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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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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道:“是。”
“有他踪迹吗?”
“没有。”李楹说道:“金祢就跟消失了一样,不仅长安找不到,各州县也找不到他。”
生姜甘草汤入口辛甜,一股暖意遍布全身,崔珣只觉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似乎缓解了些,他说道:“金祢以前是百骑司都尉,负责刺探百官动向,对于躲避追捕,他自然在行。”
“那也不至于整个大周都找不到他吧。”
崔珣又抿了口生姜甘草汤,他略微迟疑了下,但还是道:“找不到也是正常的,因为金祢通晓鸟语。”
“鸟语?”
崔珣颔首:“他不仅识鸟语,还擅长训练夜枭为他所用,再多的官兵找他,只要他训练的夜枭飞到空中为他放哨,他还是能逃掉。”
李楹瞠目结舌,怪不得整个大周都找不到金祢,这的确难找,她不由问崔珣:“我都没有听说过,你是怎么知晓的?”
崔珣早就猜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鎏金瑞兽纹碗中的甘草汤已经见底,他放下手中的白玉勺,露出衣袖的嶙峋手腕有一圈深可见骨的伤疤,他似乎不是很想提,但最终还是敛眸道:“在突厥的时候,知晓的。”
“突厥……”李楹喃喃道,她很想问崔珣,在突厥的时候,是如何知晓的,但她忍了忍,还是没问了,崔珣并不想说,他显然不愿和她提起过去的事,所以,她又何必像那日一样自讨没趣呢?
她沉默了,崔珣也沉默了,书房内突然笼罩着一种尴尬的氛围,半晌,李楹终于说道:“你回去后,还是让哑仆每日为你煎一碗生姜甘草汤吧,你的身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崔珣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看着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一丝酸涩,她抿了抿唇,又说道:“崔珣,你……还是对自己好点吧。”
崔珣望着她,还是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知道他虽点头答应,但其实
也不会照做,这个人大概从来不知道对自己好一些,世人都说他手段残忍,心狠如罗刹娑,其实他对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心狠如罗刹娑。
崔珣走后,李楹还端坐在紫檀书案前,久久未起身,她离开崔府的这些时日,只要不想起崔珣,她心情尚可说得上是风平浪静,但只要一想起崔珣,就如同翻波涌浪,再也无法平静。
今日见到崔珣后,她更加是心乱如麻,她心中酸楚、失望、怜悯、伤心等等各种情绪夹杂,让她脑中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半点头绪,连金祢的踪迹,她都无暇去想了。
她伸出手,去打开崔珣送来的那包糖霜,她拿起一个琥珀色的糖霜,茫然放入口中,糖霜入口即化,一股清香甘甜瞬间盈满齿舌,但任这糖霜如何甘甜,她心中乱麻,还是无法理清。
她没有注意到,她放在木架上的那柄金鞘弯刀,忽然闪现幽幽绿光,弯刀从木架上飞起,绕着书房内徘徊,然后掉落在了地上。
弯刀掉在地上的清脆响声终于让李楹回过神来,她疑惑望着那柄弯刀,她不是给它放在木架上了吗,怎么会掉在地上,她起身,去拾那弯刀,但弯刀之中,似乎传来一个人声,李楹不由吓得后退两步,弯刀之中,是什么?
那声音似少女呢喃,李楹侧耳倾听,分明听到“崔珣”二字。
还没等李楹反应过来,弯刀又是迸现一道幽绿光芒,接着,一个穿着胡服的美貌少女,身形渐渐出现在她的面前。
少女头发编成两条乌黑长辫,耳上挂着金环耳珰,脚上是羊皮做的靴子,这打扮,是突厥女子的装束,少女穿着丝绸所制的翻领胡服,胡服袖口绣着墨蓝狼纹,而墨蓝狼纹,是阿史那家族的标志,阿史那,意思是高贵的狼,是突厥大可汗家族的姓氏,少女既然衣服上有阿史那家族的狼纹,所以,她是阿史那家族的人?
李楹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少女声音十分好听,不过却带着淡淡哀愁,她长得也十分柔弱,鹅蛋脸,弯弯的柳眉,白皙如玉的肤色,不像突厥人,倒像是生长在中原江南水乡的人士,少女茫然道:“我是……阿史那迦。”
“阿史那迦?”
她是阿史那迦,那大明宫里的惠妃,是谁?

第62章
李楹于是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是阿史那迦, 那大明宫中前来和亲的突厥公主,是谁?”
“她是我的堂姐……阿史那兀朵……”
月黑风高,夜阑人静, 带着帷帽的女子掀起帽上轻纱,露出纹着灼灼莲花的明艳面容。
肩膀上栖息着夜枭的男子行了个礼:“兀朵公主。”
阿史那兀朵嗤笑一声, 用不是很熟练的大周官话说道:“金祢, 你让夜枭通知我来见你, 到底所为何事?”
“臣是来恭贺公主, 能获得大周皇帝宠爱的。”
阿史那兀朵看着金祢干瘦精明的面容, 讥嘲道:“金祢, 你不是来恭贺我的,你是来要挟我的, 你想要挟我,保住你的性命,是么?”
金祢直起身子,笑道:“公主还是那般直言直语。”
“我最讨厌你们大周人,一句话要拐个十弯八弯,我们突厥人就不会这样, 你找到我,无非就是觉得我得到了大周皇帝宠爱, 想利用我保命罢了, 但是,我不会帮你。”阿史那兀朵鄙夷道:“像你这种背叛了大周, 又背叛了突厥的两姓家奴,一点骨气都没有, 我最是瞧不上,你活该被周人抓住, 千刀万剐。”
金祢愣住,阿史那兀朵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作为和亲公主来了大周也还是这副臭脾气,他怔了一会,才语带威胁的说道:“兀朵公主,你不要忘了,你是以阿史那迦的身份来到大周的,如果被大周皇帝知道,你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个传言中崔珣侍奉过的阿史那兀朵,你觉得他会怎么想?到时候,你还能欢欢喜喜,做你的惠妃吗?”
阿史那兀朵轻蔑一笑:“所以,你是准备用此事来要挟我?”
“这还不够么?”金祢说道:“崔珣在突厥当俘虏那两年,公主做过什么事,自己不会忘了吧?大周皇帝能忍受他的妃子,曾招揽过别的男人做入幕之宾么?他不但不能忍受,还会深以为耻,到时候,公主的性命,也未必能保住。”
阿史那兀朵闻言,忽哈哈笑了起来,右脸的莲花纹绯丽如霞,她说道:“金祢,你不会以为,大周皇帝不知道吧?”
金祢彻底愣住,阿史那兀朵悠悠道:“大周皇帝不是傻子,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男人,他早就知道我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阿史那兀朵。”
“这不可能。”金祢不敢相信:“他既然知晓,为何还封你做惠妃?”
“因为他喜欢我,他离不开我。”阿史那兀朵道:“就算你去他面前告状,他也不会在乎。”
“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他是皇帝,就必须在乎女人的名节?他是皇帝,但他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弱点,就会有钟情,而我,就是他的钟情。” 阿史那兀朵嘴角弯起:“所以,金祢,你的盘算,大概要落空了。”
她看着金祢面如死灰的模样,嘲讽道:“滚吧,金祢,看在你曾经为父汗效力的份上,我不告发你,你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至于你以后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永兴坊的新宅中,梳着两条麻花辫,长相柔婉的阿史那迦茫然看着李楹:“你身上……有崔珣的气味。”
李楹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才回过神来,她疑云满腹,探究般的问阿史那迦:“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她问什么,阿史那迦倒是答什么,她说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一缕执念。”
“执念?”李楹想起莫名出现在她门前的蔷薇干花和金鞘弯刀,还有阿史那迦说她身上有崔珣的气味,眼前的突厥少女,双眸中是浓到化不开的相思和哀愁,同是女子,李楹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李楹试探问道:“你的执念,是对崔珣的执念?”
她提到“崔珣”二字,阿史那迦目光一亮:“你认识崔珣吗?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他?”
但还没等李楹回答,阿史那迦就喃喃道:“不,我不能去见他,我没有颜面见他……”
她心神不定,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李楹更加断定,她的执念,就是对崔珣的执念。
一念成执,一念成痴,阿史那迦,应该早已死去,但因为放不下对崔珣的痴恋,于是一缕执念,附于金鞘弯刀之上,随着有心人一起来到大周。
只是一缕执念,连残魂都算不上,更别提聚成人形了,阿史那迦的执念应在弯刀之中沉睡良久,但在方才崔珣来之时,执念闻到崔珣气息,终于苏醒,聚成人形,重现人间。
至于为何金鞘弯刀与蔷薇干花一起出现在李楹门前,应该是那晚李楹将蔷薇干花扔在地上,有人带着金鞘弯刀刚好经过,弯刀中的阿史那迦感受到干花上的崔珣气息,于是带着干花,沿着气息一路寻找崔珣,只是没找到崔珣,却找到了李楹。
这般执着,李楹不由感慨万千,她说道:“阿史那迦公主,我的确认识崔珣,你想见他么?”
阿史那迦听后,却慌张的摇了摇头:“不,不要了,我没有颜面见他……”
李楹不由问:“为何没有颜面见他?”
但阿史那迦只是重复摇着头,她身影也越来越淡,她只是一缕执念,并没有办法聚集人形
太久,她身影如同一团白雾般渐渐消散,重新回到了金鞘弯刀之中。
李楹怔愣了下,阿史那迦就这样消失了,可是,她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她呢,比如是谁杀了她,比如是谁将她带来大周的,比如阿史那兀朵是怎么进宫的,再比如,崔珣在突厥,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但是金鞘弯刀又静静躺在地上,如同任何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生锈短刀,李楹拾起弯刀,想了想,然后让纸人轿夫抬着步辇,送自己去了西市集贤坊。
鱼扶危对于李楹的到来很是高兴,他本与府中胡姬一起拉着胡琴,群情欢洽,见到李楹后,他遣下胡姬,几个胡姬悻悻而去,李楹道:“对不住,鱼先生,我打扰你的雅兴了。”
鱼扶危笑道:“聊以自娱,不算什么雅兴。”
李楹瞥了眼胡琴和大鼓等物,她由衷道:“鱼先生每日都过的如此潇洒,真是让人羡慕。”
鱼扶危道:“潇洒也是过一天,不潇洒也是过一天,那还不如潇洒了。”
李楹心中,不由对鱼扶危多了几分敬佩,鱼扶危不能参加科举,一腔抱负无法施展,但他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专注经商,攒下这偌大家业,此人若能参政,定然也是个一代名臣。
不过鱼扶危现在还年轻,若太昌新政能一直推行,他未必没有机会参加科举。
李楹其实以前对政事不感兴趣,对太昌新政也没有太多研究,但自离开荷花池后,她接连遇上盛云廷、鱼扶危、虎奴这些寒门出身的人士,她开始对太昌新政有了更多理解,如果可以,她希望阿娘能将新政一直推下去,给更多的寒门人才一个机会。
鱼扶危问道:“不知公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说道:“鱼先生可听说执念化为人形的事?”
鱼扶危点头:“人活一世,总有求而不得之人,和求而不得之事,即使去了地府,也无法放下这点执着,执着过深,便会成为执念,聚成人形,徘徊人间不去,只有化解了这点执念,其在地府的鬼魂才能投胎转世,否则,便会永远困在阴曹地府了。”
李楹道:“这个人形,聚集不了太久吧?”
“当然,执念非人非鬼,非魂非魄,只是一丝意念罢了,即使聚成人形,也无法长久,更别提能像公主一样在白日行走了。”
李楹颔首:“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人形聚集的久一些呢?”
“那好办。”鱼扶危道:“只要让执念见到她执着之人,便能聚集的久一些了。”
所以,只要将弯刀带给崔珣,那弯刀中的阿史那迦执念,便能出现的久一些,她也能问到自己想问的事情了。
但李楹想都没想,就否定了这个办法。
阿史那迦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不愿见崔珣,她虽然只是一丝执念,就像鱼扶危说的,非人非鬼,非魂非魄,但李楹也愿意尊重她,既然阿史那迦不愿见崔珣,她就不会将弯刀带去给崔珣。
李楹问道:“鱼先生,有没有其他法子?”
鱼扶危想了想:“倒也是有,地府的曼珠沙华,生长于生死道,是接引之花,若将曼珠沙华点燃,执念的身形便能聚集的久一些。”
李楹闻言,欣喜不已:“那鱼先生库中,有没有曼珠沙华?”
“还真有。”鱼扶危笑道:“某可以卖给公主。”
“多谢。”
李楹拿到曼珠沙华后,鱼扶危不由问她:“公主是遇到何人执念?”
李楹犹豫了下,没有回答,她只是问道:“鱼先生知道阿史那兀朵吗?”
“阿史那兀朵?”鱼扶危道:“是突厥尼都可汗的公主,阿史那兀朵么?”
李楹点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鱼扶危思忖了下,道:“某也是听突厥胡商说的,阿史那兀朵是尼都可汗最宠爱的女儿,长相十分美丽,是西域第一美人,她武艺出众,箭术卓绝,但性情骄纵,就和她家族的姓氏一样,如草原狼一般残忍暴戾,而且,她还有一个十分残酷的嗜好。”
“什么嗜好?”
“尤喜熬鹰。”

开远门前, 李楹提着装着曼珠沙华的竹篮,徘徊不前。
她从西边的集贤坊回东边的永兴坊,本是不会经过开远门的, 但是她却不自觉的往反方向而行,慢慢走到了开远门, 再往南走的话, 就是义宁坊, 而察事厅, 就在义宁坊内。
她走到开远门前, 开远门是长安城最北的一座城门, 门外有直通西域的官道,所以门前驼铃阵阵, 牵着骆驼的高鼻碧眼胡商拿着纸质过所,出示给城门守卫查验,手腕戴着金色铃铛、鬓角插着鲜花的美貌胡姬面纱半掩,惊羡的望着开远门内的盛世气象,一片熙熙攘攘中,李楹却并未有闲心驻足观看, 她满脑子只有鱼扶危说的那四个字:
“尤喜熬鹰。”
她想起崔珣满身的狰狞伤痕,不由微微蹙眉, 双脚也不由自主往察事厅方向走去, 但走了两步,她却停住了。
一辆三马马车悠悠驶来, 马车里的青年微微撩起帷幔,定定看着她。
是崔珣。
他想必刚从大明宫回察事厅, 路过开远门,正巧遇到李楹。
李楹柔荑不由握紧竹篮把手, 她失神看着崔珣苍白胜雪的脸庞,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队官吏从开远门打马进来,为首的一袭绯衣,正是大理寺少卿卢淮。
大理寺这段时日一直在追寻金祢踪迹,察事厅也在追寻,两方人马时常遇上,谁也不服谁,卢淮勒住缰绳,薄唇紧抿,鄙夷看着马车中的崔珣。
进入开远门的数十胡姬并不知晓卢淮和崔珣身份,她们看到帷幔后露出的崔珣面容,眉如墨画,眼尾微微上挑,一双桃花眼秾艳绮丽,鼻梁挺直,唇线优美,肤色是如冷玉般的苍白,撩起帷幔的手指修长干净,这个男人全身上下仿佛没有一处不好看,胡姬们互相对视了眼,脸上露出羞涩神色,一个个纷纷摘下鬓角鲜花,往崔珣马车处掷去,还有甚者取下手腕金铃,扔给崔珣。
卢淮见状,不由嗤笑一声:“崔少卿果然不愧莲花郎之名,不管是突厥公主,还是普通胡姬,都会拜倒在崔少卿美色之下。”
“美色”这两个字,一般是形容女子的,卢淮这是故意将崔珣当作女人羞辱,李楹咬唇,眼中闪过一丝不忿,崔珣定定看着她,他也看到了她目光中的不忿,他向来不喜欢和人辩驳,但是今日,他想辩一辩。
他移回目光,对卢淮淡淡道:“卢少卿有空在这说三道四,还不如去找金祢踪迹,否则,也不至于调任大理寺数月,还是毫无建树。”
卢淮大怒:“毫无建树?那是因为我学不来崔少卿你的颠倒黑白,酷刑逼供!”
崔珣冷笑一声:“卢少卿固然菩萨心肠,但也要顾念一下自己的叔父。”
崔珣此语,就是明晃晃讽刺卢淮是靠叔父卢裕民关系才能调任大理寺的,卢淮愤然变色,他张望四周,只见百姓都伸长脖子,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卢淮咬牙,他不愿和崔珣继续在这争论,让百姓看笑话,于是怒视崔珣一眼,然后带领大理寺众人,不甘心的打马而去。
卢淮走后,李楹看了眼崔珣,她咬了咬唇,然后垂首转身往永兴坊的方向走去,崔珣马车则缓缓跟着李楹,一直到李楹走到一处海棠花溪,坐下小憩,崔珣才让车夫赶着马车离去,自己则慢步走到李楹身边,席地坐下。
春意盎然,潺潺溪流旁栽种的海棠树倒映在湛清溪水中,粉色花瓣随风飘落,落到溪水中,流淌成花溪,崔珣问道:“为何又不高兴了?”
李楹咬着唇,良久才道:“不是不高兴,是……”
是难过。
但最后两个字,她终是没说出来,只是低着头,捡起一块鹅卵石,闷闷不乐朝溪水里扔去,崔珣也没说话,而是看着她扔了一块又一块的鹅卵石,等到她身旁鹅卵石都快要被扔完了,他才说:“卢淮也没讨得巧。”
李楹心里堵得慌:“他讨没讨得巧,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
她咬了咬唇,后面的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又捡了块鹅卵石,扔进水中,才说道:“崔珣,为什么会这样?”
崔珣没回答,他静静看着飘零落花随淙淙流水而去,奔向未知的结局,半晌,他才垂下眼眸,说了句:“你住在外面,查案总归不太方便,还是搬回来吧。”
李楹茫然看着海棠花落,她没有很快答应崔珣,崔珣道:“还在生我的气么?”
李楹看着眼竹编的提篮,提篮上放着盖子,崔珣看不见里面的曼珠沙华,李楹道:“我其实,从来没生过你的气。”
崔珣略略怔了怔,李楹苦笑道:“我只是有点……难受罢了。”
崔珣抿了抿唇,他知道当日李楹说要帮他,他又一次拒绝,李楹定然觉得难受的很,但,李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间,待她找得真相,她便可投胎转世,她一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转世之后,也定然能像今生一样,被父母宠爱,如珠如宝,而他,如何配将皎皎明月留在这肮脏浊世?
他低声说道:“对不住,是我让你难受了。”
海棠花的淡雅香气随春风拂过,远山青黛,海棠花溪,崔珣耳边听得李楹轻声说道:“不,我不是因为你难受,而是……为了你难受。
难受因他没做过的事,世人欺他辱他,难受她无力改变这一切,或者说,不仅仅是难受,还有一丝,心痛。
她在为崔珣心痛。
崔珣愣住,片刻后,他长长鸦睫垂下,覆盖眼睑,双眸氲氤,如同被云雾缭绕,他久久未语,李楹也未再说话,只是看着流水落花,半晌,她提起装满曼珠沙华的竹篮,说道:“崔珣,我先走了。”
崔珣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站起,她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落日余晖,他端坐于海棠花溪前,裹着银白狐裘的背影洁如霜雪,但实际却是一身泥泞,永世污名。
李楹忽有些不忍再看,她转过头去,握紧手中的提篮,然后咬了咬唇,快步离去。
回到永兴坊的新宅后,李楹从提篮中取出曼珠沙华,花瓣鲜红如血,艳丽妖娆,李楹将曼珠沙华置于五足银熏炉之中,一缕青烟自熏炉镂空云纹中冉冉升起,檀木案几上放置的金鞘弯刀发出幽幽绿光,阿史那迦的身影徐徐出现。
阿史那迦似是闻到些什么,她往李楹方向欣喜前进了步,但很快就往后瑟缩了几步,她期期艾艾问道:“你方才,见过崔珣?”
李楹点了点头,阿史那迦又问:“你是崔珣的朋友么?”
李楹又点了点头,她说道:“阿史那迦公主,你是不是,很喜欢崔珣?”
阿史那迦怔住,她白皙脸庞飞起两片红晕,她迟疑半晌,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正色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救崔珣,你能帮我吗?”
阿史那迦神情顿时紧张万分:“为什么说要救他?他怎么了?”
李楹叹道:“他,不太好,你能不能帮我?”
阿史那迦望着她,这回,郑重点了点头。
书房内,五足银熏炉中燃着的曼珠沙华散发出妖异清香,李楹简单和阿史那迦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也说了下她和崔珣的关系,以及崔珣如今在大周的官职和一身的骂名,她也终于知道,原来阿史那迦死于四年前,就是崔珣离开突厥的那一年,她说道:“阿史那迦公主,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但我最想问你,崔珣,他到底有没有投降过突厥?”
阿史那迦急了:“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他从未投降过突厥!”
李楹虽然心中早已笃定,但听到阿史那迦佐证,她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又道:“那他在突厥,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史那迦犹豫了,她说道:“我……我不愿去回想。”
“为何不愿回想?”
阿史那迦眼中哀戚神色更浓:“想了,便觉得害怕,害怕之后,又觉得对不起他。”
李楹听后,顿觉崔珣那段经历,恐怕惨痛还远超她想象,她定了定心神,说道:“阿史那迦公主,你虽不愿回想,但我要救崔珣,我必须要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救他”二字,让阿史那迦下定了决心,她伸出手:“我不愿复述那些事,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就进入我的记忆,一窥究竟吧。”
曼珠沙华,连接生死两道,承载轮回之秘,袅袅青烟中,李楹双手,握住阿史那迦的手,一道强烈白光笼罩住她整个身体,强光刺眼,她不由闭上眼睛,等白光散去,她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在广袤草原之上。
碧空如洗,绿草如茵,四周是连绵的帐篷和毡房,远处羊群在悠闲觅着食,穿着甲胄的突厥士兵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李楹不由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突厥王庭。”
阿史那迦带着李楹往前走去,李楹看到男男女女都往一处华丽帐篷前涌去,帐篷顶如圆锥,以穹庐为帐,以毛毡为墙,帐上绣有墨蓝狼纹,阿史那迦道:“那是我的伯父,尼都可汗的汗帐。”
涌向汗帐的突厥臣民,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兴奋神色,仿佛在翘首以盼什么,李楹还看到了阿史那迦,那应该是四年前的阿史那迦,与站在她身边一缕执念化成的阿史那迦比起来,四年前的阿史那迦脸上没有如今的凄婉哀愁,反而多了几分天真和好奇,她拉着旁边侍女的手,又紧张又期待的往前张望着,李楹不由问道:“他们在等什么?”
阿史那迦幽幽道:“他们在等……献俘礼。”

“献俘礼?”李楹疑惑道:“那是什么?”
阿史那迦眸中是深深的不忍:“那是突厥的一个习俗, 抓到战俘后,会让其上身赤裸,披上羊皮, 像羊一样被牵着游街示众,意为如羊一样任人宰割, 以此作为对敌人的羞辱, 不过因为献俘礼劳师动众, 近些年, 抓到战俘时, 大多时候就一刀杀了, 并不会举行,但今日, 不同。”
“为什么不同?”
“因为抓到的,是天威军的俘虏。”
天威军……李楹怔住,阿史那迦继续说道:“你知道天威军吧,天威军是我们突厥最大的劲敌,军纪严明,悍不畏死, 有天威军戍守边关,突厥铁蹄入不了关内道一步, 尼都伯父和天威军打了许多年, 这次终于在落雁岭将五万天威军全歼,但可惜的是, 主帅郭勤威自尽殉国,没有生擒到他, 让伯父很是失望,其余天威军也都力战而亡, 这让伯父更是失望,不过,还好,还有一个天威军没有死。”
李楹抿唇,她眼神有些茫然,她知道阿史那迦说的那个没有死的天威军是谁,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史那迦连复述都不愿复述,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继续呆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了,但是,崔珣不说,阿史那迦不说,她又如何能知道崔珣以前在突厥到底发生了何事呢,所以,她不可以走。
她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镇定心神,站在阿史那迦的身边,继续看了下去。
汗帐前已经挤满了突厥军民,一阵锣鼓声响起,一队穿着铠甲的突厥士兵将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少年推搡到前面,少年上身赤裸,身上还有几道拼杀出来的刀伤,还有几道骇人鞭痕,墨发凌乱散落,几缕发丝垂落脸畔,发丝后的面容,却绮丽如天边云霞。
那是……十七岁的崔珣。
这是李楹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崔珣,与二十三岁的崔珣比起来,十七岁的他,容貌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神少了些阴郁和淡漠,多了些少年的愤怒和倔犟,他身材清瘦,又不失力量感,那是少年正常的清瘦,而不是他二十三岁时病态的清瘦,他虽然沦落为阶下囚,但仍没有低下头颅,放弃属于他博陵崔氏子的自尊和骄傲。
大概是他眸中的倔犟惹怒
了突厥士兵,一个突厥兵一挥马鞭,又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见血鞭痕,但崔珣眼中却仍然没有半分求饶神色,连膝盖都没弯下半分。
李楹听到阿史那迦身边的侍女用突厥语嘟囔着:“这个汉人,长得倒挺好看,也挺有骨气。”
但再怎么有骨气,接下来的献俘礼,也会击碎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
在突厥百姓的驻足和起哄中,一个突厥士兵将一张刚剥下的血淋淋羊皮披在崔珣身上,猩臭羊血顺着崔珣赤裸身躯滑落,接着那士兵又将牵羊的绳子套在崔珣脖子上,往前拉了拉,崔珣被拽的往前踉跄两步,突厥兵和围观牧民都哄堂大笑了起来,牵着崔珣的突厥兵挥着马鞭,口中说着斥骂之语,李楹以前学过突厥语,但士兵语速太快,言语又太过粗俗,她只能勉强听懂“手下败将”、“待宰羔羊”几个词,她望向身旁和她一样身躯透明的阿史那迦,但阿史那迦好像失了魂魄一样,怔怔看着崔珣,一言不发,李楹抿了抿唇,只能转头,尽力分辩着士兵和牧民说的突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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