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by朽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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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祯松了口气,和大花男人又开始锯另一株树,等第二株也安稳落地后。
姜青禾走过去说:“你?们小心着点,我们去那?边林子瞧瞧,砍点柴先。”
本来她们三个来也不是伐木的,是木头伐完后帮着一起运到山下去,此时坐那?看他们伐木也帮不上忙。
大花男人解下毡帽扇了扇汗腾腾的脑袋,往旁边处指了指说:“去那?边,俺刚才?过来瞧见有几株核桃树,上头的野核桃还没?人摘哩。再走过去点,还有一片酸枣林,瞧着还没?烂。”
“快走快走,还有袋子不,”宋大花立马停下捡柴的动作,急急站起身?。
“还有几个,”姜青禾从?兜里拿出来,进山一趟几乎腾空了所?有的麻布口袋和毛口袋。
宋大花推着她,又嚷着,“虎妮你?走快些。”
往另外一边山道走,崎岖不平,要拉着树借力才?能走上去,姜青禾挨在一棵树上喘气。
低头一瞧,枯叶里卧着好?几个核桃,再看旁边,那?几棵核桃树上挂的果子都?干瘪开裂了,原来饱满的青皮,眼下四分五裂露出里头包裹的核桃。
宋大花瞧了那?满地的核桃,唬了一跳,又带上笑,赶忙捡了几颗核桃。干核桃用?手一捏就开,核桃肉是白生生的,她撕皮后尝了一口,脆的,有股回甘的甜。
树上长的还没?掉就不行了,光捏是捏不开的,要不炒熟要不一顿猛砸。
春山也有核桃树,只不过几株罢了,每年还没?熟透就被侯着的人摘走了,连掉地上的摸了个精光,每年都?赶不上趟。
“今年咱们捡个够,”虎妮年年只能吃上一两个的核桃,还是别人漏的,可不叫她记在心上了。
背着筐利落地爬到核桃树上,抓住枝条抖核桃,听着核桃扑通扑通落到地上,她笑着说:“以前俺小的时候,俺娘在地上摸到几个核桃,拿回来皮都?不去,放火膛子里盖一层灰。煨熟了给俺吃,可真是香得很。”
“诺今儿有这么多,全都?煨了叫你?吃个够,”姜青禾笑着说,嘴里还嚼着去皮的鲜核桃。其实她还是爱吃炒过的核桃,口感很丰富,单论营养还是鲜核桃好?,油润清香,又脆又嫩。
虎妮一边打核桃,姜青禾跟宋大花就埋头在地上捡,压根捡不完,连晌午饭都?是胡乱嚼了几口馍馍,就着水吃了个肚饱。
直到半下午后,才?捡了个大概,装满了几个大袋子,人挨着袋子坐下,一伸手,从?指缝到整只手全都?蜡黄乌黑的。
“还去看酸枣不?”虎妮从?怀里摸出块锅盔,咽下去才?问。
宋大花还蹲那?扒拉树叶子,她站起身?扭扭脖子,头一个响应,“走啊,酸枣都?不摘,人傻了不成?。”
姜青禾腰酸背疼,她靠着袋子,嘶了声,“大花你?拉我一把。”
站不起来了。
宋大花和虎妮啧了声,一人拉她一只胳膊,把她架出“二里地”。
“得嘞,我自己走。”
姜青禾甩甩胳膊,两个有着牛劲似的女人,架得她胳膊生疼。
酸枣林在更里面,一进去就能看见火红的一片林子,酸枣叶都?掉完了,红玛瑙似的酸枣还挂在干枯的枝条上。
姜青禾想一头钻进去,虎妮连忙拽住她,“你?别叫上头的刺扎烂你?的衣裳。”
虎妮折了段枝条,酸枣小小的,上头的刺却不小,尖头的很锋利,以前她可没?少被扎破手流血。
“嚯,还真扎人嘞,这咋摘,”宋大花戳了下那?个刺,她手指头上那?么厚的老茧都?能戳进去一个坑。
姜青禾也啧了声,不敢闷头往林子里冲了。她以前吃的都?是直接买的酸枣,还真没?摘过。
“要弄个钩子,”虎妮在旁边找趁手的棍子,找了根树条子,折断一点,夹进去两节的树干,草绳绑几圈,勉强能勾住树枝。
她用?树条子勾住酸枣枝,宋大花跟姜青禾小心避开刺,一个个摘下来。
尝了个,有点酸,再嚼就变得酸甜可口。
姜青禾看着这一大片的酸枣林,想着春天要来一趟,其实酸枣她最喜欢的是酸枣叶,能制茶,比砖茶要好?喝得多。
“看天也不早了,不摘了,咱们先回去。”
实在摘不完,这酸枣刺格外多,就算直接上手捏着没?长刺的地方?摘,也摘得格外慢。而且她们没?带篮子,只能装在袋子里,还怕压扁了。
这些先摘点给娃尝尝鲜。
眼见远方?天色渐渐黑了,虎妮肩膀扛着一袋核桃,左手还拿着一捆好?的干柴。姜青禾则和宋大花拎一袋核桃,一人手里都?提着东西,先把这些拿到山下。
她们搬第二趟的时候,徐祯和大花男人扛着一根红松木下来,正坐在木头上喘气,各自揉着肩膀,这根木头太重了。
而且伐木费力,前头两个人配合不默契,一天也就锯了十根红松。
“木头先不搬,把砍下来的树顶拿回去吧,”徐祯转着生疼的肩膀,就算靠他们几个人,也没?有办法把那?么一长根的木头全部搬下来。
只能先砍,到时候请三德叔跟他那?一群徒弟来帮忙运木头,出点钱总比折腾自家人要好?。
早上搂的柴,捡的松针松塔和核桃全都?搬下来后,姜青禾两腿颤颤,上车后靠在袋子里累得想睡觉。
也确实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徐祯叫她,天早就黑了,四下冷寂中只有四婆家还亮着灯。
老人家拄着拐出来,蔓蔓跟在她身?后揉眼睛,爹娘还没?回来,她忍着一直没?睡。
小草更是睡不着,心思重的孩子一晚上都?守在门边,二妞子蹲在一旁逗她,只有虎子万事不愁,呼呼大睡。
“别收了,先进来吃面,”四婆唤着,一手拉一个进屋。
屋里正中生了火塘,四婆又加了几根干柴让火烧得旺旺的,墙面上摇摇晃晃映着好?些交叠的影子。
四婆从?火塘里夹出几块炭,塞进一旁的炉子里,连声问,“咋这么晚才?回来,砍得咋样?了?”
“砍了几株,还没?砍完哩。我们在那?捡柴,又碰见了几株核桃,还有酸枣,捡得慢了些。”
姜青禾一一回答,冻得僵硬的手伸在火炉里,蔓蔓困得将小脑袋搁在她的大腿上,紧紧抱着她的胳膊。
虎妮则抱着小草去外头拿了一袋核桃,打开袋口抓了一小把埋进火塘里,用?火钳子夹了点灰上去。
她跟小草说:“娘给你?烧核桃吃。”
小草困得趴在她背上,喃喃点头。
核桃还没?烧好?,四婆的面好?了。
她下的是挂面,市面上买的干面条,很细很长。等热锅子里的汤又沸起来,她将捏成?几段的挂面下到锅里,不然到时候面太长,夹不起来。
熬的汤是骨头汤,觉得不够油,四婆还特意?又往里加了一勺猪油,挂面要油汪点吃起来才?香。
还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卧了个煎好?的荷包蛋,一小把菜叶子,满得都?要溢出来。
四婆喊:“快来吃,面得趁热吃。”
一窝子昏昏欲睡的人清醒起来,端过自己的面,有些不好?意?思,都?劝四婆下回别烧了,干粮还有呢。
但本来肚子里饿得慌,浑身?上下冷冰冰的,一口又软又细的挂面嚼在嘴里,吃一个煎的有些焦的荷包蛋,再喝一口骨头汤。吃得人不仅身?子热起来,舒坦得更想窝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
饭后各人洗各人的碗,洗好?后宋大花把那?袋酸枣拿进来,又将几个睡着的小朋友喊醒,“来吃果子了。”
姜青禾给蔓蔓嘴里塞了一粒,蔓蔓还没?睡醒呢,她缩在姜青禾怀里,无意?识地嚼了嚼,“甜的。”
她砸吧了下嘴,又张开嘴巴,“还要。”
几个娃都?异口同声,“还要吃。”
只有四婆抿着甜滋滋的酸枣说:“俺个老婆子吃啥,都?给娃吃。”
虎妮才?不管她的话呢,硬又给她手里塞了好?几个,然后用?火钳子扒拉出煨得滚烫的核桃。
夹起来放在一边地上,冷了后大家一人分两个,敲开核桃壳,里头的核桃仁热气腾腾,入口香甜。
剥开的核桃壳扔进火塘子里烧掉,小娃没?吃够,都?闹着还要再煨点。
四婆还去拿了几个小土豆和番薯,也混着核桃煨了,叫几个娃吃得嘴巴糊了一圈黑,肚里吃得饱饱。
而几个大人出来卸货,都?先放到四婆家的屋檐下,忙完了再分。
累得回屋倒头就睡,第二日照旧起早往山里赶,这回姜青禾几人只管摘酸枣去了,一天也摘得差不多,还留了点给鸟兽。
第三天只有大花男人跟徐祯两人一起,带上干粮去伐木。
而姜青禾从?袋子里取出一堆松塔,放到自己的腿上,掰开壳取出松子。
生松子味道很不错,但是不好?开口,蔓蔓用?门牙没?咬开,她呸呸吐出来,还是剥起了核桃。
今天日头特别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姜青禾放下松子,拿出布巾子擦了擦外头的竹竿。
从?屋里将前几天熏好?的肉拿出来晒晒,还有一节节油汪汪红白相间的香肠,至于酸枣全都?倒在竹簸箕里晒到干瘪,等再冷一些做成?酸枣面。
做好?后那?种土黄色跟土坯子似的砖块,挖一点沫子冲泡,又酸又甜的。
她又剥起了松子,一边看着院里,免得叫哪里蹿出来的鸟把晒的东西给啄了。
这时屋外头有个陌生,却又带着点熟悉的声音喊她,“大妹子,还记得俺不?”
姜青禾停住动作,扭头看过去,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
那?个曾经在驼队驻扎这时,被当成?歇家的小胡子。
太久没?见,姜青禾一时喊不出名字,最后她蹦出一个词,“王大嘴。”
王盛推开栅栏走进来,他满脸带笑,高高哎了声,然后又忙摇手,“错了,错了,是王大眼。”
“哈哈,”姜青禾干笑,其实还是王大嘴这个名字更适合他。
姜青禾从?屋里搬了把凳子出来,“来,坐会儿,”又问他,“核桃吃不?”
王盛摆摆手,他又不馋,而且他来有正事的。
“妹子,你?想不想年前赚点钱花花?”王盛帮她一起剥松子,压低声音问。
这些天太忙,赚钱的心都?没?咋活络,自从?之前骑马先生告诉她要找准赚钱的路子,要看大伙想要啥。
可她知?道归知?道,手里头也没?有东西能往上凑。
一时也有了点兴致,她不好?太上赶着,就假装不在意?,剥着松子问他,“啥买卖?”
“倒腾皮货阿,俺最近从?各村入手了硝好?的皮货,上品,”王盛也没?说全,只又说,“想年前卖点出去,找你?做个搭手。”
“赚的钱咋分?”姜青禾只关心这个问题。
“两成?银,一成?皮货,再也找不出比俺还大方?的了。”
姜青禾没?立马答应,她想了想说:“你?先教我认认皮货。”
上赶着骗人买,肚子里也要有货才?成?。
她发现自己草率了。
尤其?当隔天?她?和王盛在去湾里熟皮坊的路上?时, 王盛说:“这收皮毛的皮客分的贼细碎,什么小毛细皮、大毛细皮、粗毛皮、杂毛皮、胎毛皮。俺们不这么分。”
他顿了顿后说:“俺们这分家畜皮和野牲皮,野皮子少,那种水貂皮、旱獭皮、红狐皮、豹子皮, 一年也没见过几张。”
“家畜皮就可多了, 你瞅像骆驼皮、马皮、牛皮这种, 最多的是羊皮,羊皮分得细,有老羊皮、山羊皮、黑山羊皮、猾子皮、白羊皮,好些,数也数不清。”
王盛有啥说啥, 倒豆子全说出来,听的姜青禾左耳进右耳出, 只记住了个大概。
熟皮坊孤零零伫立在清水河的下游, 最近的一户人家也隔了半条河的距离。
周围没有树木遮蔽, 门前堆着好几个大缸, 木头架子上?零散挂着几张皮子, 黑白混色的羊皮,不远处还有一堆碎皮子。
带顶黑毡帽的汉子围着口大锅, 用木棒顺边使劲搅动, 空气中弥漫着芒硝夹杂其?他东西?发酵的臭味。
“汗腥烂臭的是不, ”王盛每次走到这都?会被?熏得头脑发胀, 他捂着鼻子说:“没事, 这味道闻久了你就…”
“yue…”
王盛跑到另一头猛吐,闻久了就会吐是真的。
姜青禾勉强还能?忍受, 只是熏得眼睛疼。
不远处的汉子将棒子挨着锅边,拍了拍手走出来问, “王大眼你小子做嘛呢?”
“叔,这是昨天?俺跟你说过的,”王盛从河里?掬水抹了把脸,好受些才?上?来说:“把你那些皮子拿出来给人瞧瞧呗。”
皮匠生了一张长脸,额头有颗大痦子,眉毛也粗,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他瞥了姜青禾一眼,用脚勾起火钳子,弯腰拿起,捡出锅灶里?还在燃的木头。
他声如洪钟,“大牛,你来熬胶。”
有个又黑又壮的小孩从屋里?出来,嘿嘿笑着接过棒子,冲王盛挤眉弄眼的,而后就专心熬起锅里?的皮胶。
“叔这是熬啥嘞?”姜青禾瞅了眼问。
王盛接话回她?,“胶子,用那堆皮子下脚料熬的,熬出来晒干跟皮冻似的。”
他又嚯一声,“你可以买些阿,你家男人不是木匠,”
皮匠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下,他说:“这玩意木匠买得多,就村头的石木匠常来买。胶子熬好后,你切一块,加点水小火放罐子里?熬一熬,涂在卯上?打进眼里?,比啥都?牢。”
石木匠常来买,皮匠也晓得不少。
姜青禾想的是,早知?道有胶这玩意,她?早来买了,黏开口的布鞋都?要?省事点。
“多少一块?”她?今天?出门急,一分钱都?没带。
皮匠说:“还有不少零头杂碎的,也是好胶,你拿去用着先,要?是好再来找俺。”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开口,“上?回换粮多亏了你。”
说完他就先进屋了,王盛跟姜青禾解释,“俺叔这人就这样,他心里?头不晓得多感谢嘞,嘴上?不会说。上?回多的那些粮食,都?填给俺老妹了,她?前头不刚生了,有了这些粮月子能?坐好了。”
不然你觉得俺叔咋会教你认皮子哩,这都?是看家的手艺,王盛本来想说的,又憋住了没说,到时候还搞得人家不好意思。
姜青禾害了声,“粮食你们自个儿种的,跟我有啥关系,到时候该给钱给钱哈。”
只是她?心里?终归有不一样的悸动。
但被?屋里?皮匠的喊声给击碎了,“王大眼你磨蹭啥。”
“来了来了,叔你别喊那么老大声,被?你魂都?吓没了。”
姜青禾赶紧跟在王盛后面,走得小心翼翼。屋里?堆着大大小小熟好的皮子,墙上?挂着大铲刀、小铲刀、铁梳子等等用具,还有张很大的木桌板,坑坑洼洼的,全是钉子孔眼,扔着张还没铲的羊皮。
还要?穿过一条狭窄的楼梯,摇摇晃晃,人走上?去就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等下了楼梯突然亮堂起来,一片开阔。
屋子一侧全是敞开的窗,阳光斜射照在红木大桌上?,显得桌上?洁白柔软的皮子毛发自然下垂,蓬松而又顺滑。
坐在桌子后面的女人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双眼睛,她?左肩上?挂着一绺彩线,右手握着针,从皮子间上?下穿梭。
女人听见动静将东西?归拢到一起,扯下点头巾露出笑盈盈的脸庞,目光柔和。而姜青禾不敢直勾勾盯着她?,女人的左脸上?有一大块暗红的胎记。
姜青禾并非歧视,只是她?怕自己盯着别人看不礼貌。
“没吓着你吧,”女人说话又轻又温柔,她?将头巾重新带上?。
“婶你说啥呢,”王盛笑,“你长个三头六臂人才?会怕哩。”
姜青禾认真地摇摇头,“我这人连鬼都?不怕。”
“但婶你知?道我怕啥吗?”
这下三人都?转过头看她?,姜青禾笑着说:“我怕自己脸皮太?厚,跑到人家里?头来学手艺,还啥也没带。”
都?怪王盛没说清楚,急急要?走,她?东西?都?没收拾好,只带了桦皮本子和炭笔。
一时几人愣住,而后王盛笑了声,“带啥东西?啊,这不一句话的事,姨,你快教教她?吧,瞅人家急的。”
毛姨也笑着拢了拢自己的头巾,“闺女你来,俺教教你,咱们不讲究那些个虚礼。”
“妹啊你跟俺姨学,俺姨可是湾里?顶好的毛毛匠,”王盛说,他说完推着皮匠出门去了。
毛毛匠其?实是特殊的裁缝,专在皮毛上?缝缝补补的,毛姨后面的那一片墙柜子里?,放着小巧的皮靴,最中间挂着一件老羊皮袄子,一狐皮尖顶帽,竖着靠墙的皮箱子,好几个束口的皮口袋…
最显眼的是堆起来那一摞又柔又滑,色泽极好的皮毛,好多颜色混在一起。
毛姨取出叠在篮子里?的小块皮毛,她?笑着说:“昨天?晓得你要?来,俺早早就备下了,你看这块。”
姜青禾坐在凳子上?看过去,这块皮毛特别白,毛色好,而且绒毛很长。
毛姨将这块料子放到她?的手心,“你摸摸,皮客不上?手光瞧都?能?瞧出来好不好,咱们刚认,得要?摸。”
这块毛质很细润,但姜青禾并没有摸,她?刚想摸来着,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开裂好了些,虽然她?也有涂羊油或是猪油润手,但终究还是糙得不行。
织毛线的时候就老勾,她?怕把别人这样好的料子给勾坏了。
“俺以前不做毛毛匠时,手都?不管它的,”毛姨笑着说,“你就多抹点油,冬天?养一养,这皮毛刮花了不要?紧。”
姜青禾也试着用两?个指头摸了摸,很顺滑,毛穗一点不打绺,她?边摸边把自己的想法给说出来。
“这种叫二毛皮,俺们有非三十?日?龄而不剥的说法,意思是羊羔满三十?日?就取皮。”
毛姨说话轻轻细细的,她?还没说完,瞧见姜青禾取出个本子和根木头似的东西?,在那头写写画画。
“婶你说,我把这些记下来,怕到时候自己忘了,”姜青禾察觉到她?的视线,连忙解释。
毛姨还抬头瞟了眼,啥也认不出来,她?想了想接着说:“这要?等滩羊的羊羔满三十?日?,取的皮才?轻,毛穗自己往下垂,每缕毛发都?清楚,不结在一起。好的皮毛它用十?几二十?年,都?不会结毡打绺。
最好的皮毛上?毛穗弯曲多达九道,这种叫九道湾,是皮货中的上?上?者。”
“要?是太?早取的毛皮,就跟这皮毛似的,它的毛是短的,摸着不顺手,而且这种毛卖的便?宜,压根不耐寒。”
“取的太?晚,绒毛特别长,不好看,你瞅这种它整个皮板取下来都?是厚的,要?反复去铲皮。”
毛姨一边说,还边拿皮毛让姜青禾感受下,二毛皮在贺旗镇或者说整个塞北都?是出名的,在认识各种皮毛中,得要?先认识它。
如果连二毛皮的好坏啥都?不晓得,这地的皮货生意就甭掺手了。
说完二毛皮后,姜青禾记了一大堆,毛姨没想着一口气叫她?全记住,其?他可以慢慢来,跟她?说些比较有用的行话。
“猾子,咋写俺也不晓得,”毛姨拿出一块皮摊在桌子上?,让姜青禾过来瞧,告诉她?,“山羊羔的皮叫猾子,摸着很糙的,这颜色还得会看,你瞅有青猾皮、黑猾皮、白猾皮,这种皮咋洗都?没事,但是天?冷穿不了,不抗冻。”
她?还说了一大堆,其?中有云板,这个词很陌生,而且解释了姜青禾都?有点一知?半解,啥叫未届生流产的羊羔的皮,毛姨说是流产的母羊皮。
还有板子,跟木头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山羊皮,铲得很干净,一点绒根没有的皮毛。
太?多太?多的知?识,姜青禾记得晕晕乎乎,但是一上?手摸,还是能?蒙对大半。
“一两?天?肯定学不会太?多,”毛姨说,“你先回家记一记,这农闲时节俺有空,你过来俺教你。”
姜青禾本来以为就学辨认个最基础的皮毛,还能?心安理得一些。可没想到人家真的是把毕生所学,掰开揉碎了教她?,这让她?不自在起来。
她?想想还是没有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婶,大伙的手艺都?是只传徒弟,传亲友的,不传外人的,要?不我…”
“啥手艺不传外人,”毛姨摆摆手,“在俺这没有这个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俺巴不得多几个人学,能?学会是她?的本事。”
“闺女,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俺爹当初不愿意教俺,非得传给徒弟,俺是偷摸学的,那时也有个女毛毛匠,她?肯指点俺。俺这才?学成了。”
毛姨拍了拍姜青禾的手说:“你放心,你就跟着俺学。”
俺像当初那个女师傅教的那样教你。
姜青禾本来没想学一门手艺的,她?只想着自己要?是以后买了皮毛,不叫人骗了就成。
可现在,她?涌出一股劲,咋样都?要?给学会几成。
当然拜师的话毛姨根本不会同意,毕竟当年的女师傅也没叫她?拜师,没叫她?给老人家送终。
姜青禾满腹感慨地提着一包碎皮胶出来,她?脑子乱乱糟糟的,走几步又拿出那桦皮本子左看右看。
好半天?站在那没动。
直到徐祯牵着蔓蔓从弯道口走过来喊她?,蔓蔓裹得圆鼓鼓的,戴了顶塞满羊毛的帽子,只露出双眼睛。
顶着风噔噔蹬跑过来找她?,一把抱住她?,仰着头问,“娘,你在看啥?”
“我在看这本书上?的字,”姜青禾将桦皮本塞进兜里?,牵起她?的手。
“学得怎么样?”徐祯伸手给她?拉了领子,牵起她?另外只手,语气带着笑问。
姜青禾前后甩着一大一小两?只手,她?想了想说:“回去再说。”
蔓蔓是个藏不住话的小孩,她?本来想憋住的,但是快到家的时候她?真的很想很想说了。
她?拉住姜青禾的手说:“娘,你蹲下来点,我要?跟你说话。”
徐祯叹气,吃了糖说要?进屋再说的,一点不守信用。
姜青禾看看这父女俩不明所以,还是蹲下来听听,蔓蔓能?说出啥来。
蔓蔓扯下自己的围脖,露出小脸蛋来,吧唧一口亲在姜青禾的脸上?,她?悄悄地说:“妈妈,祝你,额,高兴。”
说完挠着头奔向徐祯的怀里?,她?很懊恼,“爹我忘了。”
她?明明想了一长段的,但是她?说着说着就给忘了。
“啥呀,”姜青禾捂着被?亲的脸蛋,笑着却不解。
徐祯偷偷在蔓蔓耳边又重复了句,然后蔓蔓嘿嘿笑,跑过去说:“妈妈,生日?快乐,爱你呦。”
姜青禾愣住了,她?真忘记她?自己的生日?了。
其?实很早以前也没人给她?过生日?的,后来她?和徐祯两?个人互相给对方过生日?。但是来了这里?后,每天?忙着,日?子早就过得稀里?糊涂了。
她?搂着蔓蔓,后面又抱住徐祯,当然只有那么一会儿,还要?左右看看,免得被?宋大花看见取笑她?。
“走走,去吃糕糕,”蔓蔓拉着姜青禾往屋里?走。
屋里?的火盆只留了点炭,徐祯去生炉子,菜全蒸在锅里?,灶膛里?的火没熄,滚滚白气。
“糕糕呢?”蔓蔓扒着灶台没看见,她?扭头问徐祯。
徐祯掀开锅盖说:“晚点再吃。”
蔓蔓哦了声,姜青禾则从他身后探过去看,认出来有一碗大盘鸡,炒的油亮,混着辣子和土豆,一碟蒸香肠,水嫩嫩的蒸鸡蛋,还有一大碗梅干菜熏肉,少不了炊出来的大米饭。
比起长寿面,姜青禾更?爱生日?的时候吃点自己喜欢的,因为有好几次徐祯给她?擀长寿面,老长一根,她?忍不住咬断了。
之后他们家就不吃长寿面了。
今天?没请其?他人,过生日?安安静静地过,一家三口人在一起吃一顿饭。
吃到一半,蔓蔓催促:“糕糕,给娘吃。”
徐祯起身去拿装在盘子里?的猪油盒,外皮金黄酥脆泛着油光,很像蜂蜜面包的底部,一整块大方盒。
他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做鸡蛋糕的,忘了咋做,奶油蛋糕更?不会了,跟四婆学做了猪油盒。”
“好吃,”蔓蔓吃过边角料。
姜青禾吸了下鼻子,她?说:“蜡烛呢?”
“哦哦哦,蜡烛蜡烛,”徐祯忘了这茬,起身去找。
蔓蔓跟在后面团团转,“蜡烛呢?”
后面找到蜡烛后,外面天?黑漆漆的,屋里?只点着根微弱的蜡烛,姜青禾短暂地许愿,吹灭蜡烛。
然后徐祯举着羊油灯出现,他说:“来吃猪油盒子。”
一人一大块,那种撕扯下来层层叠起的软面皮,外表又酥又脆,咸口的,夹杂着猪油的香,葱末点缀,一点都?不油腻。
三人还坐着喝了罐罐茶,加了奶块熬出来的,浓香可口。
夜里?睡觉的时候,蔓蔓问,“娘你许了什么愿望?”
姜青禾才?没告诉她?,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要?守着,不会说出口。
蔓蔓打着哈欠小小声地说:“娘你高兴吗?”
“高兴呀。”
蔓蔓又说:“那你会有很多很多的高兴。”
这才?是她?的祝福,小娃说完终于?心安地睡了。
徐祯只是牵着姜青禾的手,他的祝福很简单,是“平安和健康。”
两?人悄悄溜下床,喝了点热酒庆祝。
庆祝在一起好多好多年。
第二天的?早饭是昨天没吃完的猪油盒子, 上?鏊子用热油再煎一煎,外酥里软。
要是有一碗热豆浆,撕一点猪油盒的软面皮,能把?人香迷糊。
不过徐祯按照四婆说的, 烧了一砂锅滚水, 小心地磕了三个鸡蛋, 不搅散,等它慢慢凝固成白而椭圆的?荷包蛋。
往里撒一小把?葱花,加点盐,再来一些撕碎的紫菜。
就着?荷包蛋汤,猪油盒子扯下来一块, 筷子夹住,浸在汤里, 或是蘸一点汤, 意想不到?的?吃法, 竟也格外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