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by朽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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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捧着碗,吃着半满的黄米饭,蹲在房子边,听着大伙的说笑吵闹,看着孩子在房前屋后奔跑。
他们也想着,终于能过安稳日子了,迟来的眼泪渐渐填满眼眶。
这个地方真好啊。
春天里, 去年种下的枣树长出了新芽,又到了枣芽发,种棉花的时候。
种完棉花后,到了蔓蔓的生日, 而徐祯的生日早几天私底下偷偷庆祝了。
上一年蔓蔓说要去草原过, 在那里大家一起陪她度过了一个吃烤肉, 看星空的夜晚。
而今年问她,蔓蔓坐在自己的床边,怀里抱着布老虎,手指抠着悬挂起来的粉红色纱帐。
“不去草场,搁童学过成不, ”蔓蔓把布老虎往边上一放,她眼神亮晶晶地说:“我想大家一起给我过生。”
姜青禾跟徐祯对视一眼, 徐祯一口?就应下了, “成, 那你有啥想吃的不?”
蔓蔓摇头, 好吃的实在太多了, 她不晓得哇,其实就是简简单单吃碗面她都可?以的。
“那做个蛋糕吧, ”姜青禾说。
而蔓蔓已经忘记了蛋糕是什么, 她很好奇地说:“蛋蛋做的糕糕吗?”
徐祯摸了摸她的脑袋, 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说:“是生日时才吃的。”
今年前院边上新砌了面包窑, 在谷仓充足时,姜青禾奢侈地烤起了面包。
第一次烤的时候, 很难掌握火候与温度,在一众期待下, 烤出了一坨炭。
第二次好点?,黑黄分明,第三次黄多黑少,第四次才摸清了点?名堂,烤出一盘用黄油做的饼干。
忙碌之余也总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
姜青禾取出一块乌丹阿妈给她的白油,包裹在羊肚子里的,她倒进?锅里,用温火慢熬,等白油渐渐融化,铲子一点?点?去搅拌。
锅里白油的颜色由白转黄后盛出,凝固后就是新鲜的黄油。
她在熬黄油,而蔓蔓蹲在一只木桶边,手撑着脑袋,看徐祯捞出一些白花花的东西,她好奇,“这?啥?”
“这?就是奶油,”徐祯半弯着身子,一边捞一边回。
他跟姜青禾都打不出后世的奶油来,加黄油和白砂糖也不成,会打出很多的水来,相反牧民们?简单的法子更容易上手。
把挤出来的生牛乳放在桶里,盖上盖子让它在角落阴凉地发酵,渐渐地过了一天,上面会结起一层微黄的奶油来,要及时取走?,不然口?感会变差。
而且还得重新打发,因为这?种奶油吃起来发酸,牧民一般是泡在热奶茶里,混着冷的手抓羊肉,再加炒米和奶皮子吃。
有了奶油和黄油,还有一罐酥油后,一家人烤起了简易的面包,蔓蔓自己揉面,小肉脸上都糊了一层白,她还哼哧哼哧的使劲。
烤出来的面包特别实,很适合磨牙的那种,她死?鸭子嘴硬,咬都咬不动?,口?水都顺着流下来,蔓蔓却说:“好吃。”
然后她哇地哭出声,吐出一颗牙来,还沾着血丝。
“我的牙齿掉了,呜呜呜,”蔓蔓头一次哭的这?么惨,眼泪止不住的流,舌头舔着虎牙旁边缺失的牙齿,满嘴都是血腥味。
“这?是蔓蔓换牙了,”徐祯递过去一碗水让她漱口?,擦擦她脸上的眼泪,“小娃都要换牙的,你看小草、二妞子她们?不是都早早掉了牙齿吗。”
还在难过于?自己居然掉牙的蔓蔓,抽泣着纠正?自己的爹,“不是二妞子姐姐和小草姐姐,要叫她们?王倩姐姐和德秀姐姐。”
“呜呜呜,这?个坏面包,赔我的牙,”蔓蔓气哼哼地拿起硬邦邦的面包砸桌子。
姜青禾毫无掩饰地笑?出了声,蔓蔓还是气鼓鼓的,最后她被徐祯抱着,把她掉的牙齿扔到了床底下,她房间里有张小床。
蔓蔓第一次知?道,原来掉下来的牙齿,上面的牙齿扔床底,下面的牙齿扔屋顶,这?样她就能长出新的牙齿了。
但她自己照了好久镜子,最后气哼哼地翻过来,觉得掉牙的地方丑死?了。
所以郁闷的她,哪怕是喜爱的鸡蛋糕都不想吃了。
第二天生日是在掉牙的不愉快中来临的,但是夜里她和童学的小伙伴一起度过了美好的生日。
一群娃坐在长长的桌子边,恭喜蔓蔓她又长大了一岁,没有人在意她缺牙的地方,相反还要呲牙告诉她,大家都掉了牙。
蔓蔓这?才欢欢喜喜地吃饼干和面包,到了夜里吃不算奶油蛋糕的蛋糕,她许愿的时候,其他娃就挥着几根蜡烛,最后吃了蛋糕,又玩起了手影,在课舍里跑来跑去。
还一起跑去清水河边提水,最后给自己种下的沙枣树浇水。
蔓蔓浇水时,舔着自己缺掉的牙齿,想着肯定会和树苗一样长出来的。
四婆说:掉牙就会再长一截嘞,蔓蔓对此深信不疑。
她这?个六周岁的生日就在梦里,梦到自己长出了比兔子还长的牙齿中过去了。
等蔓蔓过了生日后,徐祯要回工房上工了,本?来就一直拖着想给孩子过完生日再走?,要不是这?一趟农用具做得多,先前已经送了三批回去,管事?都得坐羊皮筏子来抓人了。
姜青禾跟徐祯两?人夜里难舍难分,胡闹一通后,徐祯出来打水,回到屋子里时说:“让蔓蔓陪你一道睡吧。”
“你要忙的事?情多,”徐祯拧干了巾子给姜青禾擦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把家里的这?些牲畜转了让旁人帮你养会儿,尤其是这?猪崽,煮猪食够费劲的,还有那群羊,以后羊更多可?咋顾得过来。”
姜青禾脸色潮红,她抹了把脸说:“这?个我到时候找找,你看黑达也大了,是不是要找个训犬的来带带,你上回买它的那户蒙人还晓得地方在哪吗,去瞅瞅。”
“这?我到时候去打听打听,”徐祯说,“要不要洗澡?还是烧点?水吧。”
姜青禾啐了他一口?,又踹了他一脚,“烧你的去”。
第二天徐祯带着行囊,天不亮赶着车,蔓蔓和姜青禾靠在车里,带着这?些日子收来的东西,去往了镇上。
在徐祯要去工房前,先到了铺子里。
这?次铺子彻底地换了个底朝天,包括那已经有些朽烂的墙板,全都重新做过。漆了亮闪闪的桐油,连地板也重新换了柏木做的,门换成了雕花木门,连天花板那也请裱糊匠来贴过。
原本?总觉得黑乎乎的屋子变得亮堂了许多,还有一点?,卖蒙藏及其他小部落用品的歇店跟卖喜事?用品的店铺彻底分开,从?中间打了堵墙,二楼也彻底分开,门匾换成两?个,一个就是歇店,一个则为双喜铺子。
喜铺基本?没咋动?,除了二楼加了可?以试衣服的地方外。
而另一边姜青禾打算好好做的歇店,是用楼梯联通上下二楼,让这?两?层都能摆上东西卖。
虽然现在只有藏族的氆氇、卡垫,几套藏服和黑色的鞋袜,还有一整套的藏碗、嘎乌(护身符)这?些,以及她收来的虫草花,虽然虫草是很难的,但是虫草花却算不上太贵,还有腰刀、毛布、铜锅铜壶还有酥油桶等等。
以及蒙古族要的马鞍子、多穆壶(奶茶壶)、糜子做的炒米,这?玩意很耐放不怕坏,还有零零散散不少东西。
当然这?还是由于?姜青禾实在太穷了,重新弄这?个铺面花了不少了钱,收东西买粮食又花了好些,不然她高低得给整点?哈达,这?才是对两?族来说最好的。
不过实在太贵,她问了价格后,咬咬牙,那是把牙咬碎了也不舍不得买。
她看着曾经空空荡荡的铺子,经过一冬的积攒又重新充实起来。
她想哪怕之后她会叫人来看铺子,重心先稍稍偏移点?,但她始终不会忘记,这?还是她走?出去的第一步。
忙活完后,一家三口?在镇上吃了碗牛肉面,店家还说他们?有口?福,今早刚摔死?的牛,他趁着新鲜煮了,刚卖完一大锅。
这?牛肉切得很厚,一点?都不像之后的牛肉面,那牛肉极薄透到恨不得浮在汤上面,面也很筋道,只撒了一点?葱花却觉得很鲜。
吃完了后,姜青禾带着蔓蔓把徐祯送到工房门口?,嘱咐了几句后就各自分别了。
蔓蔓也不需要再用糖去哄,她已经有点?习惯了,等下一次爹又会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
等蔓蔓去上童学后,铺子又要重新开业了。
在开业之前,那些曾打了两?三个月算盘和记账的,终于?有四个能出师了,可?以帮着姜青禾看铺子。
请他们?去看铺子前,先签了契,是很简单的白契,意思是如果偷窃或者是昧钱的话,就把他们?扭送到官府里。
这?满打满算最大才十八的娃,当即被唬得不轻,他们?对于?衙门和坐牢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立马被镇住了。
别说没这?个念头,就算有,那蠢蠢欲动?的心也立即歇了,老实跟着姜青禾办事?,说东就东,本?分地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上,招待大伙。
这?次姜青禾请了宋大花他们?帮忙敲锣打鼓,再重新热闹番,四婆和土长也撇下农活来了,一起来帮忙。
喜铺已经不用说什么了,名头都打出去了,这?次人却格外地兴盛,几乎要挤占满整间铺子。
因为姜青禾放话出去,说来这?买东西超百个钱,可?送一张画像,要是办婚办生辰喜事?,能过去给画几张。
姜青禾之前就曾想过,她见证过不少新娘最动?人的模样,她们?自己却从?来没看过。
但是画匠难找,刚好湾里有一个,她想想先撑着,晚点?再找一个过来。
关于?能画画像这?件事?传出去后,大伙抱着凑热闹的心过来瞅的,只见喜铺门前有个棚子,棚子底下那画匠快速沾着墨,画在裱起来的画框里,给坐在前面的老头画像。
老头也不老实做好,还时不时抬头瞅一眼,转过去跟大伙说:“嘿,俺老汉也时新把,印了画带回去挂床边,俺这?辈子还不晓得自己正?经长啥样嘞。”
他们?能买得起的那种镜子模模糊糊,只能勉强透出五官来,基本?都是照水缸的。
旁边围着的人时不时惊叹几句,看着画匠不停蘸墨,即使那老头一直乱动?,也能捕捉到神韵画下来,一张人脸很快出现在纸上。
最后画匠停手,将画框放在那老头脸边上,这?一下让大伙嚯了声,有人啧啧惊叹,“哎呀娘嘞俺说这?是真有两?把刷子的。”
“这?好啊,画张烧了给俺娘,叫她看看俺现在长啥样了。”
“俺也画一张,这?活了小半辈子对自己长啥样还稀里糊涂的嘞。”
这?下手快的抢到了一天十个的签子,下手慢的却是懊恼,围着姜青禾问,“为啥一天就那么少的签子,俺买还不成。”
“画匠也是会累的,十个后他画出来的东西就没那么像了,大伙可?以赶早来,一天就十个,多了真画不及,”姜青禾笑?着回答。
如此大伙也接受了,这?样抢画像的签子持续了好几天,后面来的人又看见旁边摆了个摊。正?好奇着呢,一问是照着人剪纸,这?更稀奇了,那婆子对着人剪刀横弯竖动?,不多时就出来两?张叠在一起,红彤彤的人脸来。
那鼻子是鼻子,眉毛嘴巴都有,说不出来哪里像,但就觉得很像。
因着这?两?样,渐渐的双喜铺子在镇上有了点?名气,尤其后面又请了个画匠,那真的是那条街就属这?地最热闹。
虽说跟麻衣铺是比不上的,人家那铺面都比她这?个小店要大四五倍嘞。
尤其是宋大花一行人带着其他人走?村后,等他们?会了之后,逐渐转到镇上来,铺子的名字就更响了。
至少宋大花闲下来就会找姜青禾说:“你这?法子太好了,这?些天大伙一见有画匠给画,都激动?的不成,尤其那新娘子,一个个哭的稀里哗啦,说都不晓得自己是长这?样的,难得人活一辈子有那样好的时候。”
姜青禾笑?了下,这?才是她办喜铺的初衷啊。
她又对宋大花说:“所以叫你再练练你那狗爬字,多写写,你也跟小鱼一样拿个册子,把你这?路上遇到好或者差的东西给记下来嘛。”
“你这?样年年给记下来,到老了还能翻开看看,晓得自己年轻时候还遇到这?样的事?。”
宋大花伸出手点?点?姜青禾,“你这?脑瓜子咋生的呦。”
她咂摸了下,是这?个理不错,自从?干了这?行后,那一天天日子过得那叫有滋有味,不记下来可?惜了。
她再也不是早些年的她了,那会猫冬时姜青禾说叫她识字,她觉得自己就地里生地里长的,识字有啥用,也去不了镇上谋活计,白学。
现在却不这?么想了,真的悔啊,咋就不好好学呢,识字它当然有大用,宋大花悔死?了。
可?之前的她咋能想到有眼下的光景和日子可?以用呢,早先还克扣着自家的口?粮,现在她赚钱都能再买些果树,让她家那口?子干回天把式去。
这?天之后,不管哪家的宴席上总能看见个扒两?饭,就掏出只乌漆嘛黑的东西在树皮上写写画画,还念念有词的人。
宋大花却是想,这?话说的多好,俺得赶紧记下来。
喜铺渐渐步入正?轨,歇店来往人却不多,姜青禾也毫无头绪,只能嘱咐那几个孩子勤快点?。
眼见着过了立夏,过完小满,到了芒种插秧时候,再到五月五过端午,衙门说的来收地丁却还没来。
但是所有田亩数包括折算后要收多少银钱,姜青禾跟土长已经盘算清楚了。
所以趁着喜铺赚了不少钱,她之前压着没发,这?会儿再一起发掉。
过了吃芦苇叶裹软黄米充当粽子的端午,后一天土长才跟大家说起了关于?地丁的事?情。
“你们?要晓得,每次开荒后俺都会报给衙门,这?地上了户籍,就是你们?那户的,闹上衙门那都是你的。”
土长叹口?气,“可?是你们?也要明白,之前俺们?湾里实在穷,穷的没办法,开了两?百多亩的田还田税。”
“可?这?田税它不只是粮食,还有啥,钱!你们?每户名下那地的,上田一亩要交十个钱…,”土长把所有的都摊牌跟大家说明了,在农忙稍稍过去点?后。
“要不了多久就得来收这?笔银钱了。”
两?百多人的屋子沉默得可?怕,此时连大喘气都没有,仿佛粗重的呼气声都会让人觉得吵嚷。
之前大伙老看着土长跟姜青禾在田里用步弓,当时两?个人含糊过去,大伙只当是重新算一面上报到衙门。
却没有想过是来征银的。
田税啊,这?是大伙不愿去深想,但又确确实实是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怎么也绕不开。
“多少?”陈婆子突然问,“是多少银子?”
这?时众人才恍然惊醒,他们?早已不是之前那穷到家里漏风,把东西全都卖了也掏不出几个子的穷困人家了。
他们?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靠着自己的手,去编织去烧砖去刨土去挖渠,或者刨穰穰子和做猪胰子到镇上去卖,换取几个钱来,长此以往也攒下不少。
虽然这?是用来攒着日后花费的,哪怕大家心里极其舍不得,可?眼下又无比庆幸有这?笔钱。
尤其在姜青禾念到各家要交的地丁时,有的三百,多的六七百个钱。
他们?呆愣又惊讶,对于?自己家有多少钱都收知?道的,这?笔钱不会从?他们?身上狠狠扒下一层皮,也不会让他们?重回吃黑面馍馍的日子。
只会让他们?这?么长时间积攒的积蓄,稍微浅下去一截而已,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让这?些惧怕衙门,害怕小吏来搜刮家财,带走?人丁去充当苦力的湾里人,第一次觉得,来征收田税并没有那么可?怕。
那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身上的重量,也渐渐减轻,他们?如此真切地明白钱是个好东西。
第147章 富满大地
征收田税的书吏是在端午后几天来的, 三个书吏一进湾里就跟土长抱怨那路压根不好走,等他们说完要到收地丁的时候。
年长的书吏却摆摆手说:“甭急,俺们这趟除了来收地丁以外,还要来瞅瞅你们上回带走的流民, 这得回去跟镇长禀告的。劳烦土长你把那伙子人叫出来让俺们瞅一眼。”
“俺喊人去瞧瞧, 只是得等会?儿?了, 大伙正四处干活嘞,”土长给书吏倒了几杯茶,说话很?客气。
这三个书吏便说先等见了人再来谈田地的事情,左右他们得在这待上七八日,这些事情都急不得。
等人陆陆续续到?了, 书吏便见?到?还穿着围布,手上沾着染料的几?个人, 还有?急匆匆跑来, 羊毛线团还绕在手上, 那拨吊紧握不放, 以及最正常背着锄头跑来, 裤脚的土一直往下落。
老书吏细细瞅了又瞅,他瞧这些人虽然不说话, 只是憨笑, 但明显精神奕奕, 脸颊长了些许肉。
小吏提着只羊毛笔, 蘸了点墨水后, 抬起头盘问大家,“在这过得咋样?, 吃得饱不?都有?安排你们做了啥活?”
“咋不好嘞,比俺们之前在外头讨生活, 动辄被东家打骂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土长还给俺们房子住。”
“吃的也好,能吃饱,干活也不压着大伙白?干,会?给些银钱。”
他们并?不是极力?美化,说的都是实话,一个个眼神里都透露着满足,毕竟能吃饱穿暖的日子,那还有?什么可?挑的理。
老书吏摸着下巴点点头,他们这从更大的上前庄过来,他们那领了好些流民,吃的黑面馍馍,啥脏活累活都给他们干,这里倒算是好点的。
“还有?娃呢?”有?一个书吏问。
那墨斗还背着身上的孙木匠上前说:“回官爷,娃在童学里玩呢。”
“童学是啥?俺记得你们这就只有?社学吧,”老书吏回想着十年前的事情,难为他还记得些。
“书吏你们可?以去瞅一眼,”土长邀请他们去看了。
三个书吏这才走进了春山湾里头,听到?社学的朗朗读书声,看到?把式学堂里有?女人坐在织布机前,另一群女人就围过去听她在那里说,然后一个个轮流上手。
走过的那一段路,家家户户院子母鸡带着小鸡刨开土层啄食,猪圈里的猪一头接着一头在呼噜噜拱食,院子里栽了豆,种了树。
树种一路延伸到?童学,那地里的苗一派生机勃勃,童学里充满着欢声笑语。
书吏们隔着门缝看了很?久,最后欣慰地从染坊里转出来,却满脑子在琢磨,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看着破败和?贫瘠,可?大伙的精神头不是一般的高涨。
最后一群人坐在办事房子的长桌子旁,书吏坐一排,土长跟姜青禾还有?陈老爷子坐另一排。
老书吏先?开口,“你们湾里俺们已经?转过了,该写的该说的都写了,要跟镇长说的俺们会?说的。”
“那这会?儿?就是地丁的问题了,你们这边的亩数俺们都看过了,到?时候会?挑个百来亩丈量,要是相差的不多,按你们这个来,”老书吏取来一本厚厚的册子,上下翻看了会?儿?,边翻边说:“今年是真不能少一个子,上头查得严,你们别叫俺们为难。”
“那当然不会?叫官爷你们为难,各家各户的俺们钱数全都收齐了,”土长带着笑说。
她指了指后面那一堆收来的银钱,各家各户的钱都装在麻袋里,姜青禾一一给它用麻绳绕上,拴好各家的名字。
三个书吏面面相觑,还有?点不真实感,甚至跑去抖了抖,听见?清脆的钱声,又扯开袋口,往里深深瞧了一眼,才不敢相信地开口,“真的是钱!”
老书吏无?言,这犊子玩意,听声还能听不出来。
不过这个举动属实把他们三惊得不轻,毕竟在之前收地丁的时候,每家恨不得抠掉半个子也好,没有?一次爽快的时候。
这种态度让书吏们十分受用,在写春山湾的时候,忍不住多写了几?句好话,这镇长都是要瞧的。
后面这几?天重新丈量过之前的田亩和?后开荒的田数,再一遍遍挨个袋子数钱打红戳,书吏们发自心?眼里觉得太顺了,从来没有?在征地丁上有?这么顺的时候。
他们看着一袋袋全部征收上来的钱数,心?满意足的那天,忽然觉得自己高兴太早了。
还是在那张长桌子旁,看着这几?天帮着他们丈量,一遍遍算账,对他们的挑剔也总是笑着的理书,突然摆出一叠的布告来。
“地丁和?本色粮该交的我们都不含糊,哪怕是山野地头里开荒的田地也带着官爷几?个去瞅过了,不能耽误大家的活计嘛,”姜青禾淡淡笑着,她拿起一张布告翻转过来递到?书吏面前。
这些竖着写的文言文,虽然晦涩,但有?空她就翻看,如今已经?会?背了。
为什么衙门可?以向底下征收地丁,而她们不能往上要些好处。
“可?这一码事归一码事,眼下我们也有?件事得托几?位官爷瞅瞅。官爷你们看的这是前年发的,圣上委派官员来监察种树。”
她念着上面的字文,“旧例委官监种,限以三年,限内干枯者,监种官自行补足,限外者,由部核给钱粮补种。”
老书吏看她一眼,姜青禾递给他们一张新的布告,又念了一段,“修举水利种植树木等事,原为利济民生,必须详谕劝导,令其鼓舞从事,方有?裨益,不得绳之以法。”
“你想说啥?”老书吏问她。
姜青禾笑着递过去五六张长长的单子,盖着司农司的红戳,这纸上全是她们曾经?买过的苗种,钱数加起来多达十五两。以及那张她和?土长曾经?去渠正那里办下来的开渠条子,上面写着开渠为种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他们一行人从屋里到?了戈壁滩,看着那些在猛烈日头下,停歇一会?儿?又抡起袖子挖渠的汉子们。还有?带着草帽蹲在戈壁滩上,从旁边的袋里,一点点掏出砂石来均匀地铺在上面,以求保墒让土壤里的水不被日头晒没。
在艳阳下,日头照的人浑身湿黏黏的,可?他们却沉默地干着。
“官爷你问我想说啥,我想说的都在这成?片的土上,”姜青禾指着那茫茫的戈壁滩,不起眼的种树人,和?一直卖力?气淌热汗的挖渠人。
“这些生出来的树,待垦的田地,还有?那还有?建好以后要用来浇灌树木的水渠,这些我们土长和?湾里人没钱,靠吃秋还麦(借粮/借贷)都得种上树。”
“还不是想着,跟着镇上走,大家在边关那种树,我们就在自己这种树,好少一点黄毛风,好让这个地方变好些。”
她也没有?其他好说的,难道?用长篇大论来说她们已经?做到?了上头两条政令所讲的,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去看。
那些花过的钱,硬邦邦却被一寸寸开垦过的土地,下湍急的河流捞砂,去办挖渠的条子,这些不能因为她们默默做了,就被轻易忽视。
上头有?政令,那就按政令所说的,给予她们相应的帮助和?补偿,要让她们鼓舞从事。
土长说:“俺们湾里实在太穷了,买树苗子的钱全都压了大半在上面,连让大伙挖渠种树也都是欠他们的。”
“可?俺们为了这批树苗,费了多少苦心?,要是上头能看见?,就应该让底下的人该卖力?气卖力?气,把树给种活种好,让黄毛风给滚出去。”
“可?眼下这情况,俺们实在穷得很?,到?了明年还能不能有?钱买树苗子也不晓得。”
老书吏沉默,他看着那黄沙漫天,谁能不懂黄毛风的痛苦,所以他只说要先?回去问问镇长。
当然他把所有?的所见?所闻都跟镇长说了,毫无?遗漏还添油加醋。
后天他带着另外两个小吏回来,带来了一张盖着红印的条子,上面写着一大堆话,意思是,种树所需树苗经?司农司批,不需再花费银钱。
边塞种树每人每月发粮食一石,但春山湾众人不同,特免两百亩荒地田税,望真的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老书吏把条子递给土长,他说:“镇长让你们好好种,以后他也来看看这片荒滩有?没有?成?树林子。”
土长跟姜青禾对视一眼,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兴奋,她尽量严肃地表示,“俺们肯定会?好好种。”
这树苗省下的钱,就能用来加在种树和?开渠的人身上,而免掉荒地的田税,那几?百石的本色粮可?以让更多用其他东西换粮的人填饱肚子。
要争取而不是一直沉默。
后来那天晌午书吏几?个在湾里吃了一顿,要临走前,土长寒暄道?:“官爷下一趟去哪啊?”
“就你们对面的平西草场,俺们上那收草束去,”小吏用袖子抹了抹刚才吃烧鸡沾到?的油花,摆了摆手,“俺们走了,别送了。”
老书吏喊:“理书你别送俺们了,你忙去吧。”
姜青禾追上他们的脚步,笑了笑,“一起走吧。”
“家里养了羊不成?,你要去草场打草?俺看了下,他们今年这草场的草长得还挺旺,”小吏跟她随口一唠。
“我啊,我不去打草,”姜青禾在三人看过来色视线里开口。
“那你去做啥?”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去做歇家啊,”姜青禾回他们。
书吏茫然,这个草场有?歇家的吗?
直到?他们到?了驻扎在草原上的蒙古包旁,看着原本还在挤羊奶或是剪羊毛的牧民放下手里的活,亲热地喊:“图雅,喝碗羊奶。”
“奶皮子吃不,刚晾出来的。”
当老书吏收起瞪大的下巴,被牧民们当做贵客迎进了蒙古包,喝上了咸奶茶时,他感慨,“你有?两把刷子啊,这边做理书,那边做歇家。”
姜青禾抿了口咸奶茶,笑了笑,她才不会?告诉书吏,其实她做理书也是为了更好地成?为歇家。能帮牧民在土地上争取一些利益,可?以看懂那些丈量土地的亩数对不对,算的钱数有?没有?错漏,征的草束会?不会?被多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