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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by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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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被隔在帘子外面,心急如焚,听到里面余凯旋忍着疼大声叫她,说九?小九赶紧答应一声,爸。余凯旋说,你哥呢?让你哥进来。
小九知道余凯旋不愿意孙锡帮他脱衣服,他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哽咽说,爸,我哥去接红姨了,红姨到了,他怕红姨着急办不明白。
孙锡了然,在里面说,叔,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护工,一个陌生人,我就给医生搭把手帮个忙,完了我就走,行吗?你别动,头也不能转。
那医生也说,这时候了就别计较那些了,快点吧,把裤子扒下来我瞅一眼,然后去拍个片。
余凯旋沉默着,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医生在问他不同位置身体感应时,闷声答应。
小九站在外面,咬着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仔细听里面动静,随着余凯旋每个回答,简单的“有感觉”和“没感觉”,“疼”和“不疼”几个词,都像是刀子一样往心里扎。
她很想问问是哪里疼,哪里不疼,哪里有感觉,哪里没有,她只能凭猜测,凭对爸爸一个良善之人福报的信念,期望不会有坏的结果。
结束后,孙锡把余凯旋的衣服穿好,医生拉开帘子,说问题不算大,可能轻度压缩性骨折,具体拍个片子看。
余九琪瞬间飚出泪来,重重垂下头。
再抬起头来时,恍然撞上几步远外的那双同样迷茫的眼睛,虽然距离他们从查干湖回来只有堪堪不到十个小时,可从希望满满到慌乱挫败,这一波一波的意外和变故让他们宛如渺小的两只蚂蚁,站在巨大眩晕的命运场里无助对视,均辨不清方向。
外面传来葛凡和孟会红的声音,孙锡收回眼神,识相地往外走,想离开。
撒肩而过时,只短短一瞬,没有做任何准备,小九突然捡起孙锡两根手指,握在手里。
就像不久前他在刑警队的走廊一样,用力捏了捏那两根僵硬骨节,再松开。
孙锡吃痛,转头回望她,小九坚定地看过去,眸光凝凝。
像是某种默契的信号,他们不用说出来,那一眼就懂。
然后平静地暂时断开。
但孙锡并没有走出这栋医院大楼,他在楼梯口突然接到孙婷婷的一个电话,停了几秒,挂断,抬腿匆匆大步爬楼梯去楼上的住院部。
又是一场风暴。
隔了一会,余九琪才知道温雯也来了。
是在等待余凯旋拍片检查时,孟会红随口说了句。
“你妈去哪了?”
提到温雯,小九心里打了个结,闷声:“我妈?”
红姨说:“她也来了,刚刚还看见了。”
“在哪?”
“楼梯口那。”又说,“她像是要上楼。”
小九看了眼楼梯口,又顺着向上瞅了瞅,想起楼上似乎是孙锡奶奶的病房。她不确定她的预感准不准确,趁着孟会红在陪余凯旋,上楼去看看。
还没走到那间病房,刚爬上楼梯,就听到走廊里的争吵声,祈求声,哭声,呵斥声,甚至有无力的拳头砸在人身上的闷响。那些声音,全部都是她熟悉的。
祈求的是那位口音明显的丁满光,他背着生病的孩子来到医院,怀着走投无路下茫然又绝望的心情,向同样被他父亲的罪恶拖累的孙老太太致歉。
孙老太太撑着一把骨头,坚决不肯原谅,将家庭的悲剧又念叨一遍,悉数怪在当时潜逃在这里藏身的丁勇身上,说到激动时,大哭,哭着攥着空拳在丁满光身上砸两下,只激起阵阵灰尘。
呵斥的是孙锡,他想终止这场闹剧,大声劝丁满光抱着孩子赶紧走,在医院引起这么多人围观不好,又说别信那些迷信,去想办法筹钱继续给孩子治病。
围观群众挤了两层,余九琪一眼就看到最外层的温雯。
她仍是一身标志性的黑色大衣,黑色长卷发铺满了肩头,没有凑近,也没有掺和,疏离地埋在人群外,冷眼看着她一手挑起来的,她最仇恨的两个凶手的破败家庭互相撕扯倾轧,像个无情冷酷的审判者。
直到听到丁满光在恳求声中提到两个关键词,她才仿佛闻到血腥的豹子一般,扒开围观人群,走过去,接连质问。
先问丁满光:“孙誉文跟你说什么?他忏悔?”
然后看向孙锡:“什么信?他给你写了什么信?”
余九琪就是在这时过去的,她几乎粗暴地拉着温雯,说走,我爸在楼下呢。
温雯多少可以理解丁勇的儿子因为悲惨生活神神叨叨的要赎罪,但无论如何无法接受还活着的孙誉文有忏悔之意,觉得虚伪,愤怒,他不配获得安宁,他应该到死都是个存粹的败类,死后直接下地狱。于是就盯着孙锡,问凭什么,问什么信,不依不饶。
小九凭借多年与温雯缠斗的经验,知道劝不住她,可又惦记着楼下的爸爸,便给孙锡使了个眼色,意思你先走。
孙锡定定看了小九一眼, 转身绕过人群,下楼。
温雯依旧豹子一般,敏捷地追过去,小九拉了她一把,只拖延了一点时间,终究没拦住。
她就跟着温雯,跑下几层楼梯,追着那个已经看不见的高大身影,来到空旷的医院停车场。
起先余九琪并没有发现异常,只是意外室外没有那么冷了,刮了一整天的风雪不知何时,突然停了。
周围一片宁静,仿佛置身真空中。
人不多,只有温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寻找那个她跟丢了的,将她生活一次次打散的敌人。
小九慢腾腾跟在她身后,其实并不累,可心里极其疲惫,她重重叹口气,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以后不想再这样追妈妈了,也不想为她发的疯善后了。
于是就幽幽淡淡叫她:“妈。”
温雯回头,长发甩在脸上,阴鸷的眼神敏捷看过来,看着小九,问:“你让他走的?”
小九没否认。
温雯又问:“你知道那些事吗?信?”她冷笑了下,“他居然忏悔?”
小九不想解释了,只说:“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我吗?”
突然,天空晃过一丝彩色的光,悬在温雯头顶一闪而过,小九晃了晃神,以为眼花了。
然后有气无力对温雯说:“走吧,我爸应该拍完片子了。”
温雯却不动。
小九望着她,懂她在闹脾气,也知道如果此刻自己乖巧地去哄哄她,说她爱听的话,骂她仇恨的人,违心地像多年来很多次一样,划清界限,表明立场,就能哄好她。
可她突然不想那么做了。
再也不想了。
于是转身就走,你愿意留在这,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余九琪。”
小九站住,没回头。
温雯声音颤抖着:“你去哪?”
“我去看我爸。”小九说,“你要跟我去吗?你关心吗?”
“我怎么不关心你爸了?”
“我不知道……”小九心口堵着气,没忍住,“如果你在乎他,你难道不会觉得自责吗。”
“我自责?”
“你不觉得今天这件事你有责任吗?如果你不把那个人叫来,我爸也不会出这个事。”小九一阵鼻酸,转回头,“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的摔严重了,怎么办!”
这时她又看到两个彩色光柱闪过,悬在空中,依旧没在意。
温雯在光柱下,惨淡问:“我为什么把他叫来?不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小九诧异。
“我就是要把水搅混,让你看清他们家真面目,你也听到了,孙誉文一直在给孙锡写信,你以为他是为了你回来的?说不是都是孙誉文教他的,他是另有目的的!”
余九琪突然捂着脸,每个字都让她难以忍受。
温雯以为说动了她,走近了两步,蛊惑一般说:“九,妈妈是为你好的,只有妈妈是最爱你的。”
“妈!”余九琪松手,看向她,吼着,“你真的是因为爱我吗?”
索性干脆,一口气说出来:“你当年明知我在北京找到工作,故意让我回来,现在又故意把三叔接回来,把那个丁满光弄过来,你做这些,真的是因为爱我吗!”
嘶吼的回音在这空旷黑夜层层震荡。
然后猛然,小九抬头看向天空,睁大了眼睛,这一次真切地看到漆黑宁静的空中悬浮着许多淡淡彩色光柱,笔直,修长,参差地悬立在天地之间。
对于北方孩子来说,这种罕见的自然现象并不陌生,小九很快知道,她看到了冰晶反射光线形成的寒夜光柱。
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自然现象了,但奇怪的是,寒夜光柱一般出现在晴天刚入夜时,而此时已经深夜,又刮了一天的风雪,天地之间这片恢弘又炫目的奇观,反常的震撼。
堪称奇迹。
很有趣,奇迹没有发生在得不到公正的人心,没有发生在孜孜不倦想弥合恩怨的真爱,没有发生在可怜的悲惨家族,没有发生在执拗仇恨的幸存者中。
却发生在这大自然里,这天地之间,无偿、平等且警示地赠予所有人。
余凯旋躺在刚刚办理入住的病床,与孟会红一起沉默地看向窗外。丁满光随着围观人群,透过走廊窗户,错愕地看着奇迹。孙老太太就站在他身后,看他背后那个病恹恹的孩子,突然哭了。
孙锡坐在自己的车里,看着眼前瑰丽壮景,手里的烟灰颤巍巍落下,悄无声息湮灭。
而余九琪,仰头望着奇观,突然得到莫大的勇气。
她觉得就是现在了,没有理由再逃避了,她顺着刚才没说完的话,勇敢地摊开许多年来滋养她却也深深折磨她的,与妈妈之间最大的秘密,牵绊,和痛苦。
她回眸,望着一脸惨淡的温雯,说:
“妈,我知道你是怕我离开你。”
“我知道你很需要我。”
“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也很累啊,我真的很累啊妈妈。”
“没错,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也知道你捡到我的那天,你是打算自杀的。”
“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
“那我们就要一辈子绑在一起吗?我就要一辈子维持你的生命力吗?我就要为你活着吗?”
“那我宁愿你那天没有捡起我。”
温雯眼泪滑下来,不管不顾,只看着小九,听到小九继续说。
“妈,你明白的,你做那些不是因为爱我。”
“但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不够爱我妈妈。”
她又抬头,看了眼天空中的奇迹,自言自语一般说。
“但我要开始爱我自己了。”
温雯这才仰头,看着空中,倍感熟悉。
恍然似回到那一年。

第47章 谢谢你的爱1999(上)
在世纪交替的 1999 年,20 岁的温雯和当时几乎所有年轻人一样,生机勃勃,又满怀希望,相信越来越好是一种天经地义,相信新千年的每一天都阳光普照。
温雯那时候觉得自己有挥霍不完的精力和爱,她热爱她的城市,她的家人,她刚刚找到的文化馆的工作,和为了工作买的这身碎花连衣裙,她爱《还珠格格》,也爱《欲望都市》,挨个爱过四大天王,但此刻酷爱谢霆锋,尤其他今年火遍大街小巷的那首爆款金曲。
“哎,那歌我学会了。”
“啥?”
“《谢谢你的爱 1999》,我学会了。”年轻的余凯旋叼着根冰棍,张腿坐在马路牙子上,碰碰旁边人的胳膊,“我给你唱一个啊。”
朝气明媚的温雯瞄他一眼,嘬了一口手里的橘子汽水:“不用。”
可他猛地起了个高音,攥着拳头当麦克风,冲着路对面正在规划的市中心楼盘,嗷一声唱起来:“别问爱过多少人,在一起的人……”
温雯笑,调跑到奶奶家去了。
“姐,姐夫!我妈叫你们吃饭呢!”
身后传来还带着些稚气的清脆声音,温雯站起来,早秋傍晚灿烂的阳光晃得眼睛疼,她用手挡住,仔细看过去,她知道是谁,可仿佛用来自未来的目光一般,贪婪地定定看着好久,看着那个十八岁的笑起来像太阳花一般的姑娘。
余凯旋拍拍屁股,朝后面的澡堂子走去,大咧咧:“咱妈今天做啥啊?”
那女孩答:“包饺子。”
“啥馅的?”
“韭菜和酸菜两样的。”
“我就爱吃这俩馅的!”
温雯慢悠悠过来:“谁让你管他叫姐夫的?我喜欢的人又不是他,以后不准叫啊。”
“他让我叫的。”
“他让你叫你就叫啊!”温雯掐了一下她肉肉脸颊,“小雅咱能不能别光长肉,也长长心眼。”
温雅穿着身运动服,打掉温雯的手,对她姐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到澡堂后门的小厨房,帮妈妈去剥蒜。
温雯笑了笑,正要走进去,突然身后马路边有人温柔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小雯。”
她知道是谁,撩了撩碎发,稍微整理一下裙子,才回头,看向她当时的暧昧对象,在文化馆图书室认识的时髦帅哥,省内期刊上小有名气的诗人孙誉文。
她故意学他,也叫他:“小文。”
然后略略一转头,看到他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跟着一个又瘦又黑的颧骨极高的陌生人,那人含着胸,微微垂头,眼神带着些怯懦。
孙誉文就介绍:“这是勇哥,外地的,算是我的读者吧。”
孙誉文说最后一句话时笑了,似不自信,那勇哥就赶紧补充,一口沙哑的南方口音:“不是算是,就是,你是我偶像。”
孙誉文像是害羞了,抿唇看向温雯:“滑旱冰去吗?请你吃汉堡。”
吃汉堡。
可是妈妈包了饺子。
年轻的温雯回头,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看到澡堂小厨房里一家人围着餐桌忙碌,妈妈把刚捞起来的饺子放在折叠桌上,小雅摆碗筷,爸爸从抽屉里拿出瓶二锅头,像是要喝点,他刚收的徒弟余凯旋就眼疾手快给拧开。
后来她无数次回想那个温馨的画面和她即将做出的愚蠢决定,都觉得冥冥之中,就在那一刻,在那个秋天傍晚,是她一念之间,一手将她热爱的一切毁掉,将那画面里的所有人推向不可逆的深渊。
将对未来美好的描摹,都变成了悲哀的隐喻。
“好啊。”
她提着碎花裙摆,带着可耻的雀跃,在金红色的秋日霞光下,踏入布满原罪的沼泽。
温雯常常想,如果能再遇到当时的自己,一定在一刻狠狠抽她几耳光,如若还不听劝,就干脆直接弄死她。
在她余生死咬不放的所有仇恨里,她对自己的怨恨,其实并不比对任何敌人少。
她是真真切切的,想过去死的。
案子发生在三个多月后的年底,那时候温雯已经跟孙誉文谈起恋爱,也意识到他不太对劲了。他一向神秘,话少,不爱分享自己的事情,那段时间更奇怪了些,整天跟丁勇厮混在一起,不仅负责他的吃住,还为他所有开销买单。
他创作精力突然很旺盛,风格又大变,虽说写的是情诗,却透着一股浓炽的狠辣,不仅发表在传统期刊,在刚兴起不久的网络上也攒了不少读者。
后来温雯才知道,孙誉文不是丁勇的偶像,正相反,那恶贯满盈的丁勇是他的偶像。孙誉文打着艺术创作的旗号,疯狂迷恋着丁勇变态的犯罪心理和手段,在那些畸形的暴力情绪刺激下写出令人作呕的作品。
而他最为得意的,也是后来流传最广的那首诗,就是在温雅被害现场得到的灵感。他虽然没有参与实施犯罪,但默认,纵容,旁观,甚至某种程度上,享受其中。
所以他这样一个反社会人格帮凶,本来就该死的,凭什么不能判死刑,法律不办人事,这不公平。
公平的话,你,和我,我们都应该随着可怜无辜的小雅,和那个枪毙一百遍不足惜的恶魔,一起去死。
但没想到,先熬不住的,是妈妈。
温雯的妈妈在目睹了温雅的死状后,浑浑噩噩的走出家门,说要去抓凶手,却踉跄着,不知是不是故意,掉进一个敞口的井盖。
温雯第一个找到妈妈的,井不算深,俯身就看到熟悉的衣角,她想也没想,立刻跳下去,看到妈妈头磕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冰上,像小雅一样,鲜血已经凝固,晚了。
她仰头,看着圆形井盖上一小片湛蓝明亮的天空,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本该是我的。
你们等等我。
是在余凯旋和警方把那两个杀人犯都抓到后,其实也就隔了不到一周时间,尘埃落定了,她也终于撑不住了。那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盘旋了好几天,不是一时冲动,她觉得她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无比罪恶。
经过深思熟虑的准备,她提前给爸爸包了桌饺子,又找借口把盯着她的余凯旋骗走,在夜晚来临时,吃了顿饱的,换了身新衣服,去石城刚刚竣工的最高的 15 层商业楼。
没错,温雯一开始并没有想跳河,她另有计划,实际上她当时准备了三个计划,都不是跳河,可搞不清楚怎么回事,那三个计划统统出了岔子。
商业楼莫名戒严了,好像因为电梯故障伤了人,不少商户在周围闹哄哄索赔。她又想去农资商店买点农药,农药品牌和服用剂量她都打听好了,可接连走了几家农资商店,全都关门了,一个个懒的,活该赚不到钱。又去火车站,寻思眼睛一闭,往铁轨上一趟就完事了,可她足足等了两个小时,都快冻死了,火车一趟也没来。
最后,忽然想起不久前有个小孩滑冰掉进河里险些淹死的事,那河离火车站也不远,一小孩都能掉进去,她想她一个大人,好好找找,肯定也能找到冰冻不结实的地方。
在走去河边的路上,温雯骂骂咧咧的不服,不服老天爷处处跟她作对,就不让她好过,连死都不行。到了河边时,她又哭起来,嘟嘟囔囔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啊,是谁不让我死啊。
然后她就站在河边,正要往冰上走之前,看着远方天空,说是你吗小雅,是你吗妈,是你们不让我死吗,如果是你们,能告诉我一声吗。
她先是听到了一阵歌声,转头看过去,看到百米之外有几个年轻人在围着篝火弹吉他唱歌,唱的就是谢霆锋那首爆款金曲。
温雯冷哼一声,嗤之以鼻,净他妈扯淡,哪有爱,1999 没有爱,新千年也不会有。
抬腿,踩在薄薄积了层雪的冰面,往前走,可才走一步,突然听到一阵细弱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像个小猫。
她没在意,继续往前走,那哭声突然大起来,越来越大,嚎啕,嘹亮,波涛汹涌,似绝望的呼救,也似急切的呼唤。
温雯循着那让人心乱的哭声去找,在旁边一处荒草从中看到一个蓝色碎花棉被,哭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她过去,抱起来,掀开棉被一角,看到一个女婴。
那孩子像是不到一岁,头发茂密,一双黑溜溜大眼睛,嘴唇冻的发紫,脸颊两坨皲裂的红,哭的眼泪鼻涕淌了满脸,难看得很,活像个脏猴子。
温雯四周看看,没别人,把那孩子的脸蛋擦了擦,又把棉被里外都翻了翻,没任何信息不说,零下几十度的寒夜,里面只给穿了套秋衣秋裤,没冻死算命大。她瞬间明白了,这无名无姓的孩子是被遗弃在这的,丧尽天良。
起初她并没有想管那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一心赴死的人,哪有力气再去承担另一个生命。但也不忍心把她放回去,这跟杀人无异,原地等了一会,见还是没人,就想送到篝火附近,让那些年轻人去管,她再继续她的计划。
可温雯抱着那堪堪十斤上下的女婴,刚抬腿朝篝火走,那孩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抓着她一缕散下来的长发,用力拽着,不松开。温雯吃痛,低头,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像是能说话。
她不知为何,不敢与那女婴对视,就用力掰开她的小手,掖到被子里。可刚走两步,她的手又伸出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小手伸的高高的,抓着温雯肩上一把头发,带着一股求生般的力量,用力扯。
你干嘛啊!温雯骂她,骂着骂着就哭了。
然后又去掰那只小手,边掰边哭,怎么也掰不动,最后就握着那只小手,说你咋这么有劲儿啊,松手行不行啊,我没法管你,又说你手咋这么凉啊,在这冻了多长时间啊,肚子饿吗,指定不饿,饿了哪有劲薅我头发……
然后一滴泪砸下去,正好砸在那孩子的眼睛里,她像是觉得涩,用力眨了眨,温雯以为又得哭,可那孩子突然咯咯笑了下。
温雯见她笑起来好看多了,就也笑了下。
然后在心里说,行,不死了,今天不死了。
那女婴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松开了手。
温雯就是在那一刻,抱着那孩子,突然嚎啕大哭。她撕心裂肺,像是要吼出不公,也像要呐喊希望。她环顾周围,见河面茫茫,篝火融融,天边高远,头上皓月繁星,她不懂啊,这样 一个绝望残酷的夜晚,为什么还这么美,美给谁看。
然后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看了好久,惶惶似有了答案。
她渐渐平静下来,目光坚定,不再抵抗命运煞费苦心的安排,也不再辜负老天对她们两个人难得的慈悲,听从内心,下个那个决定,她对怀里的孩子说,既然没人要你了,我要你好不好,我给你当妈妈好不好,我们俩都活下去好不好。
那孩子笑。
温雯一阵窝心,甚至颇有些激动,说,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出生的,今天是 1999 年 12 月 29 号,咱俩认识的日子,纪念一下,今天就是你生日好不好。
温雯再说,取个什么名字?这日子这么多个九,就叫九吧,小九,咱们就叫小九好不好。
第一次见到妈妈的小九眨了眨大眼睛,清澈而明亮,饱含希望。
“小九。”温雯叫她。
“小九。”又低头亲亲她。
“九,妈妈带你回家。”
不远处篝火前,那首歌还在唱着。
温雯抬头,又看了眼远方的天空。
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把她的女儿抱在怀里。
恍惚间,似乎一切苦难,磋磨,生离死别和阴差阳错,都有它的道理了。
余九琪从家里搬走的第二个夜晚,温雯依旧失眠,也不知道几点了,她坐在小九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晚,一动不动。
哭已经哭不出来了。
就反反复复回想那天在寒夜光柱之下,她最后说的那番话。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受刑一般往自己肺腑里戳刀子。
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呢?
明明一开始,虽然我只是个新手,没有经验,没有人指导,但小九,我是想当个好妈妈的。
把你抱回来后,你就连续发了几天的高烧,石城市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就抱你去长春,去北京。
你因为感染性肺炎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五天,那五天,我好像死了很多次。
后来回家,妇联的人找上门来,要把你送去福利院,说我未婚没资格养,我就去找余凯旋结了婚。
他很喜欢你,可能比喜欢我还喜欢你,我想我给你找了个好爸爸。对吧。
你也是喜欢这个为你搭建起来的家庭的。对吧。
可问题出在哪了呢?
是因为妈妈要离婚吗。
是因为妈妈要把你绑在身边吗。
是因为妈妈不让你跟那个人的儿子谈恋爱吗。
是因为我糟糕的性格和脾气吗。
你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你怎么会现在才开始爱你自己呢?
我这个妈妈当了二十几年,难道剥夺了你爱自己的权利了吗?
可我的初衷,不是这样的啊。
在你一岁生日那年,我跟你爸给你办了个风风光光的生日宴,包了大酒楼的一层,请了几桌席,给你唱歌,让你抓周,收了无数礼物。席间请的主持人问我们对孩子未来的期望,我不好意思说,就让你爸说,你爸也完蛋,就把麦克风给了我。
我记得,我当时说了三个。
第一,希望我的女儿平安。第二,希望我的女儿快乐。第三,希望她永远被爱着。
真讽刺。
如今看来,妈妈一样也没做到。
是我的错。
你是一个那样完美的女儿,而我是一个如此失败的妈妈。
可能就像当年命运引导你和妈妈相遇一样,如今又一步步推动我们分开。
理应如此。
我应该接受。
余九琪此时躺在孙锡租的公寓沙发上,洗了澡,仍沾着水汽的头发散着,屋里暖气足,就盖了个薄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客厅没开灯,只开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某卫视的跨年晚会精彩节目集锦,她随便找来放着的,她怕自己睡着,毕竟等的人还没回来,就小声听着。
开门声吱嘎传来,随后他脱鞋,换鞋,脱了外套,轻手轻脚走过来,卷着外面带回的凉气,和丝丝缕缕应酬后残留的酒精,不多,应该没喝醉。
沙发很大,他先是在脚边坐下,似乎弯腰看了看她,判断她睡没睡着,才慢腾腾挪到身后,躺在里侧,贴着她,又把她拦腰抱在怀里。
凑过去,在她脑后散着樱花味道的头发上亲了亲,没敢碰她的皮肤,怕凉到她。
“对不起啊,今天徐添也在,就拖了一会。”声音温柔而哑。
“嗯。”她答应。
“徐添说下次要请你吃饭呢。”
“嗯。”
电视里换了个节目,她蓦地身子一僵,往身后宽厚的怀抱里缩了缩。
身上凉气散了不少,他便胆子大了些,一手伸到下面揽着腰,一手去碰她的脸颊,两指垫着,柔柔用力想把她转过来,又撑着身子凑过去,可那个吻还没落下去,手上一阵滚烫。
手指抿了一下,是她眼角滑出的泪。
“怎么了?”慌忙问。
“没什么。”
“九?”
小九也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擦了擦:“可能听歌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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