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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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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少卿卢淮首先嗤笑了声:“金祢此人,曾任大周百骑司都尉,先帝待他不薄,他却意图谋反,事败之后逃往突厥,不但当了突厥的左贤王,而且还屡次献计,带领突厥进犯边境,这种首尾两端的叛贼,居然还敢逃入大周?臣奏请圣人,即刻将其缉拿,凌迟处死,以泄大周臣民之恨。”
卢淮虽然在骂金祢,但却悠悠看向崔珣,显然意有所指,他是卢裕民内侄,无所顾忌 ,但是其他人却低着头,不敢附和,崔珣则是眼神始终静海无波,仿佛听不出卢淮在指桑骂槐一样。
龙椅上的圣人点头道:“卢卿所言甚是,立着各州县缉拿金祢,务必要将其杀一儆百!”
圣人发话,群臣自然齐声称是,卢淮还补了句:“禀圣人,臣以为应将金祢生擒活捉,押送至大理寺拷打,说不定,还能牵出几个叛国之徒呢。”
卢淮这话,更是意有所指,谁不知道崔珣当初投降突厥,只是因为没有人证物证,而且他又抵死不认,这才没让他被以叛国罪处置,如今金祢送上门来,卢淮更是誓要趁此机会,将崔珣一并处置。
只是他话音刚落,处于漩涡中心的崔珣神色未变,倒是两党魁首崔颂清和卢裕民,脸色都白了一白。
李楹自从那日崔珣说她不该留在这里后,她就莫名十分气馁,人也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既然崔珣希望她早日投胎,那她也想早日查明真相,魂归地府。
不过阿娘严令崔珣不许再查,李楹也不想再牵连了他,于是便想着自己去查案,但她毕竟不是崔珣这般的刑吏之人,根本不知从何查起,她想到城中酒肆人多口杂,经常有说书人借古讽今,或许能听到一些消息。
李楹于是就前往长安城最热闹的酒肆,在路上的时候,看到人群熙熙攘攘往一个地方去,她也好奇过去,却原来是官差在张贴悬赏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约莫六旬左右、面容阴沉的男子,李楹读着名字:“金祢?”
这个人,好像是阿耶的百骑司都尉,百骑司是察事厅的前身,专门负责探听百官动向,百骑司都尉,和崔珣的察事厅少卿是一个性质,都是皇家的暗探头子,这个金祢经常进宫面见阿耶,算是阿耶依仗的一个大臣,她也见过此人几次,他虽然表现的恭恭敬敬,但她总觉得这人眼睛之中权欲太重,心术不正,所以不是很喜欢他。
李楹正想着往事之时,她并没有发现自己适才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之人擦肩而过,那人腰上挂着一把金鞘弯刀,和她相遇之时,那柄金鞘弯刀,突然闪现出荧荧绿光。

“他可是突厥的左贤王,当然值钱。”
“以前他不是周人吗?投降了突厥不说, 还带突厥兵打我们, 这种叛国贼, 就应该凌迟个三天三夜!”
“除了这个叛国贼, 咱们大周, 可还有一个叛国贼!”
“嘘!你不要命了?”
众人噤了声, 李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他们在骂崔珣, 但她一个孤魂,连现出形体都做不到,更别提为崔珣辩驳了,她只能默默走开,走到一个小巷时,忽然看到鱼扶危怀抱着一个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 笑容潇洒不羁,朝她挥着手。
鱼扶危带李楹来了附近一间茶肆, 这茶肆乃是鱼扶危所开, 内设雅室,雅室之内和田玉三足香炉中燃着檀香木, 暗香氤氲,轩窗外则是小桥流水, 青山翠竹,李楹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鱼扶危笑道:“士人品茗, 品的不止是茗,还品景、品情、品境,若不弄的风雅些,哪有客人上门。”
李楹托腮瞧着轩窗外,日照青山,风摇翠竹,光景雅致,美不胜收,她移回目光,对鱼扶危笑道:“鱼先生鬼的生意做的精明,人的生意也做的精明。”
她这一笑,艳杀春日百花,鱼扶危心中不由怦然一动,他不自觉咳了两声,掩饰住心底的紧张,还好李楹并没有看出来,鱼扶危于是拿起案几上的蔓草纹长柄银匙,给李楹舀了杯紫笋茶汤,紫笋茶茶芽细嫩,其形如笋,色泽带紫,故名紫笋,鱼扶危道:“这紫笋茶虽不是贡茶,但也不比宫中的差,公主尝尝?”
李楹端起碧色琉璃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生津,回味之后,还有淡淡竹香,李楹说道:“好茶,的确不比宫中的差。”
鱼扶危很是高兴:“公主喜欢就好。”
李楹将琉璃茶盏放在案几上,她说道:“今日真是凑巧,能遇到鱼先生。”
“不是凑巧。”鱼扶危道:“某每日都会
去崔府徘徊,终于在今日见到公主出府,于是某便跟着公主,一路到此。”
李楹愣了愣:“鱼先生为何要去崔府徘徊?”
“因为某想见公主。”鱼扶危坦然道。
李楹又是一愣,鱼扶危眼神之中,满是炙热神色,他直勾勾的看着李楹,李楹没来由的有点慌乱,她垂下头,抓起案几上的碧色琉璃茶盏,抿了口茶,眼睛都不敢看鱼扶危,而是闪躲着他的炽烈眼神,这断然不是一个女子面对心仪情郎告白时应有的反应,而是一个女子面对不心仪男子告白时应有的反应。
鱼扶危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心中不由涌现淡淡苦涩,他勉强笑道:“自从上次盛阿蛮的事情之后,某就没见过公主了,崔珣不许某进崔府,连院墙都让哑仆盯紧了,但公主于某,是十分看重的朋友,某甚是担心公主,故而才会去崔府徘徊,并无其他意思。”
十分看重的朋友……李楹心中疑虑渐去,鱼扶危出身市井,向来狂放不羁,又喜欢说些戏谑之言,不是她以前接触过的那种正经士人,看来方才那眼神,果然是她想多了。
她终于松了口气,于是抬头道:“多谢鱼先生关心,我一切都好。”
鱼扶危颔首,他又问道:“对了,那公主今日为何出府呢?”
“我本来是想出来打听点消息。”李楹道:“但现在,应是不用了。”
“为何?”
“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的悬赏布告。”
“金祢?”
李楹点了点头:“我想打听一些三十年前的事情,金祢在三十年前是百骑司都尉,宫闱秘事,还有百官动向,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找到他,也许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但是这个人,全大周都在找他,并不是很好找。”
“不好找,我也要找。”李楹说道。
鱼扶危笑了笑:“那某帮公主一起找。”
李楹莞尔道:“如此,就多谢鱼先生了。”
雅室之内,檀香木即将燃尽,空气中满是檀香芬芳浓郁气味,除了檀香之外,似乎还有淡淡花香。
鱼扶危忽道:“公主身上,有蔷薇花么?”
“蔷薇?”
“某好像闻到了蔷薇花香。”
李楹忽想起什么,她大大方方从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一朵红色蔷薇干花:“鱼先生的鼻子真是灵敏,我身上的确有蔷薇花。”
蔷薇干花色泽依旧明艳如火,花瓣虽然失去水分,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和纹理,鱼扶危很是喜欢,他拿起蔷薇干花仔细端详,心中却多一丝浪漫念头:“这朵蔷薇花,公主可以送给某么?”
李楹怔了一怔,她尴尬笑了笑,然后摇头:“恐怕不行。”
鱼扶危不太甘心的问:“为何?”
李楹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她吞吞吐吐道:“这是旁人送给我的,我不好再送给先生。”
“旁人?”鱼扶危一猜便中:“哪有什么旁人,是崔珣吧。”
李楹想起那日崔珣送自己蔷薇花的模样,她不由垂首,轻轻点了点头,鱼扶危苦笑:“这朵花,恐怕崔珣只是随手一送,结果公主就细心保管,甚至舍不得它凋谢,将其制成干花,收在自己荷囊之中。”
鱼扶危说的话,虽然是李楹自己做的事,但李楹听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尤其是想起崔珣刚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就更觉得不太对劲,她含糊辩解道:“我也没有那么重视这朵花,只是见它好看,所以才制成了干花。”
鱼扶危闻言,没说话,只是继续苦笑了声,李楹莫名有些心虚,于是端起琉璃茶盏,抿了口,鱼扶危喃喃道:“看来陷进去的,不仅是我一个人。”
他声音说的很小,李楹没有听清,她问:“鱼先生,你刚刚在说什么?”
鱼扶危摇了摇头,酸涩道:“没说什么。”
他转而取出放在一旁的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他打开攒盒,攒盒内置錾花银小方盘十二盏,每一盏里面都放着一个花朵形状的茶菓子,茶菓子用吴兴米和白马豆制成,手工雕琢成各种花形,不仅花形花貌形如真花,就连花蕊都栩栩如生,李楹不由道:“这茶菓子做的真是好看。”
鱼扶危道:“这茶菓子名叫十二花月令,里面有梅、杏、桃、牡丹、榴、莲,玉簪、桂、菊、芙蓉、山茶、水仙十二种花,分别对应十二月份,因为形状精美,味道清甜不腻,在长安城很是流行,方才公主看金祢的告示时,某去买了一盒,送给公主品鉴。”
李楹瞧着有趣,她说道:“这价值不菲吧。”
鱼扶危道:“还好,公主若是喜欢,就带回崔府吧。”
他想了想,虽然不甘心,但不愿一直像这般徘徊数日才能见李楹一面,于是悻悻道:“也就当送给崔少卿,作为上次撕他符咒的赔罪了。”
说罢,他就准备盖上攒盒盒盖,李楹忽道:“欸?等一下。”
鱼扶危疑惑道:“怎么了?”
李楹从攒盒中拿起一块莲花状的茶菓子:“这个,不要了。”
“为何?”
李楹说道:“崔珣不喜欢莲花,这个送他,不好。”
鱼扶危怔了一怔:“他不喜欢莲花?”
李楹点了点头,时人爱莲,酒器、茶具等盛行用莲花纹,但崔珣府中,一个带莲花纹的物事都没有,所以她觉得,崔珣应是不喜莲花的。
鱼扶危不太理解:“他雅号莲花郎,他还不喜欢莲花?”
李楹想起上次崔颂清说崔珣二弟给崔珣起了“莲花郎”的雅号,崔珣将其打至头破血流,她说道:“这个雅号,他也是不喜欢的。”
鱼扶危更是困惑不解:“莲花郎,美如莲花,这名头传的突厥都知道,他还不喜欢。”
李楹也没分辩什么,事实上,崔珣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愿和旁人说,她也不知如何分辩,她默了默,忽问道:“鱼先生,为什么你们都说崔珣投降了突厥,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李楹不许鱼扶危在她面前说崔珣坏话,鱼扶危就真的再没说过,他虽忍的辛苦,但不想李楹不高兴,所以真的闭口不谈,不过今日李楹问起,那就不算他主动说了:“是被突厥抓去的百姓说的,那些百姓逃回大周后,说崔珣被俘虏后,因为害怕被杀,便投降了突厥,而且因为他容貌长得好,被突厥公主看上,过的很是富贵,除了讨好突厥公主外,他还帮助突厥练兵,突厥王封他做了右贤王,风头都盖过了左贤王金祢。”
李楹想起崔珣的那一身累累伤痕,她苦笑:“我看他不像右贤王的待遇。”
“一个逃回来的百姓这样说也就罢了,好几个素不相识的百姓都这样说,那就值得怀疑了。”鱼扶危顿了顿,又道:“他不承认也没关系,等抓到金祢后,一审便知,若为真,我看他这回也躲不过和金祢一起,被剐个三天三夜了。”
鱼扶危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李楹整个人都愣住了,鱼扶危见她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心中暗自叹气,他忽对李楹道:“对了,公主住在崔府前,是不是一直住在公主陵?”
李楹还在想着他那句话,都忘了回答鱼扶危,鱼扶危长叹一声,说道:“公主如今住在崔府,总不是长久之计,虽是一人一鬼,但到底男女有别,而公主陵又太远,某在永兴坊倒有一处宅子,可以卖给公主。”

李楹终于回过神来, 她想了下,说道:“我买下这宅子,也行。”
她这般轻易就答应, 鱼扶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李楹又说道:“只是, 鱼先生, 我买下这宅子, 并不是因为你的‘男女有别’四个字, 事实上, 崔珣对我, 从未逾规越矩,相反, 他是一个……”
李楹本来想说崔珣是一个干净的
人,他和她相处这么久,从未轻薄过她半分,偶有不慎肢体接触,也很快就放开,但是她想了想, 又觉得这两个字形容他并不贴切,他其实双手并不干净, 在大周波诡云谲的政斗党争中, 他作为刑狱的头子,不可避免要干着最脏的活, 也不可避免要招着最狠的骂,颠倒是非, 排除异已,他是有做过, 他从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干净这两个字,的确不太贴切。
鱼扶危见她顿住,于是接言道:“公主不会想说,崔珣是一个君子吧?”
李楹怔了怔,她想起他说他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在天威军的那三年岁月,应是他人生中最后清清白白的时光了,她轻叹了声,说道:“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君子。”
但如今,他再没有机会了。
李楹带着那盒茶菓子回崔府的时候,天刚好下起了蒙蒙小雨,雨丝飘到李楹脸上,冰冰凉凉的,李楹抱着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她低下头,躲着雨丝,加快脚步,往崔府赶去,但忽然间,她感到那不断飘落在脸上的恼人雨丝消失了,她抬起头,看到一双微微上挑,潋滟漪澜,又淡如霜雪的桃花双眸。
崔珣撑着一把素色桐油伞,眸中虽是看不出情绪的平静无澜,但桐油伞的伞顶却轻轻往李楹这边倾斜,为她挡去了所有风雨,李楹抱着攒盒,仰头望着他苍白清瘦的面容,她抿了抿唇,忽微微笑了笑:“崔珣,你来了?”
崔珣静静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那走吧。”
斜风细雨中,一人一鬼,并肩入了门庭冷落的崔府。
李楹随崔珣来到书房,她将那个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放在书案上:“这是鱼扶危送给你的,说是当作上次撕毁符咒的赔罪。”
崔珣看都没看那精美攒盒,他眉头微微皱起:“你又去见鱼扶危了?”
他语气虽然淡然,但那个脱口而出的“又”字,还是透露出他心中隐隐的不快,李楹并未多想,她说道:“不算见,是我出府,刚巧遇到他。”
她没有将鱼扶危在崔府外面徘徊数日只为等她的事情说出来,崔珣听她说不是去见鱼扶危,只是刚巧遇到,他皱起的眉头慢慢抚平,嘴角也不自觉轻扬:“哦。”
李楹打开攒盒,露出錾花银小方盘装着的茶菓子:“这是十二花月令,做的很是风雅,鱼扶危说,在长安很是流行,你要不要尝尝?”
崔珣瞥了眼:“十二花月令,怎么少了两个?”
十二盏錾花银小方盘,空了两盏,李楹道:“我吃了。”
她顿了顿,仿佛怕崔珣不信,于是又补了句:“甜而不腻,很好吃。”
十二花月令,偏偏少了莲花和玉簪花,崔珣推想,是她将莲花取出,又怕太过明显,所以将玉簪花也取了出来,想必她已经发现他不喜莲花,至于她是如何发现的,他也能推想,她本就是那般兰心蕙质的女子,先前从他府中吃穿用度,她就能猜出他将所有赏赐和俸禄都分给了天威军家眷,那她从他府中没有一个莲花纹器具,也定能猜出他厌恶莲花,崔珣没有戳破,他极漂亮的手指捻起一块梅花状的茶菓子,咬了一口,李楹期盼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崔珣点了点头,他不惯吃甜食,但这梅花状茶菓子只有淡淡甜味,更多的是清香梅花味道,他说道:“是很好吃。”
李楹笑意盈盈:“那我就放心了,否则,这剩下的花月令,我真怕我要一个人吃了。”
崔珣也不由微微一笑,他又咬了一口茶菓子,吃完后,方说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何事?”
“突厥内乱,左贤王金祢外逃,这个人以前是大周的百骑司都尉,掌管皇城密探,或许他能知晓你的案子。”
李楹点了点头:“我刚刚出去的时候,也看到了他的悬赏告示,听说如今全大周都在找他。”
“倒也不是全大周。”崔珣沉吟,至少尚书左仆射卢裕民和尚书右仆射崔颂清就对此并不上心,这不像他们俩嫉恶如仇的风格,甚至他伯父崔颂清还告诉他,若抓到金祢,立刻就地斩杀,不要押送刑狱,让他猜度良久。
李楹说道:“我也觉得金祢或许知道点什么,我是准备去找他。”
崔珣颔首,他吃完那块梅花状茶菓子后,便盖起黑漆攒盒盒盖,将攒盒推到李楹处,露出衣袖的手腕消瘦嶙峋,手腕处还有一处见骨伤疤,似乎是镣铐久铐留下的,李楹看着那道伤疤,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担心,于是开口问道:“崔珣,金祢逃回大周,真的不会连累到你吗?”
崔珣怔住,他抬眼看着她,李楹咬了咬唇,道:“我听那些百姓说,如果抓到金祢,供出对你不利的内容,你也会有事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是觉得你从未投降过突厥,可是百姓不知道,如果金祢落入你的政敌手中,比如裴观岳,他又逼金祢说一些不存在的事情,那怎么办?”
她为崔珣担心,崔珣眼中却仍然平静无澜,他摇了摇头:“没有关系。”
李楹急了:“怎么会没有关系?这难道不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吗?”
她下了下决心,望着崔珣,说道:“崔珣,让我帮你,好不好?”
这是她第二次对崔珣说,让她帮他,第一次是在他伯父质问他为何不死在突厥的时候,当时他被他伯父那句话伤到体无完肤,之后她小心翼翼询问他天威军覆没的事情,他难过之下,终于吐露出只言片语,她听后惊心骇神,于是说,让她帮他,好不好,但崔珣那时非但拒绝了她,还说本是他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
这次她又对崔珣说,让她帮他,但崔珣只是看着她,眸中无悲无喜,轻轻摇了摇头。
李楹心中,顿时被巨大的失望所笼罩,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拒绝她的好意,还是这样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承担,还是这样将心冰封起来,让任何人都走不进去。
李楹苦笑:“我以为,这么久了,我至少能得到你一点信任。”
崔珣只是默然无言,李楹轻叹一口气,说道:“鱼扶危在永兴坊有一处宅子,卖给了我,我先去永兴坊吧。”
月白风清,李楹心乱如麻,独自一人走在前往永兴坊的路上。
她虽可以让纸人轿夫抬步辇送她去永兴坊,但她不想,她如今只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她的心就像被无数纷乱的思绪困住一般,无法解脱。她脑海中,一下想起崔珣在去鬼市前说的那句“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一下又想起他在蔷薇花海中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还有他在长安酒坊醉酒之时说的那句:“你也救不了我。”
李楹呢喃道:“我不是救不了你,是你不给机会让我救你。”
他将自己的心扉关上,对所有的往事都闭口不言,他不愿告诉她在落雁岭发生的事情,不愿告诉她他在突厥遭遇了什么,甚至连他有没有投降突厥,他都不愿告诉她,一切都只凭她自己猜测。
这样,她又如何能救他呢?
李楹心中充满了气馁,她突然之间觉得十分无能为力,她犹豫了下,停下脚步,然后翻出腰间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里面的红色蔷薇干花,她拈着干花,看着那明艳灼灼的蔷薇花瓣,似是看着崔珣绮丽如霞的面容,良久,她眸中划过一丝黯然,她松开手指,干花便掉到了地上。
她狠了狠心,往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那蔷薇干花一眼。
李楹走后不久,空无一人的小巷又迎来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一只夜枭在空中徘徊,落到男人肩膀。
夜枭咕咕叫了两声,男人道:“你说,卢裕民和崔颂清都密令他们的人,让如若找到我的踪迹,就杀了我?”
夜枭又咕咕叫了两声,男人冷哼一声:“他们要杀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嘴角噙着冷笑,又拔出腰间的金鞘弯刀,仔细端详,弯刀生锈的刀锋上满是陈年凝固血迹,男人喃喃道:“还有这弯刀的主人,他们三人都有天大的把柄在我手上,我就不相信,凭这三个大周最有权势之人,还保不住我的性命。”
他将弯刀插进金鞘,往前走去,肩上夜枭也振翅朝空中飞去,锐利双眸闪烁着幽幽寒光,为男人监视着四周动静。
但男人和夜枭都没注意到,他腰间插着的金鞘弯刀悄无声息的从腰带滑落,贴着地面,来到了那朵蔷薇干花前方。
半晌后,月朗星稀,夜色如墨,永兴坊的一处新宅前,一柄金鞘弯刀和一朵蔷薇干花,都静静躺在漆黑色木门前。

第61章
烛影绰绰, 熏香袅袅,永兴坊大宅内,纸人仆婢分工明确, 井然有序的忙碌着,几个高大昆仑奴手持扫帚, 认真清扫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 连一点尘埃都不放过, 几个花仆则小心翼翼地修剪着花草, 花草在他们手中渐渐变的整齐优雅, 梳着双环髻的宫婢在整理着房间, 一丝不苟的擦拭着红木家具,而宅院的主人李楹则端坐在书房紫檀案几前, 她面前放着一柄金鞘弯刀,还有一朵蔷薇干花。
这是方才一个宫婢发现门外有动静,于是出门张望,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发现了这柄金刀和干花。
李楹慢慢拿起那朵蔷薇干花,仔细端详着, 干花之前掉在了地上,已经染上了一层尘埃, 让本灼灼如霞的花瓣都失去了光亮, 李楹忽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拿起案几上的白绸帕子, 帕子洁白胜雪,她仔仔细细的, 小心擦拭着干花上的尘土,终于蔷薇干花又恢复了冶艳颜色, 李楹又端详片刻,她目光迷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终是垂下眼眸,重新将干花珍珍视视的收在自己的荷囊之中。
收好之后,她又将目光,投在那柄金鞘弯刀上,这弯刀,为何会出现在她的门前?
她拿起弯刀,弯刀刀鞘由纯金打造,刻着草原狼的图案,还镶嵌着数颗祖母绿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将弯刀从金鞘中抽出,原本寒光闪烁的锋利刀刃已被黄色锈迹侵蚀,显得斑驳黯淡,见这锈迹,这刀应该很久没人用过了,李楹凝眸,这刀刃上,居然还有血迹?
血迹附在刀刃之上,几乎浸透了整柄弯刀,呈现出一种干涸黯淡的深褐色,李楹微微蹙起眉头,这血迹应该也有不少时日了,这应该是把旧刀,但,是谁的旧刀?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弯刀放到紫檀木架上,既是有心人将弯刀放在她的门前,那到时自会有人来寻。
李楹在永兴坊新宅一呆就是数日,期间和崔珣消息就靠纸人仆婢传递,她也不是生崔珣的气,只是有些灰了心罢了。
崔珣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知道李楹对他灰了心,但她就如同天上的琉璃月一般,那般纤尘不染,他又哪能将明月拉下凡尘,堕入他这摊污泥之中。
他不配。
只是,他虽自知不配将月亮拉下凡尘,但又偏偏贪恋月亮的温柔,他是堕入阿修罗道的恶鬼,所行所见,皆是魑魅魍魉,尸山血海之中,仰头望月之时,他也希望月中仙子,能救救他。
崔珣在永兴坊来回踱步良久,最终还是提着一包糖霜,敲响了富丽大宅的黑漆木门。
崔珣去找李楹的时候,李楹恰巧不在,崔珣于是便在院落中的鱼池前等她,没等一会,李楹也回来了,她方才与鱼扶危一起,去寻金祢踪迹,两人一起迈入庭院,暖阳下,鱼扶危丰神俊朗,笑如朗月,李楹娇柔秀美,明眸善睐,崔珣看了会,垂下鸦睫,看着自己倒映在清澈鱼池中的面容,苍白如鬼魅,活脱脱一个阿修罗道爬出的恶鬼。
李楹见到崔珣时,倒是愣了一愣,她抿唇,对鱼扶危道:“鱼先生,你先回去吧。”
鱼扶危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某就先回去了,公主一切小心。”
李楹颔首,目送完他,才快步走到崔珣面前:“崔珣,你怎么来了?”
崔珣忽然之间,觉得自己今日不应该来这里,他垂眸不语,李楹看到他手中提着的糖霜,说道:“你是来给我送糖霜的吗?”
崔珣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将糖霜递到李楹,说道:“经过福满堂的时候,就买了。”
李楹接过,她看着崔珣似乎又清瘦了些的面容,迟疑了下,问道:“你,最近好吗?”
崔珣道:“很好。”
但看他的嶙峋身形,李楹不觉得很好。
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坐吧。”
书房内,李楹低眸,用熟铜火筷拨着白瓷药罐下的凤炭,凤炭火焰跳动,如落日余晖,药罐中的生姜甘草汤咕咚咚冒着热气,崔珣静静看着她,她明明是一个鬼魂,身上却比人还有烟火气息,只要有她在身旁,无论心情多么郁卒,似乎最终都会变的平静起来,鱼扶危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也是这般缘由吧。
李楹将药罐盖子掀开,用鎏金长柄银勺舀了碗药汤,递给崔珣:“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有用这方子吗?”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无奈道:“这生姜甘草汤的方子,是药神孙思邈写的,你怕冷畏寒,用这方子是最好的,假以时日,身体也许能调理好。”
崔珣只道:“应是好不了的。”
他说的语气平淡,李楹却听的心中一堵,她说道:“你也不过才二十有三的年岁,何必这般悲观?”
崔珣裹着白狐狐裘,清雅如端方公子,但只有他和李楹知道,他清雅外表下,身体上到底布满了多少可怖伤痕,他用兽首白玉勺抿了口生姜甘草汤,对这话题不再谈论,而是说道:“你这几日是不是在寻金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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