那期节目我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真是个有魅力的人。”
“比起那个主谋,我更欣赏你爸。”
“尤其那首诗,写的真好。”
然后眯起眼睛,观察孙锡:“有没有人说过,说你跟他……”
孙锡没了好脸色,正要开口打断他,旁边坐着的余九琪探个脑袋出来,抬头脆生生抢了话。
“他不像。”小九瞟了眼那光头,“谢谢你啊,他不像。”
那光头弯下腰,歪头定定看了眼小九,像是才注意到她一样,眼带询问。旁边的袁轩会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声音不算小,孙锡听得很清楚,听到袁轩介绍说,她是死的那个姑娘的外甥女。
然后孙锡看到,那光头毫无温度的眼睛缓缓睁开,露出一抹意外的猩红,他更警觉了些,挪一步,挡住余九琪。
“有事吗你们?”
袁轩说:“一起玩一杆啊?”
“我没空。”
袁轩撇撇嘴:“我华子哥想跟你交个朋友。”
孙锡看向光头,预感没那么容易甩掉他们,沉默片刻,说:“我要出趟门,等回来的。”
光头问:“你俩一起吗?”
孙锡没回答。
光头突然绕过他,低头看余九琪:“你不害怕吗?”
小九莫名其妙,怼他:“我怕啥?”
光头撇了眼孙锡:“不怕他吗?”
小九瞪他,觉得有病。
光头笑了笑:“有意思。”
余九琪烦了,腾地站起来,扯了下孙锡的袖子。孙锡了然,也想先离开这里,可没等走,一个穿着长款厚棉衣的司机打扮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裹着一身冷气,说外面雪下大了,路封了,今晚走不了了,都去退票吧。
人群一阵喧哗,大家扬着手里小车票,骂骂咧咧的询问声此起彼伏。司机大嗓门喊了句我也没招啊,走不了就是走不了,哪条线都封了,着急也没用,谁不着急,我也想赚钱啊,都赶紧回家吧,雪下大了出租车都打不着。
孙锡拉着余九琪,说走。
小九在门口略略回头,没见到袁轩那俩人。
可又莫名觉得有副冷冰冰的眼神,在盯着她。
孙锡牵着余九琪,在车站旁边的马路上拦车。
雪确实大了起来,天幕低垂,密集的大片雪花在黝黑夜幕下显得格外乍眼,明明无声纷落,却吵得人心焦灼。
跨年夜的出租车本就抢手,又赶上客车大面积停运,供不应求,他们豁不出去脸皮,抢不过那些拖家带口加塞的大爷大娘,在外面站了半个多小时,一无所获。
其实也可以走回去,但通往市区要经过一片荒地,来的时候无所谓,不知为何,孙锡此刻不敢冒险了。
他转头,看到小九冻红了的脸,摘下脖子上灰色围巾,兜着脸又给她绕上一圈。
小九看他白色圆领毛衣上,裸露出来的皮肤,雪花落在上面,瞬间消失融化。
“你不冷吗?”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不冷。”
突然一辆车停在身后,按了两声车鸣,听上去廉价又尖啸。
“要送你们一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