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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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李楹对于他入宫十分紧张,她问:“阿娘会杀了你吗?”
“或许吧。”
“这太荒谬了!”李楹不忿:“明明是我让你查案的,为何会有人借我之口,发你之难?”
“因为他们知道你说不出话。”崔珣静静道:“死人是最好利用的。”
“我要去找阿娘!”
李楹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她怎么去找阿娘?阿娘都看不见她,她如何找?
“罢了。”崔珣明知大难将至,反而异常平静,他面向李楹,突然深深行了一礼:“公主,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但此事与云廷无关,若我回不来,烦请公主设法将云廷尸骨取出,送还家人,大恩大德,崔珣没齿难忘。”
“我……”李楹咬唇,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她虽然憎恨崔珣,但此次崔珣的确是因她得咎,她也无法再说出伤他的话,她最终点头:“我答应你。”
崔珣听后,微微一笑,他向来冷淡如冰,喜怒不行于色,从来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此次笑容,竟然带了些许感激:“多谢公主。”
李楹看着他缓缓走向宅外等着的千牛卫,他背影萧索孤寂,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将他投射地上的身影拉长,更显得他形单影只,踽踽独行,此番生死关头,偌大长安,连个为他担心的人都没有。
李楹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等他迈出宅院时,她忽喊了声:“崔珣……你……你还是活着回来吧……”
崔珣脚步一滞,但只是一瞬,他又继续行向千牛卫,跟着他们,前往前方未知的结局。
蓬莱殿中,丹楹刻桷,檐牙高啄,熏香氤氲,珠帘低垂,太后端坐在珠帘后,久久未语。
崔珣匍匐在地,也不言不语,良久,太后才冷笑一声:“崔珣,你有何话好说?”
崔珣默然:“臣,无话可说。”
“所以你是认了买通大理寺与内侍省小吏一事?”
“是。”
珠帘后,太后声色未变,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珣,你是不是活腻了?”
“臣,不敢。”
“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明知道明月珠是吾的隐痛,你却拿她,当作你挟势弄权的工具?”
崔珣敛眸,他知道此刻再怎么辩驳都无用,只能沉默说了句:“臣不敢。”
“你查明月珠的案子,是为了什么?”太后不怒反笑:“你甚至私自调阅吾身边侍婢的出入录?你想查到什么?你是不是想查到,是吾杀了明月珠!”
听到最后一句,崔珣蓦然抬头,他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他咬牙叩首:“臣不敢。”
“让吾猜猜,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查到吾是凶手,你想利用此事要挟吾,让吾对你授人以柄,从此朝堂任你为所欲为,是不是?”
太后说到后来,已是厉声责问,崔珣伴她三载,从未见过她如此生气过,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顺着脸颊滴落在乌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徒然说道:“臣不敢。”
太后嗤笑:“吾万万没想到,养了一条狗,反而被狗咬了。”
崔珣匍匐于地,头垂的很低,脊背在微微颤抖,他咬牙:“臣自知罪无可恕,但求太后,能饶臣一命。”
“你不想死?”
“不想。”
“既不想死?为何要做这种背主之事?”
崔珣无法解释,他只能叩首:“求太后饶臣一命,要打要罚,都听凭太后处置。”
他一下一下,额头重重叩于坚硬乌木板上,如玉般的额头已经磕到红肿破皮,太后冷眼看着卑微乞求的崔珣,博陵崔氏,士可杀不可辱,他一点都不像个博陵崔氏子,怕死,偷生,为了活命叩首叩到头破血流,低声下气的活脱脱像一条狗,而她,临朝听政二十年,居然会被这样一条狗反咬,真是可笑。
她终于冷冷开了口:“够了。”
崔珣停住叩首,他没敢抬头,只是身躯微颤,等待着他命运的宣判,太后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崔珣,你让明月珠死后都不得安宁,吾真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崔珣心中一滞,但太后又接着道:“只是……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十分不甘,但又不得不那般做:“吾还是会留你一条性命。”
她厉声道:“来人!”
左右千牛卫进殿,太后咬牙切齿:“崔珣以下犯上,图谋不轨,着笞一百,褫革官职,以儆效尤!”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崔珣的身子,笞一百,等于要了他半条命了,但崔珣却像松了口气般,他叩首:“谢太后。”
被押送蓬莱殿外时,崔珣反而心中平静了起来,他任凭千牛卫将他按到刑凳上,大周五刑,笞杖徒流死,笞刑虽然最轻,但受刑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很少有犯人能忍受疼痛不挣扎的,因此行刑时犯人都会被牢牢绑缚在刑凳上,崔珣被绑缚时,因为千牛卫鄙夷他,故意将粗糙麻绳缚的极紧,几乎勒进肉中,但崔珣仍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呼痛,让千牛卫都不禁怀疑被绑的是一个死人,而不是活人了。
但当千牛卫要剥去他上衣时,他却突然有了些
许活人气,他挣扎了下,道:“不必。”
几个千牛卫对视一言,一人道:“崔少卿,我们这也是为你好,若不去衫,行刑时,布屑会混入血肉,到时医治,痛楚会加倍。”
崔珣只是重复:“不必。”
有一千牛卫嫉恶如仇,最恨崔珣这种小人,他正欲呵斥,却见其他人对他摇头示意,崔珣侍奉太后三年,这次太后是恼了他,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又想起他好处,召回他?所以没必要太过得罪他。
既然崔珣不让去衣,那便不去。
但笞一百,是太后的命令,他们奉旨行刑,就算一不小心,行的重点,谅崔珣也不敢说什么。
刑具竹制,长五尺,末薄半寸,竹节未平,第一下笞在脊背的时候,崔珣暗绯官服上就见了血痕,二十下后,官服就已破烂不堪,崔珣痛到冷汗涔涔,他紧紧地咬着舌尖,不让自己疼痛出声,仿佛这样,就能拾起他本就不多的尊严一般。
舌尖已经被咬破,血腥味混着苦味在口中渐渐弥漫开来,崔珣昏昏沉沉,脊背上已经没有完好皮肤,接下来的每一下都抽到之前伤痕上,伤口被反复撕裂,他眼前逐渐模糊,竟然浮现出大漠黄沙,一个个策马狂奔,仗剑天涯,朗笑如日月的少年,耳边又浮现李楹清脆的声音:“你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天威军故友?”
崔珣舌尖鲜血溢出嘴角,意识愈发昏沉,下了黄泉,他们……还会认他为友吗?
一桶刺骨的凉水浇到他身上,崔珣冻的一个激灵,慢慢清醒过来,耳边千牛卫鄙夷道:“太后说了,崔少卿要醒着受刑。”
崔珣疼的微微喘息,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眸中雾蒙蒙的,脸色更是苍白到跟纸一样,毛竹板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竹板上的粗砺竹节抽入肉中,提起来时又带出一片血肉,崔珣死死咬着舌尖,青石地砖上已是汗水血水与井水交织成一片,他看着地上鲜血蜿蜒流淌,似乎看到了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绝望拼杀中,从胸膛处流下的血,血是那么多,几乎染红了整个落雁岭。
他缓缓闭上眼,脸上汗湿了一片,他任凭那些千牛卫泄愤似的一下一下笞在他背上,然后意识继续模糊,被泼醒,再继续,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一百笞刑终于结束了。
当千牛卫将他松绑后,崔珣背上官服已经完全破烂,整个脊背血肉淋漓,惨不忍睹,他气息奄奄到已无法站立,还是几个察事厅小吏斗胆将他搀起,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宫门外挪去。
只是刚走出一步,崔珣就牵动背后伤口,他疼到浑身不住颤抖,汗珠自额上涔涔滚落,他垂着首,咬牙忍着这刺骨之痛,却意外看到一抹紫色官袍。
三品着紫,崔珣抬头,果然是裴观岳。
崔珣官帽被褫夺,背后官服碎裂,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衣衫已经被汗与水湿透,薄薄贴在身上,几缕墨色发丝挣脱束发玉冠,湿淋淋的散在惨白如雪的脸庞上,明明这般狼狈不堪,看到裴观岳时,他却忍着剧痛昂起头,直起脊背,冷冷看着裴观岳,裴观岳晒笑一声,他弯下腰,舀起一瓢凉水,骤然泼到崔珣脸上。
几个察事厅小吏惊呆:“裴……裴尚书!”
裴观岳未曾理他们,只是悠悠对崔珣道:“一条落水狗,也敢和我斗?”
泼到脸上的凉水顺着崔珣红肿破皮的额头,流下他潋滟漪澜的眼角,经过他毫无血色的唇,然后滑落到伤痕累累的肩背,崔珣被如此侮辱,眼神中却神色未变,他只喘息着冷笑:“那你可小心了,下一次,这条狗就会咬死你。”
“哼。”裴观岳嗤笑:“痴人说梦!”
他上下打量着如同血水中捞出来一样的崔珣:“你说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乖乖做太后脔宠便是,非要不自量力,与我作对,如今一败涂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身!”
“那你便看着。”崔珣脸色惨白,他声音虽虚弱,但却格外清晰:“千万不要提前死了。”
裴观岳不屑一笑,他年过五旬,须髯如戟,器宇轩昂,为官口碑不知比崔珣这个酷吏好上多少倍:“好啊,看咱俩,谁先死。”
夜阑人静, 风清月皎。
白发医师自崔珣卧房走出,他对守在外面的哑仆摇了摇头:“崔少卿都不让某去衣,又如何给他医治?”
哑仆焦急的比手画脚, 医师叹道:“唉,他说自己可以上药, 便将某赶走了, 某已将伤药留下, 老翁, 其他的, 某也爱莫能助了。”
医师叹气着走开, 哑仆看着紧闭的门缝中透出的荧荧微光,他也深深叹了口气, 然后摇着头离去。
两人都没看到,窗下一直站着一个穿着红白间色裙,梳着双鬟望仙髻的纤柔身影,那身影透过绿色窗纱,望着卧房,她站在窗下站了很久, 最后似是下定决心,推门走了进去。
残灯影摇, 崔珣趴在榻上, 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墨发, 几缕发丝黏糊糊地贴在脸颊上,背上官服破破烂烂贴在身上, 布屑已经混入血肉中,看起来甚为可怖, 他双眸紧闭,若非还有微弱呼吸声,李楹甚至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她坐在榻边,眼前这副血腥情景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一百笞杖,让崔珣背上皮开肉绽,几无完肤,一条条淋漓血痕叠加,李楹甚至可以看到血肉中的白骨。
李楹从来没有责罚过宫婢,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也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口,她心中着实有些害怕,但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能见崔珣就这样死了。
更何况,崔珣这刑罚,是为她而受的。
李楹颤抖着伸出手,想先将崔珣的衣衫脱下,但本昏昏沉沉的崔珣却忽抓住她的手,他手腕绵软无力,李楹轻飘飘就能挣脱,可她没有挣脱,只是跟崔珣解释:“我要给你脱下衣衫,不然无法治伤。”
“不用。”崔珣气若游丝,低低说着。
李楹急了:“什么不用?再不治伤,你就死了。”
“死不了……”
李楹简直要气笑了,都被打到奄奄一息了,还跟她说死不了了,她顿了顿,说:“崔珣,你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你身上旧伤吗?我在上元节那日就看过了,既然看了第一次,那看第二次,也没什么吧?”
崔珣听后,没再说话,只是微弱喘息着,抓住李楹手腕的手也更加无力,李楹有些无奈,这个人有时候自尊心强的不合时宜,她放缓语气:“崔珣,你放心,只有我看到,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
崔珣终于愿意放了她的手,他将脸埋入丝质绣枕中,不再说话,李楹抿唇,她小心褪下崔珣上身衣衫,其实那衣衫被打的破烂不堪,都不用怎么费劲就扯了下来,刚一扯下,李楹就更觉得头晕目眩,崔珣背上是新伤叠旧伤,丑陋伤痕跟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了整片肌肤,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李楹实在不忍直视,她撇过头,定了定心神,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里的白色绢布,湿了清水,拧干,准备擦拭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绢布刚一碰到崔珣伤口,崔珣就疼的微微抽搐,李楹有些慌了,她说道:“我尽量轻点。”
崔珣脸埋在绣枕中,一点声音也无,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没听到,李楹抿着唇,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以免让崔珣更加痛苦,她擦拭到后来,已经满头是汗,崔珣愣是一声没吭,只是轻轻颤抖的身体还是泄露了他身体的极度疼痛。
铜盆中的清水已经变成了血水,李楹连换了好几盆水,才将崔珣背上狰狞伤口擦拭完,她擦了把额上的汗,抬头一看,崔珣连鬓角都浸透细密汗珠,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煞白,趴着的丝质绣枕已经被汗湿了一片,李楹抿唇,她低头清洗着他背上最后一道伤口:“疼的话,就喊出来。”
崔珣没说话,不知道是晕着还是醒着,李楹又道:“没必要这样忍着,伤身体。”
崔珣依旧没说话,正当李楹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他却气弱声低说了句:“喊出来,给谁听呢?”
李楹怔住,崔珣说完这句话后,又没再说话了,李楹却明白他的意思,若他惨极呼痛,憎恶他的人反而会拍手称快,只有关心他的人会心疼关切,但崔珣如今,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世上哪还有关心他的人啊?
她心情复杂的看着他,他两片肩胛骨凸起,伶仃如病鹤,明明是声名狼藉的奸佞,却有时候孤零零的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一般,李楹拧了把白色绢布,低眸说道:“给我听吧。”
崔珣手指,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良久,他才哑声说了句:“你不是很恨我吗?”
“是恨你。”李楹洗着血染红的绢布:“任何人遇到我的事,都会恨你。”
崔珣没有说话,李楹洗好绢布,搭在铜盆边,她拿起医师药匣中的银针,小心在油灯火苗中烤到通红:“但你这次,是为我受过,我就算再恨你,也不能不管你。”
她拿着滚烫的银针:“我要给你挑伤口里的布屑了,疼的话,喊出来。”
烤到炙热的银针刚触碰到血肉,崔珣就疼到眼前一片漆黑,这无异于一场烙刑,清瘦腰间也疼出一层薄薄汗珠,李楹抿唇,她继续轻轻从血肉中挑出碎屑:“崔珣,是不是很疼?”
崔珣昏昏沉沉,无意识的从嘴中说出:“疼……”
“就这样说出来吧。”李楹轻声道:“说出来,就好多了。”
她声音轻柔如春风,崔珣伏在绣枕中,枕上已不知是疼出的汗还是疼出的泪,喉咙也不由自主低哑说了句:“很疼……”
李楹挑针的动作滞了滞,她垂眸,过了片刻,她忽轻言道:“对不住。”
崔珣因为银针挑入血肉的剧痛,冷汗不断从额上渗出,他意识逐渐涣散,但在听到李楹这句话时,还是半昏半醒问了声:“为何……”
为何……要向这个害她的人致歉?
“你成了这副模样,是我的过错。”李楹道:“我不知道阿娘会将你责罚掉半条命。”
如今她倒是有些理解崔珣一开始为什么并不愿意给她查案了,就如他所说,他身家性命都来源于太后,他不能得罪太后,她顿了顿,又道:“但是,你也可以告诉我,而不是将我骗进地府。”
她抬眼看了眼崔珣,崔珣伏在榻上,也不知道是昏是醒,她敛眸,将被血污了的银针放在水中清洗:“我知道,你可能在官场浸淫久了,勾心斗角惯了,但其实,你若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有难处,你不能帮我查案,我也不会缠着你的。”
崔珣一声不吭,李楹将洗净的银针放在火上炙烤:“崔珣,你应该从一开始,就没相信我吧?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让你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但我想说,有的时候,你可以试试相信别人。”
崔珣没有回应她,房间内,李楹只能听到他几乎弱不可闻的呼吸声,他应是痛极昏迷了吧,所以她的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李楹抿唇,反正她也没指望崔珣能听进去,他如今昏迷了,也挺好,至少可以让他没那么痛苦。
她继续低着头,小心给崔珣挑去伤口里布屑,挑了快两个时辰,她才终于将碎屑挑完。
她直起身子,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看向崔珣,叹了口气。
一般行笞刑,都会去衣行刑,以免布屑混入伤口,造成受刑者感染而死,但崔珣没有去衣,想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所以她说,这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强的不合时宜,李楹喃喃道:“就为了不让人看到你的旧伤,就多受这么多罪,值得么?”
崔珣汗湿了墨发,怖人伤痕布满白玉一般的背上,他似是昏沉未醒,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李楹擦了擦手,然后拿起医师留下的创伤药,她打开白瓷药瓶,鼻中顿时一股创伤药的辛呛味,她一闻便知道这创伤药里加了黄柏和没药,这两种药材虽然能活血化瘀,但是辛辣无比,洒在伤口上恐是痛入骨髓,她犹豫了下,和崔珣轻声道:“崔珣,我要帮你涂药了,会很疼,你忍忍吧……”
崔珣也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李楹只能听到他的微弱呼吸声,她抿了抿唇,然后小心将药粉敷向崔珣伤口。
药粉刚一触到他伤口,他就似乎跟脱了水的鱼一般,身体猛的颤了颤,束发的玉冠都挣脱掉了,墨一般的乌发披落在榻上,李楹不由一怔,但崔珣很快又没动了,只是手指紧紧攥着榻上锦衾,指节都攥到发白,李楹见他疼成这般,但仍然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人说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奸佞,但有时又心性坚韧的不像个奸佞,她抿唇,拾起他掉了的束发玉冠,放在一旁,然后轻轻整理好他的乱发,用干净绢布擦着他汗湿的墨发,又细细拭去他脖颈上的汗珠,他虽是个病人,她也想成全他的体面。
她做完这一切后,才继续将药粉小心敷到他背上,崔珣已经不再挣扎,他只是昏沉沉伏在榻上,似是气竭形枯。
李楹帮崔珣敷完药后,已是月落星沉,她疲惫不堪,崔珣呼吸微弱,不省人事,李楹见状,于是席地坐在他的榻边,以免他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她困倦至极,不由趴在榻边,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便睡到旭日初升。
朝露青桐,流晖槿艳,崔珣渐渐醒转,他微微动了动身体,立刻又是一阵剧痛传来,这股剧痛反而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费力侧头,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牵动背后伤口,疼到冷汗涔涔,但他仍然侧过头,果然看到那清丽身影。
李楹坐在地上,趴在他身侧,她似是精疲力竭,睡的很是香沉,霞光透过窗纱,洒在她的脸上,静谧美好。
崔珣静静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眉头微微皱了皱,崔珣转过头,重新将自己埋入绣枕中。
李楹缓缓睁开眼睛,崔珣的身体因为疼痛在微微颤抖,李楹见状,于是道:“崔珣,你也醒了吧?”
崔珣从绣枕中,传来一声低哑声:“嗯……”
李楹看他伤口,经过医治后已经没昨日那么血淋淋的可怖了,她说道:“你醒了,那我就走了。”
“去……哪?”
“不知道。”李楹顿了顿,很平静道:“崔珣,盛云廷的尸首,就埋在通化门外。”
崔珣手指,忽猛的动了动:“你……为何……”
“为何又愿意告诉你了?”李楹眸中,隐隐有了泪光:“因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声音很轻:“崔珣,我用盛云廷的尸首逼你查案,我以为我报复你了,但是我心里一点也不快活,我每次见到你,都会忍不住去骂你,去嘲讽你,我还用盛云廷和天威军去刺激你,其实我做这些事,我也没有觉的很畅快。”
她吸了吸鼻子:“我不喜欢恨人,但因为恨你,我一点点变的尖酸,变的刻薄,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崔珣,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她语气渐渐变的轻松:“崔珣,你差点害死我,我呢,害你去了半条命,我们俩,应该算两清吧?以后,两不相欠了。”
她站起:“我走了,好好治病,好好养伤。”
她转身欲走,但手腕却又被崔珣拽住,崔珣伏在榻上,声音很轻:“不要走……”
李楹不解:“你,这又是为何?”
崔珣只是拽着她,他手没什么力气,但仍然牢牢拽着她,手掌温度很冰,比奈河的水还要冰,他伏在榻上,青丝逶迤,伶仃如鹤,背上是一道一道狰狞的伤疤,就像地府爬上来的恶鬼一样苍白骇人,良久,他才气息微弱说了句:“我想做人……不想做鬼。”
李楹怔住。
崔珣又气若游丝说了句:“留下来……我……不会再骗你了……”
李楹眼眶微微红了
:“崔珣,我还能再信你吗?”
“再信一次吧……”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崔珣所有力气,他只觉浑身气力在迅速流失,但他仍抓着李楹手腕,不松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说着:“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盛云廷的尸骨, 埋在通化门外。
通化门临近大明宫,入了通化门,就等于入了皇城, 通化门上建有楼观,门下开三门洞, 上下都有重兵把守, 离通化门七里的长乐驿, 就是盛云廷丧命之处, 而长乐驿通往通化门的官道, 有一段刚好于六年前修葺过, 所以崔珣断定,盛云廷尸首就是被中郎将沈阙神不知鬼不觉的埋在那段官道下, 从此不见天日。
而沈阙用心,何其狠毒,盛云廷一心要快马通过官道,入通化门,进大明宫,求见圣人, 解救五万天威军,沈阙就要让他永远进不了通化门, 非但如此, 他还要将他尸骨埋在官道下,让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行人从他尸骨上踏过, 进入他心心念念的通化门。
崔珣想到此,气血不由又上涌, 他剧烈咳嗽,咳嗽牵动背后伤口, 痛心切骨,李楹在为他换药,她见状,不由停了手:“是不是我又弄疼你了?”
崔珣摇首,哑声道:“我只是……想起了云廷。”
听到盛云廷,李楹默了默,她细细用白色绢布拭去崔珣肩背上疼出的薄汗,片刻后,才轻声问:“沈阙,和盛云廷有深仇大恨么?”
“不……无冤无仇。”
“那他为何要这般做?”李楹顿了顿:“为什么在盛云廷死后,还要这般羞辱他?”
崔珣伏在榻上,他疼到面色惨白,声音也小到李楹几乎听不到:“他不是和云廷有仇,他是和郭帅有仇,或者说……他和提拔郭帅的太后有仇。”
李楹涂药粉的手一滞:“他为何和我阿娘有仇?”
“沈阙……是沈国夫人之子……也就是你的……表弟……”
沈国夫人,乃是李楹的姨母,也就是太后唯一的姐姐,沈国夫人向来与太后感情甚好,太后少时家贫,便想着通过良家采选的方式,入宫做宫女改变命运,但是彼时她却穷到连一双合脚的鞋子都没有,如此穷酸,又怎么能入得了花鸟使的眼?沈国夫人当时已经出嫁,于是便脱下自己的鞋子给太后穿,又说服丈夫,掏空积蓄,为太后做了一身丹碧纱纹六幅裙,华服加持下,更显得太后华如桃李,姿容绝世,太后就这般成功采选入宫,从此一步步踏上大周最顶峰的位置。
可以说,没有沈国夫人,就没有太后如今的荣耀和地位。
但是谁能想到,沈国夫人与太后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在李楹死后的第二年,刚刚诞下沈阙的沈国夫人,与女儿沈蓉一起被太后毒死,理由是沈国夫人欲送沈蓉入宫争宠,太后无法忍受,所以才心狠手辣到将阿姊和甥女一起毒死。
据说沈国夫人死之前,大骂道:“姜灵晔,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你不念赠鞋之恩吗?”
可太后置之不理,沈国夫人与沈蓉被毒死后,太后对外宣称二人是暴毙而亡,并且将二人追封为沈国夫人和平山郡夫人,以表哀悼。
其后,随着太后年纪渐长,许是终于念起了赠鞋之恩,太后开始对沈国夫人心存内疚,于是对她留下的幼子沈阙恩宠日隆,不但赏赐不断,而且年纪轻轻就封他为四品右监门卫中郎将,协掌长安诸门门禁,可以说沈阙在长安城算是炙手可热,势焰熏天。
但就算太后给沈阙再多恩宠,杀母之仇,也不共戴天,所以崔珣说沈阙这般对盛云廷,不是和盛云廷有仇,也不是和天威军主帅郭帅有仇,而是和提拔郭帅的太后有仇。
李楹沉默,她在活着的时候经常见到姨母和表姊沈蓉,姨母和蔼可亲,表姊美丽大方,阿娘和她们关系也非常好,谁能想到,最后居然是那般惨烈的结局呢?
她垂下眼眸,将最后一点药粉涂到崔珣伤口处:“我不知道事情实情,我不做评价。”
她仍然不相信是阿娘毒杀了姨母和表姊。
崔珣换药之后,已是疼的昏昏沉沉,李楹将干净中衣为崔珣披上,遮住他满背的狰狞伤痕,雪白中衣披在他清瘦的身上,脖颈肌肤莹润如玉,就如遗世雪鹤,他声音愈发轻:“云廷的尸首……不能在那里……我要将云廷……接回来……”
“你已经被夺官了。”李楹说道:“那是官道,你接不回来。”
“当恶犬……当了三年……总有些余威……”崔珣昏沉道:“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李楹抿唇,她小心将榻上锦衾为崔珣掖好,她不再劝崔珣,而是说道:“既然你想接,那便试试吧。”
她清洗着血染红的白色绢布,过了会,突然说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自己是恶犬了,我没见过哪只恶犬,会为同伴收敛尸骨的。”
崔珣伏于榻上,寂然无声,李楹以为他又昏睡了过去,他这两天一直是这样,昏睡一阵子,又疼醒过来,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李楹跟他说话,他没有回应,李楹再一看,他已经疼晕了过去,所以李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洗好绢布后,又开始收拾起白瓷药瓶,忽然崔珣微弱说了声:“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