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店禁止驯养饿虎by璞玉与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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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拖鞋的小脚,出去又进去,在床边晃来晃去,最终消失在床边。
灯关掉了,一切陷入黑暗,隔着墙壁隐隐传来邻居吵嘴、走路、收音机的声音。又渐渐地变得静寂无声。
只有时钟一节一节地转动。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上,一片接着一片,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只瘦长的手,慢慢从床底下探出来,随后是关节活动的声音,咯噔,咯噔……
仿佛一只巨大的蜘蛛,舒展开每一个肢节,显露出让人战栗的真身。
他缓慢着开口:“孩子,你可难抓啊。”
声音嘶哑难听,如同一只蚂蚁在身上爬。
他杀了五个人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孩子警惕心这么强,他竟然都找不到一点破绽。
只能藏在她家里。
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他最喜欢的东西。
当最后的庇护所被打破,属于女孩的恐惧和绝望。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办。
他扭亮手电筒,摁住床上的女孩子,一字一顿道:“你爸爸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他就觉察出不对来,手里的触感,并不像是一个孩子的手脚,而是……
他一把掀开被子,那里裹着的,居然是一沓黄纸!
那种给死人烧的,轻薄柔软的黄纸。
不,不仅如此。
纵然他见识过更加恐怖血腥的画面,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头皮发麻,手电筒的光柱下……
地面上、被子上、桌子上,全部都落满了纸钱,小小的屋子被铺天盖地的纸钱覆盖,简直……像是阴曹地府。
“你在哪!在哪!”被戏耍的愤怒让他发狂,他压低了声音咆哮着,到处去找,他眼看着那孩子上了床,不可能的……
“是你害死了我爸爸吗?”
这声音仿佛贴着他头皮传来,他只觉得全身的寒毛别炸开。
他看见了杭攸宁。
那是卧室唯一一扇窗户, 窗外装着栏杆,杭攸宁就在栏杆外静静注视着他。
一双眼睛,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感情。
她……她是什么时候跑到外面去的?
“他们都说是疯子杀了他,但我知道还有人……”她轻声说,夜风吹起她柔软碎发,她就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一个死不瞑目的女鬼。
……她站在窗户外,可这里是五楼。
巨大的恐惧,让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转身就向门口跑去,可是门居然被反锁了,无论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妈的!妈的!”他恶狠狠踹了几脚,眼睛肉眼可见的布满了血丝。
他转身就往回走,那张狰狞的脸死死的贴在玻璃上。
杭攸宁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邪恶的眼睛,恍若修罗的一张脸。
他也看清楚了,四楼有一个伸出去的屋檐,不到十厘米,小偷们管这叫猫道,意思是只有野猫才会走的路。
杭攸宁正站在猫道上,紧贴着墙壁,随时可能跌下去。
“少他妈在那里装神弄鬼!”他咬牙切齿地笑了,道:“是我杀的,他妈的臭条子该死!你也该死!”
他一拳打碎了玻璃,鲜血淋漓的手从栏杆中间伸出去,要抓杭攸宁,狞笑着道:“还有你妈你姐,别急,你们家我一个一个杀,都跑不了。”
杭攸宁比一只猫更轻盈,侧身躲开了他的手,自己也被逼着到了屋檐的边缘,只差一步,就粉身碎骨。
但她不能怕,她答应过爸爸,要守护好这个家。
有妈妈和姐姐在,这里才是家。
“黑蜘蛛”突然觉察出有什么东西不对,他猛然回过头。
在角落里,有通电的熨斗,斜着放在一沓纸钱上,明火轻而易举地引燃了,窗户吹进来的夜风让满地纸钱以摧枯拉朽之力,猎猎燃烧起来。
杭攸宁发现家里有人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跟他同归于尽。
不过她太小了,老师还没讲过“同归于尽”这个成语,她只是觉得,她一定会死,但是她不能把坏人放跑,否则他一定会去伤害妈妈和姐姐。
她去厨房,打开了煤气。
花露水的刺鼻的香气,一定程度的掩盖了煤气的味道,妈妈说过,如果没关煤气,遇到明火,整个房子都会烧起来。
她怕火烧不起来,她找到了柜子里的黄纸,那为了清明节备下的,说好那天去看爸爸。
黑白相框里的杭寻,凝视着他的小女儿在黑暗中,将这些不吉利的纸钱扬起,微笑的脸看起来有几分悲伤。
做这些的时候,杭攸宁全身的汗毛都竖着,那个人随时会从床下钻出来,在杭攸宁的想象中,他生了八只手,在暗处桀桀怪笑。
但是他没有。
杭攸宁布置好一切之后,拿着火柴躺在了床上,他们距离如此之近,近的杭攸宁能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潮湿的、腐烂的、阴冷的……
就在她要划亮火柴的时候,她看到了天花板。
没人知道,“小燕青”最核心的功夫,并不是拳法,而是“轻功”,梁上君子们上房弄窗,大多需要这样一手的绝活。
——这也是为什么她永远在凌晨没人的时候练武,太像贼了。
可现在,她凝视着墙壁的三角区,天花板,衣柜顶……她看到了一条逃往外面的路线,小燕青把这个叫作“升云梯”。
杭攸宁爬到了门外。
她并没有锁门,而是用许野送她的一把锁头,轻轻地在外面把门锁住。
出来之后,她大口大口的喘气。
吸入了太多煤气,以及死里逃生的兴奋,让她血管鼓噪着,她想报警。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报警,好像唯一的办法,就是敲邻居家的门,让大人去打电话。
可她没有那么做。
她谁都不信。
因为爸爸被那个疯子一刀一刀砍死的时候,邻居们一定有人在家。
可是没有人出来帮他。
那是看着她长大,和蔼可亲,见了他爸爸就称兄道弟的邻居们。
以及……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翻来覆去想,为什么明明坏人打开了门,门锁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都没有。
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坏人有他们家的钥匙。
谁拿到了他们家的钥匙?
为什么坏人知道,什么时候只有她在家?
杭攸宁爬到了楼顶,十楼,往下看一眼,就要头昏脑胀。
夜风吹起她柔软的短发,她站在边缘处,慢慢地探出赤裸的小脚。
许野的眼皮一直跳,跳得心烦意乱。
他终于把牌一扔,道:“我走了。”
胖子还要拦:“至于么!孩子说不定都睡着了!”
“你不懂。”许野把外套穿上了,低声道:“我只剩下我妹妹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之中。
在赵明明死前,许野日子其实过得不错。
爷爷是老红军,爸爸是钢铁厂的工程师,他本人虽然出了名的爱打架能惹事。但是成绩好,所有老师都把他当自己顽劣的小儿子。
赵明明死后,一切都变了。
他其实记不清赵明明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很漂亮,不是杭雅菲那种仙女似的好看,是那种属于成年女性的丰满和艳丽。
但是许野那时候只是个毛孩子,赵明明老找他,他只觉得烦。
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会改变他的一辈子。
她死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强奸犯,
爷爷气得昏死过去,没等到他出来,就去世了。
杭叔叔查明了,赵明明不是自杀,是被人杀害的,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率是凶手的,跟许野没关系。
可是没人相信,他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不能上学,不能工作,连他爸爸出门,都会被人一口吐沫吐在脸上。
那时候许野还怀揣着希望,觉得只要他把杀害赵明明的凶手找出来,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回家,他看到他体面清白了一辈子的父亲,吊死在屋子正中央。
许野,彻底变成了孤儿。
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他不得不跟一群小混混甚至劳改犯混在一起。
只除了宁宁,大老远见了他,她就叫:“小野哥!”
然后像一颗炮弹一样朝他冲过来,小小的身体暖烘烘的,头发软软的,摸着很舒服。
“他们都说我是坏人,你不怕我么?”
“你不是坏人!我知道!”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杭攸宁,他都心里都暖呼呼的。
许野走在黑夜里,那些脸在脑海中交替出现,爷爷老泪纵横的脸,爸爸垂着头,看不清楚的脸,还有赵明明……
许野脑子嗡的一声,他浑身发起抖来。
他终于想起了,为什么他看到那个小小蜘蛛的图案会那么眼熟……
因为两年前,赵明明死的那天,他在她家门口,看过同样的涂鸦!
杭攸宁从十楼,一点一点爬到了五楼,她的窗口。
这得益于她小时候,总是蹲在窗口默默观察着世界,她看到那些野猫们在楼宇之间穿行。
猫科动物柔软的肉垫,可以让它们近乎垂直地攀爬,再窄的路,也能灵活地走过去。
她想象着自己是一只猫,一只大又强的猫,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静静地等在窗口,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也听到了那句话。
“你爸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果然,爸爸的死果然有蹊跷,杭攸宁想,他不可能打不过一个精神病人,就算打不过,他可以逃。
小燕青是逃跑的功夫。
现场一定还有别人。
只有那个人知道,爸爸最后的话,是对她说的。
杭攸宁抹掉眼泪,确定男人无法逃脱,才舒了一口气,她要下去,去报警。
就在她小心的下到三楼时,屋内如同困兽一般男人突然暴起,死死抓住栏杆,对着窗外歇斯底里地吼:“让她摔下来!杀了她!”
全身的血液倒流到脑子里,他有同伙!
而她站在半空中的窄道上,一颗石子就可以让她失去平衡。
杭攸宁看向脚下,黑漆漆的街道,空无一人。
可那个同伙,害死她爸爸的人,就隐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她下来。
“宁宁——”
突然传来一声肝胆俱裂的吼声,许野终于赶到了,他仰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杭攸宁。
杭攸宁转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夜,烈烈火光在她洁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就像是某种野兽的图腾。
他吼:“宁宁!别动!别动!”
他跑上三楼疯狂砸门,报警,很快警车和消防车就赶到了,听到动静的邻居们也纷纷起来救火,一时间街道上人声鼎沸。
黑暗就这样褪去了。
杭攸宁被许野小心地接下来,他用衣服包住她,身体剧烈地抖着,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杭攸宁依偎在他怀里,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张淑芬赶到的时候,她的眼泪才流下来,小声说:“不是小偷,是害死爸爸的人……他来杀我了。”
一个月后,杭攸宁伤就好的差不多了,蒋家里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家仍然忙忙叨叨的吃饭、上班、买菜、拌嘴,窗户外横出的竹竿仍然层层叠叠的晾晒着衣裳,小孩子们仍然不知疲倦的在巷子里跑来跑去。
杭攸宁有时候有种恍惚,好像从来就没有小南被杀的事情,她仍然是匆忙的经过小卖部万千少女之一,顾阿福一家也仍然在鸡鸣渡过着他们的日子。
只是她没看到他们而已。
这就是这个江南小镇的好处,任何恐惧、痛苦、悲伤……都会在小桥流水的冲刷下,变得平静。平静到你慢慢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
许野,也像是一场梦,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杭攸宁的日子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每天早晨四点钟起来,去江边练拳,回来的时候路过渡口,正赶上乡下的农民撑着船过来卖地里种的菜,叶子还带着露水,藕还粘着泥。
他们对这个小姑娘已经很熟悉了,打招呼:“阿宁,今朝茭白要不要?”
“要的!”
杭攸宁买完菜,回到家时,杂货店多半已经开门了,伴随着收音机的新闻联播的声音,张淑芬跪在地上搞卫生……
等搞好了,杭攸宁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她们在杂货店门口支了张桌子吃饭,门口有一棵香泡树,绿荫浓密,就是凉风一来,就扑扑簌簌往下掉叶子。
吃过早饭,张淑芬去供销社进货,一般是杭攸宁在柜台边看店,一边复习高考,不过蝉鸣声声太催眠,多半要打瞌睡。
杭攸宁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的野心或者梦想,晚上炒茭白加了瘦肉,她就从心往外觉得欢喜。
但张淑芬显然跟她想得不一样。
今朝练拳回来,她就感觉有什么不对。
乘凉的爷叔嬢嬢们、上班的阿姐阿哥们、做饭的阿爸阿姨们,都似有如无地盯着她看,甚至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杭攸宁被看得浑身发毛,疑心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偷偷抹了好几次。
“阿姐!”
巷子口,是胡奶奶家的壮壮,小胖子噘着嘴,一脸愤愤,旁的小孩藏在后面,捂着嘴偷乐。
杭攸宁问:“怎么了?”
胡壮壮扭扭捏捏,半天才说:“阿姐,你别跟乡下人好,他们脚杆黢黑!”
“啥?”
“对!”“我们不同意!”“和阿姐不相配!”
其他隐匿处探出许多个小脑袋来,声援着胡壮壮。
杭攸宁终于反应过来了,她转身就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人家等久了!”
张淑芬连拖带拽地把她拉进杂货店。
小凤姨坐在店里,旁边是一个年轻的男孩,粗粗壮壮,面庞很黑。
杭攸宁只觉得血瞬间倒流上脑,她气疯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她只好去泡茶。
她死命拧那个茶罐头,力道就像要把一个人头拧掉。
小凤姨说:“淑芬,在塑料厂,跟我最好,交关爽气,最能干活。”
小凤姨又说:“伊一家是东北来的,城里人呢,阿宁爸爸是警察,还是烈士。”
男生不响,杭攸宁也不响。
小凤姨跟张淑芬对看了一眼,小凤姨继续说:“别看杂货店小,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少赚铜钿呢!”
张淑芬道:“我预备扩大经营,买下一间房,楼下开店,楼上做新房。”
男孩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若蚊蝇道:“蛮好!”
小凤姨松了一口气,连忙打着嗓门道:“中午留在这里吃饭!阿宁!带海生去转转。”
杭攸宁无比的不情愿,但她更不想留在这里,只能磨磨蹭蹭地起来,站到男孩身边,也不说话。
张淑芬一把扭在她屁股上,骂道:“你给我大大方方的!”
杭攸宁带着男孩到江边,一路上无数人的隐秘目光投过来,或是戏谑,或是关心,或是嘲讽。
胡奶奶很不高兴,跟人说:“淑芬做事,太不牢靠,怎么能跑家里,小囡的名声都坏了。”
她儿媳妇冷笑道:“急煞让人知道,她女儿还有人要吧。”
她跟张淑芬抢一只大鱼头,没有抢过,因此结了很大个梁子。
日头毒辣,钱塘江上是三三两两的船只,杭攸宁跟那个男孩都沉默不语。
杭攸宁努力组织着语言,她不想搞对象。
也没有什么原因,她懵懵懂懂地觉得,人一结婚,这辈子就“定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不想跟一个男的“定”在一起。
但她很害怕伤到对方。
她很担心这个男孩听到了胡壮壮那句傻话——其实蒋家里对于城里人来说,也是“乡下”,她每次去城里都很担心被人瞧不起。
杭攸宁鼓起勇气,终于开口道:“南潮村我去过的,真的很好。”
她本意是想说,南潮村很好,我不想跟你好,不是因为你是村里人。
结果这话说得磕磕绊绊,意思反倒像是“南潮村很好,我很想嫁过去。”
杭攸宁面孔发红,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来一拳。
男生终于开口了,这是他来之后说的第一个长句子。
他说:“我原以为,是你阿姐招女婿。”
第二句是。
“你和你阿姐,相貌不一样。”
杭攸宁呆在了那里。
杭攸宁一贯听妈妈的话。
包括让她退学,也包括妈妈总是习惯性的,把她当做一个次等品处理。
她退学的那天,张淑芬问她:“你是不是挺恨我的,你爸爸那么偏心你,退学的肯定不是你。”
当时张淑芬喝了一点黄酒,眼睛里闪闪的,像是泪光。
杭攸宁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张淑芬的手,道:“爸爸偏心我,但是妈妈养大了我。”
张淑芬当时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说:“我闺女真懂事,好孩子,好孩子。”
她愿意听妈妈的话,如果这个家需要牺牲,她愿意去当这个牺牲品。
她永远记得妈妈拿着电话,痛哭流涕,给电话那头的来凤鸣下跪磕头的那一幕。
就像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刺进她的心脏。
然后年复一年的加深。
她们从东北连根拔起来到这里后,来凤鸣说工厂没有位置了,只是食堂缺个养猪的。
张淑芬是那种,宁可晚上不睡觉也要把衣服洗干净熨平整的人,她体面干净了一辈子。
可是那些日子,白天晚上的都住在猪圈边上,每天打扫猪圈,脚踩黏糊糊的的猪屎里,出来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
杭攸宁咬着嘴唇看着,只觉得那把刀又深入了一些,几乎在她灵魂深处生了根。
她从来没告诉过张淑芬,来蒋家里的几年后,某一个清明,姑姑带她去山上扫墓。
那是一座荒山,能望见三江口,藤蔓茂盛,野坟连着一片接着一片。
其中有一座坟,被打扫的很干净,只有墓碑上落了一些灰。
“阿宁,去擦一擦。”
杭攸宁听话的去了,她以为是去世“爷爷”的墓。
可是上面写着“来凤鸣。”
“爱妻来凤鸣之墓。”
杭攸宁后退了一步,惶然的回头看,来凤鸣眯起那双狐狸眼,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后来回到这里找他,发现了这个墓碑。”她轻轻抚摸着碑上的字,说:“他以为我死了,真傻。”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倒塌,杭攸宁只觉得头晕目眩。
杭寻对她而言,不仅是“父亲。”
他几乎是“正义”本身。
可是在这里,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荒山,十年前的他,写下了自己见不得光的心事。
然后回头,冷淡了妈妈一辈子。
杭攸宁觉得对不起妈妈,她为自己更爱爸爸,而加倍觉得对不起妈妈。
“但是我不想结婚……我不想跟东西一样,让人挑来挑去。”杭攸宁第一次跟妈妈吵架,她眼圈通红,像是一只气急了的兔子。
张淑芬说:“挑来挑去怎么了?有人来挑就不错了,你也没个正经工作,等年龄上来,求人来人家都不来挑!”
杭攸宁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觉得憋闷,她知道无论怎么说,张淑芬都听不懂。
张淑芬也不想懂,思来想去,继续道:“没事,等你姑姑回来了,我跟她商量一下,厂长的侄女,看他们还有什么说头!”
想到要去求来凤鸣,她皱起眉,有些不乐意。
杭攸宁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抓住张淑芬,道:“妈!我想考大学!你让我先考大学吧!”
张淑芬就像受到了冒犯一样,一把挥开她的手:“我告诉你啊杭攸宁!你别整事!”
“我真的想念大学!”
杭攸宁其实不爱学习,她一个初中生,学过的点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
但现在,上大学几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让她暂时逃开命运——被摆布、被践踏的命运。
“你上个狗屁大学,你上大学!”张淑芬终于生气了:“你数学一考17分,哪个大学要你啊!你就不是那块料!再说你走了,谁看店?累死我吗?”
张淑芬看着杭攸宁呆愣的表情,又放缓了声音:“你姐说了,以后经济会越来越好,你结婚后,咱们把这店弄大点,装城里那种玻璃柜台,加上姑爷咱们好好干,肯定能赚大钱!”
“上什么学,你听妈的,妈还能害你么?”
杭攸宁看着张淑芬眉飞色舞的样子,终于感觉到绝望。
她没有办法不要妈妈,也没有办法毁掉妈妈对未来的向往……再争论下去,也是必输的局面。
这世间最难挣脱的,不是锁链,而是爱。
只是,她想起爸爸以前说:“宁宁有这样的聪明,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余警官说:“你真的很聪明,也很勇敢。”
可是她这人生好像就能这样了,做某人的老婆,站在柜台后面。
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
她一边骂:“这死孩子,怎么没个动静呢!”
一边急吼吼的绑头发,胡乱洗了把脸,准备去打扫卫生,八点钟得开店啊!
可是一看,杂货店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缺的货都补好了,连陈年的油污都抹的干干净净。
张淑芬一愣,看见柜台上留了一张纸条,是杭攸宁那狗爬字:
“妈,我去找我姐了,她说住她宿舍,可以辅导我考大学。”
而此时此刻,通往城里的早班公交,正驶过跨江的大桥。江风吹起杭攸宁的短发,是的,她离家出走了。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反叛。
她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可能是她之前她抓到了凶手——她人生好不容易能靠自己做成一件事,这让她觉得自己多了点自信。
也可能是姐姐那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管你。”
总之昨天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她突然升起一些小小的野心,她想要试试看。
不是为了爸爸,不是为了妈妈,单纯为了自己,她想要试试看,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
如果行,她念完大学,会赚很多很多钱,都给妈妈。
如果不行……
她就回来给妈妈认错。
杀人犯法,妈妈再生气也不会打死她的对不对!想到这个,她又挺直腰杆。
况且还有姐姐帮她。
杭雅菲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公司在附近给她分配了一间宿舍,走几百米,就能看见西湖。
杭攸宁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日头毒辣,她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一遍又一遍。
她用公共电话,给杭雅菲寻呼机留了言,然后就去她宿舍门口等着。
楼道里,穿堂风清凉,她抱着路上买的西瓜,一边看数学课本,她还是初中水平,不对,其实小学的几何,她就没学明白,她只会把那些长方体正方体通通涂黑。
如今看课本,就像看天书。
比起姐姐,她的确很笨,而且老是沉不下心。
杭雅菲从小就坐得住,连大家交白卷闹逃学的时候,她也呆在家里,一遍一遍的做题,从白天做到晚上。
小小的杭攸宁踮脚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里羡慕极了。
她想成为姐姐那样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坚定不移的努力。
杭攸宁现在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也并不是那么想考大学,她只是不想结婚,也不想……一辈子都像妈妈手里的面团。
那貌似也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
这一次,她一定听姐姐的话,好好学习,然后帮着姐姐好好干活……
杭攸宁脸贴在冰凉的瓜皮上,一边下定决心,一边慢慢慢慢合上眼睛。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夕阳西斜,已经有下班的人群三三两两的从她旁边经过。
按理说杭雅菲也应该回来了,但并没有见人影。
杭攸宁擦干净口水,踮脚往远看,一个来了不是,再一个来了,也不是。
一直等到弯月挂上天际,也没见杭雅菲回来。
杭攸宁有点懵了,按理说,杭雅菲看到传呼,知道她来了,一定会快点赶回来的,可是现在都过了下班的时间了,她为什么还没回来。
“阿宁,你怎么在这里呀?”
杭攸宁抬头看到了一个戴着眼镜,书卷气的姑娘。
杭攸宁认识她,她是跟杭雅菲同住的同事苏梅,她叫梅子姐。
杭攸宁有些拘谨的站起身,道:“我来找我姐姐,她还没下班么?”
“你阿姐六点就下班了,你没看见她?”
“没有啊!”
“你打她传呼了没?”苏梅叮里咣啷的打开门,道:“快进来坐吧。”
这个宿舍不大,但收拾的极其整齐,地上贴了瓷砖,纤尘不染。桌子上罩着带蕾丝的桌布,上面还放着一个花瓶,两支荷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杭攸宁每次来,都觉得手脚没地方放。
她觉得这里特别特别高级,高级得让她觉得自惭形愧,恨不得马上逃回她的的杂货店里。
梅子姐用家里的座机又呼了一下杭雅菲,还是没动静,她也疑惑,想了想,道:“她可能出去约会了。”
“嗯……什么?和谁约会?”
“和男朋友呀,你不知道么?最近老来找她。”
杭攸宁吃惊的张大嘴,像只愚蠢的小鹌鹑。
虽然追杭雅菲的人车载斗量,但她一直平等的拒所有男人于千里之外。
过年的时候,张淑芬提了一嘴,杭雅菲马上翻脸把杯子摔了,所以,男朋友?
“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杭攸宁忍不住追问。
“长得很好看,斯斯文文的,名字么,倒没注意。”
梅子姐温温柔柔的笑了一下,道:“对了,你饿了吧?我给你煮碗面去。”
杭攸宁想说不用,可是肚子叽里呱啦的叫起来,活像是养了一百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