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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by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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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接到了婷婷的电话,边接通,边在雪上蹭了蹭鞋底,不知在哪粘了一层灰。
“你能回家一趟吗?”电话里女孩声音有点虚,像是不敢问。
“怎么了?”
“我爸和我妈打起来了。”
孙锡看了眼鞋底,继续往停车场走,手里还攥着小富总委托律师连夜送来的那几张证据复印件。
“行。”
“你还记得咱家地址吗?”女孩明显轻快了些。
“记得。”
他没有用导航,沿着主干道,凭记忆从市中心一路驶向老城区的方向。
老城区在西边,十几年前曾是石城最繁华的地段,后来城市朝东一步步开发,一栋栋越来越高的楼盘拔地而起,商业娱乐和餐饮都跟着往东移,西边除了一些旧小区和农贸市场,就靠几条简陋的商业街撑着了。
专门做建材生意的西丰街就是其中之一。整条街呈 S 型,长约几百米,错落分布着大小规模不一的几家建材店,两边住着的也多半是做建材生意的人家。不过因为这些店规模都不大,水也深,质量和信誉良莠不齐,这些年石城好一点的项目基本都被大城市下来的承包商揽走了,他们日子过得都紧紧巴巴。
孙锡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到西丰街的一个小区,中间他绕了远的,小时候常常去溜冰的人工湖不知何时被填平了,建了一栋妇幼医院兼月子中心,他转了一圈才找到驶向过去的路标。
还是低估了这九年的变化。
车停在路边,进小区后他熟悉了些,径直走向最后面那栋斑驳破旧的六层居民楼,路上遇到一对正在收拾储冬白菜的老夫妻,不经意对视了眼。
那对老夫妻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而后缓缓的,惊讶变成鄙夷,并毫不避讳地讨论了起来。
这时候,一句脆脆的骂声朝他们直飙过去:“那么大岁数要点脸吧,管好你自己家那几颗大白菜得了!”
孙锡循着声音,看到单元门口站着一个戴鸭舌帽的蓝色头发女孩。
“哥。”孙婷婷大声喊了句。
孙锡看了眼她帽檐下那几缕深蓝色的头发,又发现她运动套装外面只套了件棉服,脸已经冻红了:“在这站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孙婷婷打开单元门,“怕你忘了楼牌号嘛。”
孙锡跟着婷婷沿着狭窄昏暗的楼道向上走,盯着脚下水泥台阶上融化了的雪水污渍,只随口问了句怎么回事,婷婷就噼里啪啦一步一回头地说起来。
“就今天早晨我爸接到富安商场那边的电话,说是要告我们,然后我去医院给我奶送个早饭的功夫,他们俩就打起来。”
“我妈把我爸的脸抓破了,我爸把我妈头发薅下来一大绺。”
“我妈鼻子都出血了。”
“我爸牙打掉了一颗。”
“我妈又说要离婚分家,我爸去厨房拎了把菜刀。“
孙锡一惊:“然后呢?”
婷婷停步:“然后我就出来了,给你打电话了。”
他们刚好走到五楼,隔着防盗门就听到里面争执声,门并没有锁严,婷婷推门就进去了,孙锡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下,没急着进门,却也清晰捕捉到里面的争吵声。
九年,这座小城已经变化到让他迷了路,可这扇门后面的争吵声却像是从过去飘过来的,一丝一毫都没变。
粗俗,直率,不计后果,又指桑骂槐。
他以为离开之后这一生都不会再听到这些难堪的话,却随着他踏入这栋老旧小两居,劈头盖脸滚烫着朝他袭来。
孙锡站在玄关口,看到他叔叔孙正武手里拿着菜刀,婶婶李芳手里握着水果刀,两人隔着小餐桌互相责骂是对方将家庭推到这般绝望境地,叫嚣着同归于尽。
孙正武骂李芳财迷心窍,要不是她贪心想出这个以次充好的馊主意,也不至于惹这么大的祸,见钱眼开,败家老娘们。
李芳说当初你也是同意的,出事了怪我一个人了?再说人家富安商场为什么揪着这事不放你心没数吗?我倒了血霉嫁给你们孙家来,我恨不得把孩子原路塞回肚子里,跟你一刀两断。
孙正武急眼了,你放屁。
李芳说,我早跟你过够了。
孙正武扬起刀吼,我看你就是挨揍挨得少了。
李芳冷笑,那你揍我啊,你砍死我啊,你们老孙家杀人犯法的事干得少吗?
“别吵了!我哥来了!”
婷婷大声喊,随后孙锡缓缓吸口气,再抬眸,迎向九年未见的他叔叔婶婶的目光。
“叔,婶。”他声音依旧低沉平稳。
孙正武愣愣地看着他,上下打量,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啊”字。
李芳突然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哭起来。
这对刚刚冲对方比划过刀子的夫妻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收拾好了情绪,双双坐在蓝色粗布的三人弹簧沙发上,齐齐看向站在旁边的眉目幽深的年轻人。
他当年离开时身高绝对不算矮,但因为瘦的薄薄一片,还习惯弓着背,不觉得有多显眼。如今个子又蹿起来不少,身型也结实硬朗了,光是站在那就显得客厅拥挤了许多。
九年的时间让他利落脱变成了大人样,走在街上甚至不敢认,仔细看的话,他浑身上下只有那眼神还跟过去一模一样。
一样的幽亮锐利,透着一股无情无义的冷峻,再配上如今这副成熟男人的臂膀,格外有压迫感。
孙正武收起观察他侄子的目光,咳了声,生疏开口:“那个,这几天在哪住的?”
“酒店。”
“啊……吃饭呢?”
“随便吃点。”
“啊……”
李芳看不下去了,瞪了孙正武一眼,把话接过去。她像是不太敢直视孙锡的眼睛一样,只盯着他头顶那墨黑短发,发出她早就准备好的质问:“孙锡啊,之前在电话里你说过,你说这个事你回来解决,那婶就要问你了,你怎么解决的啊?本来也就是赔点钱,现在咋还得打官司了?”
孙锡没回答,他倚着餐桌站着,两手向后虚虚扶着桌角,眸光倾斜着向下扫去。
几平见方的客厅内狼藉一片,摔碎的花瓶,磕坏的桌角,地上两团被扯下来的棕色头发,还有一堆用来擦鼻血的废纸巾,再略略向上,看到脸上被抓出两道鲜红血渍的叔叔,和蓬头垢面的婶婶。
加上空气中那股干燥的隔夜油烟味,让他恍惚以为还活在年少时的幽暗里。
李芳见他不吱声,又委屈说:“这官司可不能打啊。这些年你可能不知道,外面有多瞧不起咱家,明着暗着骂啥的都有。你叔那个店一年赚不了几个钱,也就靠那几个老客户撑着,都不如在农村种地,要是再打官司,更别干了。”
“如果官司再输了,你叔叔真坐牢了,我都不敢细想,你说我们在石城可怎么活?你奶奶还住着院,你妹妹还没上大学呢……”
婷婷一直坐在阳台角落里的小凳子上,黑着脸刷手机,这时才硬邦邦插了句嘴:“妈,差不多行了,你念经啊一天天的,大不了这大学我不考了。”
李芳闻言,又捂脸哭了起来,边哭边从指缝里打量孙锡,见他还没反应,身子一颤手肘碰了下旁边的人。
孙正武立刻会意,接力赛一般打起精神来,抬头问孙锡:“是不是钱没谈拢啊?”
孙锡这才开口:“根本没谈到钱。”
孙正武叹气:“要是二百万不行的话,要不你再说说多拿一点呢?”
“拿多少?”
“三百万你总有吧。”他直了直腰,“我听说你在北京还买房了呢。”
说完似乎也觉得尴尬,孙正武眼神躲闪着左右飘了飘,又抬手用力狠狠抹了一把脸。
他这一抹脸,孙锡愣了一下,突然低头抿唇笑了,眉眼压下去,脸上那股冷冷清清的薄凉一览无遗,像是个冷眼的外人。
李芳皱眉问:“你笑啥?哪句话好笑?”
孙正武按了下李芳的手:“孙锡,你这个态度可就伤我的心了,从小是不是你叔叔和婶养的你,你不懂感恩的吗?”
“现在不是钱的事了,”孙锡看着沙发上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两人,说,“我来也是想问问你们工程合同相关的具体情况,他们给了我一些资料,不知道真假。如果这些证据不属实,或者有别的隐情的话,就算打官司也不一定会输,不至于赔那么多钱。东西在我车里,我去拿一下。”
“不用了,别去了,我知道是啥证据。”孙正武突然叫住他,皱眉,“……那打比方啊,假如啊,属实呢?”
孙锡沉默片刻,已经有了判断,没戳破,只说:“也得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孙正武慌了,扯高嗓门:“那五百万呢?要不你直接给小富总五百万试试呢?”
说完,他又胡乱抹了把脸。
这次孙锡彻底没忍住,扯了下嘴角,笑出了声。
李芳被激怒了:“真有意思,你还捡个乐,你是回来专门看你叔笑话的?”
孙锡脸上依旧挂着笑,不掩饰,也不解释,直率地混混横横看向她。
李芳虚了虚,又问:“还笑,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孙锡又看向孙正武,语气玩味,“叔,你脸上的伤被你抹掉了。”
然后又加了一句:“怎么这么不注意呢。”
李芳突然转头看向旁边的人,果然看到他脸颊上那两行参差不齐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了,裸露出来的皮肤完好无损,甚至还格外嫩白了些,像是刚被撕掉一层有护肤功能的涂抹面膜。
她张大了嘴巴,哑然失语,原地尴尬地愣了一会,脑子一抽居然伸手要去遮住那块皮肤。
孙正武嘴里啧啧骂两句,把妻子的手打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手,纳闷那几块结了痂的假血渍掉到哪去了。
同时围过来的还有孙婷婷,她倒是没去关心她爸的脸,而是踢了一脚地上成堆的染着血的废纸巾,又捡起一团被薅掉的棕色头发看了一会,然后她突然弯着腰,崩溃地尖叫一声。
刺耳过后,六十平的局促小两居里,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她。
她似乎也觉得尴尬,垂着头原地站了一会,思考着要不要干脆躲回房间里算了,她尤其不想在哥哥面前丢脸。可又一想,这一屋子里的人谁还要脸了,她忍不了了。
于是婷婷先是小声嘟囔了句:“我真是受够这个家了。”
然后她抬起头,垂着眼,看向父母:“你们俩真行啊,你们连我都利用是吗?什么牙掉了,流鼻血了,脸抓破了,都是装的是吗?你们知道我会叫我哥回来,故意在这装是吗?还有这头发,这是你的头发吗妈?”
李芳声音弱弱的,做最后挣扎:“我这头发不是染过吗……”
“它就不是真头发,手感都不一样!”说着婷婷一把扯掉鸭舌帽,揪掉一缕接上去的蓝色假发,一起扔给她妈,“你看看是不是一样的,你当我缺心眼吗,这是我的假发!”
李芳闷闷的,不吱声了。
婷婷看了眼冷然站在一侧的孙锡,又说:“我哥回来这几天,也就我见过他一次,你们俩连把他叫到家里来吃顿饭都没有,现在怕坐牢了,把人家骗回来,三百万五百万的要,凭什么啊,我都嫌磕碜!”
孙正武冲女儿骂了句,骂她没大没小。
李芳余光瞟了眼孙锡,索性豁出去了:“凭什么?这钱就得他出,因为这事说到底就是他们家的事!”
孙锡站姿僵硬,略略侧头向斜下方看。
李芳迎过去,大胆直视他:“孙锡,你别怪婶说话难听,这话我也憋很久了。我直说了,那小富总跟温雯什么关系你知道吧?在他俩没好之前,你叔这个事已经论好了,就是赔三十万,怎么温雯一出场,富安那边就说一楼塌方把整个商场的电路系统都整坏了,得重修,怎么就那么巧,还非得说是我们的责任,还直接把商场停业了,不让我们查,一开始开口要两百万,现在又想要我们的命!”
孙锡怔怔地,一动不动。
李芳继续:“你觉得这是小富总的意思吗?不是,是温雯!”
“那你觉得温雯是想要谁的命?谁欠她的?”
“你自己说!”
孙锡就听到这里,抬腿转身走了,防盗门轻轻带上,关门声缓慢沉重。
外面挂起了大风,呼啸着似乎从四面八方卷过来,孙锡走出单元门后把立领羽绒服拉链拉到最上面,下巴埋下去,顶着蚀骨的冬日冷风走出小区,一步也没回头。
直到过了马路,走到车位,才发现婷婷跟了出来,就站在狭窄的路对面。孙锡站住,看着她,皱眉询问。
“哥,对不起!”她在大风里喊着,脆脆的声音四散后又聚集,拳头般砸向孙锡,“是我爸妈让我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
孙锡看似无动于衷,只说:“你回去吧,快回家。”
他绕过车头,去打开车门,却看到婷婷还站在那里不动,风吹起头发黏在素净的脸上,眼神坚毅,鼻子通红。
孙锡没再说话,不想管了,可就在他要上车时听到婷婷又喊了一句。
“都怪澡堂子那家人,我恨他们!”
“什么?”孙锡神色一震,终于有了情绪。
“如果不是澡堂子那家人,我们家也不会过成这样!”
“温雯,余凯旋,还有余九琪。”婷婷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边哭边说,“我恨他们。”
“我恨澡堂子那家人。”
孙锡是在车里呆呆坐了半个多小时后才决定给余九琪发信息的。
他先是觉得冷了,发现暖气没开,开了一会暖气,又盯着车窗外被大风卷起来的两个塑料袋看了一会。
看它们高高飞起,互相缠绕,陡然分开,又四散而去。
看它们没有一刻掌握住自己的命运,却没有一刻怀疑这一切。
他点开余九琪的微信,回复她:【好。】
觉得不如干脆爽快一点,又问:【晚上有时间吗?】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接到余九琪的回复。
她说:【现在就可以。】

第10章 喜欢你的男人是不会跟你借钱的
余九琪对石城大大小小的饭店餐吧都非常了解,了解到什么程度呢,身边人但凡纠结不定去哪家,第一时间都会想去问问小九,她都能根据对方的需求推荐几家店,很少有踩雷的情况。
她倒不是对吃和探店感兴趣,一方面是工作需要,她除了坐柜台之外也开始接触商业贷款业务,其中餐饮商户是最重要客户群体之一,要精准开发,和定期维护。
另一方面是因为温雯喜欢尝鲜,口味又挑剔,乌烟瘴气和酒色财气的地方她都不爱去,浓油赤酱和热量炸弹的东西她也不爱吃,小九就定期去开发一些别致的馆子,总能让她惊喜愉悦。
她常常觉得,温雯都能伺候得了就没什么能难得住她的了,直到孙锡在微信里问了一句:【我们哪里见?】余九琪闷头足足研究了半个多小时,把手机翻滚烫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场所来与他碰面。
自他们最后一次在北京吃的那顿不欢而散的天价炒饭,余九琪算了算,他们已经有三年多没有单独相处过了。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却无法将横亘已久的深渊弥合分毫。
待手机的温度冷却下来后,余九琪给他回了一句:【想不想吃草莓?】
孙锡坐在车里,暖气烘的他脸颊有些发烫,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回:【你定吧。】
很快余九琪给他发了个地址,说:【那这里见,我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
孙锡手指悬在打字框上犹豫了一下,说:【好。】
退出微信后,他导航搜了一下,那个地址距离他只有四十分钟车程,便没着急出发,点开目的地介绍翻了翻,又再三确认,忍不住哼笑了下。
那是一个偏远的,荒凉的,差评如潮到只有两颗星的户外草莓采摘园。
甚至第一条差评下面还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顾客打了一星,说:“家人们避雷吧,秧子蔫不拉几的,草莓都没我姥种的樱桃个头大,老板小个不高还贼横,谁去谁是冤大头。”
下面是店主回复:“谁小个不高?你两百来斤非得在我园子里吃饱再走,咋地,我还不能骂你了?”
那位顾客又回:“还骂我?你咋不打我呢?给你能的!”
店主紧追了一句:“你来,你现在来,你看我打不打你就完事了!”
孙锡已经很多年没有直观感受到这种豪放又生猛的,独属于他家乡的表达方式了,谈不上亲切,也没有不适,只是稍稍觉得陌生。
他提前半小时来到采摘园,花了一点时间对那番对话做了个判断,一部分准确,一部分略显夸张了。
老板确实是个冷言冷语的小个子中年人,但草莓并没有评论中那样惨不忍睹,一搭眼还是能从参差不齐的绿色叶子中找出几颗红红白白的果实来,虽然品相不怎么样,但跟偏低的价位成正比。
可能她最看中的,是这里荒凉冷清没有人吧。
余九琪是掐着点准时来的,她从一辆出租车下来,绕过车尾走向采摘园入口的大堂,孙锡就站在大堂外窗户下抽烟,险些没认出她来。
她穿着件很厚的白色长款羽绒服,雪地靴,针织帽,嫩黄色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戴着只大大的口罩,浑身上下只露出那双亮晶晶的杏眼,淡淡瞄了眼孙锡,去跟坐在收银台的小个子老板说话。
此时风已经停了,空气虽干冷,但下午的阳光还在,孙锡并不认为她是单纯因为怕冷才穿成这样,她这副遮遮掩掩的打扮,倒是大大方方给他传递了一些信号。
孙锡抽着烟等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他们在北京重逢后的那个跨年夜。
北京的深冬虽不如东北骇人,夜里的气温也有零下十度,他们随着黑压压的人群在世贸天阶下面胡闹,她却只穿了件灰色羊羔毛外套,里面是一套黑色毛线半身长裙和短上衣套装,跳起来时甚至隐约露出腰线。
孙锡走在她身后,问她,冷不冷?
当时她轻盈地转回头,脸上精致的淡妆,眼尾微微上扬,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后听着新年的钟声问他另一个问题。
她说:“孙锡,我忘了,这是我们一起跨的第几个年了?”
“孙锡?”
孙锡陡然愣了下,回过神掐了烟,看向眼前拎着两个塑料篮子的臃肿打扮的人,皱眉询问,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走吧,摘草莓。”余九琪简单重复,径直走在前面。
采摘园一共有四个草莓大棚,几乎都没人,余九琪却直接把他带到最里面的。她推开温室大棚低矮的塑料门,走进去,递给孙锡一个塑料篮子,然后把口罩摘下来,围巾松了松。
室外滴水成冰,干燥凛冽,大棚内却有一股湿土果蔬混杂的新鲜气味,加上空旷又闷窒的环境,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真空感,虚幻缥缈,连说出来的话都回荡着轻薄了许多。
她素着一张脸,冷热温差让她白皙的皮肤添了点红,不多,恰好把两颊那几颗细细雀斑稀释变淡。她抬手扶了一下额前碎发,弯了弯嘴角,眼神和语气都客客气气:“随便摘吧,摘完放篮子里,完事再去外面称重。”
孙锡接过那个水粉色的已经磨旧的破篮子,不动,只问了两个问题:“你来过这里?”
“没有啊,第一次来。”
“你现在喜欢吃草莓了?”
“也还好。”
他便不再说话了。
余九琪走在中间的那条窄路上,弯腰低头捡了两颗草莓,都不算小,但有一颗红白相间没有熟透,另一颗沾了湿泥有些腐烂。四周安安静静,她想趁机提醒他摘草莓的窍门划破尴尬,一抬头,看到他长手长脚坐在地头的一把小塑料椅上,手肘撑着膝盖,微微侧头看向塑料大棚外。
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小九很确定,他就像很多年来很多次一样,用堪称挑衅一般的沉默疏离,来表达不满,或掩饰不甘。
余九琪后悔刚才应该撒个谎的,就说她经常来这个破采摘园,也喜欢吃这些半生不熟的水果,撒谎圆谎这种小事她不是应该早就得心应手的吗。
起码让气氛融洽些,她才能说下去她约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干嘛不继续装下去呢。
余九琪低头继续找草莓,视线落在稀稀落落的温室植物上,浑身却散发出无形的触角敏锐刺向他的方向,而后仿佛随便唠家常一般,徐徐开口,循循善诱。
“感冒好了吗?”
耐心等了一会,他才嗯了一声。
“你回来有一周了吧?”
“差不多。”
“那酒店那边呢?”
“陈木霖先管着。”他语气很平静,“我跟他要了个年假,说回趟家。”
余九琪点点头,又问:“你们俩还是一人分管一家吗?”
“嗯。”
“你还是在海淀那家?”
“嗯。”
“那现在应该很忙吧,陈木霖顾得过来吗?”她尴尬笑笑,随手摘了个半生不熟的,“年底了嘛,旅游旺季,各种节假日扎推,我爸那浴池每天都满满当当的,酒店当然更忙了哈哈。”
孙锡可能觉得她的笑声刺耳,转头看向她,没说话。
“那你打算在石城过年吗?”
孙锡依旧没说话。
“啊……留下过个年也挺好的……毕竟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了……”
“很快我就走。”他突然打断她,又利落补充,“你放心。”
余九琪收起触角,敏感地站起来,直直迎向他灼灼目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能别装了吗?”
“什么?”
“你跟我犯不着这样,余九琪。”他眯着眼睛,黑压压看着她,“你有话可以直说。”
余九琪转头看向另一侧,沉沉缓缓的轻叹一口气,忽然一阵难过,却也说不清在替谁难过。她看向混浊透明的塑料大棚外,天色比刚才暗了些,时光一刻刻向前推移,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什么都会过去的,小九想。
于是她转回头,微微低眸看向坐在小塑料椅上的孙锡,只说:“你应该猜得到,是我妈让富安商场那边告你叔的吧?我妈和小富总,哦,小富总就是那天在冷面馆里……”
“我知道他是谁。”
余九琪又说:“那你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又为什么突然要告你叔吗?”
孙锡紧盯着小九,眼神幽亮:“因为我吗?”
“对,因为你回来了。”
中午在余凯旋办公室里,他告诉小九他刚给温雯打了电话,绕着圈子问了半天才弄明白,温雯之所以赶尽杀绝,就是因为孙锡回来了。如果孙锡不回来走动这件事,她也没想把事情闹大。
温雯的原话是:“他不回来我还觉得没劲呢,要斗也要找个翅膀硬的蛐蛐斗啊,是不是,这多有意思。”
小九当时还想问余凯旋一个问题,权衡后又没说出口,只含含糊糊答应他不会再惹事了,一转头,却还是给孙锡回了信息约见面。
她不觉得她在惹事,正相反,她和大部分人一样希望这场恩怨到此为止。而且她清楚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出面谈这件事,哪怕是偷偷摸摸,她也可以把事情办好。
她简洁明了地说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后,看着塑料大棚内只隔了两步远的孙锡,等待他的反应。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似乎并不意外:“所以只要我走了,她就会放过我叔了?”
这个问题,也是余九琪在爸爸办公室没有说出口的那句。
她看着他,默认。
孙锡依旧坐在那个有些滑稽的塑料小凳子上,但坐姿僵硬,浑身上下绷紧了力,看上去极为别扭,他就那样别扭着又僵持了一会,晦涩不明地盯着小九,天渐黑了,眼神尤为亮。
“你折腾这一圈,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的。”他压着声音说,“就是为了让我走?”
余九琪始终没逃避他的眼神,站在那里,手里拎着只装了几颗草莓的塑料篮子,说:“是的。”
“行,那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那我走了。”
孙锡忽地站起来,推开旁边低矮的塑料门,弯腰大步走出去了,门晃了回来,摆了两下才关上。
余九琪轻轻吐了一口气,原地站了一会,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又慢悠悠走过去捡起孙锡那个空荡荡的篮子,准备去老板那里把这几颗草莓称一下。虽然看上去并不好吃,她也根本不爱吃草莓,但人家采摘园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可突然,门又被推开,她以为是老板见孙锡提前走了过来看看的,怕他们逃单什么的,刚要转头去解释,一愣,看到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又出现在眼前。
孙锡喘了两口粗气,似无奈:“我先送你回去。”
“啊,不用。我打车。”小九客气说。
“这里太偏了,不好打车。”
“我约好了的。”小九躲了一下,没看他,“就我来的时候那个出租车,我跟他约好了一个小时后来接我,差不多快到时间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听不到,而后突然,一声冷笑划破沉寂。接着他像是终于忍不了了,站在门外,居高临下看着她,语带讥讽地压着声音胡乱说了一通话。
“你还真的是周周到到,你不累吗余九琪?你把我约到这没人来的荒郊野外,捂得严严实实,装模作样摘什么水果,还早就约好了回去的车,还定时,就一个小时,笑死了,你不累吗?”
“你做这些,不就是想让我走吗?那你像之前一样发个信息让我滚就行了啊!”
“反正这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你跟我好过,还不止一次好过。”
“对了,差点忘了,那天晚上又是谁打电话让我回来的?”
余九琪本来低着头想忍着,理亏,不还嘴,忽然就被刺激到了,猛地看向他:“那个电话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我说我喝多了,我不清醒,我胡闹了!你还让我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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