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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by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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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锡停住,垂下头,抿紧唇,身体极其痛苦地绷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再看向小九时,那张优越的脸在夜色下混沌一片,他似极艰难的,几经辗转,才压着声音,字字沉重地吐出那些困扰他许久的精神折磨。
“我一直觉得,我应该非常非常的恨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无家可归,过这样鬼一般的生活,我也不会一次次跟我爱的女孩分手,连得到她家庭认可的权利也没有。”
“可是九,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控制不住,对他好奇,被他影响。”
“我从不肯接受他,可他好像就在我的身体里。”
“他让我觉得自己肮脏,可耻,活该,我活该不配……”
在孙锡说出后两个字之前,余九琪突然两步上前,到他面前,用力捧起他的脸,狠狠让他看着自己,让他停下,让他回神,然后抬手把他未掉出来的眼泪快速抹下去。
滚烫着,遇到冷空气,指尖瞬间冰凉。
孙锡把那冰凉手指拿下来,握在手里,站在那条不算宽敞的小城街道,两旁枯掉的榆树上挂着庆贺春节的彩灯和灯笼,修长身子倚着漆黑车头,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拉到身前,凝视她,在剥开自己的痛楚后,鼓足勇气面对一切。
余九琪下巴从厚厚围巾里抬起,仰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她的男人,忽然无比自责过去没有真正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被父亲和血缘折磨碎了的灵魂,她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摆脱,所以曾经尽自己所能去接住他,可还是低估了他下坠的重量。
她描摹着他的脸,回想着他年少时代的消瘦和阴郁,又勾勒此刻的成熟和锋利,很自然的,想起他们陪伴成长的那些岁月,歪着头,对他说了一番或许没那么圆满,但字字真诚的话。
她说:“孙锡,我从没有怀疑过。”
他眼神闪了闪,似询问。
她就答:“我从没有怀疑过你爱我。”
小九鼻子一酸,接着说:“我们一起翻来覆去被命运折腾这么多次,我怎么还会怀疑这件事呢?我很确定,我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有人像你这样爱我了。”
孙锡紧紧握着她的手,明明身后有支撑,却像把所有力量依托在她身上一般,不肯松。
小九被他攥的生疼,忍着,又说:“但是我最近刚刚从一个囚笼里走出来,我知道带着负罪或者恩情的爱是小心翼翼的,是卑微的,是没安全感的,很累的,我用了二十几年才鼓足勇气走出来,我知道那有多难。”
“我不希望你也带着这种束缚和枷锁,战战兢兢去爱一个人。”
“孙锡,因为我也很爱你啊。”
“我非常非常爱你。”
“我这一生,也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任何人了。”
“所以我不想看你像我过去那样,辛苦。”
孙锡把头砸在余九琪的肩上,力量彻底给她,手滑下去,小九却接住。
他就那样重重落在她薄薄肩头,在寒冷深冬街头,无声哭泣,逐渐平静。
没有人听见他的哭声,就像没有人听见他灵魂的震荡。
只有一个安静的女孩,饱含热泪,看着停在肩头的倦鸟。
小九在温都水汇住了三天,那三天,他们没有见面,但一直保持联系,就像过去一样,就像任何情侣一样,分享无聊琐碎的日常。
小九每天给孙锡发三餐照片,再问问他都吃了什么,顺便点评一下他过于凑合的习惯,甚至会直接点个健康外卖送到楼上。
孙锡每天醒来和睡前都会给她发信息,他醒的早,睡得晚,往往隔了很久才得到回复,但从未缺席。
当别人问起你最近怎么没去楼上找男朋友时,小九说太忙了,年前谁不冲业绩啊。
别人问起孙锡这个问题时,他就瞪回去,意思关你屁事。
但他们都没有主动约过对方,或者聊起那天晚上的震恸,他们默认这场既不是分手,也不是冷战的短暂分别,是为了厘清自我,更轻松的面对未来。
或许余九琪是这样想的。
可孙锡却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冷静,他依旧混沌,慌张,和迷茫。
于是在没见到小九的第三个晚上,他跟着几个客人喝了点酒,出去买盒烟,正巧路过温都水汇正门,忽然就停住了,他没有喝醉,只是一个冲动,清醒着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温都水汇,毕竟是楼上的老板,又是余小九的男朋友,很快被认出来,他忍着异样的目光,买了张普通的套票,领了手牌,拖鞋汗蒸服,和洗漱用具。
把东西存好,没换衣服,顺着那座金碧辉煌的旋转楼梯,直接上了二楼。
也没人引导,就摸索着,找到了那间办公室。他知道小九日常就在里面办公。
犹豫了一会,但也不是太久,带着一股强烈的思念和召唤,敲了敲门,没人应。又敲一遍,依旧没人应。就在他以为扑了个空时,门内传来一声洪亮的男声,进来!
几乎立刻,孙锡就听出来是余凯旋。心有忐忑,但门是他亲自敲的,刀山火海也得亲自闯。
推门后,一眼看到余凯旋系着一个巨大白色护腰腰围,平躺在沙发上,歪头看见是孙锡,只愣了一下,没什么异样表情,就像随便接待个来访者一样,朗声说进来啊,把门关上,外面闹哄哄的。
孙锡听话关了门,杵在那,他能感觉到余凯旋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却没敢直率回应,只垂眸打了个招呼:“叔。”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过来,嘴里叽哩哇啦的念叨着什么游戏,孙锡转头看了眼,认出是小九的三叔,几乎下意识地,偏过头,躲着他,像是怕被看见的怪物。
余凯旋见到,立刻呵斥:“老三,你出去玩去!去给我抓两个娃娃回来,我要海绵宝宝!”
孙锡低着头,让出位置,等三叔雀跃地出去后,才暗自松了口气,忽地一阵自我嫌恶,那些令他羞耻的血液又在脉搏里流动起来。
他恍然失措,不知为何来,为何站在这,正想打个招呼就走时,已经观察他一会的余凯旋先开口。
“你过来一下。”
孙锡看向躺在沙发上的人,没动静。
余凯旋皱眉:“过来,帮我翻个身。”又说,“躺着累挺。”
孙锡马上会意,大步过去,慌手慌脚,扶着余凯旋的腰围,他撑着胳膊,可翻身还是费劲。
余凯旋看他一眼,扯嗓门说:“你不用按着我腰,扶我屁股就行,使点劲。”又瞄他一眼,“怕啥,都脱过我裤子呢。”
孙锡抿唇,心里不知为何,涌过一丝暖流,用力随着他搬动下半身,帮余凯旋调整了一个侧躺的姿势。
余凯旋拿着个抱枕,垫在胳膊下,下巴点了下对面小沙发:“坐。”
孙锡听话,局促坐下。
余凯旋的角度,正好直视他的脸,就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找小九的?”
孙锡点点头。
“她跟她红姨去买年货了。”
孙锡又点点头。
余凯旋顿了顿,问:“你过年去你叔家吗?”
孙锡看他一眼,摇头。
“那咋过?”
孙锡开口:“在楼上吧。”
“你以前在北京呢?”
“在酒店过。”
余凯旋沉默一会,依旧盯着他的脸,突然问:“你今年 27 了吧?”
孙锡诧异地看向他,默认。
“还很年轻啊。”二凯哥皱皱眉,说,“别老气横秋的。”
孙锡急急吐出一口气,眼睛热辣,他从没有过这种感受,被一个与他父亲同龄的人一句话戳中,埋下头,不吱声。
余凯旋没放过他任何小细节,看着他,想起漫长时光背后的那场残酷,不知为何,没再觉得冷冽,而是一种与宿命抵抗失败后的无奈。
“孙锡。”
孙锡艰难抬头,抿了下眼角。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孙锡错愕地看着他。
“你两岁那年,是我从山里把你抱出来的。”
余凯旋沉沉叹口气,眼眶潮湿着,看向那位年轻人背后的窗外深冬。

余凯旋最近一次梦到那座山,是看到寒夜光柱那夜。
他也没想到白天一场场意外后,在医院居然睡了个好觉,梦见的还是他亲自组织的那场轰动一时的群架。
架就是在山脚下打的,三十几人的大规模,抓他们的警车就来了四五辆,起因早就忘了,也不重要,那年他不到二十岁,血气方刚,凭借那一仗,二凯哥的名号一炮而响。
余凯旋就是在那山脚下的村子长大的,作为最不被看好的社会混混儿子,家里有个嫁得好的姐姐,还有个学习好的弟弟,二凯哥就无所谓了,混饱一顿是一顿,牛逼一天是一天。
直到他去了温老爷子的澡堂子,人生开始发生巨变。
期初去澡堂子当然不是为了当学徒,纯粹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可搓澡的手艺越学越精进,姑娘却爱上了别人。
余凯旋第一次见到孙誉文是在市文化馆门口,他叼着根老冰棍,趴在自行车单杠上向上看,看到他心爱的姑娘穿着一身浅蓝色碎花裙,扭捏着跟着一个衣着讲究的小白脸走下台阶,一人手里抱一摞书,装有文化的派头。
二凯哥一声响亮口哨,打破他们的暧昧,大嗓门喊温雯,问她去不去看电影,温雯瞪了他一眼,说要去书店。而孙誉文只是冷冷打量他,一脸的傲慢。
对付这种装逼的人,尤其是装逼的情敌,余凯旋自有江湖上的办法。
约架。干他奶奶的一仗。
他还真的来了,但一个人来的。
来到那个偏僻的玉米地后,孙誉文扫了眼余凯旋身后那三五个街溜子,神色淡然,站在那思考片刻,突然开始脱衣服。
他把光泽和材质不俗的浅灰色薄羊绒衫脱下,又把米白色的休闲裤脱下,叠的整整齐齐,连着棕褐色的皮鞋一起,放在地边一块干净石头上,用一摞书压上,然后回身说,打吧。
余凯旋都蒙了,再怎么流氓,也干不出围殴一个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四角内裤的神经病,但也不能这么饶了他,掐着腰,冲他扬下巴。
“你过来。”
孙誉文向前走一步。
“再过来。”
他在阴冷的秋天下午,又走一步。
以为余凯旋要动手,可他一闪,绕过孙誉文,朝后面几个大步,一把抱起石头上的衣服和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得意的嘲笑声。
那天之后,余凯旋再也没去找孙誉文的麻烦。
但让他释然的原因,不是孙誉文几乎赤身裸体走了八公里回家闹的大笑话,也不是温雯急眼了险些让温老爷子把他赶出澡堂的风波,而是他抢回来的,孙誉文压在衣服上的那些书。
那些书里,有一本薄薄的他出版的诗集,和一些新诗手稿,余凯旋初中都没念完,平时读个报纸都费劲,可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那些诗,他也给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评价,就是看懂了,看感动了,觉得写得好。
时至今日,余凯旋仍然认为,孙誉文这个死变态,确实是有才气的。
那时候他不服有钱的,不服当官的,就欣赏有文化的,不仅心甘情愿退出三角关系,偶尔遇到孙誉文还会跟他闲唠几句磕。
后来,在社会上饱经锤炼后,余凯旋才后知后觉悟出那个浅显的道理,一个人在艺术上的造诣与他做人的良善与否是两回事,他已经懂得给那些光环祛魅,但付出的代价是惨烈且昂贵的。
1999年的深冬,温雅出事那天下午,余凯旋本来答应早点交班,去帮她修书桌的。
是孙誉文突然找他,说他买了两大袋新下的野榛子送澡堂,但他忙,拜托余凯旋去农贸市场取。余凯旋横穿整个城市,到了地方,等了半天,拿到东西一看,那榛子又潮又软,绝对不是今年的。他意识到不对,立刻回去,已经晚了。
温雅就躺在那个瘸了腿的书桌下,一只手被绑在桌子腿上,手死死扣着木头,指甲硬生生崩飞了两片。
年轻的余凯旋带着强烈的心痛,悲怆,和被耍弄的愤怒,红着眼睛发誓要亲手抓到那个道貌岸然的人渣,弄死他。
孙誉文和丁勇是分开跑的,石城警方大部分警力都去抓连环杀人犯丁勇,负责孙誉文的警队蹲守在他家和文化馆附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余凯旋觉得警察白费功夫,焦急中,忽然想起孙誉文曾经也提过那座山,说那山里的冬枣特别甜。当时余凯旋问你也不会也在那山下长大的吧?孙誉文愣了下,说不是,我有个姐姐在那。
余凯旋就拿着他的照片,走了山下四个村子,打听孙誉文口中的姐姐,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从一个半大孩子嘴里得知孙誉文在这有个相好的,比他大几岁,是个朝鲜族寡妇。
那寡妇家里已经没人了,可生活用品都在,显然走得匆忙,余凯旋注意到家里有不少小孩的东西,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那孩子两岁多了,是寡妇给孙誉文生的。孙誉文每个月过来给点生活费,养着他们。
余凯旋看向寡妇家窗外,看向那座熟悉的山。山大约 1000 米高,因为山顶有两峰对峙,被叫做双顶子山。这山属于长白山山脉,野生植被丰富,山路崎岖,早些年还有人在那见过东北虎,翻过去是河,河对面就是外省,是逃亡藏匿的好地方。
他立刻用邻居家座机给警察打个电话,说这里有线索,他看到家里的棉被和刚蒸好的一锅馒头都没带走,山上又冷又饿,又有孩子,猜他们可能回来拿东西。
在等待警察过程中,他和唯一愿意跟他来抓凶手的亲弟弟老三就躲在附近,可那晚突降暴雪,警察的车被堵在路上,偏偏,那朝鲜族寡妇出现了。
她一个人回来,装了一大兜馒头,又抱着两床被子,只停了几分钟,趁夜离开。
来不及等警察了,顶着暴雪,余凯旋和老三悄悄跟着那寡妇上了双顶子山。
后来的事情,余凯旋每每回忆起来,不知怎么,都无法完整串联成一条行动线,所有细节都是七零八碎的,那七零八碎中,有三个画面最为深刻。
一个是白茫茫连接天地的暴雪。
那场雪下的非常大,遮天蔽月,凶猛而肆虐,他们盯着前方那个留着长长马尾辫的女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积了至少半尺厚雪的山路上,周围簌簌地安静,只能听见急促不安的呼吸声,好像下一秒就能被大雪埋葬。
余凯旋这一生,再也没过那样的暴雪。
第二个画面,就是老三捂着鲜血淋漓的后脑,扑向自己时的惊恐。
那时候警察已经跟上来了,孙誉文甩掉了那寡妇,抱着孩子,拎着把镰刀要跑。余凯旋慢了一步,老三先追过去,脚下一滑,失了手,被孙誉文连着狠狠刮了两刀。
血喷溅在余凯旋的脸上,温热,粘稠,瞬间被冻成红色琥珀一般的冰晶,居然闻不到一丝腥味,极不真实。
可老三痛苦的哭声,至今回荡在那片原始山林之中,闭上眼睛,就能听到。
第三个画面,是那两岁的男孩稚气又小心翼翼的声音。
孙誉文被抓住时,老三已经被两个警察带去医院了,余凯旋跟到了最后,直到尘埃落定,失魂落魄地,随着大家下山。
本来那男孩是被一个年轻警察抱着的,可警察走到陡坡突然摔倒,孩子滑出手,又一蹦,正好摔在余凯旋脚下,他出于一个成年人下意识的举动,想也没想,蹲下来查看。
那孩子也不哭,一双乌黑的眼睛怯生生看着他,像是小心试探。
前面警察说他脚崴了,问余凯旋能帮忙抱一会不。余凯旋又看看那孩子,把他抱起来,然后听到他在怀里,在耳边说了句什么。
“你说啥?”余凯旋凶着问。
那孩子像是冻坏了,也像是不敢,没再说话。
直到抱着他下了山,来到警车附近,余凯旋恍然明白什么,又问。
“你刚才跟我说啥?”
那孩子被接走,离开他的怀抱,乌溜溜机灵地看着他,用稚嫩的轻弱的儿音,小心说:
“谢谢。”
年轻的余凯旋很想骂一句,谢你妈了个逼,可突然就蹲在那,又坐下,瞬间没了一点力气,捂着脸大哭了一场。
天已经亮了,而雪还在下。
那是 1999 年最后一场暴雪。
“你一点也不记得吧?”
余凯旋手肘撑着抱枕,另一只手去摸了摸已经酸痛的后腰,侧躺在温都水汇办公室沙发上,看着对面无比慌乱失态的,那个已经长成成熟男人模样的孩子。
孙锡低着头,伸手扯张纸巾收拾了一下脸,摇摇头。
余凯旋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说这些,打心眼里,他仍然不甘心让小九跟他在一起,但好像自从寒夜光柱那一夜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突然就看得见,看得见眼前这个过去他当成仇人一样防备的年轻人,骨子里是个几乎已经走上绝路的,卑微又羸弱的人。
“你知道你妈后来的事吗?”余凯旋顿了顿,说,“听说她把你还给老孙家后,就去韩国投奔她哥了。”
孙锡稳了稳,才略略抬头:“我只知道她在韩国卖海鲜,她后来又结婚了。”
“她联系过你吗?”
孙锡摇摇头。
“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面?”
他还是摇头。
余凯旋沉默着,心里一阵怅然,没再说话。
孙锡慢慢抬眸,直视对面坦率真诚,某种程度上搭救了他的长辈,犹豫再三,问出那个困扰了他二十几年,却从不敢问,甚至故意掩藏的问题。
“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话音刚落,余凯旋就明白他指的是谁了。
孙锡也没解释,继续问:“我跟他真的很像吗?”
余凯旋沉沉叹了一口,目光从眼前那张几乎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转移到他身后浓浓夜色的窗户,眼神飘忽着,愣了一会。
然后回过神来,再看着他:“你要是好奇,你自己去弄明白就行了。”
孙锡怔然。
“你去看看他,不就知道了。”
“看他?”
孙锡似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
“没有什么比你亲眼见到,更准确的答案了。”余凯旋说。
四天后的上午,孙锡在监狱见到了孙誉文。
他提前两天做了申请,配合监狱方面审查,等待安排,因为孙誉文已经病的走不动路了,他们是在特殊病房见的面。
前一天晚上小九跟孙锡在一起,他们都一夜没怎么睡,也什么都没做,就躺在床上,闲散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天亮时,余九琪捧着孙锡的脸,亲了他一下,然后去熬了粥,煮了早餐。
他们一起到监狱时正好九点半,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十点整,有人叫孙锡的名字。孙锡站起来,走之前,转头看了眼小九。
小九捏了捏他的手,对他盈盈笑着,说去吧,我等你,中午咱们去吃烤肉。
孙锡莫名问了句,吃哪家?
小九笑着说,就咱们楼下那个,日式铁板的。
孙锡说,我想吃齐齐哈尔的。
小九笑,行,那你乖一点。
余九琪就坐在那里,沉静地,微笑着看着孙锡随着狱警走出接待室,在走廊拐了一个弯,走向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
虽然人已经消失了,她目光依旧随着他,延展着,想象着,带着惴惴不安的担忧,和胆战心惊的期盼,希望他鼓足勇气走这一遭,能换来一个轻松的余生。
孙锡在余光见不到小九之后,有一瞬大脑一片空白,他机械地跟着那个走起路来铿锵作响的皮靴向前走,不知拐了几个弯,又上了一层楼,回过神来时,站在一间蓝色铁门面前。
狱警推开门,站在门口,示意孙锡,说,进吧。
在这之前,孙锡设想过许多次真正见到孙誉文的场景,他想他应该会很愤怒,也有可能像蹩脚电视剧里那样激动,或者正相反,是不敢面对的胆怯,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像是等待长达二十几年的答案终于落寞,结果出乎预料。
孙锡极为平静地,按照指引,走进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阴暗房间。
孙誉文,他的亲生父亲,折磨了他二十几年的罪魁祸首,就躺在房间一侧的病床上,光头,盖着被子,手上输着液,脸冲向里侧的狱警。
他们之间,隔着一排生了锈的铁栅栏。
栅栏外,孙锡站在那里,手攥着空拳,看向他,他想过是否该打个招呼,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是孙誉文先开口的。
他的脸从另一侧慢慢转过来,孙锡一惊,那是一张极其苍老且病态的脸,与他见过的任何一张照片都不同,脸色蜡黄,皱纹横生,两颊缀着几颗老年斑,可那双眼睛却很精亮,抬起来,在孙锡脸上定了很久。
很久,很久。
然后开口,声音温和而平静:“来了。”
“嗯。”孙锡盯着那张仔细看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答应。
然后他们看着彼此,突然陷入沉默,时隔二十几年,从未见面的一对父子,就那样极其平静地隔着铁栅栏,细细凝视对方,看起来,就像打量一个陌生的故人。
直到连周围的狱警都觉得奇怪时,孙誉文才打破沉默,像是尴尬地思考了一会,才找回些思路,问了几个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什么感受?”
孙锡反问:“什么感受?”
孙誉文解释:“见到我什么感受?”
孙锡愣怔着,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也不知该如何答。
孙誉文眼神期待着,看着他:“你对我就没有什么想象吗?”
见孙锡仍然不回答,孙誉文眼神寡淡地沉下去,像是失望,说:“好吧。”
然后他慢慢转回头,看向旁边狱警,没说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觉得这场探视可以结束了。
孙锡在感受到强烈的被漠视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孙誉文走之前,他猛地开口,问:“你为什么给我写信?”
孙誉文没回头:“什么信?”然后想起来,“哦,那些信。”
孙锡抓着一根栅栏:“为什么给我写那些信?三年了,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在写。”孙誉文顿了顿,非常平缓又冷冰冰地说,“每个人都在写,不然在里面干什么呢,我给你写,也给你奶奶写,给教会写,也给电视台写过。”
然后他叹口气,说:“都一样。”
孙锡压着声音,狠狠质问:“都一样?”
孙誉文没再说话,只留下一个病恹恹的冷漠侧影,那是留给被他精神折磨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最后的一个画面。
孙锡再次回到监狱的接待室时,余九琪留意了下时间,只用了四十分钟。
她立刻迎上去,打量他,见他没什么异样,神色淡然,脚步平稳,甚至还对小九笑了笑。
可小九就是觉得不对劲,牵着他的手,沿着原路,走出那座森严的监狱。
刚走出监狱大门,还没走到他们的车位,孙锡突然甩开小九的手,跑到路边,扶着监狱外围的砖墙,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只是干呕,大声干呕,痛苦干呕,身体崩成一张弓,脸色憋得涨红,眼底一片浑浊,声音惨烈到宛如痛哭,又似嚎叫,明明什么也吐不出来,却又仿佛吐出了一切。
小九去车上拿了水和纸巾,就耐心陪在旁边,没有劝,没有问,也没有制止,就陪着他吐出那些经年累积的顽疾。
孙锡在平静之后,靠着墙,平复了许久,才能开口。
他没有说任何细节,任何对话,没有对那个人做任何描述,没有说他认为那个人是一个极度冷漠,极度自恋,一个彻头彻尾的只爱自己的人。他就算是忏悔,也是为了自我感动,是一种自怜。
孙锡只是看着眼前站在阳光下的,他的女朋友,他的爱人,他仅剩的家人,坚定地说:
“九,我跟他不像,一点也不像。”
是在他们准备开车离开时,在冬日正午温暖的阳光下,余九琪一转头,突然看到监狱背面那座山,山顶有两峰对峙。
她觉得眼熟,虽然忘了叫什么名字了,但依稀记得,这是爸爸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小九便远远地,拍了张那座山的照片,发给了余凯旋。
随手又附赠一个表达浓浓爱意的表情包。
还是不够,干脆打了一行字:【爸爸我爱你!】又发了一串感叹号。
余凯旋正躺在家里床上,看到女儿的微信,猜得到这背后的意思,没回她,也没有多问,只是点开那张照片,放大,仔细看那熟悉的山峦,依旧青松高远,白雪茫茫。
然后恍然,顺延着想起一件小事。
他想起那年在孙誉文被捕后,医院里,余凯旋正焦虑地等待老三的开颅手术,中途遇到了温雯。
温雯抱着个瘦不拉几的捡来的女婴,说是孩子发高烧,急的上蹿下跳,就把孩子放在儿科病房里,骂骂咧咧去楼下找儿科大夫。
余凯旋不放心那个孩子,就去病房看看,看到同一张病床上,除了那个女婴,还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在输液。
两人头上都贴着退烧贴,都是被那场漫长的寒冷冻坏了的结果。他们一个躺在棉被里,一个坐在病床上,看着彼此,眼睛一转不转。
余凯旋正要过去,这时候,窗外突然照进来一大束极其温暖明亮的光,他这才震惊地发现,那场下了几天的暴雪,终于停了。
温雯火急火燎进来,抱走了女婴。
余凯旋却还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想起几个月前为了追求温雯学的那首流行金曲,说实话,他从不觉得那首歌很好听,但当时哼起来,猛地热泪盈眶。
他想,如果 1999 年有爱的话,如果爱还存在的话,或许就是刚才那个画面。
那是爱,是 1999 年的爱,具象化的样子。
余凯旋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时与棉被里的小九同时沐浴在暴雪后的阳光下的男孩,就是孙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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