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by朽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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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年复一年。
可今年他?们仅有的窝点,能在冬天避风的房子也倒塌了,所以他们也错过了今年皮毛的皮毛交易。
屋逢连夜偏漏雨, 黄毛风滚滚而来,将他们并不牢固的帐篷切的四分五裂, 甚至掀飞, 羊群惊散, 人畜两翻。
两天过后, 他?们失去了避风的帐篷, 幸好羊毛和皮子留在了蒙古牧民的地窝子里?。他?们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草原上,夜里?躲在羊的肚子下, 保留温度, 回到?了地窝子, 才暂时有了歇脚的地。
这是宁布坐在阿拉格巴日长老的地窝子里?, 抵靠着温暖的火炉, 捧着热腾腾的奶茶,痛哭流涕所说的。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嘎尔(帐篷)丢了, 羊病了好几头,人也病,没吃的,”宁布用他?破旧的羊皮袄抹泪,“连羊草都要吃没了,这个冬天太长太久了。”
长老默默听着,给他?拿来了蒙古馃子,宁布谢过后抓起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大口嚼了起来,噎得他?翻了个白?眼,猛灌奶茶。
“额已经”宁布捶捶自己的胸口,他?打了个嗝说,“三?天没吃饱饭了,饿了就喝羊奶。”
说话的时候,地窝子的门被推开,宁布嘴里?还塞着吃的,他?忙转过头看去,是个带着圆顶的羊皮帽,穿着蓝色厚袄子的女?人,身量高挑,宁布觉得她有骨头有肉,脸上有血色,肯定活得很好。
他?已经不太记得清,上年在皮货集跟姜青禾碰面的样子了,只?记得人高很瘦。
但他?知?道,这个肯定就是歇家。
宁布有点着急,他?使劲嚼着,生?生?吞下口里?的东西,按他?们藏族的礼仪来,贵客上门是得献哈达的,他?当然没有,还得献上酥油茶,他?也没有。
只?能急急忙忙站起身,弯腰吐出?他?的舌头。
进来的姜青禾一愣,并不是觉得这人有毛病,她知?道藏族有些群落的伸舌礼,吐出?舌头来表示友好,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吐。
索性?宁布并没有强求她,反而是低头跟长老询问,然后热情地用蒙语喊:“图雅啦!”
啦在名字后,是藏族表示尊敬和友好的方式,避免称呼其大名。
“宁布叔,坐吧,好久没见过了,上一次还是上年冬天吧,”姜青禾解下帽子放在膝盖上,坐在圆木墩上,笑着寒暄。
她的记性?还成,没忘记宁布这张脸,毕竟他?的右半边脸有一块黑色的斑。
宁布将自己破旧到?开裂的靴子往里?收,盘腿而坐,他?抠着自己的袄子,有点羞愧,“上一年,上一年,”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上一年的事情,赚取皮子后,过了相当富足的一个冬天。新置换了几顶帐篷,那?时他?们到?处迁移,在日夜星辰轮换中,早就忘记了要请她当歇家了。
而他?现在看着土默特部落的日子,他?承认自己当时走岔了路。
尤其当他?来到?冬窝子时,看见炊烟腾腾,屋外的架子上晒着厚的皮袄,一双双没有裂痕的皮靴,挂在日头下大块的风干羊肉,拴在外头的马膘肥体?壮,嘶鸣有力。
他?看过他?们羊圈里?的羊,四肢并不瘦弱,羊吃得好,长得健硕,而他?部落的羊,小羊蹄撑着瘦到?凹进去的身子。
而明明在此之前,其实两个部落是相差不多的。
宁布深深地后悔了。
他?面露希冀地问,“真的不能也当额们部落的歇家吗?”
姜青禾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道:“我这不是正在成为你们歇家,你们把?东西交托给我卖,那?我就是你们部落的歇家啊。”
“宁布叔你放心,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姜青禾顿了顿,“今年冬天羊毛和皮子都没有卖出?去是吗?”
“想放着一起卖,啥都赶上了,就没赶上卖皮子,”宁布说完后,盯着姜青禾,想从她的嘴里?听到?句实话,比如能将羊毛和皮子包圆。
但姜青禾没说,她只?说:“能帮的我肯定帮,要先?看看羊毛和皮子。”
宁布赶紧跳起来,他?跑出?去拿皮子和羊毛进来,这时长老才开口,“有打算了?”
“得看看东西才成,要是不好,”姜青禾没再继续说,其实她还想了其他?的法子。
很快宁布腋下卷着羊皮,手里?拿着两大袋的羊毛进来,羊皮放在桌子上,羊毛则推到?姜青禾腿边,又急冲冲跑外头去了。
姜青禾抖了抖羊皮,她闭了闭眼,那?上头的粉末荡出?,漂浮在屋子里?。
她摸了摸皮板,不算厚,而且应当是去年的羊皮,没有得到?妥善的保管,羊毛发黄打结。
在她厚厚的皮子手册上记录着,绵羊皮有粗毛、细毛两种,分的再细一点有半细毛。而这种来自藏族绵羊的皮子,属于粗毛,又粗又直,好在羊皮的皮板密实,但这种收了得花很大的功夫重新硝制。
羊皮不容乐观,那?么来自粗毛皮上的羊毛,自然长度也不会太长,卷曲度很小,纺线费功夫,而且还要费力清洗后才能用。
除非当最简单的棉布衣裳填充物。
长老见她面上并没有笑意,也抓了把?羊毛,他?叹了口气。
宁布又拿了两袋,姜青禾让他?坐下先?歇会儿,她有话直说,跟牧民不能拐弯抹角,他?们听不懂。
“皮子,这个毛不行,得重新再熟一遍,要二十来天才能好,”姜青禾改换了坐姿,试图用更温和的语气告诉他?,这些皮子真的不属于好皮子的范畴。
如果她收了之后,又花上一二两请毛姨重新熟,再打理好,那?能给牧民的换价则更少了,换取的粮食不能满足三?十几口人度过漫长的冬春。
“还有这羊毛,羊毛真的太短了,要人一点点搓起来,才能纺线。最要紧的不干净,枯叶草絮太多,你有这么多的羊毛,上百来袋,我光是叫人挑和分拣,也得花上十来天的时间。这些收是能收,但价肯定不会太好。”
姜青禾说得这么直白?,宁布当然听懂了,他?抓着自己的袄子反复揉擦,“那?能换多少?十袋青稞面有没有?”
这已经是他?能接受得最低的换价了。
“宁布叔,羊毛和羊皮我只?能照实价收,今年市面上这种羊皮的换价在一百个钱,破损、焦板,”姜青禾点点那?羊皮,“二十张最多能给二两,羊毛的价按短毛最高的给你,一斤也才十个钱。”
“而一石青稞面的价是六十,光青稞则是四十五个钱,二十石估摸着也能换,但你还要干草,羊草晒干一捆的价则在二十个钱上下。”
宁布听得稀里?糊涂,他?抹了把?脸,“换吧,都给你,图雅啦,你帮帮额们吧。”
“你别急,我当然会帮你们的,”姜青禾的声音那?么温和,她一点不尖锐。
不像是宁布曾经见过的边客,坐在马上粗声粗气地喊,换东西跟抢一样。
他?知?道换来的粮食和羊草都没有办法,让他?们安稳地度过冬天,有就可以了,拉着裤带子过活吧。
“羊毛和皮子换不到?那?么多的粮食,所以我给你们出?了两个主?意,”姜青禾手搁在桌边,微笑着说。
“只?要额能办到?,”宁布的声音充满了惊喜,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该遵守的礼,不再盘腿而坐,忽地伸直双腿站起来。
姜青禾说:“一是,出?手你手头上的虫草,我能帮你找买家。”
虫草,哪怕是在更偏远的藏区,那?也不太多见的,而宁布手上的野生?虫草是上一年用好几块砖茶换来的,才一罐。
“如果多的话,几两肯定有的,”姜青禾也没唬他?,就她所知?,这片地界的大夫还是认识虫草这味珍贵药材的。
“那?第二个呢,”宁布没被惊喜冲昏了头脑。
姜青禾看了眼坐在旁边的长老,转回视线说,“我听长老说你们部落里?头,有位婆婆织氆氇(pǔlǔ)很厉害,如果她能出?面教授手艺的话,我可以出?二十石的青稞面,十石白?面。”
藏族的氆氇织的很好,能用这种短粗的毛纺线染色,织成厚重密实,而且颜色和花样都让人眼前一亮的粗毛毡和羊毛呢,比起姜青禾的搭配来说,颜色更靓丽的氆氇更受大伙欢迎。
至少王盛帮她从藏族大部落换回来的氆氇、卡垫,都因为颜色搭配以及绮丽的花纹,而早早卖完。
她提出?的这两个方法,都带有着强烈的个人性?,就是用两人的利益换取全部人的口粮,在没有更多的条件下,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除非杀掉几十头他?们赖以维系生?活的羊,但她说不出?口。
当然如果人家不同意,她也只?会按照羊毛和皮子的价格来算。
“虫草换,那?氆氇额得问问阿玛拉(母亲) ,她也来了,”宁布回道。
宁布的娘是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听了姜青禾的话,毫不犹豫点头,她的蒙语比宁布说得要更为流利。
“可以,额们很缺粮食的。”
“图雅啦,扎西德勒,”这个年老的阿妈在真切地祝福她,祝福她吉祥如意。
姜青禾对?此还是知?道如何回复的,她回道:“扎西德勒,shu。”
老阿妈的腿脚不便,她不太能站起来,只?能坐着说:“等跟乌丹啦借点羊奶,请你吃额们的酥油茶。”
姜青禾自然应是,全部谈妥之后,她先?带着宁布回到?了春山湾。
在染坊将羊毛全部腾出?来,几个人快速地掰开揉散,先?过一遍有没有零碎的土块以及故意加重的东西在里?头。
再挑出?完全不能用的羊毛,比如发霉的,这在收羊毛的时候是一定得注意的。
挑完羊毛还得分出?春毛和秋毛,两个收价不一样,秋毛要高出?两个钱来,再是一一过称。
百来袋的羊毛看着大,其实也只?有六十斤左右的羊毛。
在收了这么多次羊毛后,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安排流程,大羊和双草负责挑羊毛,虎妮则是清洗。
清洗完后苗阿婆会分袋上称,安排给来领活的人,再当着领活的上一遍称,记下给的羊毛称重是多少,收回的线再称,纺完的线只?能比羊毛要少小半两,少太多就赔。
这个方法治了一些手脚不太干净的,被抓到?也老实认赔,之后虽然再也没有人犯过,但是苗阿婆也从来没有断过。
“婶,你把?旁边那?炕收拾出?来呗,”姜青禾走过去蹲下来说,“我请了个藏族阿妈来教点织布手艺,估摸着得要五六日,我明天去镇上一趟。”
二牛那?里?留的粮食不够,除了买粮以外,她还得去问问那?虫草,姜青禾看不来这玩意,她问苗阿婆,“叔在家不?有点事找他?问问。”
“他?这会子有没有去给人瞧病俺也不晓得,你去看看,他?今晚住这不?”苗阿婆拉过姜青禾,眼神往宁布那?头瞅,小声地询问。
“住这的,不然没地方去,”姜青禾回她,安排好宁布后,她立即去了苗阿婆家里?。
李郎中正在剁药材,见了她来抖抖身上的药材末,“瞧你脸色还挺好,总不是病了,拿了啥来给俺瞅阿?”
姜青禾把?怀里?那?一小罐虫草递过去说:“果然啥都瞒不过你,叔你瞅瞅,这玩意真的假的,好不好?”
“这是啥,”李郎中伸手接过罐子,嘀咕了一句,打开罐子口,他?嚯了声,“是这玩意阿,哪里?头搞来的,瞧着炮得很不错,耐放啊。”
“这就是地里?长的,药效好得很,跟那?啥人参肯定比不上,不过补肺气、益肾精,补人得很。”
“那?要是卖给药馆能卖多少,”姜青禾拿回虫草盖上盖子问。
李郎中摇摇头,“你这有十条,估摸着也就是二三?两银子的事情,你自个儿留着吧,趁着冬给自己好好补补,炖汤补人,手里?头有钱就别往外卖了。”
他?以前也是吃过虫草的,这玩意只?要用对?地方,身体?虚的每七天里?吃上两顿,如此两个月,精力充沛许多。
这才是李郎中劝姜青禾不要卖,把?好东西留在自己手里?的原因。
姜青禾当然要留着,这些日子来,经常奔波,她其实感觉自己的精力也不太好,有时真的体?力不支,得补补。
不过她得去镇上的药馆问问,到?底能给多少钱。
去镇上是徐祯陪她一起去的,现在羊皮筏子已经不能在水面上滑行了,那?冷风吹得人骨子里?都是发寒的,没人受得了。
当然坐车去镇上更不好受,颠的人屁股都是麻的,到?镇上时姜青禾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
她找了家最大的药馆进去问,伙计告诉她,“三?百钱一根,你这品相还成,只?才一根太少了些,要是多点,价钱肯定能再谈谈。”
这个价钱跟姜青禾估摸着差不多,她当然没卖,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三?两银子买下,再去谈粮食的价格。
其实现在买粮是很亏的,冬天粮价高,镇上没地的人要买粮食过冬,粮商就趁着冬天赚一波,价钱没有可还的余地。
她从粮店到?了胖姐那?,胖姐今年底粮食生?意做得红火,嘴上叼着铜制烟瓶,咕噜噜吸着水烟,吐出?口白?烟。
“妹子,不是俺说,你咋不早点来,粮价正贵的时候你买大批粮,涨两个钱都够你亏的,”胖姐数落她,呼出?口气,手夹着烟瓶在桌上敲了敲。
她说:“青稞面要那?么老些,一时半会儿凑不出?来,你还要干草,哎呦这玩意价格别看才二十来钱一捆,那?都是苜蓿、羊草、鸭茅这些打了晒在一起的,抢手得很。
俺还得去跟卖草的打交情,说好话人家才肯卖。他?又不愁卖,光是这地多的是要吃草料的牛羊 ,夏要上油膘,秋要上秋膘,冬春则要保膘,啧啧,那?玩意真的能挣。”
“姐,你给句实话吧,啥时候能给我凑来,这批粮我真有急用,你通融点,”姜青禾听完,推过两块砖茶,又叠了一小包烟丝,笑容诚恳。
胖姐眼皮垂了垂,将铜制烟锅又叼起来,笑了声,“妹啊,你也是个实诚人,姐就爱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也给你句实话,青稞和青稞面三?天能给你凑足,干草最多能给你凑个一百捆。”
“成啊姐,尽量快些。”
从里?头出?来,姜青禾笑得脸都僵了,好话不知?道说了多少,尤其眼下卖粮硬气得很,不是她求着你买,而是你求着她卖,半点价都讲不了。
姜青禾把?头磕在徐祯背上,她闷闷地说:“明年,等明年我一早就备好,再也不往粮商的套子里?钻了。”
她亏了啊,亏了足足小半两,还没法说去,谁晓得粮价涨幅比天气变得还要快。前几天看青稞面六十一石,现在就已经六十二了,胖姐说这都是少的,今年白?米的价说出?来都吓死个人。
徐祯在车里?抱着她,摸摸她的头。
然后姜青禾突然猛猛亲了他?一口,兴奋地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徐祯疑惑,摸着自己被她牙齿磕到?的嘴唇。
姜青禾半坐在他?腿上,眼神亮闪闪的,“上回土长跟我说,想要有个多几个能赚钱的法子,除了染坊和油坊的,我想到?了。”
徐祯很配合地问,“是什么?”
“是种草阿!”
姜青禾有点激动?,她光是想到?牧草的生?长速度,不用施太多的肥料,就能猛长一大片,一年可以割很多次。
而春山湾不缺种田的好手,更别说种草了,那?些边角荒地都能包种活,要是不够种,再往外去,那?些撂荒的土地多得不可胜数。
种草简直一本万利,压根不需要太多的支出?,又是湾里?人最擅长的事。而且光是听胖姐说的,她就知?道这个市场很庞大。
她这会儿脑子活泛得很,她要卖的不是干草,而是青储饲料阿。
但是这个事情压根没法急,她得要有充足的草籽,有了草籽还得等开春才能种。种草收割后如何调制成青储饲料,而不是干草,她还没掌握这个技术。
姜青禾奔腾的心终于停歇,但她还是高兴,一路上难得哼了歌,反正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她得一步步来。
这个法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最适合湾里?赚钱的,只?要把?草籽发给大伙,一亩地给多少钱,收出?去再卖,得到?的钱应当比染布要多得多。
不过现在她只?能怀揣着这个想法,等她能见到?羊把?式时再问再商量,能不能走好这一步。
眼下最要紧的事,她得在粮食到?时的这三?天里?,跟着宁布阿妈学会编织氆氇的法子。
但事实是,压根没法子织,织布机是织宽布的,它不适用于织褐布,当然也并不适用于织氆氇。
织氆氇得要专门的老式木棱机,那?种才能织出?细密紧实,摸起来光滑的毛呢,氆氇本来就是特殊织法织出?来的羊毛呢。
宁布阿妈也有点懵,“额以为你们这里?有机子。”
姜青禾有点懊恼,徐祯却很兴奋,他?对?于不同品种的织布机都很感兴趣,“那?机子还在吗,能让我看一眼吗?”
宁布阿妈摇头,“很久了,很久没有了,额们赶路,带着这东西不方便,你们得去更大的部落,那?里?有。”
徐祯有点失望,姜青禾也失望,这制作氆氇的事情,就因为织布机卡住了,而到?藏族大部落的事情,还得等王盛回来。
宁布阿妈更失望,她一个劲地问,“那?粮食是不是得等交了再给?”
“压一半嘛,之后的等阿妈你交了再给,”姜青禾也只?能说出?这个折中的办法。
这对?于他?们来说都能接受。
第四天的时候,运粮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来了,没有到?春山湾里?,而是沿着草场的大道,一直到?了冬窝子里?头。
那?成袋成袋数也数不清的粮食和干草让宁布当场哭嚎,那?几个藏族牧民都拉不住他?,搞得大伙一起掉眼泪,终于,终于不会饿肚子了。
当粮食装在勒勒车上,长老挑了好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出?来,护送粮食回去。
要回去前,宁布眼睛通红,他?跟姜青禾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一种花。”
姜青禾笑了笑,“是白?玛吗?”
白?玛是藏语里?莲花的意思,也是姜青禾为数不多知?道的,对?于藏族来说意义重大,代?表着圣洁。
她可不是自恋,而是就认识这个。
宁布摇摇头,“不是,是报春。以前额们住的那?雪山有一种花,春天还在雪里?时它就开了。”
“它一开,额们就知?道,春天要来了,冷死人的冬天要走了,所以这个花额们也叫它,看到?就会掉眼泪的花”
“你就是额们部落的报春。”
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报春花带来了春天,而姜青禾带来了让他?们能度过冬天的粮食。
姜青禾愣住,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告诉她,看见她就要高兴地落泪。
她此时心里?除了有办完件大事后的轻松,还有数不尽的愉悦,她知?道来自于哪里?。
而有了粮食,宁布身上的担子终于轻了很多,枯瘦的脊背也不再弯曲,他?坐在勒勒车上,带着粮食穿过草原,而在这漫长的路上,他?们途经了很多部落的驻扎地。
有人熟悉他?的遭遇,看到?那?满车的粮食,忙跑出?来问,“粮食,草,宁布你们不是没粮了吗?”
“宁布,你哪来的粮食,天呐,你富了吗?”
宁布大声地告诉他?,“是歇家给额的!”
“歇家?”
“是啊,草原的歇家。”
从这一天起,草原歇家这个词,出?现在了众多小部落里?。
第131章 要做顶梁柱
朵甘思部落的牧民焦急地等待粮食, 他们已经断顿,吃完了最?后的糌粑和?肉干,连羊奶也少得?可怜,羊饿得?直叫唤, 去舔舐外头的土粒。
大人?能忍, 裤带子缠了一圈又一圈, 但娃却忍不了,头一天还能哭叫,现在只能缩在墙角不动弹。
在断顿后第二天的清晨里,官其格有气无力地走出来,拉着头羊准备宰杀。
他们总有种奇异的坚持, 等到?没粮吃了才舍得?杀羊,他们怕宰了一头羊, 吃饱过了瘾, 又再杀, 那么等到?冬春过去, 他们没粮也没了羊。
没羊在草原上?是过不下去的。
官其格还在犹豫时, 海桑指着远处喊,“是勒勒车, 是勒勒车的声音。”
这?片退到?草场边缘的冬窝子, 很少会有其他牧民来往, 那车轱辘压过草地的声音, 引的牧民们纷纷从地窝子里爬出来。
“是宁布回来了!”
“粮食, 粮食,那是粮食吗?”
没有人?给出回音, 他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直到?宁布从车上?跳进?来, 跑进?人?群里大喊,“额带回了这?冬的口粮。”
那些麻木的牧民才欢呼,不敢相信地掩面大哭,官其格扔掉了刀子,他绕着羊群大喊,“森德,森德(无量寿佛保佑)!”
宁布骂他,“是歇家保佑!”
“舍愣那木吉拉(长命胜利)”牧民欢呼雀跃。
他们并不先顾着自己的肚子,而是拥到?草料上?,扯下一把把草料,用自己的衣服兜住,呼唤羊群来吃草。
等羊吃了草,他们扛着一袋袋五斗重的米面走进?了地窝子,脚步都不再虚浮。当他们吃上?了青稞粥,热的食物在肚子里时,死气从朵甘思部落牧民身上?消失。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捧着碗,舔食着毫无油盐的青稞粥,要宁布再讲一讲歇家的事情,然后看着身后那堆叠在墙边的粮食,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时宁布的阿拉玛说:“海桑,你跟蒙古兄弟走一趟,再转去霍尔(土族)的春巴嬷嬷那里,拿织氆氇的机子。”
“你要好好教一教的,不要急着回来,记得?要用蒙语。”
年轻的海桑在一众期盼下,她背上?了粮食,坐在勒勒车上?驶离这?片草原。
第三天的早晨,她带着织氆氇的机子,出现在一座高?高?的院墙前面,她忐忑之余,霍尔查拍打着门板,贴在门缝边往里喊,“图雅,图雅,你在里面吗?”
院子里有人?应声,“来了,等会儿?。”
姜青禾刚喂完羊,她从后院走过来,腰间缠着碎花的围布,手里拎着木桶来开门。
“这?是海桑,来教能用羊毛织出厚布的,”霍尔查指指旁边的海桑,又拍拍木头架子,“织布的机子。”
姜青禾看向背着袋粮食,有双狭长眼睛,满脸英气的海桑,她面上?浮现温和?的笑意,“海桑,吃了吗?”
霍尔查插嘴,“没呢,赶了大半夜路到?这?的。”
“那先进?来吃点吧。”
屋里徐祯在煮羊奶,沸腾的羊奶抵着炉盖,小小的烤炉里边贴着饼子,有满是糖心的糖饼,也有撒了芝麻的梅干菜饼子。
姜青禾还切了一块风干肉来款待海桑。
海桑双手接过表示感谢,她的话很少,只有提起朵甘思部落时,才眼里闪着光,她的蒙语有点生疏,所以说话并不连贯。
她最?后用藏语说:“…金巴…,哈扎布…”
啃着饼子的霍尔查翻译,“她说感谢你的救助,是天的恩赐…”
姜青禾只觉得?,她该好好学?藏语的,她保证从这?个冬天开始好好学?,哪怕藏语比蒙语要难学?两倍。
现在她只能靠着霍尔查翻译,海桑虽然年轻,不足二十岁,但是织氆氇的手艺很不错。
以前每年冬天,住在冬帐篷里时,阿拉玛会教她织氆氇,虽然只是没有染色的,这?织好的氆氇在来年能裹住腰腹,挡住寒冷。
海桑告诉姜青禾,阿拉玛在藏区还没有逃到?平西草原时,曾经领着氆氇差,给领主织氆氇的。
“额们会拿它来做曲巴、帮垫、鞋帽”海桑拉着老式木棱机,上?羊毛线时跟姜青禾说。
姜青禾有过学?藏语的基础,能听懂曲巴和?帮垫的意思,曲巴是藏袍,帮垫是围裙。
但是关于氆氇的种类,她就听的云里雾里,要霍尔查一个词一个词告诉她。
氆氇这?种藏毛呢,并不是统称叫氆氇,而是根据羊毛取用的不同,分?成五个类别。
“最?好的是协玛氆氇,”海桑比划着,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咽喉处,又伸手指指自己的后背,“从羊这?两处取的毛,织出来的氆氇是最?好的,额没有见过,但是阿拉玛能摸得?出来。”
还有的是提玛布珠氆氇,这?种是完全采取背部较为纤长的毛发,再是卡夏氆氇、果?日氆氇,以及现在姜青禾学?织的,用着最?差粗毛的青孜氆氇。
这?些织出来的氆氇用途并不相同,像是最?差的青孜氆氇,只能作为地上?的毛毯或是门帘里头的内衬。要想卖给镇上?藏民的话,最?差也得?是果?日氆氇,这?种氆氇还只作为下地劳作时穿的,一般穿的藏袍是提玛布珠氆氇做的。
如果?不懂,胡乱售卖,人?家会以为卖东西的人?看不起他。
姜青禾赶紧记下,她脑子充斥着蒙藏两语交换的声音,手指不停地在写。
自从她买下了铺子后,不是就不管了,而是慎重思考后,卖喜事用品的不换,按照原来的布局。
但是另一边的歇店,专门卖蒙藏两族的东西,实在一点不正规,属于蒙族看了不会进?,藏族还要犹豫的。
她其实关于两族民俗以及用品了解实在太少了,就像不知道氆氇分?成那么多类,她也分?不清蒙古萨满的剪纸含义。
她还不太明白酥油的好坏,牦牛的酥油和?羊酥油是不同的,而且牦牛夏秋两季产的,又跟冬季时的颜色不一样。如果?别人?将?差酥油混在好酥油里卖给她,她根本不会知道。
姜青禾更不太分?得?清,蒙藏两族奶制品的区别,光是藏族的干酪,就有甜酪干、酸酪干、白酪干和?青酪干等等,实在叫人?眼花。
当然她大可以马马虎虎,别人?给她送东西来,她觉得?好就可以收,压根不需要了解那么多。
可是她要真的做好一个歇家,那这?些都是必要的知识储备,可以让她拿到?东西,就明白收不收,哪些卖得?好收哪些,让牧民们知道往哪里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