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by朽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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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姜青禾烦躁时就?喜欢在床上打滚,现在换成了土炕,打不了滚,头没那?么炕没铁。
姜青禾跳下来说:“神经。”
但她暂时没打滚,就?和徐祯两个人静静躺在草地上,看白云滚滚。飞过一群一群南迁的大雁,远处有空灵的鸟叫,混杂着牧人赶羊的号子和羊群的哼鸣。
秋天的草场蟋蟀蚂蚱还是?很多,草芽不再新?绿,草顶渐渐枯黄,可是?还有来自土地的味道,很浓的青草味。
就?这样放松不说话,不去想开春的房子能不能造起来,不去想换不出的稻子,也不去想错过那?么多茬的粮食。
静静躺一会儿就?很好。
徐祯突然?往旁边滚了一圈,头发上还沾着草屑,他咧着嘴笑,“真的不滚吗?”
“滚,”姜青禾状似回?答,又状似骂人。
两人真的在没有人看见的草场滚了好几?圈,咕噜咕噜地滚,压过一片片草地,最后停下来时,浑身?沾满了草屑,两个人哈哈大笑给对方身?上拍打,又抱在一起。
赶着车离开这片草地时,两个人还在笑,那?种突然?看破,从内心涌起的笑容。
直到面对蔓蔓,两个人不敢笑得那?么开心,打滚可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呀。
蔓蔓才不是?这样想的,“我最喜欢吃。”
“我想吃饭饭了。”
“明天晚上吃。”
这两天天气实在太好,稻谷基本晒得差不多,姜青禾只舂了半袋子稻米,其他的还是?收拢回?袋子里,等着明天再晾晒一天就?能收仓。
舂好的米,筛了又筛,放在锅里煮,灶火始终不敢太大,生怕烧糊了。
对待这一锅新?米熬的米饭,一家三口都很虔诚,守着走也不走。
等白气缓缓蒸腾,锅里水扑腾的声音一点点小了,姜青禾掀起木盖子,一锅白腾腾的米饭。
“吃,我吃,”蔓蔓伸长脖子,扒着灶台边想要尝。
“先尝一点,”姜青禾抑制住激动,这锅米饭煮的并不算完美,可当吃到嘴里,又软又黏的口感,差点想让人落泪。
这一口饭,从二月等到了秋九月,走过了七个月漫长的时间。
米饭放的水少, 上?头的米熟了?,底下就结了层焦黄的锅巴。
沿边铲下来,翻转折面,铲几下, 蔓蔓得到了一小块锅巴, 她?两只手捧着, 锅巴有?咬劲,韧而不脆,她用牙顺边一点点啃。
“最好炸一炸,撒点椒盐,”姜青禾说, 她并不喜欢锅巴蘸白糖。
徐祯递过来一个罐子,他说:“撒点胡麻盐, 炸的话就算了?, 费油。”
这里的油最便?宜的是羊油, 其次是猪油, 牛油不多见, 油菜籽榨的油叫清油。清油一壶要五十个?钱,芝麻油更贵。
姜青禾当然不舍得用来炸锅巴, 撕下一块锅巴, 撒一点点胡麻盐, 吃起来味道?跟椒盐差不多。
胡麻不是芝麻, 是亚麻。八九月收了?胡麻取种, 胡麻籽小火焙熟烤干,加盐磨成粉, 湾里人?常用它抹面皮上?做卷子?馅,口感咸鲜。
锅巴吃完后, 炉子?上?煨的砂锅也咕咕沸腾,里头炖的红烧肉,五花三层的。已经炖软了?,筷子?能哧地一声,直接从皮穿透底下的瘦肉。
在镇上?买点猪肉也不容易,瘦肉和肥肉价不相同,她?也理解,大伙都喜欢肥的能熬油。可五花瘦中带点肥,比肥肉要贵上?两个?钱,排骨也贵,猪屠家说骨头还能剃下来熬个?汤,两样?东西一样?价,自然贵。
姜青禾只买了?一长条五花,一大半切了?大块炖红烧肉,另外留下一点肥多瘦肉少的,徐祯要做梅干菜烧肉。
五花切块煸油,煸到瘦肉有?点焦,下锅煮半熟,放泡开的梅干菜接着炖,炖到小火收汁,梅干菜裹着五花肉,红腻亮透的色泽。
小孩总是有?特权,能在菜开盘前尝一块,红烧肉的酱汁黏在蔓蔓的脸上?,她?很?认真地嚼着肉说:“我能吃三碗饭饭!”
姜青禾将肉倒扣在深底的盘里说:“你吃十碗。”
“十碗,”蔓蔓掰着指头数了?又数,才很?认真地说:“我吃不完。”
她?的肚子?最多最多能塞下三碗啦。
等姜青禾把菜摆好,饭打散盛在木盆里,门外有?人?喊,蔓蔓嗖得迈过门槛跑出去。
领头的进门就夸,“你家娃真活泛。”
“昂,我棒,”蔓蔓听得懂夸奖,她?一点没?害臊地应声。
逗得领头哈哈大笑。
都兰和巴图尔是在两人?之后到的,都稍显局促,都兰手里拎着一袋子?羊毛,又提着沉甸甸往下垂的奶制品,一股脑塞给姜青禾。
巴图尔手上?拿着个?篮子?,里头装了?一锅水煮羊肉,他往外掏时说:“野韭菜花长成了?,韭菜花酱腌了?,不舍得宰羊,就买了?块肉煮了?。”
韭菜花酱抹羊肉上?,羊肉本来就有?咸味,再来点绿稠稠,香喷喷的酱汁,抹一把,进嘴鲜香直往喉头涌,不过也很?容易有?味。
姜青禾晚点去给都兰剪秋毛,也得采上?一点,熬几罐,到时候冬天?窝屋里,打火锅炉子?的时候,卷几片羊肉蘸韭菜花酱。肥厚的羊肉片,得配天?然的蘸料。
这时领头的说:“有?白米还有?肉,俺带了?两瓶酒,咱喝一口哈。”
姜青禾推徐祯,“诺,你陪着喝。”
她?和都兰蔓蔓单独一桌,不陪喝酒,她?们就喝汤。本来说让四婆几个?也来吃点,几人?都不肯来。
“那我喝一点,”徐祯头疼,被领头的拉过去,先给倒了?满满一杯酒。
他就沾了?点,姜青禾说:“先吃菜吃肉哈。”
除了?红烧肉、梅干菜烧肉,她?还炒了?盘萝卜缨子?,开了?罐之前腌的沙葱,全是下饭菜。
红烧肉配白米饭是一绝,一块肉一点酱汁拌在饭里,先吃皮后配饭,可把蔓蔓吃美了?,她?喊:“还要肉肉和饭饭。”
尤其刚出来的新米,晾晒后舂出来的,米粒虽然小,可颗颗分明,糯得可以,一点都不牙碜。
男的吃肉扒饭喝酒,领头的自个?儿就灌了?半瓶,他喝飘了?,脑子?也不清明,只觉得人?家拿好菜好肉招待,连白米饭都上?了?。
一拍桌子?,嘴巴控制不住秃噜出来,“妹啊,俺给你找条路子?,俺镇里有?认识的粮商。”
骑马先生没?拦住,他也说:“吃人?的嘴软,稻子?俺们不收,粮商俺们也有?熟的,看你们想咋换价了?。”
吃人?的嘴软,吃白米嘴更软,吃红烧肉嘴都飞了?,啥话都能应承出去。
“哥你给问问,一斗稻能换三斗半麦子?不,要新麦,要是上?年的麦子?得四斗半,要不就五斗硬糜子?。”
这换价也不是姜青禾瞎喊的,她?昨天?又跑去问土长,啥换价能接受,两个?人?是商量不好的,还叫了?几个?叔伯婆姨一起商讨了?番。
结合之前的换价,他们都觉得这种出来的新麦,比去年的要好,秕谷更是少,按之前的换价来太亏了?。
这个?价姜青禾又往上?提了?五升,做买卖就没?有?不讨价还价的,把底价都给摆出来,别人?一压价,那哪有?赚头。
“俺帮你问问,明天?让他自个?儿先来瞅瞅,俺们收粮食眼力是有?点的,但不像粮商,他们打眼一瞧就知道?粮差在哪儿,压价更是张口就来,”骑马先生抿了?口酒。
语气带了?点语重心长,“俺只能把他请来,能不能留住他,那得看你们的本事了?。”
“哎,这是自然,”姜青禾连连点头。
“还有?你上?回说的那个?,”骑马先生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期待地问,“做了?没??”
姜青禾有?点楞,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啥,“那么大的也不晓得你们要不要,木头是砍了?,还没?动工,但做了?把小的,哥你瞅一眼。”
春山湾一夏无雨,但入秋后,雨点子?说不准啥时候就落了?。
姜青禾会做油纸伞,还是很?早以前田野调查的时候,有?个?村全是做油纸伞的,学了?一手。做的算不上?很?精细,但是形制是对的,开合没?问题,美丑暂且不论。
南方盛行油纸,在贺旗镇防水的叫油毡纸,也有?叫油毛毡的,上?面涂的麻油能避水。
一卷得四十个?钱,而且只有?一米长,半米宽,做把小伞也就刚凑活。
但是麻油防水肯定?不如桐油。
“做大的要多少麻钱子?,”骑马先生照着自己身高比了?比,要做个?比他高的,撑起来能盖住一两头骆驼。
“能做的话,要十顶,”他说,其实塞北境内遇到雨的时候并不多,反倒南边多雨,山林又多,避雨很?麻烦。
不光避雨,用来遮日?头更好。
“油布你们自己出的话,架子?要十五个?钱,”姜青禾也并不是狮子?大开口,要做那么高,光是劈架子?就得劈好久。
而且没?那么多竹子?能砍,还得徐祯一点点在木头上?刨出来。
“行啊,油布桐油都俺们自己出,”骑马先生也卖了?个?好,“剩下的那点边角料也给你们。”
别小看这些边角料,对于姜青禾来说,拿针线拼拼凑凑,都能做件带帽雨披出来,前提是边角料足够多。
骑马先生避开人?,拎出一串钱,“这里有?五十个?麻钱子?,算是俺定?了?,再过小半个?月,俺们得起场了?,抓点紧。”
姜青禾满怀激动地应下,“成,肯定?在你们起场前能给做好。”
然后开始一个?个?数,钱数就得当面数清楚。
“剩下的一百个?钱,到时候你看要海货还是钱?”
“海货?”
骑马先生等她?数完无误后又说:“另外批骆驼客也快到了?,上?次你说的海货都有?,你要是要海货,俺就给你留着,凑一百个?钱。”
“那不要钱了?,都换成海货,到时候我自己去挑,”这钱就算她?拿了?也是要买海货的,不然凭从鸡鸭蛋里获取微弱的那点碘吗。
事情商量完,姜青禾回去一看,蔓蔓趴都兰身上?睡着了?,巴图尔还很?精神,领头的彻底喝趴下了?。
被两人?架着走时,还在嚷,“再喝一杯。”
都兰走前借了?点火,燃起风灯,四片都用纸包裹着,风是吹不灭的。
她?把米袋子?背在身上?,利落地翻身上?马,头巾裹住她?半张脸,都兰在驾马离开前说:“剪秋毛再来找你。”
说完就一甩缰绳,疾驰在黑夜无光的路上?,她?一个?人?赶过不知道?多少次夜路,压根不需要等着巴图尔几个?并肩同行。
徐祯喝得两颊泛红,步子?有?点不稳,摸索着开始收拾桌子?。
姜青禾抱蔓蔓进去睡觉前说:“明天?再收吧。”
“不,不行,”徐祯坚持。
桌子?上?的饭菜都被一扫而光,他抹起来毫不费劲,连油花子?都没?有?。
擦完后他洗了?脚上?床,抱着姜青禾喊:“苗苗。”
“哎。”
“苗苗,”他又喊。
“嗯?”
“苗苗,”他这一次声低了?下去。
姜青禾说:“傻子?。”
“辛苦了?,”徐祯这话含含糊糊的,为这个?家辛苦了?。
反正姜青禾没?听到,她?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稻谷晒出去后,姜青禾给后院那几只喂完饲料就打算出门了?,徐祯则留着看谷,把做大伞要用的竿子?都给削出来。
有?钱就有?干劲。
昨天?晚上?没?数,早上?两人?头对着头数那么一罐子?的资产,然后惊奇地发现。
赚来赚去还是五百个?钱。
又开始痛苦地一一对账,明白一个?道?理,钱到哪都不经用阿。
节流对于他们来说太难了?,还是得开源。
她?背着篓子?出门,刚遇上?宋大花扛着土回来,姜青禾帮她?推了?把,“咋这老沉?”
“呼,这不是想多背点省事,俺得把后院那地给拾掇了?,种菜虽说甭想了?,也得叫雨给浇透。”
宋大花的肩膀垫了?两块厚布垫,也被勒出两条深痕,她?揉着肩膀说:“俺打听过了?,这地有?种土叫红土,就搁春山那片崖背往里走。说是做水窖好,保管雨来了?,就留在窖子?里走不出。”
“你瞅眼见着快下雨了?,不得留点雨,下雪就别说,这水虽说不能吃,可种地浇苗咋都好使。就起早去,你男人?加俺男人?,挖一两车尽够用了?。”
姜青禾现在对她?是心服口服,没?见过啥事都上?赶着,还那么有?活力的。
“去,今天?我还寻土长有?点事,明天?晚点你瞅行不?”
“咋不行,你让你男人?先把窖子?给挖了?,”宋大花说,“到时候俺男人?挖完,也去给你们帮衬把。”
宋大花压根不相信,就徐祯那样?身板的,能在一天?内把窖给挖完,悬嘞。
要是她?的心里话被姜青禾知道?,她?指定?得说,姐,你没?说错。
宋大花太能呱啦,好不容易姜青禾才打住她?的话头,一路狂奔到土长那。
双手扶着桌子?喘了?好半天?气。
土长说:“还是年轻,有?点子?虚阿。”
想她?当年十八九岁,连夜赶路,第二天?在农田插秧都没?那么喘过。
“今天?新粮商就会来,”喘完气后姜青禾才把话给说出口。
“下次这种话,在你喘气前早点说,”土长也想喘气了?。
走出去叫人?,眼下各家晒谷都晒得差不多了?,她?喊了?几家把粮食袋子?拎来,怕粮商进湾一家家看,有?哪家说话不中听就撂脸子?走了?。
这都是曾经血泪的教训。
“啥?真给找了?个?新粮商?”一个?老头扛着袋子?进来就说。
“咦,俺说这闺女?真不孬嘞,”长脸大姨拿了?小袋子?,啥也不管先夸再说。
土长说:“打住,人?来了?你们再夸,这笔买卖别给搅黄了?,不然今年这粮按往年的换。”
几个?大爷姨婆相互递眼色,把嘴给闭紧。
粮商来得挺早,几个?人?骑马来的,姜青禾有?点心疼那匹马。
无他,这粮商头厚脸肉多,那肚子?圆鼓鼓的,姜青禾都以为他下不来马,没?想到人?家下马挺利落,是个?灵活的胖子?。
也不客套寒暄,“粮呢,带俺去瞧瞧,俺这两个?兄弟找俺夸口,说昨天?吃了?你们这粮,真不孬。”
“粮在这,俺们这里有?七十几户人?家,只拿了?十来袋,”土长笑得不自然,话语倒是殷勤给他引见。
领头的落后几步悄悄跟姜青禾说:“他好吃,你瞅瞅那身板,有?啥好菜就上?点。”
这点土长早就安排上?,用木甑蒸了?一锅白米饭,那小火炖的,一掀锅全是米饭的香气,叫人?直咽口水。
又请了?做过伙夫的炒了?几个?菜,做了?好些油花,青稞面裹了?清油和香豆,一个?个?贼暄乎,一按立马回弹,伙夫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
一大锅烩羊杂碎,还做了?几只烧羊蹄,一半骨头另一半包着肉,一脱骨头就滋溜出来,红汪汪火辣辣的。
当然这些不是买的现成的,都是临时忙慌从各家借的,才能做做体面。
姜青禾从灶房回到里屋时,那粮商十来个?袋子?都已经挨个?打开看过,手伸进粮袋中间抓了?一把稻子?,捏一捏,剥开皮看了?又看。
才收回手说:“今年这稻子?属实还不错,精米谈不上?,但这稻长得实,每袋俺随便?挑了?点,都没?有?秕谷。”
他想背着手,摆出一副架势来,可是肚子?太大,手一背到后头,肚子?挺得更大了?。
叫湾里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垂着头一耸一耸的。
粮商只能抱住自己胳膊,他咳了?声说:“俺兄弟也说你们这湾里头不错,买卖先不谈,带俺在湾里走走,各家的粮食再看看。”
其实换粮的怕粮商奸诈,用的升斗都是做过手脚的,新粮夹陈粮,有?的还生虫。
可粮商也怕他们乡人?变着法子?要把粮食加重,掺沙掺石头,或是把那些泡过水的卖给他们。
吃亏吃多了?,哪怕熟人?介绍,他也不会轻易点头。
土长有?交代大伙别乱说话,可也说不准,心里忐忑,面上?就越发没?有?表情。
这也是姜青禾头一次完整地看春山湾的结构,院子?和院子?并排挨着,院子?里栽着大大小小的树。少有?砖瓦房,大多都是黄泥屋子?,间隔着低矮的板屋。
黄土路上?嵌着大小不一的石头,还有?牛羊粪残留的痕迹,路上?大多种的沙枣,沙枣已经快到熟透的时候。
有?不少小娃在树下蹦高高,想要拉下一簇,摘一点来尝尝,到底好吃了?没?。
四拐八拐的道?也有?不少,都是宽街大道?,不少人?家院子?用绳子?牵着,倒挂干菜,新收的黄豆放在木盆里晒,屋檐底下挂着红艳艳的干辣椒,干大蒜一左一右用绳子?缠成串,挂起来。
娃会在院子?里跑,又或是三五个?聚在一起,玩官兵抓贼的游戏,高低不齐的声音喊:“官兵抓贼,猫头两捶,过金桥,过银桥,问你大老爷好不好?”
一喊完就抓签,长短签红黑签都不相同,男娃女?娃撒丫子?跑,抱着头,撅着屁股,生怕自己头挨两锤,脚被踢几脚,嘎嘎直乐。
还有?要是有?匠人?住的地方,门口插块铁的就是铁匠,粘着一团毛的是毡匠,立根木头的就是木匠,大伙也好找些。
粮商甚至还去社学里头也转了?圈,其实说是学房,不过是低矮的木屋连排,做了?很?高的院子?。
现在秋收,先生也要管自家地里的事,就早早放大伙归家。
“这地方不错,”粮商看完粮食,在湾里走了?一圈,走到土长那座高房子?瞭望台上?去。
姜青禾跟在后面心惊胆战,毕竟这楼梯年纪久了?,吱呀吱呀格外会响,绝对不是粮商太重压的。
站在高处就能俯瞰整个?春山湾,连绵不绝的屋子?,一大块一大块的农田,川行其间的河流,茂绿高耸的山脉。
下来后粮商又吃了?顿合他口味的饭,连最后一根烧羊蹄,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一斗稻子?换不了?三斗半麦子?,”粮商打了?个?烧羊蹄味的嗝,喝了?半杯水顺顺气又说:“你们也是实诚人?,刚才各家的粮俺都看了?,跟先头看的也差不多。”
“这样?吧,三斗新麦,糜子?俺就不跟你们争了?,五斗给你们,俺叫人?运粮去了?,晌午后能到。”
大伙都没?来得及惊喜,姜青禾问,“那明年恁还来收吗?我们湾里的稻子?恁刚才也见了?,一点都不孬。”
“要是恁年年都来收,换价都好商量,没?必要定?死了?,粮价也会跌,年成好和年成不好的粮价不一样?咱们都明白。”
“只是瞧恁瞅着实诚,为人?又和气好说话,做的买卖也良心,都想跟恁做长期买卖。”
粮商这才认真看了?眼旁边长得秀气的姜青禾一眼,骑马先生说:“哥你也老是在村里收粮,这湾里都是老实人?,大伙就想稳一点。”
“先收三年,”粮商拍板,“三年后要是还成,以后都来收也可以。”
“那恁给我们签个?红契呗,”姜青禾直接顺藤爬。
其实不管是湾里人?,又或者是其他地方的乡民,私底下交易的时候,签的都是白契,就是没?有?官府盖印的私契。
而红契是有?官府戳印的,又叫官契,衙门有?卖但是贵,可有?印记的就代表有?效力,土长手里有?几张。
“成,”签个?红契而已,粮商答应,反倒更高看姜青禾一分。
还偷偷问她?,是不是从镇里来这做私活的?
直到姜青禾再三表示,自己就是湾里人?,他才感慨着后生可畏。
签了?契后,土长深吸了?口气,面容还算平静,姜青禾更平静,只是会想应该让徐祯和蔓蔓过来的,她?现在也有?点积极向上?的样?子?了?嘛。
这时湾里也静悄悄的。
可等到骆驼拉的大轱辘车进湾里,每一辆车板压着沉甸甸的粮食,那关乎着湾里人?过冬的储粮,是一家老小能不能吃饱的口粮。
“换粮嘞——”
“快,抄家伙,树根你背粮食,老头子?你快些!”
“你跑得快,抢个?头的。”
有?个?老婆婆背着粮走得趔趄,跟一旁的老头子?说:“比往年多一斗的糜子?,留几斤稻子?,其他全给换了?。”
“今年可以吃得饱点了?,不用只吃夜里这一顿。别老吃黑面馍馍了?,俺们也换点麦子?,吃一碗面条。”
“可不是,多一斗的换价,俺家今年出了?二石的稻子?,那就多了?老些,总算能松缓些了?。”
大家晒得黝黑,天?天?在地里劳作的脸上?,此时都是舒展的笑容,哪怕没?吃上?一口稻子?,顿顿吃着咯嗓子?的糜子?,缺油少盐,他们也从来没?怨过生养他们的这片土地。
反而时时感恩,土地养育了?他们。
姜青禾坐在一旁记账,她?心里到此时真的明白,粮食为啥是农家人?的命根子?。
多点粮,哪怕是粗粮,也能在冬日?不挨饿,不求一日?三餐,只想能过上?一天?吃两顿的生活。
换粮的人?里徐祯用板车拖着自己和四婆家的粮食来,蔓蔓站在板车上?,有?人?说:“前头记账的娃子?厉害的,粮商就是她?谈来的。”
“那个?是前半年来湾里的,住东头那家,都不出来走动的,叫啥名俺给忘了?。”
“南边来的可真有?本事阿,俺真不知道?咋谢她?哩,今年俺媳妇刚生了?崽,正愁粮呢,”一个?汉子?眼里有?泪花,粮食是农家永恒的根。
“那是我娘,”蔓蔓大声地说,她?可骄傲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徐祯忙把她?抱下来,冲四周笑笑,蔓蔓摇着脑袋咧嘴笑,“爹,娘可真厉害。”
她?不知道?发生了?啥,可她?就是晓得她?娘老厉害了?。
“对,你娘天?底下第一棒,”徐祯说。
他有?点说不出来话,听着那些由衷的赞扬,他与有?荣焉。
换粮的时候,苗阿婆也来了?,在车队还没?来前,姜青禾跑了?一趟山里告诉她?。
其实两个?人?除了?后来,姜青禾进山给她?送桶送簸箕外,也没?有?太多的交集,可她?还是跑了?这一趟。
也许还记挂着苗阿婆曾经说要给她?做酸汤面吧。
“闺女?,山里的高菊花开了?,到时候你来,婆给你做酸汤面。”
苗阿婆搬完粮食后又折返说。
“哎,婆你等我,”姜青禾扬起个?笑容,两颊鼓起。
换粮现场闹哄哄的,可笑声却没?停过,搬粮食的汗大颗砸在地上?,但心里太踏实了?。
账记完了?,粮食也换的差不多了?,宋大花还到姜青禾借了?四升的稻子?,拼拼凑凑换了?五斗硬糜子?,而姜青禾那六斗稻子?,全换了?麦子?,她?太讨厌吃糜子?。
换完粮晚霞铺满整片天?,姜青禾看着众人?喜气洋洋的脸,想着等会儿要挑头特别健壮的马骡子?。
没?想到,有?好些大娘围过来,手里提着篮子?,很?热情地握她?的手,那样?粗糙的指腹,姜青禾却没?伸回手。
把装在袋子?里的黄豆,自家腌的酱,好几串干辣椒,一个?又黄又大的南瓜,大蒜干姜全都塞到她?怀里。
那种具象化成实物的热情洋溢到满出来。
“给你补补,瞧你瘦的。”
“俺真承你的情阿,你是俺们湾里的好娃子?。”
“婶没?啥能给你的,这些干菜你收着。”
太多太多难以承载的热情。
姜青禾觉得自己做得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她?们不觉得,得叫娃知道?,她?为湾里做了?多大的好事。
姜她?一直都认为自己的心肠很?硬,她?几乎从来不哭,可怎么感觉眼里下雨花了?。
最后还是土长出来说:“换了?新粮,一家出一斤粮食,明天?全湾吃顿饭,放人?家回去吧。”
她?摇头叹气,“你们这群婆姨呦。”
最后属于姜家的又高又壮的马骡子?,套在了?板车上?,拉着满车的东西驶向夕阳落下的地方。
姜青禾看着逐渐远去的人?们,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棵种子?,受到热情的照料,就想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她?恍然间有?了?极大的归属感。
第29章 浆水面
那头马骡子进了?后?院的新棚, 姜青禾挑了两根尾部分叉的胡萝卜怼到它嘴边,又在槽里倒了?剁碎的苜蓿干草。
蔓蔓蹲在一边瞧了又瞧,她说:“像马,又不像。”
姜青禾怎么告诉她, 马骡子本来就不是马, 公驴和母马生的叫马骡子, 它力大无穷,而母驴和公马生的是驴骡子,擅长奔跑运输。
索性蔓蔓也没在上面纠结,她要去看板车上有什么东西,湾里人?送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 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
她挨着老大一个南瓜,轻轻拍了?拍说:“吃瓜米汤。”
四婆给她做过?, 南瓜和黄米熬的, 又浓又甜。
“行啊, 到时候把籽掏出来, 晒干留种, ”姜青禾拎着柄把南瓜抱起来,老沉手了?。
今年这地肥力不足以种黄豆, 本来还想着找四婆换。没想到被人?家塞了?好几?袋, 全?都给倒进竹簸箕里, 再晾晒会儿, 到时候做黄豆酱。
还有干辣椒和大蒜结, 她也学着湾里人?那样挂在屋檐下,至于?麻布口袋里圆鼓鼓的, 是番薯和土豆。
这两种产量高,他们自家地里种的又多, 就凑在一起送了?一堆,省着点吃,能吃到开?春。
还有些白菜、萝卜、胡萝卜、鸡毛菜,都是山野地里长出来的,另外一半她给骑马先生和领头的了?,毕竟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麦子也给了?两三斗。
夜里灶房炉火还没熄,灶膛里烧着稻草秸秆,木锅盖里咕噜咕噜起泡,一只?只?又白又鼓的饺子沉沉浮浮。
调一碗料,猪油、葱花、清酱、一撮盐,舀起一勺沸腾的汤,饺子满满当当挤碗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