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吹又生by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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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小九二十五」
退出那条视频,发现祝多枚这条朋友圈的标题也是这几个字。
「我家小九二十五」
搁下手机,孙锡坐在床上,点了一颗烟,依旧觉得热,短袖 T 恤的袖子掖进去,叠着塞到肩膀,漏出肌肉紧实的胳膊,俯身,撑着腿,盯着行李箱,看了一会。
然后狠狠吸了一口烟,抬脚,把行李箱盖踢上,合上。
一个文件袋滑出来,他没有管。
第37章 依旧,万箭穿心
热闹而和睦的生日宴结束在海鲜酒楼打烊那一刻,服务员来催,大家也都横七竖八喝到位了,余凯旋冲门外挥挥手,说行,买单吧,我们撤了。
余九琪喝的不多,到室外吹了点冷风就散了一半,因为喝了酒都没开车,小九就打车安排全家人各自回家。余凯旋和红姨一辆先走了,祝多枚住的偏,自己一辆,最后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抢了个准备交班的出租,葛凡说干脆一起,先送小九和温雯,他再回去。
各自散去后,余九琪搂着已经醉断片的温雯坐在出租车后排,看着海鲜酒楼渐渐倒退消失,意识到这虚假和谐的一天彻底过去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新一轮的挑战和撕裂。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家庭都这样,即便有再大的问题矛盾,碰上重要的年节和生日,都要先放一放,忍一忍,装也要装出一派融融的样子,等大日子一过,该立规矩的立规矩,该算账的算账,横在彼此心间的那根刺早晚要面对和拔掉。
对于如今整个家庭来说,这根刺,很显然,就是孙锡。
不对,小九忽然有一瞬难过,或许自己也即将成为这根刺了。
“还好吧小九?”
坐在前面的葛凡回头,酒气浓重,他喝了酒之后爱脸红,显得那双桃花眼更润了些。
“没事,我喝的不多。”
“明天还上班吗?”他随口问。
“嗯。上班。”
“我听王欢说你元旦能放三天假。”
“是。”余九琪联想到在群里撒的那个谎,敏感地看了眼他,“你咋还跟欢欢联系上了,人家可有家有室了啊。”
“就今天中午在饺子馆吃饭,碰上了,说几句话。”他瞄了下小九。
小九垂眸,看了看腿上的温雯,见她还沉沉睡着。
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觉得到此为止就好。
葛凡转回去,很快又转回来,眼神犀利了些:“她说今天下午你们领导给你假了?”
小九抬头,迎着他的探究,脑子里惯性的迅速编了个借口,这个漏洞并不大,对她来说过于简单,可谎言到嘴边又忽然止住,她想试试说出来又怎样,能怎样,于是淡淡回答:“对。”
葛凡那双被酒精熏红的桃花眼慢慢滑下去,却不知该滑向哪里,他搞不明白在期待什么,似乎把自己将死了,想问下去,又不敢再问。
“那你还工作到晚上。”
“真行。”
“今年银行模范员工还得是你。”
他回身,声音越来越小。
路上,温雯被小富总一通电话吵醒了,小富总在帮商场谈两个日本品牌,这几天在国外出差,见温雯喝醉了问了几句关心的话,温雯就嗯嗯呀呀地胡乱答,小富总跟她说不明白,就让小九接电话,说家里客厅抽屉里有他上次买的解酒护肝药,给温雯吃点,她酒醒后会头疼,别的不管用,就富安商场后门那家理疗馆的头部按摩好使,他已经约好了,拜托小九明天带她去。
余九琪直点头,说放心吧,又客客气气跟他聊两句,挂了电话后,小九拨了拨妈妈脸上散乱长发,又把她眉心半拧的褶皱轻轻按平,安心了许多。
到了小区,温雯下了车走路还是费劲,葛凡就让租出车打表等一会,跟小九一起扶着她上楼。到家后小九催他回去,葛凡住在 KTV 的宿舍,虽说都是小兄弟,但回去太晚打扰别人总归不好。
他搭着胳膊把温雯放在卧室床上,嘀咕了句:“没事,反正那破宿舍也住不了几天了。”
小九想起之前他说要辞职的事,转念一想,或许让他辞职的理由即将不存在了,委婉说:“你再看看的。”
“还看啥,我说了我不可能给他打工。”他干脆点破。
小九把温雯鞋和厚衣服脱掉,说:“反正再等几天吧。”
“等几天?”
她又把被子给妈妈盖上,含糊说:“再等一阵子呗,着啥急。”
葛凡打量她,说:“我听说老王已经把乐胜煌出手了。”
小九手顿了下,没吱声。
葛凡又说:“好像第一笔钱已经收到了,他还了一部分账。”
她这才看了眼葛凡,又想起酒店行李箱里那两个牛皮纸文件袋,眨了眨眼,看看时间,说不早了,哥你快回去吧。
葛凡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脑子一团乱,犹犹豫豫的,有些话欲言又止,直到小九把他送到门口要关门时,忽地伸手挡了下,终究没忍住。
“你元旦假期咋安排的?”
小九想想:“还不知道呢。”
“能空出一天来吗?”
“怎么了?”
桃花眼在她脸上停了许久,辗转说了个轻松的:“帮我拍个段子。”
小九说行。
再回到温雯卧室时,发现妈妈翻了个身,整个脑袋都埋在被子里。
小九轻手轻脚过去,拿卸妆棉细致地给她卸妆,在皮肤每个纹路上细细停留,温柔擦拭,感叹着妈妈底子可真好啊,这个年纪皮肤还是紧致又细腻,让人羡慕,如果我真的像你就好了。
卸了妆,又去用热水洗了个毛巾,想给她擦擦脸,可一回来,还没等擦,就看到温雯眼角沁出一滴泪来,亮晶晶的一滴,徐徐盈满,又翻滚着滑下,在冷白皮肤上滑出一道亮光。
她还是沉沉闭着眼睛,表情依旧平静,像是做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梦。
小九用热毛巾,把那滴泪稀释掉。
视频电话是孙锡主动打来的,但在此之前,小九先给他发了个意味不明的微信。
等温雯睡着后,又挨了一个小时,余九琪惦记着葛凡临走前的话,想着他是不是真的还要买下 KTV,如果买了,又意味着什么。
自那天在公安局短暂又模糊的沟通后,已经两天过去了,他们没有针对那个约定做任何计划,也没有正式聊起,倒不是逃避,起码余九琪不想再逃避任何事了。
可聊呢,又总得有个不那么唐突的节奏。
【你假期还剩多少天了?】小九琢磨一会,这样开始问的。
等了二十多分钟,孙锡没有回,然后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小九没有调静音,被铃声吓了一跳,本能地按灭,下床穿上厚外套,同时快速给他回了条微信解释。
【等一下,我换个地方。】
【去哪?】
这还用问吗,小九没回。
他就说:【不许去。】
又说:【再躲外面接我电话弄死你。】
余九琪愣在那里,不动了,倒不是被他这句话给吓住了,孙锡放的狠话更不堪入耳的她都听过,这不算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是啊,为什么要去外面接他的电话呢。
阁楼那么冷,又高,地上冻了一层冰,搞不好又摔跤,就是打一通电话而已,为什么非得去那里呢。
我不想再去了。
然后看到他新的一条:【视频吗?】
小九想了想,回:【等我五分钟。】又说了句,【我不出去。】
那五分钟里,余九琪关严了门,调暗了灯,又迅速去衣柜找了件修饰脸型的宽领毛衣,嫩黄色,据说这是最称她肤色的颜色,头发散下来,随便抓了抓,调出手机原相机模式看看,气色似乎有点差,稍微抹了一层粉色润唇膏,最后几秒钟,一会躺,一会坐,对着手机镜头选了个自认为最好看的角度。
视频电话一秒不差地打过来。
她想可能是太久没跟男人大半夜打视频了,居然有些扑通扑通小鹿乱撞,竟比下午没有丝毫缝隙地被他困在怀里还要紧张,就这样看着那个黑色头像等了一会,才按下去。
一接通,小九忍不住皱眉,屏幕里高耸鼻子和半张脸怼在眼前,鼻孔都一清二楚。
拉远了一点,小声:“孙锡?”
听到声音后,他也跟着拉远了一些,看起来像是躺着,一只手垫在脑后,手机倾斜着,依旧怼着脸,眼睛懒懒搭着看她。
小九就恨,恨他也太敷衍了些,又奇怪,奇怪他即便这死亡角度看起来也有几分姿色。
孙锡还是搭着眼皮看屏幕,眉心徐徐揪起:“你化妆了?”
小九趴在床上,摇头:“没有啊。”
见孙锡还盯着她,想起什么:“哦,就晚上嘛,护肤,做了个唇膜。”
心想男的也真是有意思,脑子里某些方面结构简单到愚蠢的地步,抹了点润唇膏就等于化妆了,可怜,小九舌尖上下灵活地舔了舔,把唇膏卷到嘴里。
见他一动不动像是卡住了,以为没弄干净,就稍微用了力,舌尖在唇上又扫了一圈。
孙锡抿了抿唇,像是幽幽轻叹了口气,眼睛略略撇向另一侧。
小九搞不明白他突然这是怎么了,猜是不是自己用力过猛,让他不适了。
孙锡确实不适,心想大半夜跟我来这套,真行。
接着两边就这样安静了几秒,时隔三年多的第一通深夜电话刚开场,就陷入一种难言的尴尬。
好不容易,小九想起找他的目的:“孙锡,陈木霖给了你多久的假?”
孙锡回头:“又赶我走?”
“没有。”
“走我也不能就这么走。”
小九没料到他还耍上脾气,往往这时候,她就特别爱逗他,于是说:“那哪能让你空手走。”
孙锡预感没好话。
“我给你带点特产走,人参貂皮,大米木耳,你选。”
孙锡瞪他:“余九琪。”
小九笑:“跟你闹呢。”
“我没跟你闹。”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什么。”
小九又皮:“知道你心眼小,不识逗。”
也不知怎么,气氛突然就让她给带跑偏了,窗外有皎白月光冷冷铺在米色床单上,暖气这几天够足,她光着小腿,叠在一起,脚趾在床单上轻轻点了点,三下两下的,像是跳舞。
心里也扑棱棱的得意,尤其见他沉着脸不识逗的样子,想一只被撩急眼了的猫,姿色都添了几分。
过去跟孙锡在一起她占上风的时候不多,机会难得,于是耐心主动哄了哄:
“你在酒店呢?”
“没有。”他居然说。
“那在哪儿呢?”仔细看,因为镜头怼着脸,确实难辨环境。
“查我岗?”
“没有啊。”
“那不告诉你。”
“行吧。”
孙锡恨恨看她一眼,也来劲了,随手给她发了个定位,说:“这里。”
余九琪退出看了眼,一惊:“你疯了吗?”
他发来的,是温都水汇的定位。
余九琪手脚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也顾不得形象角度了,一张脸占满屏幕,满腹疑问刚要开口,不知怎么刺激到了嗓子,突然一阵痒,咳嗽了起来。
怕吵到隔壁,小九就压着嗓子咳,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手机里一道含着笑的声音就说,你先去喝口水。
小九瞪他一眼,说你等着。
然后把手机扣在床上,努力压着咳嗽,下床,开门。
门轻轻打开,屋子里的暖色暗光倾泻出去,小九心想着快速去接一杯水,快速回来,可脚步还没迈出门,看着前方,突然惊呼一声,然后仿佛雷击一般震惊地定在那里。
嗓子瞬间就不痒了,直愣愣地傻了一会,才渐渐恢复语言能力。
“妈。”她颤巍巍小声说。
温雯抱着肩膀,正襟危坐在只有两三米远的,客厅沙发上。
客厅昏暗,只小九房间的光淡淡照过去,照着她紧绷的身体,惨淡的脸,和看过来的冷厉而绝望眼神。
温雯根本没有醉,或者说,远远没到断片的程度,也丝毫没有困意。
在小九回房间后,没一会她就坐起来,坐在床沿,屋里也没开灯,窗外月光够亮,隔着薄薄浅色窗帘,投在地板上一片朦胧的白。
她弓着背,两个细细胳膊撑着床,呆呆看着那片白,看了好久,然后下意识地,不自知地,又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张照片。
她和温雅的,来自过去的那张已经泛旧的合照。
此刻看着这张照片,其实已经谈不上多痛苦了,痛苦就像嚼口香糖一样,反反复复咀嚼多了就淡了。并不是不存在,也并没有少一分一毫,只是暂时麻木了。
但她还是盯着看了好久,除了温雅那张元气十足的笑容能带给她遥远的慰藉外,她突然很想提醒自己,失去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是什么滋味。
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回来的车上和家里,她听得懂葛凡跟小九那两番对话隐藏的意思,跟她的判断一样,那个杀人犯的儿子,终究是用他肮脏下流令人作呕的手段,又一次的要拐走她的女儿。
她当然也从小九的话里,从她照顾自己的举动里,从她一整晚惴惴不安的神态里看出来,跟多年前一样,虽然她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大概率又会跟他走的。
不可以的。
怎么行呢。
我绝对不允许我的女儿往同一个火坑里跳第二次,上一次有爸爸妈妈给你兜底,不至于让你搭上人生,可如今我们未必斗得过别人,也未必保护得了你了。
你还年轻,不懂人性险恶,也不懂爱情善变,但我有义务告诉你的。
对,我应该耐心一点的,耐心把我混沌失败的人生经验坦诚地讲给你听,哪怕让你当个反面教材也好,这是我的责任啊。
你一向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你不会嘲笑妈妈的,你会明白妈妈的苦心的,你会醒悟的。
妈妈现在就要去告诉你。
温雯一刻也没等,放下照片,光着脚踩着地板出去,还没走到小九房门,就看到门缝下透着光,听到里面若有若无的说话声。
她声音不大,甚至故意压小了些,可温雯站在客厅中央,仍旧听得出来她在跟一个男人暧昧地视频聊天。
那个男人,只几个辨不清字句的音调,她就知道是谁。
几乎瞬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满腔仇恨和嫉妒填满了她的胸膛和大脑,让她浑身发抖,不能呼吸,让她要用力攥着拳才不至于失控冲进去。
理智顷刻间消失大半,她感到深深的受伤,背叛,明明有心理准备的,明明知道这一切正在发生的,可这盈满了暧昧和快乐的声音,如此刺耳,像一把把快刀一般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薄薄的身体。
没错,温雯承认,此刻女儿压抑不住的快乐,让她万箭穿心。
所幸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她想听更多,了解更多,便坐在只有两三米远的沙发上,绷紧神经,细细捕捉那扇门内隐约传来的每字每句。
依旧,万箭穿心。
她觉得很可悲,她亲手养大的女儿,居然真的喜欢上了那个人的儿子。
又觉得很可笑,他们此刻的样子,居然与多年前的某些瞬间如此相似。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
温雯突然沉默着发出无声的呐喊,呐喊这该死的命运,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不公平的老天,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余九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她是听到小九咳嗽声的,也听到她下床和走向门口的声音,知道她要出来,知道她们会正面遭遇,但没有躲。
她以为像过去一样,会撞见一张慌乱惭愧的脸。
于是坐在那,盯着眼前为了跟那个杀人犯的儿子视频悄悄打扮一番的女儿,等她解释,等她道歉,等她无地自容。
可她的慌张只有一瞬,颤巍巍叫了一声妈。
然后忽然就冷静下来,转头看了眼屋里床上的手机,像是在看某个人一样,抿着唇,再回头,坦然地看过来。
她说:“妈,你刚才是不是听到……”
“没有!”
温雯突然凄厉地打断她。
又急急补充说,“听到什么?我没有!”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又无助,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有一个声音,让她绝望地缴械投降。
于是呼吸,再呼吸,语气稳下来,又说:“我就是头疼,口渴了,出来想喝口水,不知怎么就想在这里坐一会。”
再抬头看着余九琪,声音抖了抖,像是在害怕什么:“九,我头疼的厉害,晕晕的,每次喝了酒都这样,今天尤其严重,你明天陪我去理疗馆好吗?”
小九错愕着,说行。
她像是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我想过段时间去查一下脑子,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陪妈妈好吗?等春节后的,等春天的,你陪妈妈好吗?”
小九沉默了一会,说好。
温雯垂下头,重重地垂着,她觉得浑身无力,输了个彻底。
但她终于冷静了下来,刚才脑子里那个声音也逐渐清晰了,在短暂较量失败后,嫉妒和愤怒瞬间化成恐惧,汇成一个卑微又坚定的祈求——
你不能离开我。
我不能再失去你。
绝对不能!
第38章 就是突然想抱抱你
第二天中午小九陪温雯去理疗店按摩,午休前,温雯发来一个日料店的定位,让小九过来先吃饭。
小九赶到时看到温雯已经坐在吧台上,一身藏青色七分袖毛衣裙,皮草和包包放在旁边椅子上,微笑着正在跟为她烤鳗鱼的帅哥厨师聊天。那厨师看起来也就三十上下,扎着丸子头,穿着身日式厨师服,不知温雯说了句什么,小九见他红着脸低头挑了挑眉。
小九过去,坐下,那厨师把刚烤好了鳗鱼和五花肉分放在两个小碟子里,推在两人面前,说了声慢用,又特地瞄了眼温雯,然后去服务别的客人。
“妈,你适可而止啊。”小九笑着点她。
温雯今年 45 岁,可心态和喜好上都不像个中年人,加上底子硬,保养得也好,稍微上一点淡妆遮一下眼底细纹,看起来年轻十岁也不夸张。
偏偏她又是如今流行的小脸精致挂长相,成熟性感之外,还有些娇蛮单纯,同龄人可能会觉得她单薄小家子气,但年轻男孩大多都吃这套。
这么多年来来往往的越来越年轻的男朋友们,很少有温雯主动去撩的,大多都是她瞄两眼,对方顺着搭上来的。小九对她这些闹着玩似的感情也没当真,以为无非就是她维持生命力的方式之一,别惹出乱子就行,可不知怎么,小富总似乎不太一样,她甚至怕妈妈欺负他,私心偏袒起他来。
“我问了,他没对象。”温雯说。
“但你有对象啊。”
“可你没有啊。”
余九琪手里正拌着纳豆,闻声停了停,速度不自觉放慢了点。
温雯不动声色看她,转而说:“不过他不行,配不上。”
小九手上继续用力搅拌,余光见妈妈脸色认真了些。
“我小九值得更好的。”
小九把拌好的纳豆放在温雯面前,又要去拌自己的,这时放在兜里的手机震了下,她有预感是谁,还是拿出来看看。
孙锡回复她半小时前的信息:【我今天有事。】
小九问:【干嘛?】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余九琪就息屏把手机放在旁边没管。昨天晚上小九后来在温雯房间睡的,温雯吃了点头疼药,又说睡不着,就让小九把枕头拿过来陪她。
那通视频电话是孙锡挂断的,小九起初没在意,后来算算通话时间,她跟温雯说的所有话他应该都听到了。等了一上午,以为按他的性子会追着来问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到了中午,余九琪觉得反常,便主动问他今天有空吗。
手机又震了一下,她这次等了一会才拿起来,扫开,盯着怔了半晌。
他发:【我奶知道我回来了。】
隔了一会,又说:【她叫我去吃饭。】
余九琪心里紧紧的一阵难受,这两句话看起来无波无澜,甚至透着点温暖,但小九很清楚这平淡语气背后藏着的贯穿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冷漠残忍,一点也不轻松,更谈不上温馨,他此刻可能都是胆怯的。
孙锡的奶奶,不仅从不喜欢他,甚至利用他,驱逐他,甚至某种程度上,恨着他。
可小九犹豫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劝他不去才显得不那么小心眼。
他像是察觉到对面的心思,两句话接连弹出来:
【就吃顿饭。】
【没事。】
小九刚要回,听到耳边一个温柔声音问她:“你怎么都不吃啊?”
她抬头看了眼温雯,见她大口送进去半截鳗鱼,自顾自吃起来,也没再理小九,说不管了妈妈先吃了,忙了一上午啥也没吃呢,好饿。
小九低头,匆匆回了孙锡一个字,嗯。
孙锡是下午才来到市医院的,电话里孙老太太很直白地告诉他,她中午要输两瓶液,没空,晚点来。
他问了问路,才拐到肾病科的病房,上次回来他也来过医院,但只是在楼下存了点住院费,没上来,他知道上来也不会受欢迎。孙老太太四年前确诊尿毒症时孙正武给他打过电话,孙锡问用不用他回来,电话里传来一声冷斥,说别让他回来,我不想见他。
走廊弥散着浓浓消毒水味,来来往往大多都是疲惫的脸,病房门留着半人宽的缝隙,孙锡朝里面看了眼,看到一个护士正在给半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拔针,那老人灰白短发稀稀落落,身上皱巴巴的病号服也空空荡荡,呼吸声又长又颤,衰老到就剩一副架子。
他停了一会,脚下刚要迈一步,听到句平静的怒喝。
“出去,在外面等我!”
并没有太意外。
他在楼道里吸了根烟,歪头平静地看着窗外,看一只不怕冷的麻雀在孜孜不倦叨一根冰凌,直到把那冰凌叨断,落地砸碎,孙锡才回去。
孙老太太就站在病房门口等他,短发梳的整整齐齐,戴着个褐色绒帽,羽绒服和裤子都板板正正,脸上也像是擦了点粉,看见孙锡时,耷着向下的嘴角轻轻抿起。
虽然手背淤青明显,眼周黑的吓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她却也还是在一颗烟和一根冰凌的时间,为自己在暗暗较量了多年的亲孙子面前,争取了一点体面和尊严。
“就咱们俩吗?”走到医院门口,孙锡问。
“我让婷婷下课后来接我。”衰老的眼睛看向远方。
孙锡点头:“你想吃什么?”
“炸鸡。”
孙锡有点奇怪:“哪家炸鸡?”
孙老太太说了个连锁炸鸡店的名字。
这家炸鸡店石城一共有三家,最近的是在石城二中附近,开车十分钟,路滑,孙锡伸手想扶着她去对面车位,孙老太太躲了一下,倔强地说你去把车开过来。
还没到学生放学时间,炸鸡店人不多,他们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两份不辣的招牌套餐,两杯清淡热饮,摆在窄小桌面,孙锡长腿长脚局促坐着,等着对面老人先选。
孙老太太浑浊的眼睛慢腾腾扫了一圈,只拿出一包餐具套装,拆开,拿出一张湿纸巾,瘦骨嶙峋的手捏着,递过来。
孙锡掀着眼皮,再三确认,确认她是递给自己的,才接过。
不可否认,在意外之余,心底也隐隐晃过一瞬不自在。
他这个人被冷落惯了,被厌恶惯了,习惯了当一个人人鄙夷的混蛋后,也养成了个不值钱的毛病,但凡接收到一丝一毫的示好,他都条件反射的觉得不真实,不应该,不配。
尤其这个人还是一次次利用他,贬损他,用最恶毒的方式诅咒过他的奶奶。
但也依稀记得,最初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这样的。
当年孙正武和李芳本不想养他,想把他送到福利院,或者到外地找个寄养家庭,是孙老太太抱着两岁半的孙锡坐在客厅地上,拍着大腿说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孙子,要滚你们滚出去,我们不走!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让你如此恨我。
“你爸生病了你知道吧?”对面有气无力的,突然说。
哦,这就对了。
孙锡忽然就自在了,忽然就想通她叫自己来吃饭的目的,也想起他们之间的恨意是如何开始的了。
“不知道。”他还在用湿纸巾慢慢擦手指。
“淋巴癌,晚期。”
孙锡把湿纸巾放下。
“今天上午监狱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是里面医疗条件也就那样了,尽力了,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能不能挺过这个年,看造化了。”
孙锡轻轻扯了下嘴角,心想他能有什么造化。
“你去看看他吧。”
孙锡看向窗外。
“他说想见见你。”
窗外有一辆加长的运煤车驶过,卷起地上一层细雪,细雪跃起,扑在一对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淀粉肠的父子身上。
“人都快死了,你总得去见一面吧。”语气越来越僵硬。
孙锡看着那对父子,随手拿了根薯条,放在嘴里,依旧像没听见一样不接茬,慢慢咀嚼着,直到吃完,才转回头。
不出所料的,撞见那双年少时期见过无数次的,失望又鄙夷的眼神。虽然她已经更老了,瞪过来的力度大不如前,但挺拔着身子,屏息吊气,在很近的距离内,用尽全力地向他传递着恨意。
就因为他从来不肯去监狱看她最疼爱的大儿子,一次也不肯,她就深深的恨他,恨他不听话,不孝,没心肝的小犊子,养不熟的狼崽子。
恨到利用他最珍贵的一段关系来报复她的敌人,造成当年他和余九琪在各自消沉三个月后,压抑之下想冒一次险,却酿成大祸。
恨到在那次祸端之后,在所有人对他进行辱骂和驱逐时,作为他生活中理应维护他的最近亲的人,却在他手指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时,拉着他去派出所办了身份证,身份证下来的第一天,塞给他一千块钱,说走吧,你走吧,石城容不下你,这个家也容不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