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by朽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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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姜青禾才会奇怪。
王婆发出?嘚嘚的声赶着鸡, 让鸡到她放的鸡罩子里去,等鸡进笼后她才挺直身板。露在头巾外的脸满是笑意,“这不得说道说道你跌的露水豆豆儿了。”
山洼子里人管别人的恩惠,叫做跌露水豆豆儿。
姜青禾没懂,王婆手?搭在灰白的裙袱子上,一只手?指着那活蹦乱跳的小鸡仔说:“俺们这里养的鸡大多是关中鸡,母鸡个头小,生的蛋也小,没几两?肉。”
“俺往前就好养鸡,这鸡养的不得劲,咋喂都?喂不肥壮,趴窝日子太久了些。俺打听到西庄有种红鸡,体大、蛋大,从更远的上郡来的,一只种鸡得要五六十钱。”
王婆说起来仍想叹气,“配种至少得两?只,想挑好蛋出?好鸡,那就更得不老少了。俺家没钱,孵的鸡换出?去也收不到几个麻钱。”
在七月之前,她依旧孵的关中鸡,按往常一样等鸡婆趴在灶膛洞里,提早塞好干草,等它菢小鸡,不再去想啥红鸡了。
可七月后,王婆笑道:“谁能想着,俺也能有拾跌果的一日。禾呐,要不是你牵头叫俺们编些东西,俺男人给童学做活,俺大儿进山伐木,二儿也趁农闲谋了个烧砖瓦的活计,俺这鸡真养不起来。”
一家子都?有赚钱来路,光王婆自己?起早贪黑编的草织品,小半月就有两?三百钱,她在家里放话?说要买鸡。
原先总跟她唱反调的媳妇子,也不拦着了,穷得吃黑面勒裤带子,还要上折腾下折腾,谁肯阿。
可眼?下一家子每日只要手?能动,就有钱拿,偶尔也吃上几口荤腥,日子不紧巴,索性也懒得拦了。
王婆就这样顺利地养上了心心念念的红鸡。
“从前不敢孵秋鸡娃子,关中鸡容易折,可换了这红鸡后,你瞅它,半点不怕冻,活的糙实得很。生的秋鸡娃子也是,只折了一只,其余连毛都?快长齐全了,还愁过不了冬。”
王婆真的开始自卖自夸,她将中指和大拇指捏住,比划出?一个圆来,“红鸡下的蛋个个都?有这么老大,不像关中鸡,蛋还没地上那小石子大。”
“大伙见了那蛋,”王婆清咳,挺直背脊,“都?跟俺定明年的鸡仔,俺说要钱,他们也肯给,俺在家里算抬得起头了。”
姜青禾由衷高兴,切实发自肺腑地说:“那都?是婶你自个儿的本?事,养得好,寻常人养不出?你这个活泛的鸡来。”
王婆立马摇头,她拉住姜青禾的手?,皱巴巴的眼?皮下泛着光,大声地反驳,“俺的本?事俺清楚,按以前俺养出?再大的鸡来,他们也掏不出?几个钱来买。”
“为啥,大伙兜里没钱阿!”
“可今年为啥能掏钱了,那是腰包子鼓了。”
她在这片山洼子住了几十年,最穷的时?候遇到旱灾,河水断流,蝗虫把地上的粮食草叶全都?啃吃干净了,人吃个榆树皮都?要靠抢靠打。
最富的日子,按一年前的王婆说,狗屁有个富的苗头,能舍得吃碗全白面,不掺苞谷、高粱的再说。
对于富,她想的就是一个月能吃上一碗白米饭,猪油拌一拌,或者?有块猪油渣,有碗炖蛋。
可一年后,这个活了半百的婆子,陡然有了一陶罐满满当当的钱,除了猪油渣,她能在农忙喝上骨头汤,羊杂碎,养起了琢磨好几年的红鸡。今年家里还商量着,稻子收了,不再跟以前那般,全都?换出?去,留上一两?斗在家里,也吃上一口白米饭。
这换往前,得被人骂得失心疯了,掏食虫上身,日子不过了,要争这口吃的。
可如?今谝闲传时?,各家当家做主的女人变了个样。以前抠得要命,地里的稻子要是被鸟雀啄过,在那指天骂地,那遗落的稻子是夜里点着羊油灯,也得来摸拾一干二净的。
眼?下却说,是该留点稻子,磨了米,大冬天猫家里时?,也吃碗米汤。
全然忘了早先说过,窝家里又不干活,吃个二合子面馍馍顶天了,吃那么好作甚,肚子不空就成。
现在却改了口风,家里养了猪的要杀猪做过年猪,不杀猪的养着配种的,就说到他们那小半扇肉好过年。
再者?说今年收了油菜,不全抵给油坊了,她们也吃油炒菜,而不是羊油猪油擦个锅底。
以前没事做,地里活忙完,一群人坐大槐树底下,汉子妇人都?有。说这家生了娃,家里头娘连个红鸡蛋也不送,要不说那家的闺女长了张麻子脸,嫁不出?去,尽是编排人,嚼舌根子。
反反复复,嚼到这个话?题已经?像烂腌菜生了白醭,不能吃了才狠心换掉,又换下一户人家,只要从大槐树底下路过就会被说,夫妻私房事更逃不开。
人人都?这样,你说他,他说你。不然还有啥可乐呵的,活在这山里,不是土就是草,还有没有尽头的活计,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完一辈子。
死了到了地底,能说的也只有东家长,西家短,别人家那点子破事。问?他们自己?的事,不知道,十来岁就吊在地里头了,绳子一头拴在地里,另一头系腰上,去不了远路。
但是如?今,要是阎王爷问?起,这群生活在山洼里,从没有开过眼?界的人会说得头头是道。
他们从把式学堂说起,在那学了养猪,咋治虫害,编绳,织布,地里刨食的人也能进学堂了,旁边还有娃在读书,只听着心里就熨帖得很。
仿佛自己?也明了点理,识得一二个字,不再张口闭口说别人家长短。好似骤然才得知,之前那样子碎嘴讨人嫌,有些之前日鬼捣棒的,嘴巴臭得跟旱厕般,眼?下再起句头,立马被别人说让她积点口德。
但其实,往常他们也是这么说过来的。
再得说到自己?身上的事,除了地里的庄稼活计,农历节气,也能有别的事可以值得说道了。
比如?王老爹,搁以前那就是把地里当自家的人,拉着头牛沉默地在地里和家里往返。
可如?今活得那叫个好,整天有带油水的饭菜吃,吹着活泼泼的唢呐,所见所闻都?能编本?书了。每日回来,哪怕晚了,都?有好些老人听他讲趣事,哪怕只有片刻,叫大伙这一日都?满足了,连夜里睡前也琢磨着,浑然忘了疲倦。
更别提那又瘦又黑,往前跟个刺头带着大伙闹的黑蛋,眼?下人黑是黑,可胖了不少,特有精气神。每日采买菜蔬,嘴巴学好了,见人就和气地笑,早前是孤儿寡母,啃黑面馍馍吃硌嗓子的黄米黏饭。
现在家里不说顿顿吃肉,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点荤腥,从被人可怜到被暗自艳羡。
王婆她说:“你让好些人,都?活得跟往前不同了。”
“闺女啊,你同俺走一段路吧,俺这些日子阿,日日想夜夜念。以前睡不着是愁,愁地里粮食,愁粪肥,愁家里几张嘴,又添了个口人,吃啥喝啥。”
王婆很坦然地说:“可现在俺不愁了,俺白天编着筐笑,一个筐两?个钱,俺编完就有钱,夜里想着湾里如?今的日子,更是没得说,梦里也笑。”
姜青禾不习惯开口打断别人,她静静地听王婆念叨,可心里阿,难以平静,像是冬天上冻的河水,等到暖和时?突然出?现一块块裂纹。
她帮王婆一起提鸡罩,走过了童学,走过了不远处曾经?的红花田,王婆眯着眼?说:“好些人明年要开荒田,种茜草、红花,蓝靛草,到时?候卖给染坊。”
走到了另一片空旷的土地,王婆说:“土长要在这里种果树,你那时?没来,大伙说每家掏点钱,给你家种三棵果树。”
“说小娃爱吃桃,种一颗桃树,水桃特好,甜津津水润润的。俺说种株山樱桃,山里的樱桃好吃,虎妮说你爱吃枣,就再种棵枣树。”
“大伙都?念着你呢。”
姜青禾阿了声,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给我的?”
“那还能给俺的啊,”王婆笑她。
“给我做啥啊,这一颗果树得七八十个钱,不值当,”姜青禾说到后头,她喃喃地说。
王婆不同意,“哪不值当了,除了土长,就你最值当了!不信俺吼一嗓子,你问?问?大伙。”
姜青禾不再吱声,她总对别人的好意略带惶恐,她并非惴惴不安,只是下意识认为不值得。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了这片地,往湾里去了,小道上有人走动,不远处是一座座黄土黑砖瓦房。
院子里妇人撒谷子喂鸡,老汉牵着一头山羊从跟前走过,五月养的肥鸭子嘎嘎一阵乱叫,有猪崽子跟着哼哼了几声。
路过的院子晒着蓬松的棉花,两?棵树上拉的麻绳挂了红布,大片瓦蓝的布,不深很好看?,更类似没有云时?天空的蓝。
十二三岁的男娃背着一篓柴火,手?里提着一捆草,跟身边同岁的娃说:“歇了上童学玩去,俺想玩那溜溜滑好一天了。”
“俺也是,快走。”
两?人相继打闹一蹦一跳往大道上走,隔了很远还能听见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姜青禾以前很喜欢念诗,尤其是那种生僻的,她念到过元代诗人写的一首诗。
黍稷秋收厚,桑麻春事好,妇随夫唱儿孙孝。线鸡长膘,绵羊下羔,丝茧成缲。
虽不甚贴合,她如?今也忘了好些字如?何写,可莫名能想起这句来。
明明她昨天也路过这里,却只匆匆瞟过,不曾留意,也从未有此?心境。
田家的乐趣不就外乎于此?吗。
她送了王婆到家,王婆塞给她一大筐的鸡蛋,个个圆滚滚的,比她家里的鸭蛋都?要大。
王婆不容她推拒,“你不收,俺也琢磨着送你家里去的,本?来得送你鸡的。可这鸡仔养养费劲,母鸡还得做种鸡,你就先吃些鸡蛋补补吧。”
“你比俺之前瞧着瘦了。”
姜青禾确实瘦了,瘦的不算明显,因为她本?来就瘦。
最后她还是接过了那一篮子沉甸甸,足有二十来个鸡蛋的篮子。
然后她走在湾里,被不停地叫住,往常空着手?,她说不好拿大伙也算了。可如?今她拿着个篮子,但凡瞟到她的妇人,都?得进屋拿一把菜给她,要不是红辣子干、或是甜瓜干,再不济一两?个鸭蛋。
没拿新收的高粱,怕一斗太轻,两?斗压得人背疼。
姜青禾被一群妇人堵着,好些日子没咋见到她,有一堆的事要问?。
“青禾阿,俺家地里的高粱收了,高粱皮俺也晒了,你这还收不?”胖婶搓着手?问?她。
李婶也急急地说:“之前你说,收了羊毛教?俺们打毛线,织秋衣毛衣,打毛鞋的,还做数不?”
“是啊,还有那棉花,俺们按教?的纺好了线,只差织布了,织成的布你这收不,俺们不穿那老些衣裳。”
姜青禾挨个听完了这一个个问?题,昨天还郁郁不乐,麻木不振,只差觉得人生没了斗志。
要是别人问?她啥,她脑子都?跟生了锈一样不能转动。
可眼?下她仿佛积蓄了数不清的力气,让她头脑清醒,不急不缓地回答所有问?题。
“高粱叶收的,除了高粱叶外,高粱杆,还有过些日子要收的苞米皮也是得收的,”姜青禾放下将她手?勒到起红痕的篮子,面对一双双期盼的眼?睛,她缓了口气继续说:“只收晒干的,有霉点子的破裂的都?不收。”
“还有会编炕席的婶子,可以跟我说声,我要几个人来编,最好拿之前编过的席子来。”
姜青禾关于这的知识储备没落下过,她收高粱杆染红编炕席,炕席在贺旗镇是不可缺少的存在。
很多讲究一些的人家,在成婚时?会准备两?领炕席,铺在新房的炕上,这种叫对席,成双成对的总吉利一些。
基本?上大多数的炕席都?是用高粱杆编的。
之前高粱没成熟姜青禾也没法子,只是如?今高粱成熟,那她在这个丰收的季节得储备足够多的炕席。
她手?上有小鱼走村时?给记的各村庄稼以及其他种种,她都?很熟了,所以此?时?说起来头头是道,“我要收很多很多高粱叶和高粱杆,按一捆五十根高粱杆算是五个钱,高粱叶一百张算五个钱。”
这个定价是合理的,定的太高她得倒贴钱。
不等这十来个女人欢呼,她立马接上,“所以要是趁着这几天,地里稻子啥还没收的时?候。可以叫家里的叔、爷,去外面村子里收高粱叶和高粱杆。”
“离我们这近的,下湾村和西口村种了很多的高粱,上林那里不用去了,他们不咋种这玩意,要是有结伴的话?,可以往更远一点的毛家庄那去,他们的高粱是最多的。”
姜青禾等她们议论完接着说:“还有羊毛,今年剪秋毛的时?候还没有到,我已经?定好了,怎么织,等羊毛收好,到时?候麻烦各位婶子给搓成羊毛线,到时?候再教?。”
“织布不要急,我明天会先去衙门工房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再运两?架织布机过来,到时?候会放在染坊那里,再试试请镇上织工过来,棉花会按镇上现在的价来收,我们这种笨花不如?西城域的长绒棉,价格比羊毛要高些,一斤大概是二十五个钱。”
“棉花咋收到时?候会说,只是今天刚好碰见,也得跟婶子们说声,往后,”姜青禾顿了顿,“钱数不用卖出?去再给,往后收到我手?里,立即当面点清。”
姜青禾第一次知道,十来个女人能爆发如?此?大的欢呼声,惊的鸡窝里的鸡乱飞,抖落绒毛,鸭子嘎嘎叫得更响。
她们奔走相告这个好消息,在这个夕阳如?约到来的傍晚,春山湾热闹极了,鸡鸭同跳,三五人成群议论纷纷。
而姜青禾提着满满当当的篮子,实在重?,可她脚步生风。
去它的麻木,去它的萎靡不振。
她就应该奋斗不息,让自己?,让大家走在康庄大道上。
第106章 野菌子火锅
彻底抛下让人萎靡不振的情绪后, 姜青禾哄蔓蔓睡着,干完家里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活,点灯熬油大半晚才睡下。
第二日早间,她出现在铺子门口。
比她早来趴在摊子桌上的师姨, 拢拢自己的羊皮袄子, 她伸手打了个哈欠, 了然地说:“前头就跟你讲,叫你在家里供奉个家神,保你家财兴旺,诸事顺利,不?烦忧。”
“供座小神又不?亏, 要是?以后你家蔓蔓长?大,要嫁人?了还?能跟女神, 就是把小神带到男方那家里。”
姜青禾无言, 干阴阳行当?的, 老爱劝说别人?信奉点啥, 不?是?观世人?, 就是?掌世佛,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毛鬼神。
“师姨, 你昨日又去帮人?看鬼神了?”姜青禾侧身问她, 伸手去开门。
师姨并非日日都?坐摊的, 有时?会被请去看相?, 有人?家要请毛鬼神, 也会请她。
“可不?是?,俺赚这点银子容易嘛, 也就够打壶好浑酒,配盘羊血旺子, ”师姨挨在椅背上,重重打了个哈欠,她想还?是?得温壶酒喝喝才精神。
两人?谈话间,隔壁点心铺的店家三娘探出头来喊,“青禾,昨儿个有小吏来寻,喊你今儿个去趟衙门,犯啥事惹官司了?”
“哪啊,我男人?在衙门工房那做事,寻人?打听消息,三姐可谢过你了,”姜青禾忙道,她叹气,要是?再晚来几?日,指不?定传成啥样?呢。
三娘哦了声,悻悻然地回?铺子里了。
姜青禾开了铺子,理清了师姨写在纸上东一笔,西一笔的账。左右也没人?来,她想先去衙门问问,师姨手撑着脑袋点头,“去吧,去吧,叫你早点招个账房来,俺还?能帮你掌掌眼,师家又不?是?白叫的。”
姜青禾难道不?想招个账房,还?不?是?找不?到人?,难啊,只能叫师姨这个半吊子的先给抵抵了。
想着这事,她到了工房,里头还?是?这个两颊有痣的小吏坐班。
小吏招招手说:“昨儿个咋没开铺子,俺问过管事了,管事说上半晌有功夫,能听你说说,诺,就在那帘子后头,再开扇门的屋子里。 ”
姜青禾谢过他,又给人?塞了几?个鸡蛋,“劳恁跑腿了。”
小吏乐呵呵地收起来说:“不?妨事不?妨事,赶紧进去吧,管事在那等着哩。”
管工房的管事细细打量了她下,忽地笑了,“坐吧,徐祯老念叨你。”
“管事你可别说笑,他一门心思只管为?工房做活,哪有心思念叨我,”姜青禾想也没想立即道。
管事听她这么说,哈哈大笑,边笑边从旁边桌子上拿了个布包,推给她,“这是?他托俺捎给你的,回?家看去吧,保管是?好东西。”
姜青禾按捺住好奇,听管事继续道:“你上回?说的那油布大伞,俺也问过小徐,见过详细图样?了。你这边要得赶,桐油俺们这有,油毡大布麻烦了些,要价也高?,一把六十个钱你觉着呢?”
“管事,这个钱我明白是?实价了,我肯定不?会再杀价,说要三十把也会先付半数的钱,不?让大伙白做工。只是?他们驼队实在要得急,半个月能做好不??最迟二十日,”姜青禾回?他。
其实距离驼队离开草场大概是?一个月上下,但谁说得准,要是?卡着这个时?间没做好,不?是?又得等。
“你这活俺原来是?不?想接的,不?是?没赚头,”管事也如实说,“俺们这实在忙得很,扇车、织布机都?得忙着做,分发给底下村落。可你男人?做活实在卖力,俺问过他,他说白天做扇车,夜里锯木头做油伞,指定不?耽误活计,央俺应下。”
“俺这个人?心软阿,想想也答应了,到时?候插缝似的做些吧。”
姜青禾闻言轻叹口气,她问,“工房那做活能去瞅眼不??”
“眼下忙,你去瞅眼也看不?了啥,你要是?有啥东西要捎的,俺能给你捎点去。等转到衙门这工房,歇晌时?俺可以让他回?去,”管事摇摇头,态度很明确地跟她解释。
姜青禾有点失望,她努力打起精神问,“那工房忙的话,要不?要解匠,不?常在这里待,就忙这阵子的。不?说木活做的有多好,但锯成板材很老手了。”
解匠不?是?木匠,是?专门把木头锯成各式板子,比如宽木板、长?木棍等等的把式。
姜青禾并非突然询问,早在她有了来工房问的念头时?,她就去问过三德叔,身为?造屋的粗木匠,手下跟的徒弟能锯板材,做榫卯是?第一样?。
管事又大笑,“你跟徐祯果然是?辫辫儿夫妻,他昨日才跟俺说过,说你们那叫啥,春山,”
“春山湾…”
“哎,这个春山湾有不?少的把式,叫俺能不?能让他们来做点活计,俺说成啊,没成想,你就说了,也成你回?去问问,一日三十个钱,吃住都?给包了,愿不?愿意来做。”
姜青禾立即点头,“三十个钱成的,十个人?明天过来成不??”
“行啊,来呗,俺这里的活实在多。”
管事说完,见她还?没动静,又问,“咋还?有事?”
“想问问,还?有织布机和纺车不?,我可以掏钱买,实在是?太?少了些,我们湾里有不?少棉,照这样?织布实在慢了些,怕是?到年关也织不?完,”姜青禾坦然地说。
“要多少?”
“再加两架织布机,五架纺车成不??”
管事摆手,“两架织布机还?有的,只纺车不?成,最多能匀给你两架,再多真没了,底下种棉的几?个大村都?没给嘞。”
姜青禾也同意了,管事问她要不?要捎东西,她沉思了会儿后摇摇头,之前该带的都?备齐全了。
她说:“帮我跟他捎句话,就说一切都?好,叫他也顾着自己的身子。”
之后她抱着沉甸甸的一包东西出门了。
她抱了一路抱回?到铺子里,上了楼梯在二楼简单扫过的屋子里,有一张简易小床那里拆开的。
姜青禾先在一堆东西里翻找,有没有信件,压在最下面,她立即拿出来展开。
信上写:在这里吃住都?好,家里不?要太?过操劳 ,农忙找人?帮忙。怕你硬撑着,累了也不?说,支了账,跟管事的换了点东西,好好给你补补。
秋收后回?来一趟,勿念,我也害怕打喷嚏。
姜青禾看了好几?遍,轻笑出声,默默在心里念了好几?遍徐祯的名?字才作罢。
开始拆东西,有一小包茶叶,徐祯裁了一张小纸,夹在绳子里,上写松潘茶。味道不?同于砖茶,有很浓重的苦香味。
叠在这袋茶叶上头的是?更大一包的红茶,来自西南,徐祯上头写的是?,这些茶叶卖相?不?好,是?边角料,但熬茶很香,可以熬点奶茶跟蔓蔓一起喝。
一小罐槐花蜜,两根大蜡烛,一大包干枸杞,最后是?好几?包很厚实的各色干菌子。
在今年秋时?没下雨,长?不?出蘑菇的一年里,徐祯给捎来了西南的菌子,有三四株干松茸、还?有松乳菇、羊肚菌、鸡枞,这些都?不?多,最多的是?一大包野菌子,徐祯说不?知道叫啥名?字,只知道无毒,他尝过了。
姜青禾哭笑不?得,她也不?知道徐祯到底是?怎么跟人?家换的,有没有吃苦头。笑着就沉默了,一点点收好这堆东西,拿出一包菌子给了师姨。
这整个下午,明明有不?少人?进铺子,姜青禾也很热情地招待,可只要闲下来,她就在发呆,时?不?时?瞟眼布袋子。
这种状态持续到她接蔓蔓回?家。
蔓蔓拿着蜂蜜说:“爹给的,爹回?来了吗?回?来怎么不?来看我?”
她哼了声,刚才一路叽叽喳喳,现在却抱着蜂蜜不?想说话。
“还?没回?呢,爹忙着呢,他晚点就回?了,”姜青禾清洗着菌子,她见蔓蔓不?动,就指派点活,“你再去跟婆婆说声,让她晚上到我们这来吃。”
其实不?管是?宋大花还?是?虎妮,她都?说过了,只不?过是?想让蔓蔓有点事做。
“噢,我啥时?候才能去找爹阿?”蔓蔓难得没有领了活欢天喜地跑出去,而是?蹲下来蹭了蹭姜青禾的胳膊。
“很快,很快了,”姜青禾这样?回?她,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很快到底是?多久。
蔓蔓不?说话了,她拨着菌子,然后又站起来跑出去,只留下一句,“我去叫四婆了。”
而姜青禾则又把上一年的土暖锅拿出来,舀了水淘洗干净。她洗锅的时?候,大锅里炖的鸡汤已经咕嘟咕嘟沸腾,白气直冒。
她切好了菌子,那包最多的野生菌,等着鸡肉煮熟煮软,放红枣、枸杞,再下菌子煮一锅野生菌火锅。
姜青禾只吃过两次,但那土鸡炖汤外加菌子的鲜美,那滋味只要一想起来,舌头好似已经尝到了,开始分泌口水。
前些日子忙,吃食也简便,懒得折腾新花样?,都?是?馍馍、饼子配汤,再炒一个菜,或者?来点肉,她和蔓蔓也就对付过去了。
少有三家在一起吃饭了,姜青禾有点伤感,但下一刻她就想翻白眼。
整天在外头跑,彻底黑成炭的宋大花乐颠颠跑进来,手里提这个食盒,大嗓门道:“禾呐,你说巧不?巧,俺们今天给大户家办喜事来着,好酒好菜吃不?完,俺给搂了些来。
正想着晚上大伙一起吃点,你这就给炖上了,哎呦,这啥味,香死个人?了,比大户那的蹄髈还?香嘞。趁她们都?没来,叫俺先尝一口。”
她如今说话越发爽利,外头种种磨炼让宋大花除了黑瘦以外,也有了点铁娘子的意味,一个瞪眼就能让人?打怵。
只是?回?了春山湾,她也横不?起来,只这话多得跟刚会发声的鸭子一般,让人?直想捂耳朵。
“叫你个大忙人?先尝,瞧你咋又黑了,”姜青禾给她先盛了一碗汤,瞅她这副模样?,也无奈摇头,别的办喜事的出去几?个月都?胖了,只有宋大花这操心那操心,更瘦了些。
“黑就黑点吧,钱搂到自家来就成了,你才忙,这头那头没得歇,趁没人?,这两块叫啥,蒸羊羔肉的给你吃,”宋大花呼呼喝完大半碗汤,她打开食盒取出一口碗,得意地说,“大伙都?想抢这肉,没抢过俺。”
这羊羔肉是?加了面和大料,用肉特别嫩的小羊羔蒸熟的,过油放葱,嫩得一撕就掰下来一大块肉,脱离骨头。
当?时?扫桌还?剩两块,宋大花立时?就端盘子了,她才不?管啥里子面子,磕不?磕碜,都?没吃饱重要。
“你快吃,可补了,只有两块,你都?吃了吧,”宋大花把肉塞到她手上,一定要她吃。
姜青禾头一回?知道原来羊肉蒸熟,比大料炖的都?要好吃数倍,可能也不?是?蒸熟的羊肉特别好,是?这份心意。
宋大花还?在往外拿饭菜,一大碗红烧猪肋排、烩丸子、红油肚丝、半只酥鸡,她一边拿一边说自己是?如何靠着手疾眼快抢到的。
她跟姜青禾说了一遍不?算完,在冒着热气,底下搁着炭火的暖炉前,还?有四婆和虎妮以及几?个孩子当?听众时?,她一边喝着汤,一边撸起袖子给大伙表演,她到底是?怎么趴在桌子上,两根手指死死夹住盘子,拿到那半盘酥鸡的。
宋大花很自豪地说:“赵婶都?没抢过俺!”
“听,俺娘又搁那吹牛嘞,”二妞子小声说。
蔓蔓想晃脚,她压根没听到二妞子说话,这汤可太?好喝了,好喝到她完全没法跟别人?说话。
在宋大花卖力的动作下,这个平日冷冷清清的小院又变得十分热闹。
她们是?在柿子树下吃的锅子,哪怕有秋风卷过,可炉子热腾腾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吃到后头又添了件笑料,有颗柿子熟了,正好掉在小虎伸手去舀汤的碗里,嘣的一声,烂成了浆。
蔓蔓拍手,她说:“哦呦,好准头。”
她玩弹弓时?,别人?弹中东西时?,毛杏就会说一句,好准头,她也这样?夸柿子。
搞得大伙笑个没完,四婆还?揽着她笑,闹到很晚才歇。
而她们结束这热闹的一日歇下后,漫长?的黑夜里,将近黎明,春山湾一群人?在冷气里,裹上羊皮袄子,牵着牛拉着车出去收高?粱叶和高?粱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