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店禁止驯养饿虎by璞玉与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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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发热,热得要融化进这片落日之中。
这感觉很熟,她想,好了,我又发烧了。
杭攸宁已经很久都没有发过烧了。
她小时候身体是真的不好,冷了要发烧,热了要发烧,哭了一场发烧,高兴狠了也要发烧。
后来发现是娇惯出来的毛病,八岁之后,张淑芬没钱再给她治,她莫名其妙不再生病。
这一次,大概是吓的。
那个小玉的女人,跪在一群裸猪般的男人面前的画面,怪诞又恐怖,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
一会又变成了许野,他和那群人肆意欢笑,恍惚间他也成了猪群们的一员。
“不要,不要!”杭攸宁喊起来。
“别叫唤了,把东西吃了!”
杭攸宁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到张淑芬站在她床头。
张淑芬不想带她去医院,只是开一罐黄桃罐头,用汤匙喂给她:“吃吧,吃好了,发发汗就好了。”
杭攸宁说着胡话:“妈,小野哥说,可以骑自行车带我去上学。”
张淑芬不耐烦道:“别在那装相,快吃!”
杭攸宁看着她,一双眼睛因为高烧泪汪汪的,她小声:“妈,为什么我不能上学啊?”
张淑芬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道她说的是胡话,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杭寻走了之后,正赶上恢复高考,杭建设从青年点回到家,说什么也要参加高考。
那就考吧,考了一年,没考上,又要考一年。
但张淑芬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搬到蒋家里来,一家四口靠她养猪赚钱,实在养活不了三张嘴。
好说歹说,劝雅菲念个高中就回来得了,求她姑姑把她安排进厂里。
可是雅菲干脆利落,你不让我上大学,我就死,挺尸在床上三天,愣是一口水都没喝过。
她就只能让杭攸宁退学了,说是初中毕业,其实连初中都没读完。
她硬着心肠想,反正这孩子成绩也不行,够呛能考上高中。
但其实她心里知道,杭攸宁想考警校,她打小就特别爱偷偷穿杭寻的警服,大檐帽把她整个脸埋住了,还咯咯的笑。
杭寻就笑:“人啊,都有自己命里要走的路,宁宁天生就是要当警察。”
她还记得杭寻的笑得整张脸都舒展开,连皱纹都显得那么柔和。
他一定会怪她吧,后来杭建设考去了北京,杭雅菲考上了复旦,但是他最喜欢的杭攸宁,终究是没当成警察。
张淑芬眨掉眼泪,硬把勺子喂到杭攸宁嘴里,道:“行,以后你去上学,都去上学,反正我活该累死。”
嘴里冰凉的口感,让杭攸宁浑浑噩噩脑子有了一丝清明,她撑起来问:“我姐啥时候回来?”
“不是下周么?”
杭攸宁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道:“我得给我姐打电话!”
“你干嘛啊,一抖落,更出不来汗了!”张淑芬急了,一叠声的问她打电话干什么。
她也没理,直接拨到了杭雅菲在的宾馆。
杭雅菲隔了很久才接,声音很冷淡:“干嘛?”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五。”
杭攸宁道:“那,你能不能别回家,直接回宿舍。”
“为什么?”
杭攸宁头晕脑胀,编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实话实说:“蒋家里这两天不太平,迟早会出事体,你迟些回来躲过去。”
“你有病啊?”杭雅菲冷淡道:“把电话给妈!”
杭攸宁梦游一样走了,远远的,能听见张淑芬的声音:“是是是,她烧糊涂了,净说胡话。”
杭雅菲不会听的,杭攸宁心想,如果她像爸爸一样,是警察就好了,她就能保护杭雅菲了。
杭攸宁慢慢闭上眼睛,终于陷入彻底的昏睡。
她梦见自己八岁那一年,也是生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小板凳上,偷偷用喝药的吸管吹肥皂水,能吹出五光十色的泡泡。
爸爸的声音就是这时候传来的。
他说:“宁宁,躲起来,无论谁叫门,都不要开。”
她怔怔的看着那扇铁门,深黑色的血液,正顺着门缝正缓缓流进来。
“爸爸——”
巨大的响声响起,就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门上。
杭攸宁哭了起来:“爸爸,爸爸!”
她跑到门边,想要把门打开,可是早晨就被反锁了,她根本就打不开。
她只能一遍一遍的叫着。
不知过了多久,响声停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她已经吓哭了,小声叫着,爸爸,爸爸。
许久许久之后,她听见了爸爸温和的声音:“哎。”
这是杭寻最后一次回应她的呼喊。
“宁宁……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也要记住……”
她将耳朵紧紧的贴在贴铁门上,就像靠近一片黑色的海。
记住什么呢,到底记住什么呢?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连阳光下的浮尘都纤毫毕现只有这句话,她无论如何也听不清。
她觉得,那是一个名字,凶手的名字。
溺水般的窒息感后,她听到了爸爸的最后一句话“……好了,你要替爸爸,守好这个家。”
“不要!”
杭攸宁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铁门,没有血,也没有爸爸。
只有近在咫尺,贴着旧报纸的天花板,已经沾染了斑斑霉菌。
自从来了这边,她每次醒来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东北的家。
时钟指向凌晨四点,窗外透出一点稀薄的光。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仍然潮热。
但是仍然慢慢下床,跑步去了钱塘江边,开始打拳。
钻翻、俯仰、翻转、回环……
拳是爸爸教的,他说,学武能定神,如果你总觉得谁都能伤害你,就永远活在恐惧和焦灼中。
可是十几年,她从来没有停过练武,也从来没有停过恐惧。
潮水带着第一道霞光涌向岸边,杭攸宁收势,翻身一跃,如同黄鸟轻盈。
这几天,她仍然是病殃殃的,但是干了许多活,把积攒的衣服都洗了,和妈妈把窗户重新封了一下。
白天就强撑着,守在柜台边。
许野没有任何消息,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倒是顾阿福,偶尔能见他从门口匆匆地走过,穿上工装,他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普通的男青年一样,怪不得她之前没印象。
她吃了黄桃罐头,吃了胡奶奶送来的酒酿圆子,吃了小囡们为她摘得一篮子莲蓬,可是病是一丁点没有见好,每到夜里,就烧得更加厉害。
她跟张淑芬商量,能不能住在外间。
张淑芬不同意,外间离小卖部更近,夜里有人买东西,她也听得见。
杭攸宁说:“可是里间太闷了,又要爬上铺,我很难受。”
自从丢衣服之后,张淑芬把里间的的窗户又封了一遍,江南的夏日,里屋是一丁点气都不透,简直是个蒸笼。
外间反而有小卖部大门透的一点缝隙,有夜风进来,凉爽很多。
张淑芬同意了。
杭攸宁把小卖部的货物点好,然后点上一盘蚊香,用自行车锁虚虚的挂住门,确保缝隙可以进来一些凉风,才安然的躺在窗上。
蝉鸣渐渐无声,静得甚至听见灯泡里钨丝的响声,路灯闪了闪,最终熄灭了。
整个蒋家里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杭攸宁也闭上眼睛。
时钟踢踢踏踏,就在它慢慢指向了两点半时……
杭攸宁猛地睁开眼睛!
一片黑暗中,一张呆滞而黝黑的脸,正贴在在她眼前!就像一个噩梦。
杭攸宁这次没有怕,也没有哭。
就在电光火石的千分之一秒,她从枕头下掏出一把小刀,一刀就扎向了对方的眼睛。
对方猝不及防的仰面躲闪。
杭攸宁等得就是这样一刻,她一脚踏上了对方的胸口,对方的力气大的不可思议,竟然在瞬间挣脱钳制,反而朝杭攸宁扑过来。
墙面上,是他庞大的影子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我杀你!我要杀你!”
过于大的动静,让里间的张淑芬惊醒:“怎么了!是不是进贼了!”
她想跑出去,却发现门被反锁了,只能拼了命的拍着门:“杭攸宁!杭攸宁!开门啊!”
她又扑向窗户,努力的喊:“来人呐!救命啊!进贼了!”
杭攸宁几个错身,避开了对方的攻击,瞬间来到对方后背,她将他抵在墙上,反剪住对方的手,拿起准备好的绳子要捆住他。
那人还在挣扎,挥舞着手去抠她的脸。
杭攸宁没有一分犹豫,高扬起手,一刀就穿透了对方的手掌,在对方吃痛哀嚎的时候,终于,将他困住了。
她等这个人来,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到她觉得自己猜错了。
可是最后,她还是等到了。
邻居们的声音响起,淑芬小卖部门口人声鼎沸,无数手电筒的光芒照射过来:“阿宁,阿宁!你怎么样!覅要紧吧!”
杭攸宁想说没事,然而一回头,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
冷漠的、木然的,有鲜血飞溅在脸颊上,触目惊心。
杭攸宁看向自己的手,刚才那只握刀的手,它在剧烈的颤抖着。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动手,也是第一次见血。
她不后悔。
她保护了杭雅菲。
她答应过爸爸,要守好这个家。
街头巷尾对那个受害女孩的描述,非常的惨烈。
那么漂亮的姑娘,被毁了脸,胸脯被割掉,下体被扎了好几刀。
杭攸宁胆子很小,她一想到杭雅菲可能会遭遇这些事,就害怕得浑身发抖。
杭雅菲不能出事,张淑芬也不能变成到处哭着找女儿的疯子。
她一定要捉到那个人。
可是怎么抓到他呢,她不是警察,她只是一个开杂货店的。
最好的办法,是许野真的从顾阿福家找到那个姑娘丢失的绿衬衫,那就可以直接报警了。
但是许野迟迟没有消息,并且,她也意识到,如果顾阿福真的是凶手,在警方如此紧张的搜查中,他一定会把那件绿衬衫销毁。
即使许野真的去找了,他也找不到。
——一切陷入死局,她直觉告诉她,顾阿福肯定跟这事有关系,可是直觉不能当证据。
她想了一夜,大概是高烧烧坏了脑子,杭攸宁决定用最莽撞的方法。
她第二天又去了陆阿姨家,带着小北去了城里的百货公司,挑了整整一下午,找到了跟那件绿衬衫一模一样的一件衣服。
杭攸宁把衣服洗干净了,和杭雅菲那件红裙子一一起,晾在了小卖部前面。
那一天,在顾阿福家里,看到红裙子的下一秒,杭攸宁就把它装进了包里。
顾阿福没有发现,又或者,装作没有发现。
杭攸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觉得自己像个贼。
回家后,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的确就是杭雅菲丢失的那件,一个奇异的计划已经在脑内成型。
小卖部的地段很好,塑料三厂和电厂的人上下班,都会经过这里,别人看到是两件漂亮的衣服,袅娜娇艳,飘飘荡荡。
可凶手看到的是,他隐秘犯罪的证据堂而皇之的挂在那里,其中一件,还是他曾经销毁的衣服。
夜里,杭攸宁仍然把衣服挂在窗口,只不过窗户被加固过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伸手进来偷。
想偷那件衣服,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从小卖部的正门进来,走过柜台,进到里间。
杭攸宁想,如果她猜错了,顾阿福只是一个偷衣服的贼,他不会胆大到为了件衣服,入室行窃。
只有凶手,他迫切的想要弄明白这两件衣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以及,那个平平无奇的杂货店老板娘,究竟知道多少。
杭攸宁在赌,他对她的杀意。
所以她只把杂货店的大门虚虚的挂上一把锁,所以她提前把张淑芬所住的里间提前锁住。
发热的脑子,沸腾着一句话。
“抓住他,或者同归于尽。”
只是杭攸宁没想到的是,抓住的人,并不是顾阿福。
她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却满脸沟壑纵横,她是小玉,是在小巷里跪在地上,被那群男人欺负的那个女孩。”
他们到了镇上的治安联防队,负责案件的是队长,姓许,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给他们作笔录。
小玉蹲在椅子上,一会哭,一会笑,就是不回答问题。
许队长惯来处理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跟杭攸宁她们解释道:“伊是先天智障,日日十五颠倒
脑子不清楚
,估计馋嘴杂货店的东西,过来偷东西了。”
杭攸宁道:“可是她说,要杀我。”
许队长说:“她们这样,叫武疯子,说话是狠呆呆的。”
邻居们都跟来了,胡奶奶察觉到许队长和稀泥的意思,第一个不让:“要死哦!脑子弗清爽就半夜里头跑人家窝里来?”
“是唠,吓都吓死了。”
“叫伊家里人来!给个说法!”
许队长连忙安抚道:“各位阿姨娘娘勿急,家属已经到了,哎哎,你过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杭攸宁回过头,看到了顾阿福,他在一个警察的陪伴下走过来。
许队长道:“伊是顾小玉的弟弟,后续赔偿的事情,可以跟伊说。”
顾阿福走过来,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顶光下,非常恐怖。
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众人,不知道为什么都闭了嘴,一时间,陷入了一阵匪夷所思的寂静。
他看了一眼杭攸宁。
然后,突然冲过去,一脚踢翻了小玉。
“干什么!”许队长厉喝,立刻有几个人拉住了顾阿福。
小玉被打得倒在地上,痛苦的蜷缩着身体,吐了一口浓黑色的血,血里似有白色的东西,是牙齿。
“烂婊子!你为何个弗去死!”
顾阿福如同困兽一般凶猛,三个成年男人几乎都拉不住他。
顾小玉被吓到了,拼了命的往墙角缩着,一边发出嗷嗷的喊叫。
与此同时身下流出一滩黄色的液体。
杭攸宁看着这一幕,止不住的想起她和顾阿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会告诉她女孩子不应该来这里,会护送着她离开。
但是他同时任凭亲姐姐被一群男人侮辱,亲手把她打到失禁。
人之恶,竟然如此庞大隐秘。
大家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许队长连忙让众人回去等消息,只留下杭攸宁和张淑芬母女单独谈。
许队长说:“顾小玉蛮罪过,四十几岁了,困觉就困在垃圾堆,伊阿爹姆妈都在,就是看伊是个戆头。不认伊。”
张淑芬一直沉默着,许久才道:“可怜,但她也故意杀人未遂。”
许队长一怔,从普通一个小卖部老板娘嘴里听到“故意杀人未遂”,还是个挺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淑芬拢了拢头发,说:“我们不调解,我听得清清楚楚,她说要杀了我女儿。她不判刑,我们一家过不了日子。”
当地人一般都很害怕结仇,打官司更是天大的麻烦事,但张淑芬不怕,她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顾小玉和顾阿福都暂时留在这里。
临走前,杭攸宁提醒了一下许队长,要留神这姐弟两个,是不是跟电厂女孩被杀的案件有关系。
许队长一脸“你不能因为报私仇就往人家身上泼脏水”的表情,只是表面上应下来。
出了警察局,杭攸宁只觉得头晕脑胀,她只觉得一切都乱起来,毫无头绪。
张淑芬谢过了诸位邻居,回到家,张淑芬面无表情的把门关上,冷冷地问:“你锁门干什么?学你爸?让我眼睁睁的看你死?”
“我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把坏人往家引。”她一把将杭攸宁扯在地上,指着她的脸,道:“你安得什么心!嗯?你告诉我你安得什么心!”
杭攸宁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嗫嚅道:“妈,我脑袋疼……”
“你报复我呢!哈哈!”张淑芬一边发抖,一边吼:“你想学大英雄,想当警察,你看自己配么!你数学考三十分!我就算让你上学,你能好吗!你就是个糊墙的材料!你凭什么恨我!”
杭攸宁不知道张淑芬为什么这么想她,她从来没恨过她,更谈不上报复。她很委屈,可是一开口,整个世界突然倒悬了过来。
在杭攸宁失去意识之前,还能听见张淑芬喋喋不休的骂着:“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了你!不是你,你爸也不会死!”
可是妈妈,早知你并不爱我,我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高烧的痉挛中,她觉得自己慢慢地浮起来,朝着朝阳飘去。
第12章 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
杭攸宁陷入了一个又一个噩梦,她梦见东北的家,窗户上结满了霜花,灰色的暖气片上烘烤着袜子和婴儿的尿布,爸爸正在用一个小铝锅煮牛奶,整个屋子都牛奶香。
而妈妈打了一大盆热水,把她抱在怀里——她变得好小,妈妈在给她洗澡,一瓢又一瓢的热水浇在头上,很舒服。
妈妈念叨着:“洗洗干净,对不对?咱不闹啊!”
梳着小辫的杭雅菲蹲在一边,心急火燎道:“妈妈你快点啊,我小妹又该感冒了,”
“行了行了,这不洗完了么!”
妈妈准备把她裹起来,却抓起她的小脚,喜滋滋的亲了又亲:“真好,我闺女真好!”
火就在这时候燃烧起来,先是洗澡的铝盆,然后是妈妈和杭雅菲,最后爸爸的身躯也陷入火海之中。
“你们快跑啊!快跑啊!”杭攸宁想喊,但是喊不出声来。
爸爸仍然在慢条斯煮牛奶,妈妈也依然抱着她,杭雅菲伸出小手要抱她,急得转来转去。
大火缓慢的燃烧着,把都化作灰烬,最后灰烬也无,一切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杭攸宁睁开眼睛,白炽灯亮得晃眼,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
往旁边看,就看到了。
杭雅菲坐在床边,满脸忿恨。
凶手还没抓到,她怎么就回来了,杭攸宁迷迷糊糊的想。
杭雅菲是提前请假回来的。
一回城,就急三火四的打车回家,一开门,就见到杭攸宁躺在床上,高烧昏迷,张淑芬慌里慌张的用湿毛巾降温。
杭雅菲气得两眼一抹黑,她快要崩溃了。
电话里她就知道,张淑芬不会带杭攸宁去医院,苦口婆心的说了半个钟头,杭攸宁身体弱,一闹起来吃不消。
就这么掰开揉碎了说,她还是为了省那两个破钱,让杭攸宁整整烧了快一个礼拜。
杭雅菲把家里能砸得东西都砸了,邻居们都抻着脖子过来看热闹。
杭雅菲知道她妈怕什么,一怕浪费钱,二怕没面子,是亲母女,就得往心窝里捅刀子。
“我都说了几百遍了,别省,我拿钱!你怎么答应我的?为什么烧成了这样还不去医院!”
张淑芬早就在无数次斗争中认命,她是吵不过这个大女儿,如今只低三下四的说:“你小点声,听妈慢慢跟你说。”
“杭攸宁都这样了说什么!马上收拾东西!去医院!”
杭雅菲把妹妹背在肩上,上了公车,又打车去了省医院,医生说,已经烧成了肺炎,再晚几天,就有生命危险了。
张淑芬本来还在嘟囔着浪费钱,一听这话彻底哑火了。
杭雅菲更加发疯,直接在走廊里跟他妈吵:“我少了你钱了么!小卖部一年也不少挣吧!你把钱都攒在哪!都死了给死人花么!”
“你这说什么话,赶紧呸呸呸!”
“呸什么!你敢做我不敢说?我告诉你,张淑芬,我妹妹今天有什么三长两短,今后我绝对不认你这个妈!”
杭雅菲认为自己是这个家真正的头狼。
张淑芬是她的手下,杭攸宁是她的小狼崽。
平时狼崽很不怎么样,呆呆的,没上进心,一戳一动。
现在她恨张淑芬,愚昧、无知,还死犟。差点把她的狼崽养死。
杭攸宁打了针,挂上了水,烧终于退下来了。
人也醒了。
张淑芬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去了,杭雅菲没好气的问:“你想吃啥?”
杭攸宁小声说:“肉。”
医院里的病号饭是一些清汤寡水的面条,也没有肉。
杭雅菲很会想办法,正好看见有家属从外面馆子里,打包了一些菜肴。杭雅菲就过去跟人聊天,从包里拿出自己在北京买的“方便面”。
“我妹妹生病,我妈回家了,这附近也没有什么馆子,我拿这个跟您换,能匀我几块肉么?”
那时节方便面还是个稀罕物件,对方是个年轻男人,见到杭雅菲还有什么不同意的,殷勤道:“小事体小事体,你弗嫌弃就好,知味观的,味道煞好,打包了还勿有打开呢。”
于是杭攸宁的面条上,码了三块肥厚的白斩鸡,一小勺茭白炒肉,两颗圆滚滚的鱼圆。
隔壁的年轻男人还殷勤的说:“雅菲,阿妹明朝还想吃何些,我给我阿爹买饭的辰光,再捎一份。”
他阿爹在那翻白眼,杭攸宁也在翻白眼,怎么了就叫上雅菲了,交关轻浮!
还好杭雅菲恢复了那张冷冰冰的美人脸,道:“明天我妈就带饭了。”
杭攸宁吃饱了,杭雅菲摸摸她的头,额头潮乎乎的,是在发汗。
杭雅菲叹了口气,道:“你老在杂货店窝着也不是个事。要不你过来跟我住吧?”
“啊?”
虽然在家总被张淑芬骂,但跟杭雅菲住在一起无异于跟霸王龙同居。
“你住我宿舍,一心一意学习,总能考上的。”
“那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吧?”
“你考上了,那小卖部我就不让她开了。”杭雅菲难得说这么多话:“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城里有很多那种小商店,里面东西应有尽有,小卖部迟早开不下去的。”
杭攸宁有些呆,她想象不到城里的小商店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百货大楼,她以为,自己会开一辈子杂货店。”
杭雅菲看着杭攸宁一脸傻样,心想,谁能想到,她这辈子见过最傻的人就是她亲生妹妹。
又傻,又呆,又善良的无可救药。
杭雅菲收住情绪,冷冰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管你,我欠你的,我心里知道。”
杭攸宁迟疑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杭雅菲在说什么。
“姐。”杭攸宁叫了一声,道:“你不欠我的。”
她记事起,杭雅菲就一直跟她抢,抢夺父母的关注,抢夺更多零用钱,小到一颗糖,大到上学的机会……
她从未觉得杭雅菲做得不对。
家里的资源就这么多,大头理所应当的都给了杭建设,剩下这点东西,贫瘠而稀少,她们当然要抢。
她不恨姐姐,就像两个很饿的人去抢饭一样,抢得多的人是错么?
要说怨,她有一点点怨杭建设,他少吃一点,她们就不用抢了。
可他每次都要多吃多占。
就在这时候,病房门被敲响了,是许队长,和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中年人。
“攸宁,伊是市局刑侦队的余警官。”许队长说:“听说了你的事体,过来看看你。”
余警官像是北方人,高高大大,阔脸虎目,说起话来非常和气:“小同志,昨天辛苦你了,不是你制服了嫌疑人,说不定会出多大乱子,了不起啊。”
杭雅菲这才知道了还有这事,她脸色不易察觉的变了一下,不过没表现出来,只是很礼貌的给两个警察倒了水。
余警官说,小玉有精神问题,计划着先将她送进精神病院检查,再做进一步处理。
“至于顾阿福,我们暂时没让他离开。”余警官道:“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会怀疑他跟电厂女孩案件有关系。”
杭攸宁看着余警官,他看起来跟许队长没有什么区别,也是非常和气圆滑的人,可是仔细看就知道不一样。
在看似闲聊的状态下,他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每一个眼神和表情。
这是刑警的职业习惯,她爸爸办案的时候也是这样。
对于这样的人,她不能糊弄,也不能说谎,更不能说她那些神神叨叨的直觉。
“不好意思警官,我妹妹病刚好……”
在杭雅菲要出声把话题岔过去的时候,杭攸宁却开口了:“我觉得他很奇怪。”
余警官像长辈那样,鼓励的笑着,问:“怎么讲呢?”
杭攸宁道:“其实,有一天我路过鸡鸣渡,看到一群人在……欺负小玉,他们看到我,嘴里不三不四的。”
听说她去鸡鸣渡,杭雅菲明显生气了,但她压着火没吱声,但杭攸宁接下来说的话,更超出她的认知。
她说:“顾阿福救了我,把我带到他们家避开。我看到了他们家放着一条裙子,正是我姐姐丢的那件。”
余警官皱起眉说:“你怎么确定,是你姐姐的裙子呢?”
杭攸宁连忙道:“真的是,我检查了好几遍,袖口有个线头……”
杭雅菲在一旁冷冷地补充道:“我那件衣服是在深圳买的,全省都不可能找出同样一件。”
余警官道:“你继续说。”
杭攸宁道:“我当时以为是顾阿福偷的,我觉得他很可疑,一个男的,去偷女同志的裙子很可疑,夜里在街上走,也很可疑。”
那个女孩,正是走夜路的时候被人尾随杀害的。
“还有。”杭攸宁继续道:“丢裙子那天十一点,有一个男声要买东西。我要开门的时候,陆阿姨,就是那个遇害女孩的妈妈正好经过,他就立刻跑了。”
那条街很长,一个人正常离开一定会看到人影,可是没有,要么逃得飞快,要么是躲起来了。
是什么人会怕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